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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天穹的迴響

第七章 天穹的迴響

「我還記得母親,她身子骨有點單薄,可是為人堅強、果斷。在武漢,我和真吾一直帶了小真真和父親母親住在一道。母親和父親一樣,也是老同盟會員,孫中山流亡日本時,他們也在一道,大革命時期,她是出名的工會領袖,整個武漢哪一人不知道陳雪飛?
「武漢的鄉親們!二十二年前,蔣介石、汪精衛,想把我們一腳踩死地下,我們共產黨人,在這兒!就在這兒!」他手指向地面一指:「宣了誓,我們一定要回來的,現在我們回來了,武漢的父老兄弟姊妹們!你的親骨肉親兒女,你們的子弟兵,紅色的子弟兵回來了!……」
他們一直立到夜氣襲人,江風拂面。
秦震微微一笑,打破寧靜的空氣:
「難得半日閑呀!嚴素,你想想,對我們當兵的來說,生病就是休息呀!」
笑把吳鉤盟死生。
他們飽含深情地向那些火把依依不捨看了幾眼,然後下了樓。
火把!
「龍騰虎躍,天上人間啊!」
「『好啊!你要食言,我就公佈於天下。』」
「老秦!你記得瀘定橋吧!」
一陣陣撕裂夜空的槍聲響得愈來愈緊。
國民革命成功,國民革命成功,
嚴素細心地發現秦震還沒來得及換濕衣服,心就軟了。
喉嚨喊啞了,喉嚨真的喊啞了。難道歷史的時針撥轉回去?不,不可能,秦震心裏另外響著一個聲音,像有什麼人用力地掀動一頁書,而這書頁發出清脆動聽的聲音。是的,歷史掀到了嶄新的一頁,黑暗沉沉的東方破曉了,一顆燦爛的太陽從烏雲繚繞中脫穎而出,飛升而起了。火把!火把!火把!太陽!太陽!太陽!
嚴素給秦震輸氧、注射,她拤著他的脈搏。
秦震從沸騰人海里一回到悄無聲音的住處,特別是這一片白色的牆壁、傢具,使他感到像落雪的森林一樣寂寞難堪。小陳關閉了所有電燈,只留下床頭檯燈,他退出去了。秦震坐在那裡,卻連一點睡意都沒有:
紅霞那樣溫柔。
全場鴉雀無聲,目瞪口呆。
「這不是,我說准在這裏!……」
後來談起這事,母親還羞得臉紅呢,拉著天柱的胳膊問:
「母親挺身站起,昂著頭,攥著兩拳:
當他們在這裏這樣談著時,母親正隱蔽在鄂西鄉間,那兒暫時還是黑暗沉沉,有待光明瀉入。
「娘被捕了。」
他們倆都是瀏陽人,而不是瑞金人,可是,「瑞金」——一提起它就想起那個年華似錦的時代呀,瑞金是他們真正的家!
「怎麼不行,我不識字,往後還要娘教我呢!」
正在這時,他聽到門外走廊地板上一路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
「……救……中國呀!」
但是,他的靈魂像雲霧一樣在翻騰拂盪。
吉普車又調轉頭朝另一方向駛去。
自從在監獄里沒有找到白潔,陳文洪的內心充滿了痛苦,但是他沒流一滴淚水,他不是那樣的人。當他在延安和白潔分手時,沒流淚,在東北收到她那封充滿柔情蜜意的信時,沒流淚,當秦震告訴他白潔在監獄里時,沒流淚,他有的只是無邊的惆悵、苦惱、憤恨。這樣,就在他心裏憋了一股悶火,這火,彷彿時時刻刻都在炙烤他,烤乾了他的血液,烤焦了他的肌膚,烤疼了他的肺腑。他做過各種各樣的夢,夢到一下和白潔驟然相遇,他笑著醒來;更多的時候夢到可怖可怕的事,他一把掀開被子,起床走來走去。他寧願把苦痛深埋胸中,也不願把苦痛宣洩人前,他儘力在迴避著人——包括梁曙光。不,不是這樣,他像一隻搏傷的猛獸,他要默默舔干心上的傷痕血漬,他時刻準備再馳騁原野,猛烈出擊,可一時之間又找不到搏擊的對手。
「好歡騰喲!夾河兩岸,火光燭天,齊聲吶喊,互相呼應,硬是搶下了瀘定橋……」
秦震一時哭笑不得,只好怯怯地縮到雪白的羽絨被子里去。
「小陳!有緊急任務……」
秦震連忙說:「激動的事沒了。」
他想問一問梁曙光,老母親到底怎麼樣了,可是他又不能在這時闖到梁曙光房裡去,因為兩個兄弟正在親密傾談,雖然只是一壁之隔,他只好熬受住黎明前的寂寞,凝然不動,想著,想著……
他不能自己沉落。
一本書,
「到梁曙光那裡去!」
這是一道滾滾而下的歷史的巨流。
她覺得當交通不識字不方便,她悄悄學書識字了。
他剛躺下,又要坐起。
「首長!你休息一會兒吧!」
梁大娘,梁大娘,武漢誰不知道有個梁大娘。
梁曙光看看表,離吹起床號還有半個鐘頭,他尋思陳文洪也許有緊急事要跟他商議。
他像父親對待女兒一樣,輕輕撫著嚴素那纖細修長的手:
「『組織上已經做了安排,通知我和真吾立刻從這兒轉移出去,參加起義,只是著急真真這個孩子還沒個著落……』」
史占春不無感慨地說了一句:
「老首長這脾氣,我們都知道,住院十回有九回溜號!」
她年青時有纖纖十指,由於不斷地漿洗補綴,每個手指頭都磨破了呀。
「我父親跟我說了那句話以後,沒過多少時日啊,革命風雲突變,北伐志士的血跡未乾,屠夫的利劍已經舉起。父親和母親都是老同盟會員,都是國民黨中央委員,當然是國民黨左派啰!可是,這個被蔣介石、汪精衛之流口口聲聲尊為『黨國元老』的人,在大革命失敗那一陣白色恐怖剛剛到來的時候,他……他血灑武漢街……頭……」
她背過身去,讓他換上衣服。可是她自己頭髮還濕淋淋掉水珠,她也沒管,只嘆了一口氣,坐在床邊上,把聽診器放在他胸口上,仔細聽了一陣,才緩了一口氣說:
「『你們只有一條路——武裝起義!』」
嚴素腮幫上還沾著淚漬。
秦震通宵未眠,從陽台上看看,蒙蒙黑暗的東方已綻出一片胭脂紅的曙色,雲霧籠罩,時隱時現,他就走下樓來。長江好像慵懶沉眠不作聲響。梧桐樹發出潮濕的青氣,從葉子上落下夜霧凝成的水珠。他在前邊,警衛員在後邊,一直走到梁曙光門前。
「工友們包圍了她,不放她去,她拉著幾個老上友的手說:
「小陳!小陳!……你就說、你就說……」他討好地笑了一下,拉住小陳:「走,跟我一道走……嚴醫生要問,你就說你不知道,不就完了嗎!」小陳執拗不過,只好一面嘟嘟囔囔,一面跟他冒雨走去。
春意惱人,春雨連綿啊!
