第一章
南孫答：「也是壞。」
她一直說：「無論得很，一式的題目做十次，第八次不錯，第十次也錯，我是辦大事的人，不拘小節。」
鎖鎖問：「你呢，阿姨，你可有朋友？」
「我也不曉得，只知道賺錢的時候人人笑，爹房中裝了一具沒有字盤號碼的電話，隨時與股票行聯絡，連祖母都認為是正當投資，客人來吃飯，我做陪客，一頓飯三小時，句句不離股票，煩死人。」
做妻子的只是嘆氣。
南孫一時說不上來，過了一會兒，她說：「偷，搶，騙。」
南孫看著鎖鎖笑。
鎖鎖動容，「你們家也有損失？我一直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只知道舅母一直哭，要同舅舅拚命。」
南孫險些笑出聲來，這話，連十多歲的她，聽了都有無數次了。
「這麼說來，文天祥，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空氣之分子，大代數的變化……一概與生活沒有幫助，那還念什麼大學。」
滬語軟糯，妹妹與鎖鎖此類疊字用粵音讀出，失之濃重，用上海話念來，輕快嫵媚，完全是兩回事。
南孫說：「給泥天天來，像辦公那樣，恐怕也無太大意思。」
「用哪個衛生間？」
鎖鎖問：「《綠野仙蹤》中之黃磚路――難道生活像歷險記？」
「可以考獎學金。」
「南孫，印度人怎樣灌溉他們的稻田，與我們將來做人，有啥子干係？」
「彼得也太會玩了，瘋得可怕。」
鎖鎖說：「照你這樣說，只要有人對我好，不必詳究原因？」
鎖鎖很有興趣，「聽舅母說，她本來是賺的，一元買進，兩元賣出，對本對利，可是股票一直升，於是她又三元買進，四元賣出，賺了之後，回頭一望，它還在升，於是她又六元買進，好，這次直往下跌，跌到一角。」
阿姨仰起頭，哈哈大笑起來。
那夜，以及連續許多許多晚上，她都做夢看到那瘦長的黑影。
南孫阿姨並非美女，但全身散發著一股說不出的味道，一舉一動，與眾不同。
南孫嚴肅地點點頭。
南孫笑，「你看你，或許有什麼事絆住了。」
「從前有，後來就沒有了。」
鎖鎖不語。她心中想，會不會這隻戒指還不夠重要，會不會將來總有更重要的出現。
因為鎖鎖長得好？並不見得，老婦才不吃這一套，因為鎖鎖天生好記性，一本《聖經》自「創世紀太初有道，道與神同在」一直咕溜溜背下去，清脆玲瓏，一字不差，令老太婆嘆為觀止。
鎖鎖說：「家裡面有這樣一位生命之源，真正吃不消。」
鎖鎖倒是停懂了，「偶爾來一趟還是可以負擔的。」
其實她母親年紀並不大，社會上近四十的女性俊彥多的是。
「噓。」
阿姨想了一想：「時間最寶貴。」
然後還給了一個這樣的名字。
「地段也太偏僻了，屆時沒人要，怎麼甩手。」
學校里，鎖鎖的功課亦比南孫好。
鎖鎖啼笑皆非，「好像你我一出道就榮華富貴，愛怎麼報答人都可以，說不定我在打字房內等一輩子，還得叨人家的光。」
「人長大了，只覺得自己礙事，床不夠長，房不夠寬，轉身時時撞著胸部，痛得流淚。你看這校服，去年做的，今年已經嫌窄，還有一個學期畢業，誰捨得縫新的。」
但是他沒有出聲。
南孫問阿姨：「這地方貴不貴？」
「現在完了。」
「你們是真正的朋友？」
鎖鎖度過在區家最後的一夜。
南孫笑，「就嫁給她們大哥算了。」
「氣質，讀書的唯一的用途是增加氣質，世上確有氣質這回事。」
她是一個樂觀豁達的女子，很有自己的一套，生下南孫之後，一直沒有再懷孕，婆婆再嘮叨，只當沒聽見。
「畢業之後，我們搬出來住。」
鎖鎖莞爾，把這套家庭教育原封不動搬到社會上用，有大大的好處。
「你呢？」
這些瑣事從來不曾煩著年輕人。
