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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女王 第十二節

第二章 女王

第十二節

每個夜裡,但夢三偷偷走進來,走到她床邊,用一把小刀在手心那箇舊的傷口上再劃一道新的傷口,用他的鮮血喂她。他每來一次,一張臉更蒼白一些,她卻漸漸有了血色。
「給我看看。」她重複一遍。
「還是原來的河岸。大媽媽怕你暈船,船一直停在這裏。」他回答說。
「你仍然很虛弱。」他對她說。
「媽!」藍月兒喊了一聲,幾許辛酸湧上眼睛。
在船上初見但夢三,他讓她想起燕孤行,但他們的味道全然不同。燕孤行身上帶著泥土和青草的氣味,在她的回憶中,竟漸漸化成塵世的氣味。但夢三身上帶著的,是一個人自己皮膚的味道,孤獨而凄涼。
「你生下來的時候就跟其他孩子一樣,沒想到這一天終於來到。」白若蘭嘆口氣說。
老樹突然長出了舌頭,高喊:「女王!女王!」
「不!我不是!我不是吸血鬼!」藍月兒伏在地上哭號。但她清清楚楚感到心中燃燒著一種邪惡的火,把她通體燒透。她好渴,好想飲一口血,這一刻,她甚至會不惜殺死一個人來豪飲他身上的鮮血。
「我們仍然留在那個山上有灰色教堂的小城嗎?」她如大夢初醒般,以為已經過了許多時日。
「你的臉看來比我更自。」她說。
「但她勝過千億個男人!」女聲驕傲吶喊。
等她可以下床,她真想去看看。她從一年前開始跟著歌舞團到帳篷里演出,已經去了好幾個小城鎮,數這一個最漂亮。
然而,教堂的清音救不了她。
「一切都將不朽!」女聲狂歌。
「讓我看看你的手。」她用枕頭撐起身子,對他說。
「瘋子!淫|婦!你竟會跟吸血鬼睡覺!我恨你們兩個!滾開!我不要再見到你!」藍月兒向她母親的幽靈啐口水。
「汝是永生之王!黑暗之尊!」男聲宣布,每一個字都狠狠從牙縫裡吼出來。https://read.99csw.com
「我不是!我不是!」藍月兒兩膝一曲,跌倒在地上哭喊,「我寧可死掉入地獄。」
十五年前的那一天,破曉時分,她悄悄逃走,因為害怕他發現,身上沒帶任何東西,白天不停趕路,夜裡聽見風聲會全身發抖,以為他追來。那天以後,她再沒見過他。也許他太恨她了。他不會原諒一個背叛他的妻子。直到她死的那一天,她還在想念他。
「神王再生!」一把男聲以無比敬畏的語氣呼喊,那聲音好像從一棵猙獰的老樹後面叫出來,卻沒有形影,瞬間碎成千萬個迴音。
「我對不起你。」白若蘭痛苦地說。
「我是不是吸血鬼。」藍月兒激動地問她母親,聲音震顫。
「你吃一點吧,貝貝說是補血的。」她以妹妹命令兄長的口吻說。
「他們是不是到岸上演出去了。」她問他說。
「可惜她是個女的。」男聲沉鬱地說。
「你叫他出來見我!」藍月兒在雨中怒吼。
「汝是吾等之主子。」女聲如誦唱般喊著,幾近呻|吟。
「你是人和吸血鬼的孩子,神王是你父親。」白芝蘭沉痛地說出自己的罪孽。
等她喝完了,他拿出一條手帕替她抹乾留在嘴唇和下巴上的血。那隻受傷的手握著拳,微微發抖。
她沒再流血了,只是仍舊虛弱暈眩。一天夜裡,她看見一個形影來到她床邊,悄悄地,悲傷的眼睛看著她,她認出那是但夢三。
白若蘭往後退了一步,顫聲說:「神王就是吸血鬼之王。」
「優秀的血遍布她全身。」女聲尖銳刺耳又諂媚。
那天以後,大媽媽每天喂她那種血三次,告訴她說:「這是補血的葯,你流太多血了。」
