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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不掉的妥協和「一國兩制」

躲不掉的妥協和「一國兩制」

你已經知道,美國獨立之後,大部分地區的奴隸制都陸續徹底廢除,經歷的程序和方式卻就是這樣的一種非暴力的「自我革命」。
位於費城的那幢尖頂的殖民時期的議會大廈,今天在美國就是大名鼎鼎的旅遊觀光點——獨立宮。那間簽署《獨立宣言》的議會廳,一個個小會議桌上都鋪著灰綠色的桌布,桌上還散放著一些紙和鵝毛筆。當年簽署宣言的代表們雖然都已經不在了,但是想象一下當年的激辯,你還是會感覺這個議會廳顯得有些擁擠。
可是,他們同時也失去了其他殖民地移民最根本的東西。他們的生活是被動的。一到那裡,他們就必須接受許多「新生活」的道德規範。例如,禁酒、不準土地買賣等等。連地里種什麼莊稼都不能自己完全做主。
而白人和黑人又恰恰是反差最大的兩個種群。三百年前,當他們在北美相遇的時候,不僅外觀上會把相互都嚇一跳,會產生強烈的心理上的不適應,再加上他們文化上的南轅北轍,在他們相處的初期,會產生「區別對待」的反應是很自然的。說是一碰上不假思索就能和睦相處、親如兄弟,反而是不正常的。也許,你不太同意我的這種說法。恰巧,我最近看到這裏的一個華人介紹康有為的《大同書》,有一段談到《大同書》中康有為乍遇黑人的反應。也許可以作為一個「旁證」。
也就是說,在此之前的漫長歲月里,大量的美國人更認為自己是「某州」這個「小國家」的公民。他們對於他們所生活的「州」這樣一個邦國的認同,遠遠強於他們對於美國這個「聯邦」的認同。這種情況在南方尤為普遍。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儘管這個國家的凝聚力大大加強,但是,和我們習慣了的文化相比,還是有很大的不同。
我在前面提到過,地處南北交接處的弗吉尼亞就是一個充滿矛盾的地方。今天談起美國革命,這裏還流傳著一句這樣的話,就是「華盛頓打下了一場美國革命,而傑弗遜則是思考了一場美國革命」。可見他們兩人在這一段歷史中的重要地位,而華盛頓和傑弗遜都是弗吉尼亞人。
梅森在這個文件一開篇的立論基礎就是,「人人生而自由獨立,都具有天賦人權」,結果立即在弗吉尼亞的議員們中間,引發了整整四天的激辯。反對派提出的一個理由極其簡單,如果這個文件通過,確定了人人生而自由,都有天賦人權,那麼我的奴隸怎麼辦?
這個議會廳的布置是十分簡樸的。但是,如果在你的想象中,那些「共商革命」,聲討奴隸制,正在與英王的軍隊對抗的人們,是一批衣衫洗得發白,甚至打著補丁,鬥志昂揚的「革命家」,那可是大錯特錯了。他們都穿著最正規的禮服,按照英國的傳統習慣,所有的人在這樣的場合都還戴著假髮。他們當時差不多都是各個殖民地的議會成員。
你也許還有一個問題,就是我為什麼說在美國的奴隸問題上,是兩顆老鼠屎壞了一鍋湯?為什麼說當時十三塊殖民地的最南端並列的兩個州成為美國奴隸問題的「禍根」呢?「南方」不是還包括了其他幾個殖民地嗎?你問得很有道理,在美國獨立前,南方還包括了馬里蘭、弗吉尼亞和北卡羅來納三個殖民地。但是,這三個殖民地對於奴隸問題的態度,遠不是那麼極端。
這種矛盾甚至反映在參与這場美國革命的最優秀的人物的身上。
1776年,也就是在「獨立戰爭」開始的第二年,《獨立宣言》通過的前夕,為了宣誓公民自由的權利,為宣布獨立做準備,在弗吉尼亞的首府威廉斯堡,弗吉尼亞議會授權喬治·梅森起草一個《權利宣言》。
從弗吉尼亞這個矛盾的焦點,最能夠反映出美國誕生時有關奴隸問題的衝突了。
於是,在美國的獨立戰爭中,你可以看到一個奇怪的景象:一個新的國家,其本身的存亡,尚在生死一線間的戰場上。可是,他們卻在那裡一面向英國人開戰,另一面反而有悖常理地在向自己開刀。所以,轟轟烈烈的「獨立戰爭」實在只是半場「美國革命」,另外半場他們落實到了自己頭上。
所以,在幾天激烈的爭論之後,通過的《獨立宣言》是一個雙方妥協的產物。他們必須以妥協達到維持這個聯盟,仗才可能打勝,美國才可能誕生,歷史才有可能向前走出一步。
傑弗遜對於建築藝術的一份迷戀,對於建造一個蒙蒂塞洛的夢想,使他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儘管這樣建造一幢住宅,是今天許多人都可能實現的「美國夢」。但是傑弗遜卻因此晚年負債。因為他也和華盛頓一樣,一生的奔走和總統的職位,並沒有為他換來額外的錢財。結果,傑弗遜不僅在生前保留了自己的家奴,去世時,他在遺囑中也只解放了他的兩名奴隸。他必須為自己的孩子多少留下一點生活的依靠。在他死後,蒙蒂塞洛立即被他的孩子出售抵債了。
南卡羅來納開發的時間比較晚。它的氣候和條件,非常適合類似巴貝多的農業種植。它的開發實際上是巴貝多一些野心勃勃的白人,向北美洲有計劃擴展的一個結果。因此,他們「發展過來」的時候,也幾乎原封不動地搬來了一套北美前所未有的「巴貝多模式」。於是,在這裏出現了北美當時唯一的黑人比例遠高於白人的殖民地。在1680年的開發初期,白人在南卡羅來納的比例還佔百分之八十三左右,然而六十年的大量奴隸進口之後,在獨立戰爭前三十年,在那裡的白人已經只佔百分之三十三,黑人的數量已經是白人的一倍了。
