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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生

貴生

「可不是。花三萬塊錢掙了一個大面子,明明白白五爺上了人的當,怎不生氣?病了四十天,完了,死了。」
嗩吶越來越近,院子里人聲雜亂起來了,大家知道花轎已進營盤大門,一些人先雖怕沖犯,這時也顧不及了,都趕過去看熱鬧。
貴生不想喝酒,捧了一大包板栗子,到灶邊去,把栗子放在熱灰里煨栗子吃。且告給鴨毛伯伯,五爺要他上山看桐子,今年桐子特別好,過三天就是白露,要打桐子也是時候了。那一天打,定下日子,他好去幫忙。看五爺還有不有話吩咐,無話吩咐,他回家了。
「我去城裡有事情。我……」他不知怎麼說下去好,轉口向毛伙,「圍子里五爺又辦貨要請客人。」
另一高個兒將爺說:
貴生還以為金鳳怕難為情,把話岔開說:「金鳳,我進城了,在我那舅舅處住了三天。」
貴生吃吃的說:「我不要那麼些錢,開鋪子的不會收我財禮的!」
貴生說:「五爺也真是五爺,人好手鬆,做什麼事都不想想。」
貴生一點不懂五爺說話的用意,只是獃獃的帶著一點敬畏之忱站在堂屋角上。
金鳳笑著:「現在你怕我。」
回到圍子里四爺又嘲笑五爺,以為在圍子里作皇帝,不知民間疾苦。話有所指,五爺明白。
貴生好像懂得金鳳話中的意思,向金鳳眯眯笑,心裏回答說,「我不怕。」
長工見貴生辦貨不少,帶笑說:「貴生,你樣子好像要還願,莫非快要請我們吃喜酒了。」
一天落大雨,貴生留在家裡搓了幾條草繩子,扒開床下漚的桐子看看,色已變黑,就倒了半籮桐子剝,一面剝桐子一面卻想他的心事。不知那一陣風吹換了方向,想起事情有點兒險。金鳳長大了,毛伙隨時都可以變成金鳳的人。此外在官路上來往賣豬的浦市人,上貴州省販運黃牛收水銀的辰州客人,都能言會說,又捨得花錢,在橋頭過身,有個見花不採?閃不知把女人拐走了,那才真是「莫奈何!」人總是人,要有個靠背,事情辦好大的小的就都有了靠背了。他想的自然簡單一點,粗俗一點,但結論卻得到了,就是熱米打耙耙,一切得趁早,再耽誤不得。
到后看天氣很好,方說:「金鳳,你要栗子,這幾天山上油板栗全爆口了。我前天裝了個套機,早上去看,一隻松鼠正拱起個身子,在那木板上嚼栗子吃,見我來了不慌不忙的一溜跑去,好笑。你明天去撿栗子吧,地下多得是!」
大家更大笑不止。
毛伙正想說下去,金鳳卻借故要毛伙去瞧瞧那鴨子柵門關好了沒有。
晚半天,貴生依然到圍子里去。
貴生擔起水桶一聲不響走出去。院子里燒了幾堆油柴,正屋裡還點了蠟燭,掛了塊紅。住在圍子里的佃戶人家婦女小孩都站在院子里,等新人來看熱鬧。貴生挑水走捷徑必從大門出進,卻寧願繞路,從後門走。到井邊挑了七擔水,看看水平了缸,才歇手過灶邊去烘草鞋。
貴生看過桐子,晚半天天氣還早,就往圍子去稟告五爺。
出城時碰到兩個圍子里的長工,挑了籮筐進城,貴生問他們趕忙進城有什麼要緊事。
鴨毛伯伯說:
五爺正同城裡來的四爺談卜術相術,說到城裡中街一個楊半痴,如何用哲學眼光推人流年吉凶和命根貴賤,把個五爺說的眉飛色舞。聽說貴生來了,就要鴨毛叫貴生進來有話說。
日月交替,屋前屋后狗尾巴草都白了頭在風裡搖。大路旁刺梨一球球黃得像金子,已退盡了澀味,由酸轉甜。貴生上城賣了十多回草,且賣了幾籃刺梨給官藥鋪,算算日子,已是小陽春的十月了。天氣轉暖了一點,溪邊野桃樹有開花的。雜貨鋪一到晚上,毛伙就地燒一個樹根,火光熊熊,用意像在向鄰近住戶招手,歡迎到橋頭來,大家向火談天。在這時節畜牲草料都上了垛,谷糧收了倉,紅薯也落了窖,正好大家休息休息的時候,所以日里晚上都有人在那裡。晚上尤其熱鬧,因為間或還有告假回家的兵士和大興場販硃砂的客人,到雜貨鋪來述說省里新聞,天上地下說來無不令眾人神往意移。