一陣漫天漫地的狂風席捲而來,她幾乎站不穩,頭上的帽兜給吹開了,長發撲面。這時,一場暴雨衝下來,雨的顏色像鮮血,發九-九-藏-書出腥臭的味道,是烏鴉的血。死烏鴉如雨般撒落,覆蓋了林中的荒草,堵住她雙腳,她嚇得往後退,血雨打在她臉上,打進她眼睛里,她的眼睛在黑暗中摔然變得像野豹般亮。
「沒吐出來!」她聽見大媽媽大叫,好像終於找到了救她的方法。
一條三頭大蟒蛇在一棵老樹上盤纏,三個頭互相撕咬,凄厲嚎叫。
冰涼的紅雨打在她身上,聽起來像心頭的沉重,野樹林重歸一片沉寂,她緩緩抬起臉,看到一個魁影立在她跟前,張開一把紅色雨傘為她擋雨。她認出那是她母親自若蘭的幽靈。
「你這怎麼彈琴?傷到筋脈怎麼辦。」她難過地說。
她愛但夢三,就像一個妹妹愛她善良的兄長,那是多麼樸拙的一份感情。
「不可能的!我怎會是吸血鬼!」藍月兒絕望地說,但她不會忘記,在故鄉那場瘟疫之中,她是惟一不死的人。
那個悲傷負疚的幽靈漸次消失,最後只留下一把紅傘在雨中漂浮。
「我還以為再不能跟你們一起唱歌了。」她虛弱地笑笑,又問,「我們到了哪個河岸?」
猝然之間,她渾身顫抖哆嗦,她害怕她自己。
「無盡亦無天界。」女聲緩緩念出。
「我很強壯。」他舉起一條手臂笑笑說。
白若蘭為她自己犯的罪孽深深自責,她不能原諒自己。她竟以為逃走便可以改變這可悲的命運。她曾想打掉肚裏的胎兒,卻因為不忍心,又以為世俗的宗教能夠拯救這個無辜的孩子。她一相情願希望生下來的孩子流的是她的血,竟笨得沒想到另一種血比她的血狂傲何止千萬倍。當年她不惜一死追尋超然世外的愛情,但她憑什麼要自己的女兒來承受她任性的結果?
猝然之間,她聞到血的味道,不是她自已的血,而是動物的鮮血,有雀鳥的,也有蝙蝠的。大媽媽把那碗血緩緩倒進她嘴https://read.99csw.com裏,那口血有如甘露。她全身戰慄,拚命試干留在嘴唇上的剩血,還想再喝。大媽媽又餵了她一碗,這一次,不再是毫無把握,而是很準確地一口一口喂她。
「這一切都隱藏在黑暗之中。」男聲附和說。
「你不吃。」他問她。
「那你為什麼不用去?」她問,眼睛看著他。
她並不是她,已然是一頭怪物。她緩緩鬆開手,那隻野兔從她手上溜走。
「是我的錯。」白若蘭含著淚說。
但夢三拈起一片紅棗糕,慢慢地吃,哄她說:「你不吃東西,哪有氣力跟我們回帳篷去唱歌?」
「親情啊!多麼優秀的靈魂!」男聲號著。
大媽媽給她做了許多漂亮的歌衫,她以為再沒有機會穿了。第一次上台的歌女,都有點怯場,但她一點也不,好像唱歌是她的天職。有時候,她會想起跟燕孤行在帳篷里看星斗的那個晚上,記憶中,連那個妖里妖氣的小村落,好像也鍍上了一層五彩幻影。可惜,歌舞團的大帳篷很漂亮,沒有可以看到星星的破洞。
「他們說你流了很多血。」他對她說,聲音細微且憂傷。
這時,山上傳來灰色教堂的鐘聲,像天堂的呼喚:「敲鐘了。」她對但夢三說。
「無畏無懼僅憑自己的力量。」風靜止了,女聲在黑暗中回蕩。
樹上的貓頭鷹尖叫,眼睛暴凸,紅雨不停地下,樹枝在狂風中戰慄,根抵也流露出畏懼。她害怕了,大叫:「是誰?」
那天半夜,她突然感到全身的血管瘋狂震顫,一把邪惡的聲音從她裏面吼出來,像男人的聲音,也像女人,對她說:「起來!起來!」
她在那雙神秘的眼睛里看到了希望的眼淚。
藍月兒拽開頭上那把紅傘,在樹林里半爬半跑,不知道自己想往哪裡去。一隻野兔從一棵樹後面跳出來,她一手抓住它,動作快如閃電。那隻受驚的野兔在https://read.99csw.com她手中拚命掙扎,她叉開雙腳蹲下來,看著這隻可憐的小動物發出哀鳴。她雙眼變成紅色,緊緊掐住野兔的脖子,露出牙齒,想把它撕開,喝它身上滾燙的血。