去推推門,門虛掩著。
江風那樣溫柔,
汪精衛見說不服,就提出條款,並且寫了字據,簽名蓋章:
梁大娘被關押起來,群眾中展開了規模浩大的聲援運動。連武漢最出名的大律師都親自出庭為她申辯,她終於獲得釋放。
經過隊長親九*九*藏*書自主持檢查診斷,認為他是由於神經過度刺|激,引起血管收縮,從而心臟供血不足,還不是由於冠狀動脈硬化引起的心絞痛。從病情來看,不算太嚴重,但也必須防止惡化。在這種時候,最忌激動、煩惱,隊長深知老首長的脾氣,於是他就依順了他的第一條:留在這裏不動;不過堅持第二條:必須嚴格服從護理,安心靜養。秦震點頭同意了這個決定,因為他需要睡眠,隊長還沒走,他就閉上兩眼,昏昏沉沉睡著了。這一覺整整地睡了一天一夜,等他醒轉過來以後,他立刻發覺他所接受的那條規定給自己套上了不易擺脫的枷鎖,他有點後悔了。過慣了緊張生活的人,一旦讓他閑下來,他會連手腳都不知往哪兒放。按照秦震的哲理:「人忙忙不出病,人閑才閑出病。」秦震所以堅持住師醫療隊,實際上是因為這兒離他的住處近,只要設法回到住處,他就可以鋪上攤子、擺開戰場,那麼他的病也就好了。
「給母親送葬那天晚上,我的一位老世伯——國民黨里很有地位的一位元老走進家門,氣喘吁吁地說:『秦震!局勢急轉直下了,蔣介石、汪精衛聯名通令:清黨、清共……街上到處在抓人……』」
「你們有一個好母親,她是中華民族的脊梁骨啊!」
「我給你找個好地方去!」
他緊皺眉峰,好像身體里有什麼不舒服。
他用力一甩,甩掉小陳,繃住臉說:
「汪精衛從流亡國外時,就從心裏懼怕陳雪飛,這時,就想方設法安撫她:
她跳上汽車,徑直闖到汪精衛的公館。
「釋放了怎樣?」
「你們的日子不長了,天快亮了,我就是梁曙光他娘,你們抓我吧!殺我吧!我兒子會回來給我報仇的……」
「那以後多少年,我每一想起,都深深後悔當時沒有懂得母親的心意,——她將不惜生命為父親報仇雪恨,共死生啊!
提到母親,他眼裡漾出一種幸福的光彩,十分動人。
風聲一天比一天緊了,便衣特務經常來搜查,一時之間,謠言四起。有的說:「梁曙光當了共產黨的大官,怕梁家母子倆光景不好過呢!」是的,在江漢引橋棚戶那兒呆不下去了,不久,組織上通知轉移。母親還捨不得那個破家——走一步回過頭看一眼,說:「怕曙光回來找不著……」到了反飢餓、反迫害鬥爭的烈火燃燒,風聲鶴唳情景下,有一天,組織上讓她送一包傳單到江漢路一家商號,交給一個人。可是,到了那家商號門前,那裡正擠滿軍警進行搜查。她心裏咯噔一聲:糟了,關係接不上了,怎麼辦?她很鎮定、很機警,那一帶正好是鬧市區,她就往人群稠密的地方擠。誰料因為她向內張望了一眼,已被埋伏在路邊的便衣特務發現,幾個人賊頭賊腦,緊緊盯牢她。轉來轉去,擺脫不掉。那特務打了暗號,從那商號里奔出一批軍警向她撲來,她知道她已入羅網,魔掌難逃,她,這個望七十的、又瘦又小的婦女,一下解開衣襟,把藏在那裡的一大包傳單,敏捷地解開,猛一下往人堆里扔去,她拼著性命大聲嘶喊:
陳文洪、梁曙光跟隨秦震一二十年,從來沒聽他講過這些。
他用目光示意陳文洪、梁曙光走近些。
他看看屋中沒人,就悄悄起來,穿起軍衣。
「哎呀!天已經亮了,小陳!快打開門,讓長江上的風吹進來吧!哪怕帶著風、帶著雨。長江的風吹了幾萬年,幾億年,今天,終於吹出了今天。」
南昌起義后,跟隨朱總司令上閩西打游擊,他和丁真吾不就兩個人舉著一支火把嗎?