其時,正有三個過路人,過了橋頭到鋪子前草棚下,把擔子從肩上卸下來,取火吸煙,看有什麼東西可吃。買了一碗酒,三人共同喝酒。貴生預備把話和金鳳接下去,不知如何說好。三個人不即走路,他就到橋下去洗手洗腳。過一陣走上來時,見三人正預備動身,其中一個頂年青的,很多情似的,向金鳳瞟著個眼睛,只是笑。掏錢時故意露出扣花抱肚上那條大銀鏈子,且自言自語說,「銀子千千萬,難買一顆心。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三人走後,金鳳低下頭坐在酒罈上出神,一句話不說。貴生想把先前未完的話接續說下去,無從開口。
毛伙割了一大擔草回來了,一見貴生就叫喚:「貴生,你不說上山割草嗎?」
他預備上城去同那舅舅商量商量。
第二天正想到橋頭去找雜貨商人談話,一個從圍子里來的人告他說,圍子里有酒吃,五爺納寵,是橋頭浦市人的女兒,看好了日子,今晚進門,要大家殺黑前去幫忙,抬橋子接人!聽過這消息,貴生好像頭上被一個人重重的打了一悶棍,呆的轉不過氣來。
貴生瞅著向上的火焰說:「你說真話假話?誰肯嫁我!」
「人說我們四老爺實缺騎兵旅長是他自己玩掉的。一個人愛玩,衣祿上有一筆賬目,不玩銷不了賬,死後下一生還是玩。上年軍隊扎在汝南地方,一個月他玩了八個,把那地方尖子貨全用過了,還說:這是什麼鬼地方,女人都是尿脬做成的,要不得。一身白得像灰面,松塌塌的,一點兒無意思,還裝模作態,這樣那樣。你猜猜花多少錢。四十塊一夜,除王八外快不算數。你說,年青人出外胡鬧不得,我問你,我們想胡鬧,成不成?一個月七塊六,伙食三塊三除外還剩多少?不剃頭,不洗衣,留下錢來一年還不夠玩一次,我的伯伯,你就讓我胡鬧我從那裡鬧起!」
貴生心想:「我真要當兵去。」
雜貨鋪商人又說:「你九_九_藏_書進城看戲了吧。」
一個從城裡來的小禿頭,老軍務神氣,一面笑一面說:
貴生聽了信,即刻去山上看桐子。
三大炮放過後,嗩吶吹「天地交泰」吹完了,火把陸續熄了,鴨毛伯伯知道人已進門,事已完畢,拉了貴生回廚房去,一面告那些拿火把的人小心火燭。廚房裡許多人都在解包封,數紅紙包封里的賞錢,爭著倒熱水到木盆里洗腳,一面說起先前一時過溪口接人,杜老闆發親時如何慌張的笑話。且說杜老闆和毛伙一定都醉倒了,免得想起女兒今晚上挨痛事情難受。鴨毛伯伯重新給年青人倒酒把桌面擺好,十幾個年青長工坐定時,才發現貴生已溜了。
貴生說:「你不怕我我也不怕你!」
貴生說:「鴨毛伯伯,你說的是笑話。」
「四爺五爺歡喜,帶回去吃吧。」
「不止請客,……」
另一個長工也說:「貴生,你一定到城裡發了洋財,買那麼大一個豬頭,會有十二斤吧。」
五爺說:「四爺你真是,說不得一個人還從狗嘴裡搶肉吃。」
鴨毛伯伯以為話是罵杜老闆女兒,就說:「這倒是認貨不認人!」
毛伙萎了,向貴生憨笑著:「當真縫了我的嘴,過幾天要人吹嗩吶可沒人。」
五爺只是笑,再不說話。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分定,五爺歡喜玩牌,自己老以為輸牌不輸理,每次失敗只是牌運差,並非工夫不高。五爺笑四爺見不得女人,城市裡大魚大肉吃厭了,注意野味。
話把貴生引到路上來了,貴生心痒痒的,不知如何介面說下去。
五爺說:「你回去吧。鴨毛,送他一斤鹽兩斤片糖,讓他回家。」
回到家裡從屋后搬了一個樹根,撈了一把草,堆地上燒起來,撿了半籮桐子,在火邊用小剜刀剝桐子。剝到深夜,總好像有東西咬他的心。
「我不相信。」
廚房裡有五六個長工坐在火旁矮板凳上喝酒,一面喝一面說笑。因為都是派定過溪口上接親的人,其中有個吹嗩吶的,臉喝得紅都都的,說:「杜老闆平時為人慷慨大方,到那裡時一定請我們吃城裡帶來的嘉湖細點,還有包封。」
五爺笑著:「要發洋財得趕快,外國人既等著我們中國桐油油船打仗,還不趕快一點?明天打後天打都好。我要自己去看看,就便和四爺打兩隻小毛兔玩;貴生,今年南山兔子多不多?趁天氣好,明天去吧。」
貴生走後毛伙說:「金鳳,這憨子,人大空心小。」
杜老闆舉起那些小包封說:「你看這個。」貴生聽橋下有人捶衣,知道金鳳在橋下洗衣,就走近橋欄杆邊去,看見金鳳頭上孝已撤除,一條烏光辮子上簪了一朵小小紅花,正低頭捶衣。貴生知道一切都是真的,自己的事情已吹了,完了,一切完了,再說不出話,對那老闆看了一眼,拔腳走了。
