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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克氏對人類的性|欲、貪、嗔、痴、恐懼等自然展現的能量,抱持的仍然是一以貫之的中道,既不排斥,也不壓抑,更不耽溺,只是隨順這些能量的示現,佐以純然的觀察或看。如果當下看破排斥、壓抑或耽溺都是自我中心的活動,當下立即轉成空無或無我,此乃轉識成智、煩惱即菩提的風味,而空無之中自有至真、至善、至美與大愛。
母親當年在四川歌樂山獨居時,隔壁有人養了兩隻大狼狗。有一年母狗懷孕產下一窩的小狗,母狗每天盡忠職守地護著它的狗仔仔,渴望擁有孩子的母親,寂寞地站在窗前望著那幅天倫圖。某天有位住在附近的太太到隔壁做客,她聽說母狗生了一窩小狗,興奮地走近前去觀賞,沒想到母狗以為陌生人來意不善,拼了命地往那位太太的身上撲,一邊撲,一邊用尖牙撕咬對方的衣肉。母親站在窗前目睹那名女子由潔白變成血肉模糊,急得一個人在屋子裡又罵又叫。
這些話提醒了我,也令我意識到自己的思維活動總是落入批判、嘲諷和對立,這些瞬間顯現、永無止境的微細衝突,如果沒有反觀的能力,基本上是完全被我們忽略的。這樣的忽略和遺漏就是佛家所指的不知不覺與沉睡不醒。克氏所說的完整而不破碎的心,指的就是不揀擇、不譴責、不判斷、不比較、不分別、不詮釋的覺察或覺知,亦即純粹的觀照;以佛家的術語來說就是中道實相觀、如實正觀,或是禪宗的「至道無難,惟嫌揀擇」以及「直下覷透」。克氏強調的是萬緣放下,這萬緣放下在傳統宗教組織的錯誤詮釋之下,使人們以為修道就是要棄世、禁慾、離群索居、苦行自虐,因而形成了嚴重的聖凡之分,對塵世經驗生起自慚形穢的醜惡感和罪惡感,似乎只有宗教組織和這些組織里的人才是聖潔無罪的。此類思想助長了宗教組織過度膨脹的文化地位,從古至今有五千多場(現在還在激增中)因信仰和宗派的不同而引起的戰爭,這真是人類的無明和作繭自縛的極致展現,因此克氏大胆地指出:「這個世界一向慣於遵守傳統的途徑,其實我們內心的不安就是由此開始的。因為我們追尋的總是別人的許諾,我們不假思索地追隨別人所擔保的無憂無慮的精神生活。我們大多數人都反對暴君式的專斷體制,內心卻接受了別人的權威或專制,允許他們來扭曲我們的心智和生活,這真是不可思議的事。但如果我們開始全盤地拒絕,不是在思想上,而是在行動上拒絕所有的宗教權威、所有的禮儀和教條,我們立刻會發現自己陷入孤立狀態,而且開始與整個社會為敵,而不再是受人敬重的高尚人士了。然而只要一涉及面子問題,就不可能接近那無限的、不可臆測的實相了。」
克里希那穆提的洞見(1)
克氏的真理顯然是以人為本位的,他不像傳統的宗教導師總是致力於集體秩序的維護,總勸人忍辱、持戒、行善,臣服於社會認同的美德;他更深一層地洞悉到人心若是沒有自由的空間,就會因壓抑和不忠於自己的真相而滋生出暴力及失序,而集體的秩序也會跟著瓦解。畢竟所謂的國家、社會和民族這些宏觀名詞,不過就是許多被壓抑的個人組合而成的。然而從古至今個人對抗集體的戰爭一直沒間斷過,世界並沒有因反叛和革命而獲得改善,人類也沒因此而真正轉變。在這個宏觀的議題上,克氏也有他的洞見,他認為人類的自我感和與其他生命之間的關係創造了社會和宇宙,因此個人就是宇宙。他認為社會運動和政治改革都無法徹底轉變這個世界,除非每個人快速地產生突變。他說:「制度永遠不能改變人類,制度永遠是被人類改變的。」有人問他小我的力量如何能改變社會和宇宙,他回答說:「滔滔的恆河之水是由無數的小水滴匯聚而成。所有改變人類的重大運動都是從某個小我開始的。」