威廉斯堡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歷史小鎮。它是殖民時期弗吉尼亞的總督府所在地。在北美的各個殖民地中,弗吉尼亞的英國總督政府統治能力特彆強,在今天,你仍然可以在總督府內,看到滿牆滿牆用精美的槍械做出的奇特的室內裝璜,彷彿在給強盛的殖民歷史做一個小小的詮釋。
喬治亞的開發經歷和移民來源與北方相比,更是一個天差地別的故事了。
在美國,至今為止,對於這次妥協大家還是給予正面的評價。因為,正如這名黑人所說的,當時的情況是無法簡單處理的。
這是他們心中尚未被大漠風塵所颳走的殘餘良知在「作祟」。在心靈深處,他們被阻擋在「把一個自由人變為奴隸」的這道「道德的門檻」前。新大陸的現實,使這些弗吉尼亞的反對者知道自己無力改變進口奴隸這樣一個潮流,所以,他們提出只間接地從其他地方進「二手奴隸」。這樣,至少他們沒有去直接參与把一個自由人變為奴隸的罪惡,而只是把一個已經成為奴隸的黑人,挪了一個服勞役的地方。
妥協的結果是,他們刪去了具體譴責奴隸制的條文,卻保存了人人生而平等,並具有天賦人權的建國原則。
戰爭結束后不久,北方各州紛紛先以立法禁止奴隸交易,之後又陸續著手結束殖民時期的奴隸制,隨著戰後的重建,這場清理也在大部分地區基本結束。
因此,正是出於對個人自由和區域分治理想的共識和尊重,美國從一開始就是一個群龍無首的國家。不僅在獨立的那一天,沒有一個「開國功臣」試圖出來「掌控全局」,而且長達六年,甚至連總統都沒有一個。出於同樣的原因,美國從一開始,也就是一個善於妥協的國家。沒有一個人是「權高位重」,「一言定乾坤」的。因此,從一開始,各州之間就習慣於「只有說服,沒有壓服」,說不服的時候,就只能由某一方做暫時的妥協了。美國基本上是在一系列的妥協之下,維持一個穩定的和循序漸進的進步的。最近,看到台灣的柏楊老先生非常精闢地說,「讓步是一種能力」。那麼,你可以說,美國人是從一開始就非常重視這種能力的。
根據這段話,我們完全可以按照我們今天的標準,把那個在黑人面前目瞪口呆、手足無措的康有為,定性成一個種族滅絕的法西斯分子,斥責他的「大同世界」的偽善。可是我想,實際上,倒霉的康有為只不過是在初見一個出乎意外的「奇異人種」的時候,在震驚之餘被嚇壞了。他心裏很可能把黑人定位於人與猿之間的一種「怪獸」,因而怎麼也無法想象,如何與之「平等共處」。
但是,這還是沒有回答你的問題,為什麼美國的奴隸制還是拖了幾十年,甚至導致了一場南北戰爭呢?正是美國與其他國家很不一樣的特殊情況,使得問題遠比你read.99csw.com想象的要複雜。
站在弗吉尼亞的議會廳里,他們出於人性的反省,竭力離開自己的利益,站在宗教和人性的立場上,呼籲解放奴隸。當廢奴法案最終沒有通過,他們回到家,回到原來的生活,更多地面對了自己的具體問題時,又留下了自己的合法奴隸。誠然,他們一向有嚴謹的法制概念,在沒有新的立法的情況下,他們知道,任何人維持原來的蓄奴狀況都是無可非議的。
但是,他們比任何人更清楚,他們完全應該以更響亮的個人行為,為自己呼籲的理想做一個推動,他們不可能不為自己家裡還存在家奴這個事實,感到痛苦和羞恥。這也是華盛頓在遺囑中解放了自己所有奴隸的原因。可是,他們沒有能做得更早更徹底,確實是弗吉尼亞歷史中的另一面局限了他們。
關鍵的是,他們又按照邏輯推斷出一個基本道理,那就是,他們所追求的人的基本權利,必須建立在一個基礎上,即:「人人生而平等」。這個時候,他們意識到,他們所要清理和清算的,好像並不僅僅是英國王朝。
在美國建國的最初時期,在奴隸制的問題上,可以說是兩顆老鼠屎,壞了一鍋湯。這是怎麼回事呢?
整個主流強調的是建國的理念,在這一點上,南卡羅來納和喬治亞無法辯駁。於是,他們強調經濟發展。對於他們來說,經濟是命脈,如果為了一個理念就去冒一個割斷命脈的危險,他們寧可退出這個還在尋求「獨立」的,還只存在於一張紙上的「美國」。
即將成立的美國,如果允許「人人生而平等」的最高原則和北美殖民地奴隸制的現狀共存,將會產生一個最大的荒誕。對於長久以來一直在思考和辯論奴隸問題的北方思想主流來說,這本來就是他們難以容忍的殖民地歷史沉痾。現在,突破的時機終於來臨,一百多年的爭執現在該有個結果了。因此,在北方,解決奴隸制進展迅速。奴隸交易的行為在獨立戰爭期間,就已經在北方基本停止。就連屬於南方,地處南北交接點,一直充滿矛盾的弗吉尼亞和馬里蘭,也在戰爭期間立法停止了奴隸交易。
其實,這個問題不僅是他們的問題,也是今天一代代的新移民的問題。在今天的美國,你可以遇到生活狀況還相對較差,卻心境平和的移民;你也會遇到境遇相對更好,卻怨聲載道的移民。其原因就在於,他們當初來到這塊土地,所尋求的東西就是不同的。
這個黑人講解員也談到了當時殖民地遺留的奴隸問題,以及在這個問題上《獨立宣言》和制憲過程中對南方的妥協。參觀結束之後,我問了他這樣一個問題:對於當時對南方奴隸制度的妥協,你作為一個黑人,你是怎麼看的呢?你是否為此感到氣憤呢?