貴生知道兩人是打趣他,半認真半說笑的回答道:「不多不少一個豬頭三斤半,正預備燜好請哥們喝一杯!」
在鄉下,遠近幾里村子上的人,都和他相熟,都歡喜他。他卻樂意到離住處不遠橋頭一個小生意人鋪子里去。那開雜貨鋪的老闆是浦市人,本來飄鄉作生意,每月一次,挑貨物各個村子里去和鄉下人講買賣,吃的用的全賣。到後來看中了那個橋頭,知道官路上往來人多,與其從城裡打了貨四鄉跑,還不如在橋頭安個家。一面作各鄉生意,一面搭個亭子給過路人歇腳,就近作過路人買賣。因此,就在橋頭安了家。住處一定,把老婆和一個十三歲的小女孩也接來了。浦市人本來為人和氣,加之幾年來與附近各村子各大圍子都有往來,如今來在橋頭開鋪子,生意發達是很自然的。那老婆照浦市人中年婦女打扮,頭上長年裹一塊長長的黑色縐綢首帕,把眉毛拔得細細的。見男的必稱大哥,女的稱嫂子,待人特別殷勤。因此不到半年,橋頭鋪子不特成為鄉下人買東西地方,並且也成為鄉下人談天取樂地方了。夏天橋頭有三株大青樹,特別涼爽,冬天鋪子里土地上燒得是大樹根和油枯餅,火光熊熊——真可謂無往不宜。
貴生一腳踹到一個爛笱瓜上頭,滑了一下,輕輕的罵自己:「鬼打岔,眼睛不認貨!」
「別人說老太太是慪氣病死的。」
金鳳低著個頭說:「城裡可好玩!」
幾人帶了兩隻瘦黃狗,去荒山上趕兔子,半天毫無所得。晌午時又迴轉貴生家過午。五爺問長工今年桐子收多少,知道比往年好,就告給鴨毛,分五擔桐子給貴生酬勞,和四爺騎了馬回圍子去了。回去本不必從溪口過身,四爺卻出主張,要五爺同他繞點路,到橋頭去看看。在橋頭雜貨鋪買了些吃食東西,和那生意人閑談了好一陣,也好好的看了金鳳幾眼,才轉回圍子。
金鳳臉緋紅,向貴生瞅著:「怎麼,都是女人!你見過多少女人!女人也有好壞,和你們男子一樣,不可一概而論!」
那舅舅聽說有這種好事,豈有不快樂道理。他連年積下了二十塊錢,正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把它預先買付棺木好,還是買幾隻小豬託人喂好。一聽外甥有意接媳婦,且將和賣雜貨的女兒成對,當然一下就決定了主意,把錢「投資」到這件事上來了。
貴生只知道今年多得了五擔桐子,撿荒還可得三四擔,家裡有八擔桐子,一個冬天夜裡夠消磨了。
四爺因此從釣魚談起,溪里,河裡,江里,海里,以及北方蘆田裡釣魚的方法,如何不同,無不談到。忽然一個年輕女人在籬笆邊叫喚貴生,聲音又清又脆。貴生趕忙跑出去,一會兒又進來,抱了那堆八月瓜走了。
所有人都哄然大笑起來。
「牛肉炒韭菜,各人心裏愛。我們五爺花姑娘弄不了他的錢,花骨頭可迷住了他。往年同老太太在城裡住,一夜輸二萬八,頭家跟五爺上門來取話,老太太愛面子,怕五爺丟醜,以後見不得人,臨時要我們從窖里挖銀子,元寶一對一對刨出來,點數給頭家。還清了債,笑著向五爺說,不要緊,手氣不好,莫下注給人當活元寶啃,說張家出報應!」
貴生在溪溝邊磨他那https://read.99csw.com把鐮刀,鋒口磨得亮堂堂的。手試一試刀鋒后,又向水裡隨意砍了幾下。秋天來溪水清個透亮,活活的流,許多小蝦子腳攀著一根草,在水裡遊盪,有時又躬著個身子一彈,遠遠的彈去,好像很快樂。貴生看到這個也很快樂。天氣極好,正是城市裡風雅人所說「秋高氣爽」的季節,貴生的鐮刀如用得其法,就可以過一個有魚有肉的好冬天。秋天來遍山土坎上芭茅草開著白花,在微風裡輕輕的搖,都彷彿向人招手似的說,「來,割我,乘天氣好磨快了你的刀,快來割我,挑進城裡去,八百錢一擔,換半斤鹽好,換一斤肉也好,隨你的意!」貴生知道這些好處。並且知道五擔草就能夠換個豬頭,揉四兩鹽腌起來,那對豬耳朵,也夠下酒兩三次!一個月前打穀子時,各家田裡放水,人人用雞籠在田裡罩肥鯉魚,貴生卻磨快了他的鐮刀,點上火把,半夜裡一個人在溪溝里砍了十來條大鯉魚,全用鹽揉了,掛在灶頭用柴煙熏。現在磨刀,就準備割草,挑上城去換年貨。正像俗話說的:兩手一肩,快樂神仙。村子里住的人,幾年來城裡東西樣樣貴,生活已大不如從前,可是一個單身漢子,年富力強,遇事肯動手,又不胡來亂為,過日子總還容易。