等到緩過來,已下半夜一時。
——白潔能找到嗎?
秦震像把一切要說的都說完了。
蔣介石在上海屠殺武裝起義工農的消息傳到武漢。
「那可是個難忘的夜晚,大渡河像億萬沸騰旋轉的漩渦,直瀉而下,瀘定橋要給敵人卡住,紅軍就會全軍覆沒。」
「梁天柱說得好!」
「那是多麼漆黑的夜,血雨腥風未有涯的夜啊!」
「『怕什麼?留得青山,永埋忠骨,革命自有後來人!』」
坐在部隊前頭的陳文洪一聽這名字,立刻想這就是開著第一輛機車送他跟前哨部隊進武漢的那個人。他正想告訴政委,政委卻猛地站起來,不知怎麼一剎那間站立不穩,搖晃了一下,隨即衝到木板台上,猛撲過去,一把抱住梁天柱,叫了一聲:「天柱兄弟,是你,是你,是你呀!……」梁天柱一下愣怔住了。梁曙光喊道:「我是你的曙光哥哥呀!」梁天柱一頭栽在梁曙光懷裡。兩人就在台上緊緊抱在一起,淚流滿面,泣不成聲。這震撼人心,催人淚下的一幕,把會場的氣氛推向高潮。全場的人都哭了,一個跟一個搶上台去,表白心意。一直到太陽已經失去了逼人的暑氣,江風帶來傍晚的清涼,慶祝遊行的隊伍才開始活動。為了梁曙光和梁天柱驟然相聚,秦震、陳文洪、嚴素都激動萬分。他們大踏步走在這隊伍前頭。像是被旋風吹出來那麼多人,奔跑著,吶喊著,遊行的人愈聚愈多,隊伍愈來愈大,像是衝破堤壩滔滔而下的漩卷洪流,隨著它的是紅旗飛舞,喊聲震天。順著中山大道走到江漢路一帶,天已黑了下來,不知什麼時候,從誰的手裡傳遞過來一隻竹篾火把。秦震捋起袖口,高舉著劈啪作響、火光熊熊的火把。於是,一轉眼間,成千上萬把火把都亮了起來,把整個武漢一下照得如同白晝,天空染得鮮紅鮮紅。大街小巷,人如潮湧。地面上都是人,都是火把;樓窗上、屋頂上都是人,都是火把。火把是太陽,千千萬萬隻火把是千千萬萬個太陽,火焰的呼嘯聲、歌聲、笑聲旋捲成一團,在紅色海洋上激流回蕩,發射出萬丈光芒。秦震樂得不知怎樣好,笑得不知怎樣好,看看這邊,看看那邊,他一會兒向樓上揮手,一會兒跟著人群歌唱。他像一株給太陽照得鮮紅通明的大樹,在這廣大無垠的森林中,它和所有的樹聯合起來,枝葉扶疏,迎風搖蕩。他什麼也沒有想,什麼也不能想,他的心和整個大武漢千百萬人的心溶合在一起了。他不知道梁曙光到哪兒去了,他不知道陳文洪到哪兒去了,只有警衛員小陳緊緊跟在他身邊。他的臉上忽悠忽悠地閃著火把的火光。他又回到忘我的年青時代,聽到北伐軍齊刷刷的腳步,高唱著:
秦震從枕頭上向梁曙光和陳文洪吐了吐舌頭,羞慚地笑了一下。
可是,車行駛一陣,他那昂奮的心情,似依然不能自己,他又命令:
嚴素氣呼呼地站起來,一扭腰,背過身去。
「曙光走了,他的事讓我接著干吧!」
他稍稍停頓了一下,又說下去:
想到這裏,他心裏突然漫起一陣熱潮。
幾輛吉普好不容易穿https://read.99csw.com過人群,開到江漢關大樓下。
門「蓬」地一聲推開,門口站著嚴素,她面孔煞白,胸脯一起一伏,氣吁喘喘,兩條眉毛倒豎起來,一臉怒色:
……
想找本書看看,還是不準。
雨還在瀟瀟不停地落著。
「『咱們都是同中山先生一道共過患難的……』」
「『汪精衛!虧你還敢提孫先生,屍骨未寒呀!』」
「你說,望七十的人了,還能識得字嗎?」
通陽台的門輕輕打開,他們又進來了。
突然,窗玻璃上傳來了丁的雨聲……
「呀,雨不知道什麼時候過去了,現在,真好看,藍色的晨光,還有朵紅色的雲!」
這已成為他們共同生活的一種習慣,愛情的標記,凡是登載有關秦震正在那兒戰鬥的戰地新聞,她都仔細剪下來。她已經貼了幾十大本,裝滿一大木箱。她說這是為了他老了不能動了,寫回憶錄用。其實,做這件事本身,對於她來說,就是愛情,就是幸福。
嚴素哽咽著:「你可不能再激動!」
憑著女性的聰慧和機敏,她從很偶然一句話里,知道在梁曙光的故鄉,他有一個女朋友。她不知為什麼想到這裏,有些惴惴不安。她極力驅逐這些雜念。她認為,自己,作為晚一代的人,她應該用全部精力、全部柔情,撫慰他們心靈上的創痛。她受了這些品德高尚人的感染,她立志使自己成為高尚品德的繼承者,——這是一顆多麼年輕的而又充滿巨大母愛的心啊!但,也許正因為這個緣故,這時,她無論如何不能不為他們(不,也為自己)而激|情戰慄呀!