五十三參
對於「當下」的體悟,傳統的宗教組織通常是透過禪七活動由法師引導學生逐步深入;但是廣為一般大眾所熟悉和認同的,卻是周邊的宗教儀式、象徵某種美德的善行以及退而求其次的方便法門。克氏以毫不妥協的精神,首先揭開的無明之網就是從古至今流傳最廣、最久遠的「方便」之說。克氏指出,人類心靈演化的終極境界便是證悟實相、真理與至福,而傳統的修證和冥想途徑最常見的卻是持咒、念佛、觀想之類的方便法門。克氏認為這類的方便法門不但無益,而且有害,他在《人類的當務之急》這本書里非常透徹而詳盡地指出了什麼才是真正的冥想,什麼是錯誤的冥想。他說:「冥想既不是重複誦念,也不是神通經驗,更不是刻意止念。咒語和念珠雖然可以使妄念安歇,然而在本質上這不過是一種自我催眠的形式,還不如服鎮定劑算了。」
克里希那穆提的洞見(2)
另外一位與我有短暫師徒之緣的老師也是在乃竺家結識的。某一天紅教的貝諾法王在丁家弘法,我上山去參与那個法會,下午有位蔣波仁波切也來會見法王。我記得當蔣波仁波切剛一推門進入玄關時,我連他的長相都還沒看清楚,便覺得有一股想要流淚的衝動,我在丁媽媽面前掉了幾滴眼淚,丁媽媽看到我的反應感到很稀奇,於是對我說:「Terry,你和這位仁波切一定非常有緣,你應該多接近他才對。」不久乃竺陪我到淡水參訪蔣波的道場,我記得一走進他的起居室彎下身向他頂禮時,渾身的氣突然往頭頂沖,完全無法用意志力加以控制。我在他的面前就像一名創傷兒童見到了父親,號啕大哭了十幾分鐘,那時我才發現自己從小到大壓抑了多少的哀傷。蔣波仁波切無語的悲憫,令你感覺終於有人無條件地接納你了。他散發的人性品質是充滿著殘酷與暴力的世界所罕見的。他的神態中自然流https://read.99csw.com露的理解與渾身散發出的治療能量,令你覺得自己的委屈不需要言語的傾訴,他一眼便完全瞭然。他告訴我,也許我們曾經有過師徒或親屬的因緣,如果我對密宗有興趣,可以護持他建立深坑的道場。可惜深坑的道場成立后不久,他就意外地圓寂了。近年來聽說他已經轉世,然而我對轉世之說仍抱有存疑的空間,所以沒有再涉足於他的道場。
閱讀各家典籍(1)
如同大部分的真理追尋者一樣,我一開始讀經不外乎就是《心經》、《金剛經》、《圓覺經》、《華嚴經》,等等,此外還有春華送我的一大沓助印的善書。這些經典里所採用的語言既簡練又玄奧,你很難立刻理解。東方人喜歡意會而不強調言傳,於是你只好人云亦云地說服自己:也許真的不需要理解,只要每天把經典當早課晚課不斷地誦念,有一天自然就領悟了。但是誦念了許久,仍然不見悟的蹤影,這時你不禁開始懷疑那些強調意會的人可能沒一個真的領悟了什麼,他們只是滿口佛言佛語似懂非懂地炫耀罷了;至於法師的詮釋和註解聽起來也都是一些道德常見罷了。難道甚深的真理就僅止於此嗎?除了因果、布施、諸惡莫作、眾善奉行之外,還有沒有更深的道理了呢?不二法門指的究竟是什麼?不思善、不思惡指的又是什麼?如果沒有善惡、是非、對錯,人類又能依恃什麼而活?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是什麼樣的境界?禪宗的參話頭到底在玩什麼把戲?公案和機鋒轉語把真理引到了玄之又玄的境地,難道古代的智者真的那麼殘忍嗎?生命的苦難有那麼多餘暇可以拖延、揣摩和猜測嗎?我對傳統的這套宗教作風逐漸起了反感,我不相信沒辦法找到一看就懂的真理。
我聽了也跟著急,我問她為什麼不跑去救人,她說:「傻孩子,那母狗已經瘋了,跑出去等於送死。」