毛伙忽然失口說:「貴生,金風快要坐花轎了!」
鴨毛伯伯結結巴巴的說:「這是命,五爺,這是命。」見金鳳哭了,心中卻說,「丫頭,一索子弔死了吧,哭什麼?」
幾個長工打賭,有的以為金鳳今天不會哭,有的又說會哭,還說看那一雙水旺旺的眼睛就是會哭的相。正亂著,院中另外那幾個扎轎子的也來到廚房,人一多話更亂了。
吹嗩吶的會說笑話,隨即說了一個新娘子三天回門的粗糙笑話,裝成女子的聲音向母親訴苦:「娘,娘,我以為嫁過去只是伏侍公婆,承宗接祖,你那想到小夥子人小心壞,夜裡不許我撒尿!」
貴生進城去找他的舅舅,恰好那大戶人家正辦席面請客,另外請得有大廚子掌鍋,舅舅當了二把手,在門板上切腰花。他見舅舅事忙,就留在廚房幫同理蔥剝毛豆。到了晚上,把席撤下時,已經將近二更,吃了飯就睡了。第二天那家主人又要辦什麼婆婆粥,魚呀肉呀煮了一鍋,又忙了一整天,還是不便談他的事情。第三天舅舅可累病了。貴生到測字攤去測字,為舅舅拈的是一個「爽」字,自己拈了一個「回」字。測字的說,人逢喜事精神爽,若問病,有喜事病就會好。又說回字喜字一半,吉字一半,可是言字也是一半。要辦的事趕早辦好,遲了恐不成。他覺得話有道理。
這方面發生的事貴生自然全不知道。
「五爺人倒好,這門路不像四爺亂花錢。玩也玩得有分寸,一百八十隨手撒,總還定個數目。」
貴生到那裡照例坐在火旁不大說話,一面聽他們說話,一面間或瞟金鳳一眼。眼光和金鳳眼光相接時,血行就似乎快了許多。他也幫杜老闆作點小事,也幫金鳳作點小事。落了雨,鋪子里他是唯一客人時,就默默的坐在火旁吸旱煙,聽杜老闆在美孚燈下打算盤滾賬,點數餘存的貨物。貴生心中的算盤珠也扒來扒去,且數點自己的家私。他知道城裡的油價好,十五斤油可換六斤棉花,兩斤板鹽。他今年有八擔九擔桐子,真是一注小財富!年底魚呀肉呀全有了,就只差個人。有時候那老闆把賬結清了,無事可做,便從酒罈間找出一本紅紙面的文明曆書,來念那些附在曆書下的酬世大全,命相神數。一排到金鳳八字,必說金鳳八字怪,斤兩重,不是「夫人」就是「犯人」,克了娘不算過關,後來事情多。金鳳聽來只是抿著嘴笑。
分手時一個長工又說:「貴生,我看你臉上氣色好,一定有喜事不說,瞞我們。」
院子里人聲嘈雜,吹嗩吶的大約已經喝個六分醉,把嗩吶從廚房吹起,一直吹到外邊大院子里去。且聽人喊燃火把放炮動身,兩面銅鑼鏜鏜的響著,好像在說,我們走,我們走,我們快走!不一會兒,一隊人馬果然就出了圍子向南走去了。去了許久還可聽到一點嗩吶嗚咽聲音。貴生過廚房去看看,只見幾個女的正在預備湯果,鴨毛伯伯見貴生就說:「貴生,我還以為你也去了。幫我個忙挑幾擔水吧。等會兒還要水用。」
住的地方離大城廿里,離張五老爺圍子兩里。五老爺是當地財主,近邊山坡田地大部分歸五老爺管業,所以做田種地的人都與五老爺有點關係。五老爺要貴生做長工,貴生以為做長工不是住圍子就得守山,行動受管束,大不願意。自己用鐮刀砍竹子,剝樹皮,搬石頭,在一個小土坡下,去溪水不遠處,借五老爺土地砌了一幢小房子,幫五老爺看守兩個種桐子的山坡,作為借地住家的交換。住下來他砍柴割草為生。春秋二季農事當忙時,有人要短工幫忙,他鄰近五里無處不去幫忙(食量抵兩個人,氣力也抵兩個人)。逢年過節村子裡頭行人捐錢扎龍燈上城去比賽,他必在龍頭前斗寶,把個紅布繡球舞得一團火似的,受人喝彩。貴生春秋二季答謝土地,村中人合夥唱戲,他扮王大孃補缸的補缸匠,賣柴扒的程咬金。他歡喜喝一杯酒,可不同人酗酒打架。他會下盤棋,可不像許多人那樣變棋迷。間或也說句笑話,可從不用口角傷人。為人稍微有點子憨勁,可不至於傻相。有時到圍子里去,五老爺送他一件衣服,一條褲子,或半斤鹽,他心中不安,必在另外一時帶點東西去補償。他常常進城去賣柴賣草,就把錢換點應用東西。城裡尚有個五十歲的老舅舅,給大戶人家作廚子,不常往來,兩人倒很要好。進城看望舅舅時,他照例帶點禮物,不是一袋胡桃,一袋栗子,就是一隻山上裝套捕住的黃鼠狼,或是一隻野雞。到城裡有時住在舅舅處,那舅舅晚上無事,必帶他上河沿天后宮去看夜戲,消夜時還請他吃一碗牛肉麵。