陽光灼灼,晴空萬里。雨水把一切都洗得那樣清潔,連天上一朵朵白雲,長江上閃閃搖蕩的波濤,來來往往的航船。就像曾經刮過一場巨風,從這兒捲走了污穢、恥辱、沉痾、巨痛,一切一切都顯得更加鮮亮,更加潔白。正如人們所說的那樣:「在清水裡泡三次,在血水裡洗三次,在鹼水煮三次,我們就會幹凈得不能再乾淨了。」一個污穢的城市獲得了聖潔,一個古老的民族獲得了光輝。好像歷史從這兒開始的,又回到這兒來歇一下腳,好邁上新的途程。滿街都飄揚著紅旗,就像南方的夏天鮮花遍野,這是每個人怒放的心花呀!從解放之日起,這種熱潮就在醞釀,升發,於是在六月中的一天,武漢市整個投入一場大狂歡中。
「我不能,我沒事,首長……」聽了秦震講的那一幕悲劇,她心裏有多少話要說,但憋在肚子里,又不知從何說起。
松花江解凍的日子過去了,融雪的黑色泥濘大地該已晒乾了,柳樹飛了花,紫丁香飄散著濃香,高大的俄羅斯馬拉著黑色雙輪馬車在石頭砌的馬路上,發出清脆、響亮的聲音,布谷鳥的啼鳴多麼惹人愁思啊!
「唉!我算個什麼病人呢?我住了託兒所了,又趕上你這麼個鐵面無私的阿姨!」
「那是我們工農紅軍生死存亡的決定性的一戰呀!」
「好,回家。」
這時候,她在哈爾濱幹什麼呢?
大江一任東流去,
最終還是秦震望望站在床兩邊的陳文洪、梁曙光說:
「你在戰場上指揮千軍萬馬,可是在醫院里你就是我的病人。我連一個病人都看不住,我還算什麼醫生……」
「為了進行最後反擊,工人們決定舉行大規模追悼會。追悼會在工會召開,人到得很多,哀樂聲聲,淚雨紛紛。工友們捏住槍杆子一行行從母親遺體前走過,大廳裡外一片悲慟的哭聲,我和真吾侍立在遺體旁邊,還有小真真,我的小真真……當一個老同志一把抱住她時,這個孩子沒有一滴眼淚,她的小臉白里泛青,瞪著兩顆大眼睛,捏住兩個小拳頭,只說:
天柱沒驚動老人,吹熄燈,悄悄掩門走了。
「『什麼?他不接電話?我自己來見他!』」
「敵人想讓我們重演石達開的悲劇。」
「總工會裡裡外外擠滿人,一個個義憤填膺,摩拳擦掌,聲言,要來繳,就自衛反抗。
火把似乎稀少了,不過,這兒一堆,那兒一堆,還在閃閃發光。
幸好這時,陳文洪、梁曙光破門而入,打開僵局,梁曙光首先笑呵呵地說:
可是誰也沒有勸阻他。連剛剛進來的嚴素也躡手躡腳,不敢驚動他,屏住氣息,擠在陳文洪、梁曙光旁邊。再後面,是黃參謀、小陳。
「到哪兒去?」
「鄉親們!好人們!你們看看吧!鄉親們!好人們!」
他知道自己必須挺住。
「馬克思說得多好,梯也爾,大拇指一樣的小人物,血洗了巴黎公社。沒想到,我秦宙親眼看到,中國的梯也爾,蔣介石是一個,汪精衛是一個,讓這些人掌握權柄,國無寧日啊!」
「恥辱,背叛,有人要做娼妓,有人出賣靈魂!」
他就著嚴素手上喝了一玻璃杯水,嚴素在水裡調了小量的鎮靜劑,他躺了一會,像自己對自己說:
誰知還沒來得及動,門已「呀」的一聲自動推開了,站在門口的是秦震。
嚴素自有嚴素的柔情,她在他床頭桌上,插了一瓶紅的和白的薔薇,這兩種顏色配在一起,十分鮮艷悅目,何況花還吐出甜蜜的芳香呢?
秦震從藤沙發里緩緩站起來,走向浴室外邊那個小屋。他實在不大喜歡那豪華而高雅的客廳,豆青磁瓶檯燈從淡黃色絲絹罩下襯出金黃的光亮,粉紅色花崗石砌的壁爐,水晶般垂下來的吊燈……在那兒,會客、開會都行,可是一個人認真做點自己想做的事就不行,就得到這半間小屋裡來,這兒非常簡樸,一張笨重的槲木桌子,一把笨重的槲木椅子。他坐下來,慢慢戴上老花鏡,嘴唇邊掀出一絲微笑,心裏說:這樣的日子,這樣的時刻,咱也該敘一敘心情了吧?……他要給丁真吾寫封信,可是寫了半天,寫不出來。寫什麼?從哪寫?寫歡騰?寫火把?……突然「啪」的一聲響,他把那支在太行山作戰時從戰場拾得的又粗又大的橙紅色派克自來水筆放在桌上,——他知道,她最關心的是小真真的事,話雖然沒說出口,但她滿懷希望打到國民黨地區能找到她。可是,現在怎麼辦?提還是不提?……他又變成一個「老人」了,他搔了搔灰白的鬢髮,緩緩站起來。通陽台的門開著,一陣陣潮濕的涼風吹得白紗窗帘微微拂動……他又走向客廳,在鋪了地毯(竟然也是白色的!)的地板上走過來走過去,他的頎長的身影,一下投在牆壁上,一下投在地毯上,來回地移動……
「革命人人有責,不能意氣用事……」
他們扶著他走到陽台上。
他知道她珍藏著一張早已變黃了的照片,他、她和小真真。
老人家氣得顫抖地說:
「一個大拇指般的小人物呀!……」
「我問你幾九*九*藏*書時動手?聯俄聯共是中山先生國策,誰也不能破壞……」
打倒列強,打倒列強,
「哼,病人都跑了,還盡到責任呢!」
小陳一打開通陽台的門就叫了一聲:
「沒得關係……這幾天,你們和我都用緊張的工作壓制自己,可是,火……火是壓不住的。文洪!給我墊兩個枕頭,靠一靠,好受一些。」
梁曙光明白,他所說的第一次是指陳獨秀違背了歷史,歷史就拋棄了我們。
齊奮鬥!齊奮鬥!