南孫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別煩惱，置張大床，租間寬屋，買許多合身的衣服，問題便可解決。」
「那是她的錢。」
一雙九-九-藏-書眼睛在夕陽下沾了金光，閃爍地、精光燦爛地看著她表兄。
兩人都笑了。
「一屋子的人，」鎖鎖側頭，「還希望再生，一架老式洗衣機，不停地操作，洗出來的衣服遲早全變成深深淺淺的灰色，一日我急了，買了瓶漂白水，硬是把校服浸了一夜，白得耀眼，我不要成為他們一分子。」鎖鎖有迫切的慾望要與眾不同。
「這是古老地方，你們一定有更好的地方可去。」
「我不明白。」
兩人不約而同地答：「明年。」
「不是她那些，我同她說時你也聽到，有兩個大型私人屋村要蓋起來了，分期落個頭注，到時包賺得笑。」
鎖鎖沒料到做二副的父親忽然會如此文縐縐，一時手足無措，沒有反應。
南孫說：「看她給我什麼。」
「除了親生父母，誰管這種閑事。」
區家是住不長了，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鎖鎖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
阿姨說：「刺|激得多了。」
「對，租一間小公寓，兩個人住。」
「譬如說，有一件事，我急於要忘記，老朋友卻不識相，處處提起，語帶挑釁，久而久之，自然會疏遠。」
鎖鎖欣賞到極點，愛不釋手。
南孫呆視鎖鎖，說不出話。
但吃用方面，南孫又佔著上風，她把鎖鎖邀請到家中吃飯，而鎖鎖在外頭請她吃奶油栗子蛋糕，作為一種交換。
是一隻銀制戒指，小巧的兩隻手交疊在一起，一按機括，手彈跳打開，裏面是一顆心，手握著的原來是一顆心。
蔣太太卻來敲房門，「晚了，出來喝碗燕窩粥，好休息了。」
「你知道你是受歡迎的。」
第二天，鎖鎖用很平靜的聲調同她舅母說，要往同學家去小住，為著考試便利溫習。
鎖鎖說：「我想賺錢，許多許多的錢。」一臉陶醉的樣子。
南孫瞪她一眼，「不知你在說什麼。」
蔣太太一直同女兒說：「南孫，早知還是多讀幾年書自己賺錢的好。」
「他們從不帶我們到這種地方來。」
南孫瞪她一眼，「別把自己說成苦海孤雛。」
南孫不加思索，「做壞事。」
鎖鎖不語。
南孫說：「你講得對，其實沒有人是壞人，不知道恨誰。」
「不，阿姨給你，你留著。」
阿姨來了，住在酒店裡，南孫帶著鎖鎖去探望她，要用電話預約。她有吸煙的習慣，一進房，便嗅到一股幽雅香水的特殊氣息，女孩子覺得陌生而詭麗，如《一千琳一夜》那樣，她們即時傾倒了。
鎖鎖點頭。
「你應該交表哥供你念，畢業后一腳踢開他，很多人這麼做。」
她舅母頗為喜悅，含蓄地表示只要鎖鎖願意，可以在區府住一輩子。
鎖鎖不語。
鎖鎖說：「余不敢苟同，許多在歐洲流浪的華人，垃圾而潦倒。」
她同南孫說：「怎麼辦，我只道人的面孔只有額角鼻子才會出汗，現在我急得連面頰都發汗。」
鎖鎖說：「你母親愛你，就沒有原因。」
「對，老太太一歡喜，就送我去讀神學。」
南孫笑：「在人檐下過，焉能不低頭。」
鎖鎖不假思索，「不會的。」
「真可惜，跳得一身好舞。」
「你喜歡這種東西，你要好了。」
只聽得蔣太太輕聲抱怨，「你真愛發神經，她那些錢，你便讓他吃吃利息算了。」
「我自己去籌錢。」他負氣說。
她一直欠舅母生活費。
「畢業后打算做什麼？」
南孫問：「你為何要忘記？」
鎖鎖說：「你家的長輩盼望有個男孫。」
南孫告訴鎖鎖，這些在歐洲住久了的人，是這樣的。
當時十二歲的南孫心中便忖：果然有點風騷。
「我看這教育方針是有問題的。」
「這一題會出來，多讀幾次。」
因為這樣，表兄名正言順在她房內外穿插。
他們倆很少交談，出發是為著什麼要緊的事。