貴生知道這個故事,男的說起這個故事時,照例還得說是https://read.99csw•com木簰流進婦人「孔」里去的。所以貴生失口說,「都是女人。」
半夜裡,五爺正在雕花板床上細麻布帳子里擁了新人做夢,忽然圍子里所有的狗都狂叫起來。鴨毛伯伯起身一看,天角一片紅,遠處起了火。估計方向遠近,當在溪口邊上。一會兒有人急忙跑到圍子里來報信,才知道橋頭雜貨鋪燒了,同時貴生房子也走水燒了。一把火兩處燒,十分蹊蹺,詳細情形一點不明白。
貴生謝了謝五爺,正轉身想走出去,四爺忽插口說:「貴生,你成了親沒有?」一句話把貴生問得不知如何回答,望著這退職軍官把頭搖著,只是呆笑。他心中想起幾句流行的話語:「婆娘婆娘,磨人大王,磨到三年,嘴尖毛長。」
貴生到圍子里時,見五老爺穿了件藍緞子夾馬褂,正在院子里督促工人扎喜轎,神氣異常高興。五爺一見貴生就說:「貴生,你來了,吃了沒有?廚房裡去喝酒吧。」又說,「你生庚屬什麼?屬龍晚上幫我抬轎子,過溪口橋頭上去接人。屬虎屬貓就不用去,到時避一避!」
貴生見人多話多,獨自走到倉庫邊小屋子裡去。見有隻草鞋還未完工,坐下來搓草編草鞋玩。心裏實在有點兒亂,不知道怎麼好。身邊還有十六塊錢,緊緊的壓在腰板上。他無頭無緒想起一些事情。三斤粉條,兩丈官青布,一個豬頭,有什麼用?五斛桐子送到姚家油坊去打油,外國人大船大炮到海里打大仗,要的是桐油。賣紙客人做眉弄眼,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四老爺一個月玩八個辮子貨,還說婦人身上白得像灰面,無一點意思。……
五爺說:「貴生,你怕什麼?」
一個毛鬍子長工說:「你們抬轎子,看她哭多遠,過了大青樹還像貓兒那麼哭,要她莫哭了,就和她說,大姊,你再哭。我抬你回去!她一定不敢再哭。」
貴生不知為什麼總不大歡喜那癩子,兩人談話常常頂板,癩子老是對他嘻嘻笑。貴生說:「癩子,你若在城裡,你是流氓;你若在書上,你是奸臣。」癩子還對他笑。貴生不歡喜癩子,那原因雜貨鋪老闆倒知道,因為貴生怕癩子招親,從幫手改駙馬。
鴨毛伯伯匆匆忙忙跑去看火。先到橋頭,火正壯旺,橋邊大青樹也著了火。人只能站在遠處看。杜老闆和毛伙是在火里還是走開了,一時不能明白。於是又趕過貴生處去,到火場近邊時,見有好些人圍著看火,誰也不見貴生,燒死了還是走了說不清楚,鴨毛用一根長竹子向火里搗了一陣,鼻子盡嗅著,人在火里不在火里,還是弄不出所以然。他心中明白這件事,知道火是怎麼起的,一定有個原因,轉圍子時,半路上正碰著五爺和那新姨。五爺說:「人燒壞了嗎?」
「我怎麼不認識?我說它簡直像女人的小……」
金鳳說:「貴生,你也上城了吧,手裡拿的是什麼?」
貴生以為是提到他的事情,眼瞅著金鳳說:「不是真事吧。」
「五爺,你瞧這像個什麼東西。」
貴生不作聲,咬著下唇,把手指骨捏了又捏,看定那紅臉長鼻子,心想打那傢伙一拳。不過手伸出去時卻端起了土碗,啯嘟嘟喝了半碗燒酒。
五爺取了一枚,放在熱灰里煨了一會兒,揀出來剝去那層黑色硬殼,挖心吃了。四爺說那東西膩口甜不吃,卻對於貴生家裡一支釣魚桿稱讚不已。
一句話引得大家笑將起來,貴生也笑了。
貴生看風頭不大對,話不接頭。默默的吹了幾筒煙,只好走了。
「一個軍官,歡喜玩耍,聽說做過軍長,司令官,歡喜玩,把官也玩掉了。」
那雜貨鋪商人一眼見是貴生,笑眯眯的說:「貴生,你到什麼地方去了?好幾天不見你,我們還以為你當兵去了。」
幾人依然向起火處跑去。
貴生拿了糖和鹽回家,繞了點路過橋頭雜貨鋪去看看,到橋頭才知道當家的已進城辦貨去了,只剩下金鳳坐在酒罈邊衲鞋底。見了貴生,很有情致的含著笑看了他一眼。貴生有點不大自然,站在櫃前摸出煙管打火吸煙,藉此表示從容,「當家的快回來了?」
第二天,天一亮,貴生帶了他的鐮刀上山去。山腳霧氣平鋪,猶如展開一片白毯子,越拉越寬,也越拉越薄。遠遠的看到張家大圍子嘉樹成蔭,幾株老白果樹向空挺立,更顯得圍子里家道興旺。一切都像浮在雲霧上頭,縹緲而不固定,他想圍子里的五爺四爺,說不定還在睡覺做夢!