你還是只猜對了一半,當初挑選的條件不僅是窮人,而且是最「窮極潦倒」,在英國沒有任何謀生手段的負債人。同時,申請人的行為不能有任何越軌之處,思想不能想入非非,否則,就不符合進入這「模範農場」的條件。因此,他們的平均教育程度極低。
在今天的蒙蒂塞洛和華盛頓故居,都向來訪的參觀者介紹這一段真實的故事,介紹曾經與這兩個莊園有關的奴隸的情況。在蒙蒂塞洛的小禮品店裡,有當時在這裏住過的奴隸的照片製成的明信片,還有好幾本研究蒙蒂塞洛的奴隸們的專著。沒有人打算隱瞞這一段歷史細節而為偉人做粉飾。對於美國人來說,歷史就是歷史。
蒙蒂塞洛最迷人的部分,還是弗吉尼亞丘陵起伏的自然風景。那幢住宅的設計是相當成功的,與環境非常協調,也是舒適的,但是,並不是非常大。它的規模還是適度的。這樣的住宅就是在今天的美國,也是有一定普遍性的。蒙蒂塞洛與華盛頓故居相似的地方,就是它的地方很大,就是在今天,沒有十來個園林工人也是不可能照料得過來的。
喬治亞在處理奴隸制的問題上,也非常特別。移民在這個問題上同樣毫無主動權。奧格拉索普將軍主要出於管理方面的考慮,一開始就強行規定不準蓄奴。
正如你已經知道的,作為後來美國的主體力量,「獨立」是源於一個更高的人道目標,是一個「美國革命」。對於他們來說,如果「平等自由」不是每一個人都可以追求的理想,如果不能建立一套制度來保證它的實現,那麼這個即將誕生的新國家,就沒有任何意義。
但是,即使在他們身上,你還是可以看到巨大的矛盾。我們去過華盛頓的家,平心而論,即使不提他在獨立戰爭中的豐功偉績,也不談他的美國首任總統的地位,就從一般的情況去看,華盛頓的家雖然非常大,風景很美(這在美國鄉村很普遍),卻是十分簡樸的。他的故居只是一幢較大的全木結構的農宅。這些地是家傳的,在他繼承的遺產中也有一些家奴。華盛頓去世的時候,弗吉尼亞還沒有立法廢奴。於是他在自己的遺囑里,解放了自己的所有奴隸。但是,在他的生前,他還是保留了這些作為僕人的家奴。
於是,當各殖民地的代表,在費城那個高敞卻並不寬大的議會廳里,討論《獨立宣言》的時候,南卡羅來納和喬治亞,他們和美國主流思想格格不入的一部分,終於攤牌。南方和北方終於正面交鋒。爭論是困難的,因為這是一場「虛」與「實」的爭論。
他平和地回答說:「當時的奴隸制不能立即在南方廢除,經濟問題是一個最大的原因。同時,我也知道這不是一個簡單的問題。我想,如果我完全用一個二十世紀末期的黑人的眼睛,去看待十八世紀對奴隸制的一個妥協,那是肯定會出偏差的。」
必須提到的是,即使同在奴隸時期,奴隸的狀況也有很大差別。在美國建立之前,在新英格蘭和紐約,黑人所受到的待遇已經無異於一般的僕人和農工,在賓夕法尼亞和新澤西,也已經相當於溫和的農奴制,即使在處於南北交界的馬里蘭和弗吉尼亞,也類似一種家族等級制。南卡羅來納的奴隸狀況在北美無疑是十分突兀的。
一方面,他們本來就是一個個獨立的殖民地,就像一個個獨立的國家一樣;另一方面,也沒有任何現代的交通通訊手段。主要的交通用具就是馬了,可是路也不行。長時期以來,這裏甚至連郵政都沒有。在美國獨立戰爭開始的五年之前,郵政剛剛開始建立。然而郵遞員也是騎馬的,沿著蜿蜒的小路翻山越嶺,蹚水過河。一封信從紐約送往同是北方的波士頓,都要在路上辛辛苦苦地走上兩個星期,更不要說去遙遠的南方了。
傑弗遜、華盛頓等弗吉尼亞的革命者,都是激烈地主張廢除奴隸制的。傑弗遜在弗吉尼亞的立法會議中,不止十次提出廢奴的提議,但是都沒有被通過。最終他失望地說,他只能把這個問題留給後代解決了。他的同名外孫托瑪斯·傑弗遜·倫道夫,後來也成為弗吉尼亞最積極主張廢奴的議員之一。

喬治·梅森

托馬斯·傑弗遜建造的住宅
這樣,代表著美國主流的北方,當時也很難拒絕給予南方這樣的緩衝期;另一方面,他們也不認為,當時在各方面都相對落後的兩個極端南方州,會成為一個很大的歷史障礙。他們仍然相信人性和理性的力量,會在不久的將來在這個崇尚自由的國家全面取勝。
喬治亞的開發,比乘坐「五月花」號來到新英格蘭的新教徒移民先驅者,整整晚了一百一十年。它是英國經過周密安排的,一開始就像「軍墾農場」那樣規劃起來的一個移民計劃。這個計劃的牽頭人是一個名叫奧格拉索普的將軍。在今天的喬治亞,你可以不時地遇到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路名,或是一不小心就撞上他的一個雕像。他本人看來大致是個無可挑剔的好人,放著在英國的好日子不過,一心一意要來這個已經開發了一百來年的新大陸,找一塊「生荒地」,干一番事業。
那麼喬治亞又是怎麼回事呢?它是九九藏書緊挨著南卡羅來納西面的並列近鄰。喬治亞北部如屏障一般的阿巴拉契亞山脈,在當時的交通條件下,幾乎完全割斷了它和北方英屬殖民地的聯繫,它和南卡羅來納之間的分界線,就是綿綿流長的塞凡那河。
那麼,為什麼我們還是說這樣一個僅僅是對奴隸購買地的奇怪質疑,也算是反奴隸制的先聲之一呢?現在的人甚至完全有理由指責這種做法只是可笑的、虛偽的,只不過是鴕鳥式的自欺欺人。可是,在開拓初期的艱難日子中殘存的這種「英國紳士榮譽感」並不是毫無意義的。因為在外部的洪流裹脅之下,終於也有人在道德門檻前站下猶豫了。他們在誘惑面前依然尚有一些榮譽感所依存的羞恥心。正是這點保留下來的羞恥心和理性,逐步發展,孕育了一批思想者。這使得弗吉尼亞不僅成為南方變革的前站,它的一批思想家,也成為北方思想精髓的表達者。
他們的面前分明出現了我曾經向你提到過的,當今美國黑人女詩人瑪雅·安吉魯的問題:人是不是需要解放自己?人是不是需要解放別人?人能不能夠不解放別人只解放自己?人能不能不解放自己只解放別人?
那麼,什麼是奧格拉索普將軍尋求的「事業」呢?這簡直就是一個慈善事業。他要在這裏開闢一個「窮人的樂園」。這個事業如果成了的話,簡直可以達到一箭雙鵰的效果。一面是有利於英國,你可以從當時的一句口號中看出來:「把窮人都送走,英國會更富」,另一面當然是窮人來到「樂園」,走上致富之路。到這兒,你准已經猜出來了,喬治亞的移民大軍就是「英國的窮人」。
盧兄:你好!