鎖鎖則不怕，肆無忌憚地用最流行的玫瑰紅，看上去足足像十七歲。
「那麼只好搬到你家來了。」
這是他的初戀。
「唉，這麼年輕就要為生活煩惱，真九九藏書不值得。」
鎖鎖和南孫面面相覷。
「鎖鎖，你明知故問。」
「快去洗澡。」
夏季忙著學游泳、打球、看電影、買唱片，還有，當然，結交男孩子。
倘若不搬出來，鎖鎖遲早變成舅母心目中的好媳婦，三年生兩個孩子，繼承她的位置，在舊樓過一輩子。
鎖鎖對這個年輕人並無特殊好感，礙著是表兄，又住在一層樓里，所以才每天說「早」，「天氣不錯」，男朋友當中，比表兄優秀的人物不知凡幾，她才不會看他。
以前沒有，現在有表哥。
取笑她：「光著身子就來了。」
蔣太太倒是很喜歡鎖鎖，常常說：「長大了，也要像兩姐妹一樣，知道沒有？」
「不太壞。」
「不行，爹說的話，她很不愛聽，前年她在他慫恿下買進的股票如今還作廢紙壓在櫃底，她的財產為此不見一大截，不然也不會對我們這麼緊。」
說的是上海話，現在已把粵語當母語的南孫聽在耳中，好不納罕，怎麼會有人叫「騷騷」呢，忍不住回頭望，她看到一張雪白的鵝蛋臉，五官精緻，嘴角有一粒痣。
至於鎖鎖，他說：「孩子長大，已可起飛。」
兩個人都是上海人，都是獨生女。
「好，」舅母笑，「將來愛做事儘管做事，孩子由我來帶。」
南孫自小明白，快樂是要去找的，很少有天生幸福的人。
「六十幾歲的人了，死攬著鈔票不放。」
許久許久，她以為他已經走了，但地上仍有他的影子，終於鎖鎖上了車。
他眼睛紅了，別過頭去，心中不知是什麼滋味。
臨走之前，她留下卡片給女孩子。
南孫答：「說不定會，又怎樣呢，一樣可以和好如初，吵歸吵，不要決絕分崩就是了。」
南孫所：「讀了預科再說，拖得一年是一年。」說完自己覺得再聰明沒有，先咭咭地笑起來。
南孫從來少不了約會。
鎖鎖仰起面孔，「要麻煩你的日子多著呢，不忙一時。」
「南孫，別人怎麼想不重要，泥一定要明白，我急於離開區家，實在不是虛榮的緣故。」
「那好，我拭目看你這一生如何做完人。」鎖鎖賭氣說。
南孫飛過去一個眼色，象是說：如何？告訴過你，阿姨不是普通人。
就在她阿姨要回來的前一個晚上，南孫半夜睡醒，熱的交關，跑到露台去涼一涼，聽見父母在悄悄說話。
她第一次正視他的臉，並且抿一抿唇。
「什麼是壞事？」
升至中四，也考慮到前程問題。
鎖鎖嘆口氣，「其實我父親不是壞人。」
「不不不，你戴著我看也一樣，千萬別客氣。」
「貪婪，她不知何時停止。」
「她不肯聽你，白挨罵。」
南孫說：「但你那麼情急，一旦壞人乘虛而入，很容易墮落。」
南孫心想：這也怪不得家裡上中下三代女人，他確不是一個值得相信的人。
「為什麼？」
「有沒有男朋友？」
「而且他們憑什麼找我回去，在法律上，區家與蔣家，對我同樣是陌路人。」
鎖鎖翻開課本。
鎖鎖說：「我同意。」
南孫說：「一個人對另外一個人好，總是有原因的。」
隔一會兒她父親說：「房子會漲價的。」
南孫相信這話。
「他一直把我照顧得不錯，每到一個埠，總不忘買些玩意兒給我。」
「是，你。」
她打個呵欠，輕輕走回房間睡覺。
兩個人讀《呼嘯山莊》，深夜躲在房中流淚。
以後，她便叫她騷騷，這個昵稱，一下子在女校傳開，朱鎖鎖開頭並不悅意，後來卻誠意接納，連英文名字也棄之不用，就叫騷騷。
「何以見得？」
一次他搭訕地看她在寫什麼，一隻手輕輕地放在她肩上，她立即站起來，背脊貼著牆，戒備地、靜靜地看著他，雙臂抱在胸前。
「不是嗎，天天覷著母親的錢。」
她曾對南孫所：「父母沒有給我什麼，一切都要看自己的了，不闖它一闖，豈非白活一場。」
蔣南孫與朱鎖鎖是中學同學。
南孫在門口等。
南孫把事情說出來舒服得多，「九-九-藏-書你明白了吧。」