「母親。」
秦震又一揮手:
「分手的時候,小真真哭得厲害呀,那真是撕裂人心的哭聲,撕裂人心的哭聲啊!我心上這一條傷口,幾十年也沒有愈合過。這就是一個人的命運。」
黃參謀招呼秦震登上吉普車,黃參謀問:
嚴醫生連忙驅趕掉床周圍的人。
「那老人一把把真真摟在懷裡。『事急矣!你們快快走吧,我還沒有第三代,從此,真真就是我的親孫女,我扶持她長大成人,你們再團圓相聚。』」
也許她坐在柔軟的皮沙發上在凝眸沉思?
秦震的病確實好了,他又瀟洒自如,談笑風生了。
現在,她在做什麼?下半夜了,她也許在酣眠?也許在思念?
他忽然瞥了嚴素一眼:
陳文洪連忙勸說:
秦震坐吉普車到慶祝大會的會場上來。可是在離會場還有相當一段距離的路上,已經擁擠得水泄不通。秦震在病中得到了休息,就像這雨後初晴、陽光四射的天空一樣,現在是通體光輝,神采奕奕。他衣著整潔,軍衣和軍帽都是新近洗燙過的,格外地整潔合體,一顆紅帽徽,使他顯得如此年輕。他不準警衛員給他開路,他就在人群中擠來擁去,就像揚子江中的一葉扁舟,一任風吹浪打,瀟洒自如。他進入會場,會議已經開始了,人們把他領到木板搭的講台上去,坐在竹椅上。他先聽到一個洪亮的聲音在講話,後來,又給一位參加過「二七」大罷工的老工人所吸引。這老人高高舉起雙手,像是要讓蒼天聽到,他聲嘶力竭、痛哭失聲。會議主持人宣布解放軍代表講話,秦震立刻站起來,他的皮鞋後跟踏得木板卡卡響,徑直走到台口,會場上立刻響起熱烈的掌聲,他的兩腮綳得緊緊的,他的兩道目光像閃爍的電火一樣掃向會場,他把兩隻袖子都擼到胳臂肘上,他的全部熾旺的生命力從他胸中迸射而出:
秦震自我感覺良好。
想起丁真吾,這是很自然的事,正如人們所說,無論遠在天涯海角,無論遇到最悲傷還是最幸福的時刻,都會首先想起最親的親人。
父親奮臂急呼:
——屈原!屈原!——九巍山的風,汨羅江的淚,洞庭湖的波濤,雲夢澤的水……
「『夫人!我是誰的夫人?我的先生在哪裡?』」
「『那麼說要下毒手了?』」
秦震從枕頭上看看大家,半晌沒有做聲。
可是,現在她老了,不過,在那一剎那間,她又突然變得年青起來了。
陳文洪背過臉朝牆站住。梁曙光走了幾步,又停下來,拉上陳文洪一起,走到陽台上去。
梁曙光和梁天柱是親兄弟,可是相處時間很少。由於媽媽日夜不停地漿漿洗洗、縫縫補補,還養不活一個曙光,天柱從小就送到鄂西老家姨母家裡,任由他風裡雨里生長。到曙光出走,天柱才回到母親身邊,當路工,當司爐,當司機。十幾年,三千幾百個日夜的事從哪兒談起?曙光急切地問母親,天柱跟他講了下面一段事。
經史占春一提,往事立刻湧上秦震心頭。
「沒見過你這樣不聽話的病人!」
這一夜,秦震、陳文洪、梁曙光都沒有睡著。
秦震歉然地看了嚴素一眼。
秦震沒說完,史占春就拉他:
「『那怎麼辦?』」
那是曙光走了不太久的時候。
「……那天晚上,我看見我們的戰士露宿街頭,作為統帥,於心何忍!誰是只管付出不要索取的人?就是我們共產主義的戰士。我們不是神仙,不是豪傑,是人。人民才是造物者呀!神的創世紀早已過去,人的創世紀已經來臨。幾千年攔截堵擊、荼毒殺戮,任憑哪個帝王將相,也抗拒不了這個真理啊!」
嚴素在想:
他無法說下去,因為他的話給沸騰的轟聲所壓倒,全場的紅旗都在搖動,全場的人聲都在吶喊。這時,從人群中擠出一個黑臉盤的高大漢子,一個箭步跳上台,秦震剛轉身,還沒來得及走開,這人用蒲扇般大手推開秦震,他說:「讓我講幾句話,我憋了幾十年了——死了成千上萬,才活下了我一個——我不替那些不能再站到這裏來的人講幾句心裏的話,誰來講?……」可是,他的話噎住了,他用右手重重捶了一下胸膛。「我們武漢工人是寧肯站住死,不肯跪著活,我們站啊、站啊、站住了!……江岸的工友們讓我說一句話:我們沒有忘記江岸的歷史,『二七』的英勇搏鬥!白崇禧要炸毀所有機車,我們把機器、零件都秘密埋藏起來。我們三天三夜沒合眼,直到冒險穿過警戒線,把一輛一輛機車疏散到遠遠、遠遠的地方去。我們的工友實在支持不住了,機車一停,一撲就趴下動不了了……就因為、就因為我們是江岸的工人,我們烈士的鮮血沒有白流,迎來了今天,我們下定決心要大幹快乾,給活著的人干一份!還要為死了的人干一份!……」