然而,一開始的協議只是表達對英王殖民地政策的不滿,和獨立並不相關。當1776年夏天,終於下決心宣布獨立,傑弗遜起草的《獨立宣言》也交付討論。這時,南方極端的兩個殖民地終於意識到,這份宣言的原則,將是這個即將誕生的新國家的根本原則,如果他們再一次服從這個基本潮流,他們所受到的損失,不再是得不到新的奴隸勞力的補充。就連他們現在經濟所依靠的奴隸制,也會像在北方正在發生的那樣,迅速崩潰。
獨立之前的那些殖民地移民,終於意識到,長期以來統治他們的英國王朝,忽略了他們的基本需求。這個需求清楚地寫在他們要求獨立的旗幟上,那就是「生命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的權利」。你一定已經發現,這個目標反省,實際上又是一次人類對自己的基本問題,即「人性」的思考。
然而,在奴隸問題上,北方做出妥協還有另一個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南方,甚至兩個極端的南方州,南卡羅來納和喬治亞,也表示了它們的退讓。首先,它們都承認美國的建國原則,也承認奴隸制不符合這樣的原則,並且表示願意向廢奴的方向努力。它們所要求的只是更多的緩衝時間,以至於經濟不要發生太大的動蕩。
我在前面提到過,一個殖民地的移民構成,對於形成這個地方的風格起了幾乎是決定性的作用,那麼,這兩個殖民地的移民來源究竟是些什麼人呢?
但是今天的美國人,畢竟對於自己是「美國人」這一點已經相當明確了。這竟然還必須「歸功於」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發生。不僅是羅斯福總統在戰前的新政加強了聯邦政府的權力,更重要的是,珍珠港的炸彈使他們幡然醒悟,原來他們居然息息共存,屬於一個共同的整體,它叫做美國。
然而,弗吉尼亞沿用的一套英國式的民主制度也相當健全。逛在威廉斯堡的小街上和議會大廈里,你有時候真會不由自主地生出這麼一個念頭:說不定正是英國人自己,手把手地教出了這樣一個叛逆的「美國兒子」來。
這份文件是通過了。但是,爭論並沒有結束,而且擴大到了整個北美的範圍。這次是由《獨立宣言》所引發的。
在三百多年前,北美剛剛出現黑人,種族歧視就是非常普遍的。在這裏,我覺得有必要打破對於「種族歧視」的一些固定概念。「歧視」二字,在英語中的詞義是「區別對待」,「種族歧視」就是在種族問題上的「區別對待」。它是由差異產生的。事實上,一開始,當人類發生種族相遇的時候,這是非常自然,非常容易發生的一種情況。人類只有在理性的思考下,經歷長期的共存,才有可能真正克服這種心理障礙,對「種族差異」以平常心待之。到今天為止,這依然是世界各個民族都還必須認真對待的一個課題。
南卡羅來納是相對封閉的。它很少像其他殖民地那樣,擁有承襲英國的較強的法律文化傳統,基本上是領主統治。它除了靠進口奴隸發展起來的查爾斯頓之外,幾乎沒有什麼像樣的城市。在最初的近一百年裡,整個殖民地的訴訟程序居然都是上交到一名「憲兵司令」手裡,由他說了算。這對於其他沿用英國成熟法律的北美殖民地來說,是根本無法想象的。
在傑弗遜起草《獨立宣言》的一年多前,在1774年10月,這十三個殖民地的代表就有過一次相聚,並且經過三天的辯論之後,曾經通過了一個抵制與英國貿易的文件。在這個文件里,已經有了抵制奴隸交易的條文:「在十二月以後,我們將不再進口和購買任何奴隸。此後,我們將停止全部奴隸交易。我們不僅自己不再捲入,也不再與那些捲入奴隸交易的船隻進行貿易。」
對於我們的文化來說,「一統天下」是每個皇上所尋求的豐功偉績。認祖歸宗則一直認到炎黃還不過癮,非要尋根溯源到龍的頭上方肯善罷甘休,這也幾乎成了每個子民的祖傳天性。而北美這塊土地上那種離心狀態,對於我們實在是匪夷所思。
當然,在弗吉尼亞,和其他州一樣,大量的還是極其貧困的普通移民。但是作為這塊土地精神主導的一批移民,卻是在英國政治動亂中出逃的一批貴族。不少是被砍了頭的國王查理一世的屬下。於是,貴族派頭的英國紳士風格也影響了他們對於奴隸制的態度。一方面,他們對於主人和家奴所形成的嚴格等級制是十分習慣的,甚至是頗為欣賞的。而另一方面,他們良好的教育又迫使他們不可能躲避對於「人性」的思索。因此,有關奴隸制的討論在這裏從未間斷。辯論最激烈,反覆起伏也很大。
對於這些問題,當時的人們當然還不可能一致得出一個正確的結論。然而,這些問題已經無可迴避。美國的「獨立戰爭」是我們的習慣叫法。在美國的歷史教科書中所用的英語名稱,實際上是「美國革命」這樣一個詞。
然而,這些喬治亞移民遇到了北美開拓史上罕見的好運氣,一點沒有經歷像其他的移民開拓者們那樣的饑寒交迫。在奧格拉索普將軍的影響力下,他們一開始就是英國慈善事業的全力關照對象,生活處處得到照顧,看看他們得到的那些長長的配給品單子,就連今天的我好像都應該羡慕他們。就是什麼也不收穫,靠著這些配給品,也可以衣食無憂地過日子了。這個「模範農場」幾乎為他們考慮和安排了一切。
基於殖民地精英政治的傳統,他們大多數都來自有產業、有影響的家族。在當時北美這樣一個農業社會裡,不論他們來自南方還是北方,在他們的家產中,最重要的組成部分之一,就是奴隸。因此,這是一個令人奇怪的、讓從小熟讀諸多革命理論的我們感到不可想象的一場「革命」。
當時北美的奴隸來自兩個不同來源。簡單說就是「一手貨」和「二手貨」的區別。直接從非洲來的,都是「一手」的,來自南美和西印度群島的,就是「二手」的了。在弗吉尼亞的一些人,他們反對的就是從非洲直接進口奴隸,他們提出只進口「二手」的奴隸。為什麼呢?「一手貨」不是更便宜嗎?
美國還有一個特殊的情況,是我們今天非常容易忽略的,也是要理解美國的歷史,必須緊緊捏住一刻也不能丟掉的一個很重要的線索,那就是,這是一塊分治的土地。為什麼我要強調這樣一個線索呢?因為這是我們非常容易中途失落的一個線索。它和我們所熟悉的國家模式太不相同了。
祝好!