四爺說:「老五,你真是宣統皇帝,住在紫禁城傻吃傻喝,圍子外什麼都不知道。山清水秀的地方一定地貴人賢,為什麼不……」
五爺說:「一個大憨子,討老婆進屋,我恐怕他還不會和老婆做戲!」
「四爺,你真是孤陋寡聞,八月瓜也不認識。」
「你要就有人。」
毛伙間或多插一句嘴,金鳳必介面說:「貴生,你莫聽癩子的話,他亂說。他說會裝套捉狸子,捉水獺,在屋後邊裝好套,反把我貓兒捉住了。」金鳳說的雖是毛伙,事實卻在用毛伙的話岔開那杜掌柜提出的問題。
半夜后貴生晃著個火把走回家去,一面走一面想:「賣雜貨的也在那裡裝套,捉女婿。」不由得不咕咕笑將起來。一個存心裝套,一個甘心上套,事情看來也就簡單。困難不在人事在人心。貴生和一切鄉下人差不多,心上也有那麼一點兒迷信。女的臉兒紅中帶白,眉毛長,眼角向上飛,是個「克」相;不克別人得克自己,到十八歲才過關!因這點迷信他退後了一步,雜貨商人裝的套不成功了。可是一切風總不會老向南吹。
貴生先不明白這句話意思所指,茫然答應說:「我怕精怪。」
遠遠的已聽到嗩吶嗚嗚咽咽的聲音,且聽到炮竹聲,就知道新人的轎子來了。圍子里也驟然顯得熱鬧起來。火炬都燃點了,人聲雜遝。一些應當避開的長工,都說說笑笑跑到後面竹園來,有的還爬上大南竹去眺望,看人馬進了圍子沒有。
可是一會兒田塍上就有馬項鈴啷啷響,且聞人語嘈雜,原來五爺四爺居然趕早都來了。貴生慌忙跑下坡去牽馬。來的一共九*九*藏*書是十六個長工,十二個女工,四個跟隨,還有幾個撿荒的小孩子。大家一到地即刻就動起手來,從頂上打起,有的爬樹,有的用竹竿巴巴的打,草里泥里到處滾著那種紫紅果子。
鴨毛伯伯打圓兒說:「五爺,我們什麼時候打桐子?」
四爺說:「貴生,你怕什麼?女人有什麼可怕?你那樣子也不是怕老婆的。我和你說,看中了什麼人,儘管把她弄進屋裡來。家裡有個婦人對你有好處,你不明白。儘管試試看,不用怕!」
貴生不理會,卻告給金鳳,在山上找得一大堆八月瓜,她想要,明天自己去拿。因為明天打桐子,他得上山去幫忙,五爺四爺又說要來趕兔子,恐怕沒空閑。
「我當真抬她回去。」
鴨毛伯伯去見五爺稟白:「溪口的貴生已經看過了桐子,山向陽,今年霜降又早,桐子全熟了,要撿桐子差不多了。貴生看五爺還有什麼話告他。」
「城裡四老爺也來了,還說明天要來山上打兔子。……」貴生想起四爺說的一番話,咕咕的笑將起來。
「有錢的總是這樣過日子,做官的和開鋪子的都一樣。我們浦市源昌老闆,十個大木簰從洪江放到桃源縣,一個夜裡這些木簰就完了。」
鴨毛伯伯說:「不是笑話!一切是命,十天以前,我相信那小丫頭還只打量你同她倆在橋頭推磨打豆腐!」說的當真不是笑話,不過說到這裏,為了人事無常,鴨毛伯伯卻不由得不笑起來了。
「貴生,一切真有個命定,勉強不來。看相的說鄧通是餓死的相,皇帝不服氣,送他一座銅山,讓他自己造錢,到后還是餓死。城裡王財主,挑擔子賣餃餌營生,氣運來了,住身在那個小廟裡,牆倒坍了,兩夫婦差點兒壓死,兩人從泥灰里爬出來一看,原來牆裡有兩壇銀子,從此就起了家。……不是命是什麼。橋頭上那雜貨鋪小丫頭,誰料到會作我們圍子里的人?五爺是讀書人,懂科學,平時什麼都不相信,除了洋鬼子看病,照什麼『挨挨試試』光,此外都不相信。上次進城一輸又是兩千,被四爺把心說活了。四爺說,五爺,你玩不得了,手氣痞,再玩還是輸。找個『原湯貨』來沖一衝運氣看,保准好。城裡那些毛母雞,誰不知道用豬腸子灌雞血,到時假充黃花女。鄉下有的是人,你想想看。五爺認真了,湊巧就看上了那雜貨鋪女兒,一說就成,不是命是什麼。」
貴生其時正在溪水邊想癩子會不會作「賣油郎」,圍子里有人搭口信來,說五爺下鄉了,要貴生去看看南山桐子,熟了沒有。看過後去圍子里回話。
「五爺不知為什麼心血來潮,派我們辦貨!好像接媳婦似的,一來就是一大堆!」
鴨毛伯伯接著又說:「貴生,說真話,我看雜貨鋪杜老闆和那丫頭先前對你倒很注意,旁觀者清,當局者迷,你還不明白。其實只要你好意思親口提一聲,天大的事定了。天上野鴨子各處飛,撈到手的就是菜,你不先下手,怪不得人!」