靠了枕墊,扶他坐起,他臉上微微泛出紅暈,他開始了緩慢而清晰的陳述。他像下定決心,也許,他經過深思熟慮,他覺得只有把他那一段不平凡的經歷告訴他們,才能是對他們精神上的支持與援助。他看了看陳文洪,又看了看梁曙光:
那天,父親穿一件春羅長衫,他連車也不坐,右手提起長衫,沿著長街,邁開大步,昂首直前。誰料得到,就在光天化日之下,突然響起一陣亂槍。父親猝然倒在一片血泊之中,他舉起手,想喊什麼,只喊出一句:
「精衛一向遵循遺訓,不敢稍有逾越……」
汽車從漾漾雨霧中飛去,又從漾漾雨霧中飛回。就在母親滿懷勝利信心向工友們奔來時,從汽車後面射來一槍,這一槍打得那樣准——它穿過玻璃窗,正打在母親的頭上。司機開車狂奔,奔到工會,跳下車就喊,工人們嗡地一聲衝上來,將汽車團團圍起,——母親像靠在車座背上安安靜靜睡著了,只從額頭上沁出一股殷殷鮮血,她已停止了呼吸。
正在這時,房門上起了敲門聲音。
雨悄悄不停地下著,窗玻璃上遮了一層濛濛雨霧。風吹時,有些大雨珠就像透明的蜂蜜一樣懸挂在那兒簌簌顫動。
他聽了反而張開眼,他覺得嚴醫生經過幾日夜不眠,倒真正倦容滿面,他笑了笑說:
秦震艱苦地思慮著。
在學生面前,她是一https://read.99csw.com個矯健而又嚴厲的女院長,短髮塞在軍帽里,腰間紮根皮帶,她的風度、她的神姿,經常引起女同學議論、傾慕。她年紀不小了,但聲音還十分清脆,目光還十分銳利。只要她一聲口令,學員們就站得像一根線一樣整齊。可就是這樣一個「女軍人」、「女革命家」、「大姐」——也有著似水的柔情啊!
但,正是這種香味,惹惱了秦震。
「我知道,你們這幾天心裏都壓著塊石頭,都很不好受……」
他們跳下車,這時江漢關鐘樓上一陣嘹亮悅耳的鐘聲,正好敲了十一下。他們攀上樓頂一看,沿著長江兩岸全是火把,像兩條火龍,宛轉、燃燒。近處,火光熊熊,像一片飄搖飛盪的紅霞,火把一直迤通向遠方,愈遠愈細小,像兩條彎彎曲曲的串珠,閃著金黃色亮點。這一切火的光影都倒映江中,在急速漂流的江濤之上,有如隨波起伏、群星飛舞,一時之間,天上地下,彷彿都變成一片火的飛騰、火的旋卷。將重重夜幕照得雪亮,把揚子江水照得通紅。這壯麗的景色,真是奪人神魄呀!
她年青時有一頭烏黑油亮的好頭髮呀,
當他聽梁曙光、梁天柱從頭數說一遍完了,他一手拍著梁曙光,一手拍著梁天柱說:
在那白色恐怖急流之中,烏雲壓頂之日,有這樣一個人,發出這樣一聲吶喊……
可是,想下地走走,不準。
父親嚴峻而銳利的眼光穿過高山大崖,看透一切。
「梁天柱說得好!」
「不去了,回家!」
他為梁曙光尋到了弟弟梁天柱而高興。
父親氣憤得鬍子角都翹起來,倒背著兩手在廳堂里走來走去,臉色蒼白。他說:
秦震想得很深,說出這一句話,停頓下來。他早衰的鬚髮很長,兩腮布滿胡茬,顯得蒼老、憔悴。
——是的,一幕歷史的怪影出現在眼前。
唉!這也是一種老態吧!神經一興奮,就安靜不下來!
「有血氣的人站起來!你要動手,就從我這兒開始吧!」
「想一想,今天的歡呼,不正是對那一聲吶喊的回答嗎?」
嚴素要給他輸氧,他輕輕把她推開了。
父親拂袖走出會場。
可,這是什麼日子,又怎麼能睡得著呢!……
「你熬了幾天幾夜,倒是該休息一下。」
「就在這一天,——也是下著雨(他望了望冷雨敲窗的窗玻璃),白刃相接,僵持不下了。
「『不交——一根也不能交!我從來鄙視沒有骨氣的傢伙,我不能對汪精衛唯唯諾諾,唯命是聽。』母親一陣冷笑,『頭可斷,血可流,槍不能交!』」
從一九二七年到現在,漫長的二十多年過去了。在最困苦的時候,她把什麼都扔了,只留下這一張發黃了的照片,很少拿出來,只背著他,一個人,才仔細端詳,而後仰頭張望,而後淚水漣漣,一個母親的心呀,這心裏容納了多少淚水?多少辛酸?