中國這個古老的民族數千年來最大的包袱就是面子問題,不但向外馳求物質享受和面子有關,就連所有的倫理、道德和教條之中都混雜了面子的成分;愈是爭強好勝,愈是完美主義的人,愈是要面子。我回想從小到大的成長過程中有多少的人際糾紛是因面子受損而引起的。奇特的是,面子只是我們製造出來的意象或形象,為什麼我們會把它當真,甚至不惜犧牲性命來護衛它?是不是因為人心之中都有自卑和自我否定的傾向?然而這份自卑必定是從想要變得更好的慾望而來的。在這個問題的探討上,研究量子力學的科學家戴維·博姆(David Bohm)與克氏進行了一場完整而細微的討論,後來結集成《超越時空》這本書。博姆認為人類一旦有能力製造更精良的器具,便推而廣之地認為自己也需要變得更好;人類的思想很自然地總是投射出更高的目標。接著克氏提出了時間感的問題,也就是佛家所說的過去心、現在心與未來心;人一開始瞻前思后,就會產生期望與懊悔,於是內心的交戰、掙扎、衝突與困惑便接二連三地湧出。追蹤到這裏,我們已經發現自我中心或我便是所有問題的根源,接下來的問題則是,這個我要如何脫落呢?
閱讀各家典籍(3)
「如何」二字一出現,我們又回到了方法的問題。從古至今的宗教人士都企圖透過某些方法來打破自我的牢籠,體悟宇宙無限的大能,他們嘗試苦行禁慾、離群索居、禪定冥想,所有能努力的都努力了,但沒有任何努力真正達到了目的。博姆接著問道:「是不是因為所有的努力仍然局限在變成的範圍之內?」克氏回答:「沒錯,不過人們始終沒有領悟到這一點。他們必須把這一切都放下。」這裏指的就是放下心中的時間感,只進行每一個當下純粹的觀察和聆聽。因為克氏不強調刻意修鍊(剛才提過刻意修鍊之中一定有變成的慾望,所以仍然陷在自我中心的活動里),他指出只有在日常生活自然進行的活動中維持開放而純粹的看與聽,才有可能無為地領悟當下。他說:「聆聽的時候腦子裡有沒有聲音,還是完全沒有任何噪音或妄念?假設你想表達某種超越文字的東西,但如果我不能完全安靜地聆聽,我就無法了解你說話的深層意涵。現在就是當下這一刻,裏面儘是一些時間感和思想。思想一旦止息,當下就有了截然不同的意義。換言之,當下就是空無,空無就像零這個數字,它包含了所有的數字在內,因此空無就是萬有。但是我們非常害怕進入空無狀態。」
第二位助手是印度籍的心理治療師,她引領我進入一間有噴水池和天光的房間,我們席地而坐,透過交談熟悉彼此。接著她帶我走進一間擺著按摩床的寬大房間,她示意我閉上雙眼平躺在床上,以深呼吸和觀想來放鬆自己。她要我想象凈光從頭頂灑進體內,把所有的障礙和濁氣從腳底洗刷出去,我發現這個觀想的方式和道家的「洗髓功」十分類似。然後她開始為我按摩腹部,她在肋骨的下方以及肚臍的四周施以緩慢的深壓,我覺得那些部位都很疼痛,她說這表示我還有許多深埋的情緒需要釋放;接下來她以精神暗示導引我沉入幽幽微微的冥想。安靜了一陣子,她暗示我已經回溯到入胎狀態,她問我有沒有任何心理的反應,我不知道是自我壓抑,還是根本「沒事」,腦子裡空空洞洞,什麼反應也沒有,但是我求和諧的老毛病又犯了,我覺得沒有反應會令她失望,於是勉強擠出了一兩幅「人工影像」,她說這可能是回溯的第一個也是最近的轉世。
我找到了!(2)
「空無包含了整個宇宙,裏面不再有我的瑣碎渺小的恐懼、痛苦和焦慮。空無意味著整個宇宙的慈悲,而慈悲即是空無,因此空無就是無上的智慧。」