我記得有一天黃昏,我們在南卡羅來納的港口城市查爾斯頓的街上,漫無目的地閑逛。在這樣的老城裡,你可以時時遇到一些釘著各種銘牌的歷史遺迹。我們不斷地停下來,讀著一塊又一塊的牌子,讀出九*九*藏*書一段又一段已經被湮沒的歷史來。後來,我們停在一幢樓房門邊一塊精美的銅牌前,牌子上刻著,就在這幢樓里曾經住著《獨立宣言》的簽署者。我幾乎是本能的「哇」地叫了一聲,心想這可是個歷史大名人啊。
其結果,主張「人人平等」的康有為,居然對於「大同世界」所無法容納的黑人,想出了一個比奴役更為可怕的解決辦法,「……其棕黑人有性情太惡,或有疾者,醫者飲其斷嗣之葯,以絕其傳種。」
你可不要小看這個《權利宣言》,它實際上就是我多次向你提到過的《權利法案》,也就是後來美國憲法前十條修正案的前身。
由此你可以推斷,當廢奴牽涉到捲入奴隸經濟很深的地區時,事情就更為複雜了。在上次訪問南卡羅來納的查爾斯頓時,我偶然讀到了有關當地黑人自由民成為奴隸主的資料。
在獨立之前,這十三個殖民地完全相當於十三個獨立的國家。在制憲會議召開時,他們所面對的建國初期的美國,其鬆散程度甚至更甚於今天的聯合國。這種局面,也是源於這樣一個「分治」的理想。
這兩個在地理位置上並列的極端南方州,長時期以來,都沒有出現一個在北美的思想發展歷史上有點意思的人物。這樣,跟其他殖民地就更無從交流了。
1825年9月,一個名叫南西·埃瑪紐爾的查爾斯頓市的黑人自由民,租用了一個叫黛安娜的女奴,租金二點五美元一個月。1826年,一名叫海倫·英格麗的黑人混血婦女,租用一個叫莫斯利的男性|奴隸,租金三點五美元一個月。同樣在查爾斯頓,1841年,一個名叫賈克伯·維斯頓的自由黑人混血裁縫,在他開的裁縫鋪里租用了一個叫亨利·戴梵的奴隸,第二年的一月份,就是1842年,他乾脆買下了這個奴隸,花了七百美元。雖然這個購買資料在租用資料的十六年之後,但是,扣去十五年的價格上漲因素,你仍然可以發現,與租金相比,買一個奴隸的花費是相當大的。
所有這一切,加上生活的被動狀態和移民本身在教育上的低水平,只要配給品一減少,很快就惡性循環導致貧窮和劣勢。和南卡羅來納非常相似的一點,就是管理的專制也導致司法的專制。結果,喬治亞成為一塊最沒有希望的殖民地,移民紛紛逃之夭夭。
受到當時的「大陸議會」委託,起草《獨立宣言》的,又是一位來自弗吉尼亞的思想者。這就是著名的托瑪斯·傑弗遜。他在會議附近租了兩間小屋。小屋裡只有最簡單的生活用品。在暗淡的燭光之下,傑弗遜用鵝毛筆奮筆疾書,思如泉湧。
可是,我們馬上意識到,曾經住在這幢樓里,就是當時南卡羅來納的代表,主要就是在他的堅持下,刪去了傑弗遜起草的《獨立宣言》中有關直接譴責奴隸制的文字。為此,傑弗遜始終憤怒不已。
傑弗遜從個人風格來說,與華盛頓有著很大的區別,似乎更多了一些貴族氣質。他曾作為美國駐法國大使,長期住在巴黎。他還有很多業餘愛好,生活品位也很高。例如,他從未學過建築,卻真刀真槍地畫過五百多張建築設計圖。不僅設計了他所創建的弗吉尼亞大學的主要建築群,還多年來一直夢想在自己的土地上,為自己設計一幢滿意的住宅。他最終斷斷續續地真的這樣做到了,他設計的屋子就坐落在今天稱之為「蒙蒂塞洛」的傑弗遜故土上。
在獨立戰爭之前,十三個殖民地一向是自己過自己的日子,北方與這兩個極端南方的殖民地之間,在地理上還隔著較溫和的弗吉尼亞和北卡羅來納,因此更沒有什麼往來。
原本應是尋求「獨立」,大敵當前,可爭執卻落到了「奴隸問題」上。戰事正在進行。那種緊張和危險的氣氛,我們從《獨立宣言》的第一次刊印中,就可以感受得到。因為在第一次印刷的《獨立宣言》、就是現在存放于費城博物館的最早版本上,你是找不到各殖民地代表的簽名的。因為當時的戰局還太不清楚,一旦失敗,這些簽名者作為「叛亂分子」,還必須躲避各殖民地當局的報復。直到戰局開始明朗之後,公開發行的《獨立宣言》才有了這些代表們的簽名。
所以,基於喬治亞的移民的整體水平,根本不可能對奴隸問題做什麼反省。他們是憋了幾十年,好不容易說是允許蓄奴了,有了點翻身致富的希望,時間還不長,就爆發了獨立戰爭。莫名其妙的北方人又要提出什麼不準蓄奴,這說什麼都不行!