「真是的,好些事都不想就做。」
貴生獃獃怯怯的說:「我屬虎,八月十五寅時生,犯雙虎。」說后依然如平常無話可說時那麼笑著,手腳無放處,看五爺分派人作事,扎轎桿的不當行,走過去幫了一手忙。到后五爺又問他喝了沒有,他不作聲。鴨毛伯伯換了一件新毛藍布短衣,跑出來看轎子,見到貴生,拉著他向廚房走。
鴨毛介面說:「我們勸他看一門親事,他怕被女人迷住了,不敢辦這件事。」
回到舅舅身邊時,就說他想成親了,溪口那個賣雜貨的女兒可以做他的媳婦。她幫他餵豬割草好,他幫她推磨打豆腐也好。只要他願意,有一點錢就可以乘年底圓親,多一個人吃飯,也多一個人補衣捏腳,有壞處,有好處,特來和舅舅商量商量。
「不多久在城裡聽說又輸了五千,後來想沖一衝晦氣,要在瀟湘館給那南花湘妃掛衣,六百塊錢包辦一切,還是四爺幫他同那老婊子說妥的。不知為什麼,五爺自己臨時變卦,去美孚洋行打那三抬一的字牌,一夜又輸八百。六百給那『花王』開|苞他不幹,倒花八百去熬一夜,坐一夜三頂拐轎子,完事時給人開玩笑說:謝謝五爺送禮。真氣壞了四爺。」
二十六年三月作五月改作——北平
另一長工說:「我還欠他二百錢,怕見他。」
「一斤鹽,一斤糖,五老爺送我的。我到圍子里去告他們打桐子。」
貴生與鋪子里人大小都合得來,那雜貨鋪老闆娘待他很好,他對那個女兒也很好。山上多的是野生瓜果,栗子榛子不出奇,三月里他給她摘大莓,六月里送她地枇杷,八九月里還有出名當地,樣子像干海參,瓤白如玉如雪的八月瓜,尤其逗那女孩子歡喜。女孩子名叫金鳳。那老闆娘一年前因為回浦市去吃喜酒,害蛇鑽心病死掉了,雜貨鋪充補了個毛伙,全身無毛病,只因為性情活跳,取名叫做癩子。
那人走後他還不大相信,一口氣跑到橋頭雜貨鋪去,只見杜老闆正在用紅紙封賞號。
幾句話把貴生說的心裏輕輕鬆鬆的。
四爺五爺看了一會兒,就厭煩了,要貴生引他們到家裡去。家裡灶頭鍋里的水已沸了,鴨毛給四爺五爺沖茶喝。四爺見斗笠里那一堆八月瓜,拿起來只是笑。
「你接親要錢用,我幫你一點錢。」廚子把存款全部從床腳下泥土裡掏出來后,就放在貴生面前,「你要用,拿去用,將來養了兒子,有一個算我的小孫子。逢年過節燒三百錢紙,就成了。」
「五爺怕人笑話,所以做面子給人看。因為老太太愛面子,五爺又是過房的,一過來就接收偌大一筆產業,老太太如今歸天了,五爺花錢再多也應該。花了錢,不特老太太有面子,五爺也有面子。人都以為五爺傻,他才真不傻!若不是花骨頭迷心,他有什麼可愁的。」
五爺說:「貴生,你看過了我們南山桐子嗎?今年桐子好得很,城裡油行漲了價,掛牌二十二兩三錢,上海漢口洋行都大進,報上說歐洲整頓海軍,預備世界大戰,買桐油漆大九_九_藏_書戰艦,要的油多。洋毛子歡喜充面子,不管國家窮富,軍備總不願落人後。仗讓他們打,我們中國可以大發洋財!」
「你五老爺待人好。」
毛伙說:「這種人不會生氣。」
金鳳不答理他,依然為先前過路客人幾句輕薄話生氣。貴生不大明白。於是又說:「你記不記得在我砂地上偷栗子,不是跑得快,我會打斷你的手!」
到圍子時,見院里擱了一頂轎子,幾個腳夫正閉著眼蹲在石碌碡上吸旱煙管。貴生一看知道城裡另外來了人,轉身往倉房去找鴨毛伯伯。鴨毛伯伯是五老爺圍子里老長工,每天坐在倉房邊打草鞋。倉房不見人,又轉往廚房去,才見著鴨毛伯伯正在小桌邊同幾個城裡來的年青伙子坐席,用大提子從黑色瓮缸里舀取燒酒,煎乾魚下酒。見貴生來就邀他坐下,參加他們的吃喝。原來新到圍子的是四爺,剛從河南任上回城,趕來看五爺,過幾天又得往河南去。幾個人正談到五爺和四爺在任上的種種有趣故事。
「她還是哭你怎麼樣?」
陰陽生排八字女的屬鼠,宜天斷黑後進門,為免得與家中人不合,凡家中命分上屬大貓小貓到轎子進門時都得躲開。鴨毛伯伯本來應當去打發轎子接人的。既得迴避,因此估計新人快要進圍子時,就邀貴生往後面竹園子去看白菜蘿蔔,一面走一面談話。
「可是五爺為人有義氣,老太太死時,他辦喪事做了七七四十九天道場,花了一萬六千塊錢,誰不知道這件事。都說老太太心好命好,活時享受不盡,死後還帶了萬千元寶錁子,四十個丫頭老媽子照管箱籠,服侍她老人家一直往西天,熱鬧得比段老太太出喪還人多,執事輓聯一里路長。有個孝子盡孝,死而無憾。」