與佛法印證之下,人們開始明九*九*藏*書白克氏的教誨與佛家的精神基本上是殊途同歸的,你甚至發現連老莊的洞見與克氏的全觀也是旨趣相通的。接著克氏指出神聖的真諦,他說:「你把人生劃分成神聖與凡俗,道德與不道德,這種分別之心才是不幸和暴力的溫床。萬事萬物都是神聖的,否則就沒有一樣東西是神聖的」,「神聖的東西沒有任何屬性。寺廟裡的石頭、教堂里的神像,這些象徵都不神聖。人們因錯綜複雜的慾望、恐懼和渴望而稱之為聖物,但這樣的神聖仍停留在意念的領域里;它們是由意念造成的,但意念是毫無新意,也不神聖的」,「神聖(holy)這個字本來源自於完整(whole),意思是健康,神智清明。……在意念中運作的心智不論如何渴望神聖的事物,仍然是在時間的範疇內活動,在支離破碎的範圍內活動著。那麼心能不能完整而不破碎呢?」
克氏的教誨看似哲學、禪、中觀與佛家的原始觀點,但是其涵蓋的層面以及微細的程度又似乎超越了以上的範疇;基本上他是一位無法被歸類的老師,他的教誨簡化地說就是最究竟的真理。因為究竟真理已經超越自我中心的活動,深入于真空無我之境,所以是不能言傳的。傳統宗教組織對於無法言傳的真理多半以直觀的「悟」來下手,但克氏的解說方式卻是從反面切入,以現代人易懂的語言工具透過對談層層揭露意識中的真相。既然無法從正面說明,那麼就從反面一一破除各種幻覺、象徵、名相、意識形態、價值觀、教條、理想、時間感、掙扎與二元對立。當所有的無明之網被解開時,不需要任何刻意的修鍊或鍛煉,也不需要再建立任何觀點與概念,人心自自然然便能安住于解脫的空寂狀態。當機緣成熟時,開悟的熏風會不請自來,這便是克氏所謂的「無為之道」。但無為總給人一種不知該如何下手的感受,似乎太過於輕鬆了,習慣於有所作為的人類很難體會只是存在的那種心境,而總想抓住什麼、追求些什麼,於是能量就在這個過程中逐漸耗損。然而凡是能抓得到、追得著的都不是真相,都只是我們認假成真的幻影罷了。克氏的話語促使我反思自己追尋真理的過程,沒錯,追尋的本身就是在脫離事實的真相,雖然追尋也能帶來希望、快|感,追尋也能滿足自小就有的征服欲,但追尋畢竟投射了時間感和未來的幻覺,故而忽略了當下的真相——真相包括內在與外在的種種情境,亦即內心或意識里的思想、情緒和身體的覺受,以及外在發生的事和各種關係的互動。
然而小我又要如何開始呢?這「如何」二字一出口,已經暗示了方法與追求之心,克氏敏銳的心智立刻照見這其中的陷阱。他說:「如何二字指的並不是方法,而是一種探索,但改變到底是什麼?真有改變這回事嗎?還是只有在完全改變之後,你才能問這個問題?……改變意味著從現有的狀況轉向另一個不同的情況。這個不同的情況到底是現有狀況的反面,還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種東西?如果它只是現有狀況的反面,它就根本沒什麼不同……譬如冷、熱,高、低;正中有反,反中有正;因為有對比,它們才會存在。然而凡屬於比較級的東西,即使有程度上的不同,骨子裡的本質還是相同的,因此改變成相反的情況其實就是根本沒變。即使改變的舉動能帶給你一種上進的感覺,仍然是個不折不扣的幻象。」
Galisteo夜晚的繁星,把銀河擠得水泄不通,空氣中漂浮著陣陣的駱馬味。寂靜像是一片黑幕,襯托著此消彼長的蟲鳴,我腦中神經里的蟬鳴,也加入了這一場即興演奏會。這真是一個連污染都不在的偏遠小鎮。你走的國家愈多,愈是驚嘆人類四海為家的遷徙本能。我獨自一人以耳根圓通和這片陌生的天地,進行著無言的交流。