從時裝雜誌學會化妝，南孫始終不敢搽唇膏，年輕的嘴唇特別吸收顏料，很難真正擦掉，叫老祖母看到，麻煩多多。
南孫說：「我倘若是男孩，真不必愁，現在看樣子，老太太不會繼續投資。」
南孫問她：「出來以後不回去，沒問題吧？你是未成年少女，別給麻煩我們才好，說不定泥舅母會告我們誘拐你。」
也沒有說要待多久，一切心照。
蔣家對南孫的功課一點也不緊張，南孫不是男孫，讀得怎麼樣無關緊要，中了狀元，婚後也是外姓人，老祖母的想法深入人心，感染全家，包括南孫自己。
窗下的書桌是鎖鎖做功課兼招呼小朋友的地方，每到下午三點，新鮮麵包出爐，香聞十里，南孫愛煞那間小房間的風景，永遠忘不了烤麵包香。
鎖鎖姓朱，卻不住在朱家，父親是海員，一年到頭，難得出現一次，即使回來，也居無定所，他把鎖鎖放在舅舅家，一住十年。
阿姨幽默地所：「無論做什麼，立志要早。」
阿姨笑，「又譬如說，本來是一對號朋友，兩個人共爭一樣東西，總有一個人失敗，你所得到的，必然是別人失去的，兩人便做不成朋友。」
辦入學手續那天，南孫只聽得身後有一個女聲叫：「鎖鎖，這邊，鎖鎖，這邊。」
「全城的人都為之瘋狂，沒什麼好說的。對，我阿姨要回來了，我介紹給你認識，她是少數清醒的人之一，講出來的話，很有意思。」
真沒想到他不自私，真正為她好，尊重她意願。
鎖鎖曾經問南孫：「我們會不會鬧翻，會不會？倘若會的話，也太叫人難過了。」
鎖鎖說：「你母親的涵養功夫倒是好。」
「多麼特別的一位女士，」鎖鎖說。
「印度之農地灌溉法。」
「我用什麼，你也用什麼。」
「將來我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窩，全部打通，一目了然，不要用鎖。」
鎖鎖到蔣家去訴苦，與南孫夜談，地上書桌上攤滿書本筆記，牆上掛著大大的溫習時間表，中學生最重要的一個考試已經逼近。
阿姨聽到，微笑說：「他們搞藝術，應該是那樣。」
「我記得，你手頭上一早有印度人的玻璃手鐲，日本國的絹花頭飾，台灣的貝殼別針。」
南孫笑，「你問我，我又不是經濟學家。」
她說：「鎖鎖考試時要不要到我處溫習」
「大人有時比小孩子還天真盲目。」
「當然，否則你就要求過高，太想不開。」
做麵包的夥計只穿內褲操作，使南孫駭笑，男人，對小女孩子來說，是多麼古怪而又陌生的動物。
鎖鎖對南孫說：「舅母對我好，是因為父親付她許多津貼。」
「沒有，她倒不是那樣的人，一句沒提過。」
「中學畢業生的收入是頗為可憐的。」
南孫不響。
「快要畢業了吧？」
蔣南孫去過那地方，一道狹窄的木樓梯上去，二樓，門一打開，別有洞天，室內不知給歲月抑或煙火熏得灰黑，但樓面極高，鎖鎖的房間有隻窗，鐵枝已被無數只孩子的手摩挲得烏黑髮亮，隔一條巷子，對面是麵包店的作坊。
「她手上有不動產。」
「我不知道，別問我。」
鎖鎖也同意，「是，聽說他吸麻醉劑。」
「舅母給你看臉色？」
南孫的父親是二世祖，靠家裡生活，這個祖母不比別的祖母，錢的聲音最大，老人家一直有尊嚴。
約齊了去買內衣，鄰校男孩子遞紙條過來，也攤開來傳閱。暑假鎖鎖時常到蔣家度宿。
「哪一題？」
女孩子們不以為然，「可以讓一讓嘛。」
鎖鎖感動地看著南孫。
「可是將來萬一闖出名堂來，有你這麼一個恩人，不知道怎麼報答，倒也心煩。」
「什麼氣質，頭巾氣罷了，害得不上不下，許多事都做不出，你看我父親就知道了，也算是個文學士，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沒正式為事業奮鬥，也就蹉跎了一輩子。」
她記得她欠舅母五個半月的生活費，約值五千元，在那個時候，相等三兩多黃金。