唱歌是她的命運,是命運把她送上這艘迴響著歌聲的天鵝船。她本來會在花開魔幻地,也許在那兒當個牧羊人的妻子,那個浪漫的童夢已經給滔滔洪水衝散了。這些年來,她有時會想起燕孤行,想起他早夭的生命。
「只有黑暗……」女聲流露出畏怖。
她一邊吸一邊點頭,眼裡溢滿淚水。
「我沒胃口。」她微弱地回答他說。
「吾等是汝之僕人。」男聲變得卑屈。
林中野草長出一張張可怖的女人臉孔嘶喊:「昨天汝是凡人,今天汝是女王。」
「他們都想聽你唱歌呢,觀眾看不見你,很失望。」但夢三把話題轉開。
他遲疑地把手放在身後。
自若蘭把她扶起來。
「除他以外沒有別的東西。」男聲顯得陰陽怪氣,像奴隸的語調。
他沉默。他從來就不懂說謊。他的手大虛弱了,一連幾晚都彈得不好。大媽媽以為他不舒服,要他留在船上休息。
一聲乖戾的大笑從黑暗中冒出來,但她什麼也看不見。死烏鴉停止掉落,而依然紅得像血。
一天傍晚,她躺在床上,但夢三拖曳著腳步來到她床邊。他那張臉比往常更蒼白,她眨著眼睛對他微笑,他朝她笑了笑,悄悄從懷中取出那把小刀,準備在手心再劃一道傷口,她抓住他拿刀的手,搖搖頭,阻止他說:「我好很多了。」
人死了便不再長年歲,白若蘭仍然像生前那樣年輕,身上穿著從前鍾愛的白色縐紗裙子,流著淚看她女兒。
他微笑,從懷裡取出一把小刀,在自己手心裏劃出一道傷口,鮮血冒出來。他立即把那隻手放到她的嘴唇上,血緩緩滴進她嘴裏。假如大媽媽喂她的是甘露,但夢三喂她的,便九_九_藏_書是續命的活水。她兩手抓住那隻手,貪婪地吮吸著。
天鵝船停在岸邊,沒放橋板,她一腳踏空,竟沒掉到河裡去,而是像貓兒般著地。她踉蹌往前,赤腳穿過與人等高的蘆葦,走過一個陰森的古墓,越過一片荒蕪的荊棘叢,腳下竟沒流一點血,然後,她走進一個野樹林。
她著魔似的掀開身上的被子,看見大媽媽睡在艙房另一邊一張臨時放置的床鋪上,像昏睡似的。她下了床,披上放在旁邊的一件斗篷,跌跌絆絆地走出房間。
「很快會好的。」他把手縮了回去,說。
「汝是吸血女王!」男聲驚懼抖顫。
「神王究竟是誰?」藍月兒嘶啞著聲音問。
「無死也無不死。」那把男聲以莊嚴的語氣說。
「神正替換了她的血!」一把女聲以歡欣的口氣從另一棵更猙獰的老樹後面叫出來,同樣碎成讓人背脊發涼的迴音。
他點點頭。
「只有一個東西。」男聲一個個字吐出來。
「你還說它看起來就像一個灰色大搖鈴,尤其是教堂鐘聲響起的時候。」他告訴她說。
藍月兒不知道自己在床上躺了多少天,她已經無力嘶叫,嘴唇于焦,跟一個死人沒有兩樣。一天夜裡,大媽媽用枕頭將她的頭撐起,手裡拿著一隻碗,沒把握地說:「乖,把這個喝下去。」
「胡說!」藍月兒的聲音充滿憤怒,吼道,「我不是吸血鬼!」
她望著放在床邊的一盤紅棗糕,那是貝貝怕她餓,特地做給她吃的。
他只好把兩隻手伸出來,卻仍然緊握著拳頭。她把他的手指扳開,看到那兩隻慘白的手掌上都有一道深深的創痕。
「血的味道是不是鮮美一如甘泉。」女聲在黑暗中一絲絲滲出來。
她慘然站起身,看到山上有一個大搖鈴。
「我不知道他在哪兒!」白若蘭說,傷痛的聲音。
「你們到底是誰。」藍月兒大叫。
「是因為手受傷,不能彈琴嗎?」她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