北美事實上也經歷了完全相同的道路。在這樣的情況下,理性就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而包括宗教教育在內的教育水平,又往往對人的理性深度起了重要的推動。
這個時候,距離獨立戰爭只有二十五年了。在這二十五年裡,喬治亞在很薄的底子上緩慢地發展,在獨立戰爭五年前,偌大的一片貧困的土地,總人口還不到一萬,奴隸卻從無到有迅速發展,已經佔了人口的大致三分之一。
你也許會認為,這一段對於英王向北美推行奴隸政策的譴責文字,僅僅是傑弗遜自己在起草《獨立宣言》時的「臨場發揮」,並不一定代表當時要求獨立的美國人的基本潮流。然而,事實卻不是這樣的。
有關「種族歧視」的問題,以後我們還會有很多討論。我們還是先回到美國獨立之前,十三個殖民地第一次聚在一起,南北雙方第一次遭遇……
由於美國憲法本文從不修改,它是以修正案的形式來適應時間的變化的。因此,它所有的歷史痕迹都沒有被抹去。這樣,在今天的美國憲法中,任何人都可以很容易地找到這些妥協的內容,儘管這些條文現在已經不再有任何意義。你可以看到,在向南方妥協的下面三個憲法條文里,事實承認了南方蓄奴現狀的繼續存在。
北卡羅來納一直受弗吉尼亞的影響比較大。處於南北交接的弗吉尼亞,更是成為南北不同思想的撕裂點,常常為此痛苦不堪。在奴隸問題的最後解決上,自始至終有著激烈的矛盾和內部辯論,甚至導致了本身的分裂。一半的弗吉尼亞後來斷然加入北方的陣營,成為今天的西弗吉尼亞州。
所以,當對英獨立這樣一個事件,把北美十三個殖民地的代表聚到一起的時候,是北美英屬殖民地的南北雙方,第一次真正遭遇。當初,只是聽說各個殖民地都有那麼一撥子要獨立的人,就想到大家可以聯合起來一起干。可是真的一遭遇,才發現相互之間居然有如此之大的距離。
為了堅持這個「模範」烏托邦的幻想,英國本土也幾度向喬治亞「輸血」,可是毫無成效。1750年,當地的管理機構開始在奴隸問題上退讓,兩年之後的1752年,他們終於放棄這個烏托邦,決定退出管理,任其放任自流。
因此,如果沒有兩個極端的南方殖民地,相信獨立后的美國是會比較快地就擺脫英國殖民時期遺留下來的奴隸制問題的。但是,由於一個極端南方的存在,歷史就是給這個即將誕生的新國家,留了一個棘手的難題,甚至可以說是留了一個埋伏八十年的定時炸彈,直到八十年後的南北戰爭時,才轟然炸響。
制憲會議的歷程是漫長的,時間長達整整三個多月。妥協條文的產生也是艱難的。但是,從今天來看,制憲會議的妥協仍舊是歷史的必然。
你也知道,康有為是清末的中國人中最能夠接受新思想的開明人士之一了。在當時可以說是有書有論,敢作敢為的思想先驅級人物。他的《大同書》從1884年開始執筆,二十世紀初完稿,已是美國獨立的一百多年之後,連「南北戰爭」都已經打完快二十年了。在《大同書》中,他大力宣揚一個「無邦國,無帝王」,人人平等,天下為公的「大同社會」。下筆胸有成竹,言之壯懷激烈。可是,當他第一次遇到黑人,毫無思想準備的康有為,顯然一下子不知所措,他不能想象在他的「大同世界」中,竟然也能包括這樣的「一種人」。
不管這聽上去是多麼的不可思議,多麼的不符合我們習慣了的「革命邏輯」和解釋歷史的方式,可是,看到底,說白了,「美國革命」解放奴隸的部分,就是這麼回事。
在美國獨立時的十三個州里,大部分州的奴隸制的廢除,就是白人、富人,甚至是奴隸主們,經過理性反省,決心通過他們手中的立法權,從法律上解決黑人奴隸問題。也就是親手通過立法程序,將自己https://read•99csw•com的一份重要財產化為烏有。他們中間哪怕是最激烈地反對奴隸制的代表,都是如此。看到這段活生生的歷史,我發現,原來人類的歷史並不見得都是我們一向以為的,僅僅是「唯利」或者說「唯物」在那裡驅使和推動。這個時候才覺得,人類歷史還真是有那麼點意思。
這些資料里的主人都是自由之後的黑人。之所以我選用這樣一類資料,是希望你在大致了解當時奴隸價格的同時,也能理解,在殖民地長期的奴隸制合法化之下,形成的對於奴隸的普遍概念。即使是一個普通勞動者,甚至是一個黑人,只要他是自由民,他也就有可能用畢生積蓄,去買一個奴隸。對於個人,奴隸已經是私人財產非同小可的一個部分。廢奴,在當時的情況下,也就是通過法律,宣布所有這樣的「財產」在頃刻之間化為烏有。在當時的社會經濟狀況下,在對奴隸經濟依賴性越大的地區,例如在遍布著棉花稻米莊園的南方,牽扯的社會面也就更大。這就是那個黑人講解員提到的,對南方廢奴的妥協,「經濟問題是一個最大的原因」的意思。
喬治亞和南卡羅來納,那真是非常特殊的兩個地方。就是在美國的交通通訊已經高度發達的今天,你仍然可以在那裡發現非常保守的一個個小鎮。他們欣賞自己的傳統價值觀,對新鮮事物幾乎本能地持抗拒態度。不僅是難以接受其他國家的外來文化,也同樣不喜歡時髦的北方人。前不久,我們就在一個南方小鎮上,發現一輛汽車上貼著這樣一句話,「既然北方那麼好,你幹嗎不搬回去住!」令我們啞然失笑。
再有,就是憲法第四條的第二款規定,凡根據一州之法應在該州服勞役者,如逃往另一州,另一州不得根據自己的法律,解除他的勞役,而必須將人交出。事實上,這就是指的南方逃往北方的逃奴。
華盛頓和傑弗遜在強烈呼籲廢奴的時候,在一次次提出廢奴議案的時候,他們當然知道這對於他們個人意味著什麼。北方各州通過的一個個廢奴法案,都會使那些立法的議員們失去曾經是自己重要的一份「財產」,甚至都大大地改變了他們的生活。他們只是無數這樣的「革命者」中的一個罷了。
而對於以兩個極端南方州為代表的保守力量來說,他們無法在理論上與「天真的北方佬」抗衡,然而在心底里,他們的「獨立」是實用的。就是以前是英國人做主,以後可以自己做主。當時,他們一方面還不想放棄他們由奴隸制所支撐的經濟利益。對於他們來說,經濟發展是首要任務。另一方面,當這些被奴役的對象是「黑人」的時候,他們對奴隸制的負罪感會大大減輕。為什麼這樣說呢?