「做好事就成佛,做壞事可教別人遭殃。」
「誰相信天狗咬月亮?你儘管不信,到時天狗還是把月亮咬了,不由人不信。我和你說,山上竹雀要母雀,還自己唱歌去找。你得留點心,學『歸歸紅,歸歸紅』,『婆婆酒醉,婆婆酒醉歸!』
看看天已快夜了。
金鳳說:「我記得我不跑。我不怕你!」
「怎麼不要?他不要你總得要。說不得一個窮光棍打虎吃風,沒有吃時把褲帶緊緊。你一個人草里泥里都過得去,兩個人可不成!人都有個面子,討老婆就得養老婆,不能靠橋頭杜老闆,讓人說你吃裙帶飯。錢拿去用,舅舅的就是你的。」
兩人商量好了,貴生上街去辦貨物。買了兩丈官青布,三斤粉條,一個豬頭。又買了些香燭紙張,一共花了將近五塊錢。東西辦好,貴生帶了東西回溪口。
「花腳狗不是白面貓,各有各的脾氣。銀子到手嘩喇嘩喇花,你說莫花,這那成!錢財是命裡帶來的;命里註定它要來,門板擋不住;命里註定它要去,索子鏈子縛不住。王皮匠撿了錠銀子,睡時摟到懷裡睡,醒來銀子變泥巴。你我的命和黃花姑娘無緣,和銀子無緣,就只和酒有點緣分,我們喝完了這碗酒,再喝一碗吧。貴生,同我們喝一碗,都是哥子弟兄,不要拘拘泥泥。」
四爺在五爺肩頭打了一掌說:「老五,別說了,我若是你,我就不像你,一塊肥羊肉給狗吃。」
四爺向五爺笑著說:「五爺,貴生相貌不錯,你說是不是?」
鴨毛伯伯說:
貴生進院子里時,擔心把五爺地板弄髒,趕忙脫了草鞋,赤著腳去見五爺。
貴生說:「五爺,您老說明天就明天,我家裡燒了茶水,等五爺四爺累了歇個腳。沒有事我就走了。」
金鳳說:「莫亂說,他生氣時會打死你。」
貴生站在外邊大路上結結巴巴的說:「大老闆,大老闆,聽人說你家有喜事,是真的吧。」
貴生上了山,山上泥土鬆鬆的,一下腳,大而黑的油,小頭尖尾的金鈴子,各處亂蹦。幾個山頭看了一下,只見每株樹枝都被飽滿堅實的桐木油果壓得彎彎的。好些已落了地,山腳草里到處都是。因為一個土塍上有一片長藤,上面結了許多顏色烏黑的東西,一群山喜雀喳喳的叫著,知道八月瓜已成熟了,趕忙跑過去。山喜雀見人來就飛散了,貴生把藤上八月瓜全摘下來,裝了半斗笠,預備帶回去給橋頭人吃。
貴生因為預備送八月瓜給金鳳,耳聽到四爺說了那麼一句粗話,心裏不自在,順口說道:
鴨毛搭口說:「算命的說女人八字重,克父母,壓丈夫,所以人都不敢動她。貴生一定也怕克。……」正說到這裏,貴生回來了,臉龐紅紅的,想說一句話可不知說什麼好,只是搓手。
或者正說起這類事,那雜貨鋪老闆會突然發問:「貴生,你想不想成家,你要討老婆,我幫你忙。」
貴生還是呆笑,因為記起剛才在廚房裡幾個人的談話,所以輕輕的說:「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命,勉強不來。」隨即縮著肩膀同鴨毛走了。
貴生到晚上下了決心去溪口橋頭找雜貨鋪老闆談話,到那裡才知道杜老闆不在家,有事去了。問金鳳父親什麼地方去了,什麼時候回來,金鳳神氣淡淡的說不知道。轉問那毛伙,毛伙說老闆到圍子里去了,不知什麼事。貴生覺得情形有點怪,還以為也許兩父女吵了嘴,老的走了,所以金鳳不大高興。他依然坐在那矮條凳上,用腳去撥那地炕的熱灰,取旱煙管吸煙。
金鳳不知什麼好笑,問貴生「四爺是個什麼樣人物。」
四爺眼睛尖,從門邊一眼瞥見了那女的白首帕,大而烏光的髮辮,問鴨毛「女人是誰?」鴨毛說:「是橋頭上賣雜貨浦市人的女兒。內老闆去年熱天回娘家吃喜酒,在席面上害蛇鑽心病死掉了,就只剩下這個小毛頭,今年滿十六歲,名叫金鳳。其實真名字倒應當是『觀音』!賣雜貨的大約看中了貴生,又憨又強一個好幫手,將來承繼他的家業。貴生倒還拿不定主意,等風向轉。白等。」
金鳳向毛伙盯了一眼:「癩子,你胡言亂說,我縫你的嘴。」
鴨毛伯伯介面打趣他:「欠的賬那當然免了,你抬轎子小心點就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