閱讀了克氏一長串的見解,我很慶幸自己是個滑溜的麵條,我的心至今沒有被任何人或任何組織所制約,同時我也意識到獨立的追尋過程遠比加入某個組織要辛苦和不安全得多,然而真理這朵深山中的百合絕非一蹴可及的,沒有一點實驗和冒險的精神恐怕是很難找到的。接著克氏更進一步地引申自由與暴力的關係。他說:「自由就是一種無限的空間。當空間不夠的時候,暴力一定會出現」,「社會文化的範圍過於狹窄,裏面毫無自由可言,因為缺乏自由,所以才會失序」。這些話讓我開始思考我們從小到大所受的教育確實是沒有空間的,父母不尊重你的自主權、成長權和試誤的權利。師長則一味地灌輸你各種是非、黑白、對錯的觀念;他們在上課時你只有聽的份,過程里既沒有討論,也不鼓勵質疑,若是學生有所質疑,多半被視為叛逆分子。政治在國民黨解嚴前連言論的自由都不完整,更何況設立一個反對黨來制衡執政黨了。婚姻制度則使得自由戀愛變成了毫無彈性的終身承諾,怪不得家庭、學校、社會,處處都有暴力和失序的現象。
我找到了!(1)
回想起來我第一個結識的解惑者應該算是林雲二哥。那年我十九歲,正在輔大念書,隔壁法文系有位同學名叫葉政圓,他人很溫和,沒什麼攻擊性,我們很自然便成了好友,在他的引介下我結識了不惑之年的林雲二哥。那時他尚未成為公眾人物,看上去是位深思寡言內心世界不易測度的中年人。他拿著一個放大鏡,上面有一顆迷你型的小燈泡,很仔細地研究起我的掌紋,然後慢條斯理地開始剖析和預言我的性格與命運。他說我是個「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人,時常因礙於情面而吃虧,人生的阻礙不斷,但日後的知名度是超越國界的。我的情感世界里有許多異國因緣,但也是波折連連,他說我應該有兩個同父異母的兄弟;我告訴他這是除了至親之外無人知曉的九-九-藏-書事。他能看出道鈞、道揚的存在,證明他的掌紋學的確有自家絕活;後來他到香港中文大學教書,我們便失去了聯繫。幾年後他開始以民俗學、風水和密宗苯教的術數,為人解惑、解心結,我們才又有了見面的機緣。這位李敖口中的「妖僧」其實是一位深具觀察力和判斷力的高人,多年來他所教導的方法雖然不是我追尋的目標,但每次旁觀他和周遭簇擁的追隨者之間的互動,真是佩服他因機施教、適時點撥的全觀能力;他的柔軟、穩定、寬大和善解人意的能力,絕非那些攻擊他的人所能度量的。我認為他是我在道途上的第一位解惑者,也是曾經給予我無私的支持和關懷的兄長。
就在我打消所有他力救濟的意圖時,某天我逛完紐約的Bloomingdales百貨公司,正在路上散步,抬頭看見前面有間小型的書局,是我一直想探個究竟的探索書屋(Quest Bookstore),我懷著興奮的心情推門而入。這間書屋也是著名的通神學會辦公室所在地。我漫無目的地瀏覽著書架上各式各樣的宗教、哲學與玄學著作。當時我並沒有戴眼鏡,遠距離的東西是看不清楚的,可我被遠方書架上的一張照片莫名地吸引著。我眯著眼睛走上前去,發現那張照片上的人物是一個看似女孩的印度男孩,書名是《克里希那穆提:覺醒的歲月》(Krishnamurti: The Years of Awakening)。此人是誰我那時一無所知,看見那個旋轉書架上全是他的著作,顯然是位有分量的人物。書架上的每一本書都是以他的照片做封面,他的臉從年少到老邁變化大得驚人,好像每個階段的他都不是同一個人;尤其突出的是普普·賈亞卡(Pupul Jayakar)所寫的《克里希那穆提傳》的封面照片。那張照片上的他應該是五十歲左右,我覺得那是我見過最俊美的一張臉——這張臉似乎不容許一絲一毫的含糊與妥協,透徹的眼神像是在遙望著另一個世界;通常這樣的眼神里總帶點夢幻成分,他的遙望卻是警醒的、了知的。我只能說我被那張臉迷住了,旋轉架上的書我全買了下來,回到SOHO的家中開始一本本地閱讀。克里希那穆提的書中沒有任何媚俗的廢話,句句正中核心,一針見血地點穿了人類的自欺與無明,他的洞見已經探照到人類意識的底層。如同世上無數受到他話語感召的人一樣,我知道五十三參的旅程已經到了盡頭。我找到了!