他對黑人這樣描述道:「然黑人之身,腥不可聞。……故大同之世,白人黃人,才能形狀,相去不遠,可以平等。其黑人之形狀也,鐵面銀牙,斜頷若豬,直視如牛,滿胸長毛,手足深黑,蠢若羊豕,望之生畏。」
在那個時候,對於那些政治制度和思想都已經相當成熟的北方殖民地,他們印象中的南卡羅來納和喬治亞,差不多就像現在美國人印象中的厄瓜多、瓜地馬拉那樣的南美國家。知道有那麼回事,可是模模糊糊,不知何以名狀。在這種情況下,南北雙方哪怕有再大的差異也不可能相互衝突起來,因為它們壓根兒就不照面。
1776年,托瑪斯·傑弗遜在《獨立宣言》稿件中,譴責英王所推動的向北美的販奴行為,是發動了一場「殘酷地反對人性的戰爭」。他強|暴了一個遠方民族的生命和自由的權利,而他們從來就沒有冒犯過他。這場戰爭拐騙和脅迫了他們,使他們不是在運送途中悲慘地死去,就是被送往地球的另一端充當奴隸。這場由邪惡力量無恥發動的海盜戰爭,恰恰就是身為基督徒的大不列顛的英王所發動的戰爭。他決定打開這樣一個市場,在那裡,人類可以被買賣。他濫用了他的立法否決權,並利用這個否決權壓制了所有打算禁止和限制這種骯髒交易的立法嘗試。
今天寫得太晚了。先在這裏打住吧。
弗吉尼亞是一塊十分特殊的土地。它的特殊,不僅在於它處於南北夾縫之中的特殊地理位置,還在於它的移民定居者的特質。
華盛頓雖然為這個新國家奔波了一生,卻並沒有為自己在經濟上取得額外利益。華盛頓的風格是非常鄉土味兒的,對生活沒有什麼特別的要求。可是,如果他在生前失去他的家奴,他甚至可能再也無法維持一個簡單寧靜、卻有著起碼體面的晚年生活。因為,這個國家並不為他配置服務員,他是孤身一人回到家中。如果家奴們取得自由身份,他不一定再雇得起這麼些僕人,為他照顧菜園和牛馬。
你已經知道,在獨立戰爭期間,北方的馬薩諸塞和賓夕法尼亞已經基本廢除奴隸制。也許你也注意到了,在困難的戰爭局面下,並不是一個坐下來思考和清算自己的好時候。當時的主要矛盾無疑是獨立。戰爭之前,已是山雨欲來風滿樓,形勢非常緊張。戰爭之中,更是有槍炮逼在眼前。所以,作為與獨立戰爭本身並沒有直接關係的奴隸制的道德問題,僅僅基於一個理想,能夠這樣被提出來,並且開始實質性的步驟,已經非常不容易。
林達
又例如,在憲法第一條第九款中,有一個移民條款,就是規定在1808年之前,國會不得禁止任何一州認為應准其入境的人入境。實際上這也是對南方的一個妥協。極端南方的兩個州,就是在這個條款之下,爭取到最後二十年進口奴隸的機會。
是的,對於美國人,分治不僅是一個現實,分治也是一個理想。實際上對於他們這是非常自然的。既然他們把尋求個人的自由作為一個理想,那麼,分治只是這個自由理想的一個擴大版本而已。也就是說,一些自願生活在某個州,某個城市,甚至某個社區的人們,他們當然應該有權決定自己以什麼樣的方式生活,這是他們的自由。因此,直至今日,美國人生活中的大量決策權仍在各州,甚至各個城市和村鎮,甚至社區手中,聯邦政府是無權干涉的。
這不是我們習慣的少數職業革命家和熱血青年,拋家棄產投向革命的故事。這是作為代表整個社會利益集團的立法機構,用立法的手段,僅僅為一個人性反省和道德理由而放棄自身利益的一個行為。
因此,南北戰爭最終在查爾斯頓爆發,實在不是偶然的。
弗吉尼亞的真正開發,比北方晚幾十年。在奴隸交易的初期,這裏也發出過猶豫的聲音。從今天看來,這幾乎算不上是反對,甚至顯得十分荒唐。因為,這個從弗吉尼亞發出的聲音,質疑的並不是是否應該使用奴隸,而是從什麼地方去買來奴隸。
在一個紀錄片中,我曾看到一名南方的黑人談到傑弗遜的矛盾。他說,他永遠不會忘記在種族隔離的時代,第一次讀到傑弗遜所寫的「人人生而平等」、「具有天賦權利」這樣的字句,自己所感受的震撼和力量。在他後來更多地了解了一個充滿矛盾的傑弗遜之後,他曾經十分遺憾。可是,他也漸漸理解了什麼是歷史的局限性,他依然認為,托瑪斯·傑弗遜的思想為黑人的解放起了根本性的作用。
在今天的美國,沒有人為此而懷疑這樣一批革命者在反對奴隸制時的真誠。事實上,在美國革命中,正是有了他們的思考、呼籲和努力,奴隸制才在大片的土地上立法廢除。可是,不僅在這個過程中不同的地區會有衝突,不同的人會有爭論,即使是在參与了美國革命的同一個人身上,你也會發現一些痛苦的矛盾和無法超越的歷史局限性。
於是,由於這個妥協的達成,美國版的「一國兩制」的局面,就事實上發生了。一波波無可避免的歷史浪潮,也因此在這個剛剛誕生的新國家掀起。給今天的美國人,甚至其他國家的人們,留下了一個個值得反覆咀嚼的歷史案例。這裏面容納了如此之多的人的心靈掙扎和感情糾葛,以至於我們今天審視這些歷史腳印,依然心潮難平。
南卡羅來納的最初移民,主要來自西印度群島一個叫巴貝多的島國。西印度群島當時也是英屬殖民地。在販奴高潮中,這個地區首當其衝,以至於北美的許多奴隸都是從西印度群島買來的「二手貨」。巴貝多從非洲販奴已經到了這樣的程度,就是在https://read.99csw.com1980年,它的人口構成中,黑人佔百分之九十一,白人僅佔百分之四。
因為在剛剛誕生的美國十三個州里,實際上有兩個州還遠遠落在美國思想主流和歷史的後面,它們儘管無法在原則上反對廢除奴隸制,但是,卻始終企圖儘可能延長奴隸制的壽命,以維護它們的利益。在「利」和「義」之間,它們選擇了「利」。這兩個州就是喬治亞和南卡羅來納。
美國的誕生,實質上是這塊土地被耕耘了一百五十年之後,逐步成熟,開始清理的一個結果。生活在這裏的一些人,不再僅僅陷於謀生的勞頓,他們開始問自己,當初他們為什麼千辛萬苦來到這裏?究竟要的是什麼?