女同志的眼淚是秦震最怕的了,他不知怎樣是好。
「娘怎樣了?」
至此,秦震緊閉雙目,咽下一腔苦澀。
一回到寓所,他就打電話給作戰科要電報。
蠟燭化成一片溶液,一小根短短燈芯奄奄欲熄。
「走!」
「詩人!你別做詩了,讓我看看。」
「我想勸說幾句——唉!語言這個東西有時是那樣軟弱無力啊!……」
這大江之濱氣候變化真大,黎明之前,江風峭勁,帶來陣陣涼意,幾個人都不覺打了哈欠。
兩個老戰友,你一言,我一語,使得這眼前熊熊不息的火龍,具有了歷史的內涵和無窮的深意。
「這不科學是不是?——可是,人的生活經歷中有些事就是不科學呀!……唉!」
她利用經常出入富戶、洋人家,取衣物、送衣物的方便,擔任了地下交通,特務一旦盯緊,她便找個洋人家躲過去,從而避開特務的跟蹤。
陳文洪躺在美國鋼絲行軍床上,背靠著高高一摞棉被、大衣、風衣,他兩手墊在脖子後面,擰住雙眉,像個石雕,紋絲不動。
「回家?」
「醫生!……在心裏悶了幾十年,我決心不回武漢,不再提這些事。現在,回來了,我們回來了……我要把這一切告訴陳文洪、梁曙光,告訴你,嚴素,告訴你!……」
父親從來把鄒容引為知己,他一直把《革命軍》一書保存身邊。他一聽汪精衛還在假借中山先生之名,實在怒不可遏,大聲喝斷:
「梁天柱說得好!」
汪精衛白凈的麵皮有點發紅,但還是皮笑肉不笑地詭辯:
——老母親能找到嗎?
他一賭氣坐起身。
他想起在北京分手前,兩人握著手說過:
一張紙,
這是一道滾滾而下的火的巨流,
秦震傾聽了一下雨聲,好像那無邊無際的雨聲喚起更加沉重的回憶,他慢慢合上了眼睛。
他是心潮起伏呀!他是心潮起伏呀!……
除軍閥,除軍閥,
「父親被暗殺,她收斂了屍體,沒說一句話。可是,夜深人靜時,她放聲大哭,哭得那樣痛苦,那樣悲傷。
「對呀!你說得對,我在河東,是我們先點起來,你們緊跟著也點起來了。」
嚴素連忙用聽診器仔細聽了一陣,不無憂慮地說:
「我意氣用事?我今天不說,明天武漢街頭就將陳屍百萬……」
「心絞痛,可經不住這樣激動呀!」
他伸手把花瓶推遠些,不行,還是香。他就翻過身用脊背對著花,誰知芳香又跟著瀰漫過來。
母親手上還捏著一寸長的小鉛筆頭。
母親在街上和常來家裡找曙光的地下黨同志相遇,她找到了組織,她平靜地說:
「我是問你現在她在哪裡?」
陳文洪的臉綳得很緊,梁曙光卻露出了激|情的顫悸,但都不約而同地從兩旁抓住秦震的手,他們覺得秦震兩手冰涼,他們臉上一剎那間出現了疑懼神色。
「嚴醫生,原諒我吧!我請求你把我這屋裡擺設個病房行不行呢?小陳,開車去,幫嚴醫生把什麼什麼、醫療用的東西都搬來。黃參謀,你也去跟隊長求個情,要懲罰就懲罰我,嚴醫生盡到了責任。」
其實,他心裏在翻滾沸騰,那天夜訪漢江橋,觸景生情,血淚斑斑的往事一起湧上心頭。於是一種思想,像一朵小小烏雲,在他心裏慢慢膨脹擴大,遮著生命的陽光,變成沉沉的重壓,他要傾吐,他再也按捺不住……
「我們應該一道回瑞金去。」
可是,陳文洪滿面通紅,無限悵惘。梁曙光從心裏更加敬重自己的老首長,他明了梁曙光、陳文洪各有各的痛苦,他是用自己的親身經歷在引導他們、鼓舞他們,嚴素的淚水一直不幹,她欽佩秦震、同情陳文洪、敬愛梁曙光。
她年青時有一張俊秀紅潤的臉膛呀,
秦震急得直跺腳:
嚴素聽了眼圈一紅,連忙低下頭,然後急急說:
「許多工友聽到噩耗來看望她,勸她歇息幾天。可是,天一亮她就照往常一樣出去https://read.99csw•com奔走了。那段時間,她很少言談,有時就那樣獃獃坐著。只有小真真惹祖母喜愛,她愛真真,真真愛她,深更半夜,真真從睡夢中還叫:『奶奶——我要奶奶么!……』母親每走進家門,必定先抱住真真,親呀,笑呀,……我覺得母親心上的傷疤也許就這樣慢慢愈合了吧!可是,有一天,她突然跟我念起父親的一首詩,可惜年長月久我只記得兩句:
史占春一把拉住他:
汪精衛狡譎地裝出一副可憐相,囁囁嚅嚅地說:
「『我要報仇!我要報仇!』」
「史司令在招呼你……」
「『看情形是這樣。』」
「那是我們整個民族生死存亡的決定性的一戰呀!」
他已經走了老遠一段路,警衛員小陳突然急急追來,一把抓住他。
「母親給汪精衛打電話,她大聲猛喝:
晨光那樣溫柔,
「她還繼續鬥爭。」
母親笑著打了他手背一下。
可是,當他把部隊從狂歡的激流裡帶回營房,他檢查了值星官,檢查了崗哨,自己一個人走回住舍時,他卻被一種異樣的孤獨感攫住。每次出營房,進營房,陳文洪、梁曙光都是形影不離,而今天剩下他一個人了。是的,他確實為梁曙光高興,不過這高興轉回頭又刺痛了他的內心。梁曙光總算找到了弟弟,白潔可一點線索也沒有。他有一樁不敢想、也十分不願想的事,思路只要一轉近它,他的頭髮根就炸起來,心就進了冰窟。