我被「Light Institute」安排住在一位專門設計銀飾的藝匠家中。她的室內布置完全是新墨西哥風——印第安人手刻的原木傢具,粗朴而厚實,Kilim毛毯上有我最愛的色澤,耀眼的陽光從天窗放肆地灑落下來,溫暖了地上酣睡的黑狗;女主人告訴我,它的名字叫Peggy。我這名「貓人」以往只要遇上狗族,一定遭到它們齜牙咧嘴的威脅,Peggy是我遇見最友善的狗。它亦步亦趨地跟在我的身後,或者安詳地趴在我的腳邊,等著我用手溫柔地撫摸那身美麗的皮衣。我覺得Peggy也是我的老師,它解除了我多年以來對狗的恐懼;這份恐懼來自童年時母親講過的一則遭遇。
有一天我從書架上拿出一本中英對照的《老子道德經及莊子全集》,英譯者是James Legge。以前我讀老莊雖然能領會,但還不到完全對焦的程度,沒想到這本書令我對老莊思想產生了清晰而完整的理解。我閱讀鈴木大拙以英文著作的《禪與心理分析》、《基督教與佛教的神秘主義》、《開悟第一》以及《禪與生活》等書,也比較能理解禪的精神內涵。有了這樣的認識,我感覺在英文的著作里或許找到我想追尋的究竟真理,於是決定再回紐約索霍區的「小家」住一段時間。
克氏如同一位慈悲而激進的智者,在上提下拉、節節逼近的揭發中,幫助讀者頓悟和產生突變,進入他已經置身其中的無路之國和不可思議之境。我的心被他的赤誠震撼得顫抖,多年來我對人性的疑惑和觀察,終於在他的字裡行間獲得了澄清與印證。我對這個世界徹頭徹尾的不滿如同火山灰一般開始塵埃落定。千年老婦終於覓得了歸途。
然而眼前這位女士所採用的顯然是「自由聯想」,既沒有針灸,也沒有真正的前世畫面,只有我缺乏想象力的「胡」謅。我按捺不住開始坦白抗議,我說你們做了不實的廣告宣傳,基本上已經是欺騙的行為。印度女士辯解了一些護衛己方的說辭,我覺得沒有討論的餘地,於是我告訴她,我雖然是個對金錢隨興處置的人,但此刻我要以負責的態度,要求你們退還我已經開出的五百美金支票。印度女士氣得臉色都變了,她說她在這間中心工作了幾年,治療過從世界各地前來求診的人,其中不乏知名之士。前幾天才有一位來自歐洲的音樂家,就在我躺的這張按摩床上突破了嚴重的心理障礙,感動得痛哭流涕。我說對一位從未深入過自己的人,「自由聯想」可能很有效果,但是對長期向內心探索的人來說,你們的方法是很浮面的。她聽了當場拂袖而去,我也獨自回到住處找Peggy玩耍。那天晚上印度女士拿了一張五百美金的支票,當面交還給我,我告訴她,我很欣賞她的誠實與自重。
有一天我買了一本書,書名是《時間是個幻覺》(Time is an Illusion),作者是Chris Griscom,她和名演員莎麗麥克琳是死黨,在新墨西哥州的Galisteo設立了一間「Light Institute」以針灸術引導患者進入前世回溯。這個領域我從未接觸過,既然五十三參,就要參到底,於是我買了一張機票,寄了五百美金的診療費,便只身前九九藏書往這個陌生的小鎮。
她說這句話時,眼眶裡都是淚水。母親的回憶透過她鮮活的表情和語言,感染了我幼小的心靈,從此以後我看到狗,便自動生起一股莫名的恐慌,全身的汗毛好像不聽使喚地豎立,恐懼的意象鎖在細胞的記憶庫中,始終沒有機會解除這個密碼,眼前的Peggy以它的忠誠和溫柔,融化了我的防衛機制,我們成了形影不離的好友。