阿姨感喟，「你們這一代，真是佔盡天時地利人和，只要依著黃磚路走，很容易到達目的地。」
鎖鎖的出手一直比南孫闊綽，南孫沒有固定的零用，凡事都要做伸手派，她向母親要，妻子向丈夫要，兒子又再向老太太要……很使人氣餒的一件事。
鎖鎖看著她的面孔，猜不到她有幾歲，外表不過三十余，但心境卻頗為蒼老，好不突兀的組合。
因為直至她走，舅母並沒有虧待她。
為了這一點，鎖鎖感激他，他在她心中升華，去到一個較高的境界。
他在新加坡結了婚，上了岸，樂不思蜀，帶著新婚妻子回來見親戚，言語間表示以後將以彼邦為家。
鎖鎖笑，「那自然，飽人不知餓人飢。」
隔一會兒她說：「真想出去留學。我知道祖母有那個錢。」
「初初搬到他們處，才八歲，一夜他們闔家去吃喜酒，剩下我一個人，每間房間都下了鎖才走，連大門都鎖幾重，南孫，那夜倘若有一場大火，你就不會認識朱鎖鎖。」
「真的，她愛怎麼花就怎麼花。」
南孫連忙加一句，「將來你要報答我的。」
「人長大之後，世情漸漸複雜。」
一定要歸還。
「已有一年多沒有見過父親，上次見他，他說想退休。」
「我？」
近五年的交往，鎖鎖知道蔣宅是那種罕有的、可以讓客人舒舒服服住上三幾個月的家庭，因為連蔣先生太太都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客人，而真正的主人老奶奶卻又是老派人，習慣親友借宿。
兩個女孩子在功課上頗有天賦，並不是神童，卻不用家長費心，屬於逍遙派，大考前夕，例必兵荒馬亂，但每次均名列前茅。
南孫把手放在她手上，笑說：「同我們家剛相反，我們這裏著名不設防，抽屜里少了鈔票，只換傭人，不改習慣。」
鎖鎖仍然不出聲，一抬頭，看到表哥下班回來，呆站一角。
「她會的，我教你。」
南孫說：「奇怪，我倒是不介意在家中待一輩子。」
阿姨點頭，「都說你們這一代，比起我們，不知聰明多少倍。」
「完了。」
南孫笑：「那是因為我是個聽話的女兒。」
又過了一個月，鎖鎖的父親終於出現。
大堂裝飾是法式洛可可，樂師在包廂中拉梵啞鈴，四周的落地大鏡子反映重重疊疊的水晶燈，桌上銀器累累墜墜，白衣侍者殷勤服侍，來往的客人看上去都似明星。
「利息？一年三厘，用來貶值也不夠。」
鎖鎖大胆地問：「請問你做什麼呢？」
阿姨很客氣地招呼她們，把她們當大人，沒有比這個更令小女孩感動的了。
鎖鎖笑：「你把詩篇與箴言都背熟了，每日在她面前念一次。」
鎖鎖一直沒有提到她的母親，而南孫也從來不問。
南孫看在眼內，「送給你。」
「升學的事……」
她父親更放下一顆心，兜個圈子就走了。
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要搬走，對於住了十多年的小小三夾板搭的房間忽然有點留戀，朝西的房間一到下午四點便有太陽射進來，接著是熟悉的麵包香，以後，無論飛得多高多遠，走至天涯海角，只要聞到烤麵包香，她就會想到出生地。
「這麼些年了，真的沒有感情？」
「這一點我得母親遺傳。」
表哥送她，一前一後，站在公路車站上。
她的大事是替小孩補習，賺取零用。
除出一個長壽而嚕囌的婆婆，蔣太太的生活還是豐裕單純的。
南孫沉吟，「那十分過火，你認為呢？這種男孩還是疏遠的好，你說是不是？」
「你天生樂觀，最叫我羡慕。」
那臉上長小皰的年輕人忽然自慚形穢，要關住這樣的一雙眼睛，談何容易，他雖不是一個伶俐的青年，心中也明白。
舅母問：「是蔣小姐的家？」
舅舅姓區，是廣東人，一家人五六個孩子擠在一層戰前舊樓里，待鎖鎖並不壞，給她睡尾房，他卻與表兄弟姐妹談不攏。