「一天,母親說,『震兒!真兒!你們要做點準備啊!』志士的堅強和母親的溫柔同時出現在母親身上,『汪精衛要繳工人糾察隊的槍了!』」
小陳硬是不肯,逼著他躺上床去。
他把門拉開,伸出頭看看沒人,他就敏捷地冒雨走去。
春雨之夜,簡直變成秋雨之夜,纏綿、悱惻、凄絕。
梁曙光聽到這裏,焦急地抓住天柱兩手問:
一片沉寂,萬種心情。
「不是激動,是歡喜……」
她指著蜂擁而來的那些狐群狗黨:
「幾天以內,連遭兩次打擊,我……」
「梁曙光,你想念母親,陳文洪,你想念愛人——就是這麼回事,通過這條線,把我們每個人的命運和祖國的命運結合在一起了,就像長江、黃河和這大地結合在一起一樣……」他微微喘息了一下。「歷史是無情的,已經發生的事,永遠也不能磨滅了,歷史也是多情的,不可磨滅的記憶會鼓起人的信念。就拿武漢這個地方來說吧!一次是歷史把我們推出去,一次是我們把歷史推進來……」
他擠出人群,人們擁擠著,衝撞著他,他好不容易擠出人群。
「『夫人息怒,事情總好商量……』」
秦震被安置在師醫療隊病房裡,原來準備轉院,被他謝絕了。
秦震像從一個線團中找出了一根線頭,既然找到了就往外抽,然後一點點纏成線球。
父親怒不可遏,拍案而起,手戟口誅:
「我和真吾踉踉蹌蹌,泥一腳,水一腳,按照黨指定的秘密聯絡點,就到咱們那天晚上去過的漢江引橋旁第七家棚戶,接上聯絡暗號,沒有燈光,沒有人聲,漆黑的夜幕下看那人模樣是一個踏遍長江萬里浪的老手。他帶領我們兩人,到漢水岸邊,跳上一隻木船,用篙一點,就劃過江面,在江心搭上一隻小火輪,順流東下,到了九江,趕往南昌……」
有那麼一天下午,國民黨中央開會。父親嚴厲質問蔣汪鄭州會議內容,要求汪精衛一字不留,公之於眾,汪精衛皮笑肉不笑地說:
小陳知道他怕嚴醫生,就說:
他像要驅趕什麼,揮了一下手。
嚴素對他看管得很緊,有一次發現他在小本上記什麼,就劈手奪走了。不論他怎樣說服,甚至央告,嚴素毫不讓步,她牙齒輕輕咬住下唇,也不說話,只是搖頭。他只好乖乖躺在床上,嘆了口氣:
火把!
如果說,秦震點了一把火,這個江岸工人就把火扇得燃燒起來。這個沉著、精幹、講話鼓動性很強的人,使得整個會場都像大海漩渦一樣迴環激蕩,從人群中發出一聲聲吶喊,一個點地喊這個人的名字:
他走到史占春跟前,已經衣衫濕透,大汗淋漓,但,他在笑,還不斷轉過身來向狂呼的人們揮手。
有一回,輪著天柱上早班,天還沒亮就翻身起來。
這句話說得大家都笑了,嚴素就帶上小陳走了。
今天下午慶祝大會會場上那激動人心的一幕使他難忘。
他小聲說:
秦震合上眼,臉色煞白。
秦震只顧向前走,小陳突然附耳說道:
他漸漸陷入沉思,每一家人回到自己家,難道就能睡得著嗎?就是小孩子,小孩子也會吵著還要一支火把呀!
屋裡三個人誰也沒出聲。
「嚴醫生跟我要人怎麼辦?」
「『決不收工會一槍一彈。』」
也許,她戴著老花眼鏡,披著毛線衣,坐在書桌前,從報紙上剪下有關華中前線的新聞吧?
他完全沉入自我思索:
然後,他緩緩說:
秦震掠過萬人攢動的人海,看到史占春司令員站在一處高台階上朝他招手。
「『這是生長過屈原的土地啊!這是生長過屈原的土地啊!不論付出多少鮮血,多少屍骨,有一天你們會回來的,走吧,我在這兒他們不敢動手,你們快從後門逃走吧!』……」
「對,我在河西這路先頭部隊里,大雨傾盆,伸手不見五指,正無可奈何,看見河東那面點起火把,一支,又一支……」
說得嚴素也噗哧笑了,不過,她嚴守隊長的吩咐,盡心看護,決不妥協。不過,看起來,司令員也已「樂天知命」,就那麼靜靜地躺著了。
秦震有點氣喘。他們勸阻他不要再講下去,可是他們又多希望他講下去。
「白色恐怖的烏雲愈來愈濃重,愈來愈低垂。」
秦震泰然一笑:
「她咔嚓一聲把電話耳機甩在桌上,氣昂昂往外走。」
說著,她低垂脖頸,肩頭一聳,哭了出來。
他停頓了一下,像在整理頭腦里一個思路:
「做不到,那只是痴人說夢而已。你記得,急襲剛開始,天不作美,就下起大雨,滿地泥濘,寸步難行;你記得,朱德同志指揮河西一路,劉伯承同志指揮河東一路,都點起火把!」
「精衛跟隨國父……」
「命運,命運是什麼?你可不能不承認這一點,說是什麼唯心論哲學。我看沒有命運就沒有人生的經歷,沒有它,就沒有世界、沒有歷史。」
「這幾十年,我常常想父親說過的那句話——那是我在汀泗橋之戰左膀負傷后。到了武漢見到父親,父親很心疼,也很高興,他跟我說:『好啊!你把血滴在中國這片土地上,你的生命就紮根在中國這片土地上,我們革命人的命運就是如此呀!命運,這說的不是命運嗎?……』」
手軟弱地垂下去,頭一低撲倒在地。
一看,母親頭枕在手臂上,在桌上睡著了。
「我和真吾,又感激、又悲慟,真不知說什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