現在想來,托瑪斯·傑弗遜固然是不愧他的盛名,然而,作為一個受委託的起草人,他所表達的基本思想,卻是美國的建國者們所共同擁有的,也是這塊土地所共同擁有的。他不僅在一開篇就重申了「人人生而平等」的原則,並且詳盡地闡述了他們這一批美國的建國者,對於英王在北美殖民地推行奴隸制的憤怒。
我們參觀獨立宮的時候,講解員是一個瘦高個的黑人。他把孩子們都安排在第一排,一邊講一邊提出一些與二百多年前的歷史有關的問題。每提出一個問題,那些七八歲到十來歲的孩子,一個個高舉著手爭著回答,沒等我們反應過來,孩子們已毫不含糊地答了出來,得到提問者一個勁兒地讚揚。
例如,這三個南方殖民地在美國獨立之後,它們都走出了解決奴隸問題的第一步,停止了奴隸交易,並且在試圖逐步解決這個問題。它們中的一半,後來甚至加入了北方的陣營,如馬里蘭。
在一百五十年的殖民時期,奴隸制已經成為各殖民地經濟的一個重大支撐,北方雖然出於一個道德理念的推動,紛紛自己立法逐步廢除了奴隸制。但是,北方也只有馬薩諸塞和賓夕法尼亞是在獨立戰爭中就完成這一過程的。北方的其他各地,是在獨立之後通過停止進口、停止交易,然後逐步達到徹底廢奴的。這個過程,個別北方州也花了幾十年的時間。正因為這是一個由道德反省和理念推動的「自我革命」,因此,它不可能是摧毀性的、暴風驟雨式的、瞬息完成的。相反,它是分步驟的、是充滿了妥協和矛盾的。
傑弗遜在美國《獨立宣言》的手稿中的這一段文字,由於兩個極端的南方州的堅決反對,最後被刪除了。所以,也許你還沒有讀到過這些文字,那可真該補上這個缺憾。
來信收到,謝謝!你的信中說確實對我提到的問題感到疑惑不解,正在等我的下一封信。我接著再往下寫。
最近,我們去了一次南卡羅來納的查爾斯頓。它是北美最早的五個城市之一,坐落在大西洋邊,有著非常美麗的海濱。就是在今天,它依然不是一個大城市。它遍布著各種歷史遺迹,很有魅力。可是,不論當我們站在海邊,還是漫步在它的街道,我們都無法忘記一個事實,在被賣到北美的所有黑奴中,有三分之一是在這裏上岸的。它也是在美國誕生之後,還堅持進口奴隸的最後兩個主要港口之一。另一個,就是我前面提到過的,我們今年在那裡度過元旦的喬治亞州的港口城市:塞凡那。
沒錯,他們都要獨立。但是,目標卻大不相同。
但是,此後建立的美國,為這一原則的實現需要經歷怎樣的艱難和付出多少代價,在1776年7月6日他們宣布獨立的一刻,是妥協的雙方誰都沒有預料到的。
可是,整個喬治亞是一片面積很大,莽莽蒼蒼的大森林。在夏季強烈的陽光下,不論樹木灌木野草,長得都跟瘋了一樣。幾乎每家人家都面對分配到的五十英畝長滿野生植物的林地,不知如何是好。沒有勞力,什麼莊稼都不會有。所以,在當時的情況下,看著唯一的近鄰南卡羅來納滿田遍地的黑奴,當地移民對不準蓄奴的規定一直憤憤不平。
還有這樣一個事實是值得注意的,就是在北美的任何一個英屬殖民地,在白人中間,奴隸主的人數一直只是少數。因此,南卡羅來納的白人奴隸主和黑奴之間的比例,實際上比人口比例更為懸殊。於是,在擔心難以控制的憂慮下,1696年,南卡羅來納通過了幾乎是1688年的巴貝多奴隸法的翻版,這個奴隸法的觀點行文,在當時的北美也是聞所未聞的。這部法律認定,奴隸都是「野蠻、放肆、兇殘」的,「天生就有騷亂、搶劫和行為殘暴的傾向」。因此,這部法律中還有非常殘酷的體罰條例。這樣形成的管理奴隸的格局,不要說在北方的英屬殖民地,就是在同屬南方的弗吉尼亞聽起來,也都是觸目驚心的。

費城獨立宮
我們站在費城「獨立宮」的這個議會廳的時候,它的色調給我的印象是灰色和沉重的。一絲也沒有輕鬆的感覺。這個議會廳在美國歷史上曾經負擔了雙重的重大使命。因為十年之後,美國的唯一一部憲法,也是在這裏制定的。從整體上來說,這個憲法的通過幾乎是重複了《獨立宣言》的過程。它確立了自由的目標,建立了一套完善的民主制度,對公民權利從制度上做出了保障,但是,對如何消除殖民時期所遺留的奴隸制問題的具體步驟上,依然是有妥協的。
你已經知道,弗吉尼亞的精神主體,是由一批英國貴族移民形成的。他們在弗吉尼亞的上層形成了一種對於閑適高雅的莊園主生活的追求,常常,這種生活甚至都不是過分奢華的,但卻是弗吉尼亞上層不可或缺的一種精神寄託。長期以來,家奴在這裏成為一種傳統。與極端的南方相比,這裏逐漸溫和的家奴制,其矛盾衝突遠不是那麼尖銳。因此,弗吉尼亞雖然很早就停止了奴隸交易,但是對於徹底廢奴,不論在獨立前還是獨立后,一直有著激烈的爭執。
例如,美國憲法規定,每個州的眾議員人數是按照人口比例產生的。南方如果只計自由人的話,眾議員人數將大大減少。最後,達成妥協,在美國憲法的第一條第二款里,同意了南方在計產生眾議員人口數量時,一個非自由人等於五分之三個自由人。收稅時也按此法計算。
然而,當時大敵當前,妥協是必須的。妥協后的文本,對於極端的兩個南方殖民地來說,至少解除了必須立即在他們的土地上徹底廢奴的威脅;對於代表著美國主流思想的北方來說,「人人生而平等」原則的確立,就是向它的具體實現走出了關鍵的第一步。只要你同意了這個原則,奴隸制的結束,只是一個遲早的問題。
在巴貝多,當時黑人白人的比例雖然不像在1980年那麼懸殊,但是那裡的白人當時已經習慣於大規模無節制地進口黑人用於種植勞動,並且習慣於控制人數大大超過自己的大批黑人奴隸。在這種情況下,出現對奴隸起阻嚇作用的嚴刑峻法,幾乎是必然的。
換句話說,美國革命是「真革命」還是「假革命」,就看怎麼處理殖民時期留下來的奴隸問題了。平等自由的口號是糊弄英國人的表面文章,或是為了趕走英國人而制定的一個策略,還是一個即將誕生的新國家的真正理想,對於奴隸問題的態度,成了一塊試金石。

奧格拉索普將軍
在《獨立宣言》之前,通過的類似的協議有過幾次,而且,都曾經執行過。就連南卡羅來納這樣的極端南方州,都曾經試圖努力去服從這樣一個基本潮流,因此,南卡羅來納還有過與喬治亞斷絕貿易的情況,原因僅僅是因為喬治亞沒有遵守停止奴隸交易的協議。
每每想到這裏,我一方面對人類理性可能產生的力量驚訝不已,另一方面,我也覺得,這樣的「革命」,如果根本沒有像南卡羅來納和喬治亞這樣的極端南方州跳出來反對,如果在這些「革命者」身上找不到矛盾和反覆,而是一帆風順地就「革命成功」,反倒是要令人生疑了。
我覺得在這裏大概必須把糾纏在「美國奴隸制」中的「種族歧視問題」,認真清理出來看一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