南孫看到鎖鎖的表情，也明白幾分，只是九-九-藏-書當時她想不出有什麼是不可與人分享的。
南孫笑，「依你說，教什麼最好？如何使表兄死心不追你？」
鎖鎖說：「燕窩？」
南孫的祖母在晚年改信基督，家裡不準賭博，蔣太太改在外頭打牌，天天似上班，朝九晚五，自得其樂。
南孫悄悄說：「老太太吃，我們也吃，她一直嘮叨，我們裝聾。」
多年以後，朱鎖鎖發現，沒有男人，愛她如她表哥愛她一半那麼多。
「奇怪，每個人都輸，誰是贏家？」
她像是有預感，這句話之後，一連兩個月，鎖鎖做海員的父親音訊全無，款子也不匯來了。
「不怕不怕，大不了搬來我家住。」
阿姨的笑意越來越濃，悠然地吸著煙。
會跳舞的男孩子並不止一個。
他臉上有點慘痛，有點留戀，有點自慚，鎖鎖沒想到他感情會有這樣的層次，倒是意外。
南孫較為粗心。
越是家中禁忌的事，越是要做，南孫自己都不明白這種心理。
「偷什麼，搶什麼，騙什麼？」
「所以我不念。」
「怎麼樣，你有辦法？」
鎖鎖覺得她運氣好。
「――玩膩了交給表姐妹，她們並不討厭我。」
「我喜歡你的家，與父母同住，正常而幸福。」
穿著校服出去，書包裝著走私的跳舞裙及鞋子，在家長開通的同學家中換上，一起出發，玩到十點鐘才回家。
「我想出來賺錢，過獨立的生活。」
「你看，」南孫說，「我們不會為爭一樣東西而傷和氣。」
她是這樣在蔣家獲得通行證的。
聽到這裏，南孫深決詫異，才六十嗎，印象中祖母起碼有八十九歲。
「不算很壞，是不是，不用受法律制裁，是不是？」
看樣子他知道她這一去，再也不會回來。
「我來問你，你若偷姐姐的跳舞裙子穿，算不算壞，我若搶你的男朋友，又算不算壞，我同你故意去騙大人的歡心，以便達到一種目的，又算不算壞？」
南孫抓住她雙肩，「你會打字嗎，我倒不知道。」
她們一起吃了頓下午茶，無論鎖鎖抑或南孫斗第一次坐在這樣華麗的地方吃點心，人都變得矜持起來。
她們剪一樣的髮型，用一樣的書包，心事，卻不一樣。
鎖鎖：「她為何要提起？」
他靜靜地退出。
過了足足一年，她才問鎖鎖，「猜猜為什麼我叫南孫。」
「正經點好不好？」
「或許可以求你父親。」
南孫說：「媽媽，你有你的樂趣。」
鎖鎖反問：「什麼叫墮落？」
「騷騷，明年再說吧，彼得張還有沒有電話給你？」
南孫動容，「那倒是真要好好報答她。」
「我要是有本錢，早就發了財。」
除了書包，鎖鎖什麼都沒有帶。
「同學家中，沒有不吃虧的。」
「這一年舅母對我十分小心翼翼，比從前更客氣，皆因經濟情況大不如前，你瞧，股票崩潰，得益是我。」
這樣一個小客人在家出入，照說老太太應當有意見，但卻從來沒有說過什麼。
兩個原籍上海的女孩子，雖然已經不大會說上海話，還是成了好朋友。
還有兩個月大考，找工作的時間也約是兩個月，不消半年，她便可以直立。
祖母怨，母親也怨。
南孫的父親光火，「連你都不相信我。」
鎖鎖說：「人家都急死了。」
「我在倫敦西區開了一家店，賣東方小玩意，我是個小生意人。」
有些小學生蠢得厲害，南孫說她巴不得切開他們的腦袋，把課本塞進去，再縫好，交差。
房內一張鐵床，一張書桌，一隻老式衣櫥，鏡子是鵝蛋型的，鑲在櫥門上，坐在書桌前，一側身便照到鏡子，猛一抬頭，還以為房中另外有人。
「你倒是看重功課。」
「總比出來做事好。」
舅母的大兒子中學出來在銀行做事，不止一次表示過希望約會她。
是的，蔣家一家四口，老祖母一直等待男孫出世，南孫的父親結過兩次婚，第一次沒有孩子，第二次生下女嬰，祖母得到消息，照樣叫了牌搭子來搓麻將，一連七天，都有借口，直到南孫母女出院，沒去探望過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