那一天為我進行回溯的是一位穿著粉紅絲質衣褲,披著白色雪紡圍巾的白人女士。我看著她渾身上下的入世氣息,信心怎麼也提不起來了。我的直覺告訴我,這位「粉紅女士」可能無法帶我進入任何一個前世,我只好忠於自己的感覺,走進Chris的辦公室要求換人,剛好Chris本人正推門進入辦公室,我敏感的知覺,立刻感應到她所散發的治療能量,她很快地答應換一位助手為我進行回溯。
一九八五年我的好友丁乃竺邀請仁波切到她陽明山的家中傳法,我再度有機會和仁波切見面,當天乃竺可愛的姊姊乃筠坐在一旁替我翻譯。仁波切直截了當地告訴我他對我的觀察,那些話語幫助我建立了一些自我肯定,使我的解脫之心更為堅定。多年來他偶爾應邀到台灣弘法,每次見到他都有些收穫。他率直的話語里總是有洞見,頑皮嬉笑之間流露著真實的關懷,你可以感覺他有多麼希望學生們能全神貫注地步上解脫之道。他給我取了一個有趣而傳神的外號——麵條,意思是這根瘦巴巴、滑溜溜的麵條許多人都想用筷子把它夾住,但終究被它溜掉了。我三十八歲那年進行了十個月非正式的閉關,促使我做決定的人就是嘉楚仁波切。當時我在三藩市演講,剛好仁波切也在灣區,他看到我深陷度眾的大夢中,忙得連小命都不保了,便適時地提醒我:誓言固然要完成,身體還是得先照顧好。他告訴我再不閉關充電修養,健康很快會出問題。我一向服氣他的觀察,於是照他的話在四維路的家中閉門自修和翻譯了十個月。他從不講教條或勉強你修某種特定的方法,而是客觀地給予最實在的建議,而那建議往往就是因緣的自然示現。
追尋者的日子是最快活的,終極目標在遠方遙遙地招著手,真理似乎是唾手可及的。我每天早上起床做瑜伽,替自己準備一頓豐盛的早餐,到超市捧回一大包的新鮮蔬果,泡一杯在中國城買的江南龍井,一邊品茗,一邊埋首于啟蒙的文字里。這種既中既西,又古又今的混沌,令我覺得自由而適切。午餐時刻我到West Broadway的日本料理店叫一客百吃不膩的California roll,或者到附近的素食餐廳用頭腦說服自己:淡而無味的生菜沙拉是有益身心和靈魂的;這麼做滿足了我各種潛藏的潔癖。晚上偶爾和好友Anne到衣索比亞餐廳放任地享受一餐手抓餅夾紅燒牛肉的異國烹調。我熱愛國外的生活方式,但因緣總是把我拉回到台灣。
第二位有緣的密宗導師是紅教寧瑪派的嘉楚仁波切。一九八四年底我正在香港拍攝《平安夜》,某天傍晚剛拍完我死亡的戲,回到旅館便接到林雲二哥的電話。他告訴我有一位大圓滿修行人很值得參訪;那天晚上這位高人將舉行灌頂法會,二哥希望我能參加。我走進法會的現場穿過客廳時,見到法座上的嘉楚仁波切,心裏忍不住暗自竊笑。他的長相十分古怪有趣,有點像外星人加兔寶寶的組合。他的臉孔充滿著喜感,頭形圓滿,手勢優美;那股發自內在的美,吸引了我的注意。密宗的儀式和法會給我一種文化上的疏離感,眼前的這位老師卻令我覺得親切。晚餐時我有一個機會和他私下談話,我坐到他的身邊,充滿著好奇地提出了一個頗為唐突的問題。我問仁波切我與母親是什麼樣的宿世因緣,仁波切帶著滿臉促狹的表情回答我:「說不定她曾經是你的女兒?」接著菜飯已經上桌,談話的機緣就此打斷。
第二天前世回溯的治療正式開始,我從住處沿著村裡的小徑往診所的方向走,途中經過一幢農舍,裏面養了六七隻大公狗。Peggy顯然是這個村子里最受歡迎的母狗,它無論走到哪裡,總是引起公狗強烈的反應。那一群大公狗看到Peggy,立刻搖著尾巴迎上前去,我對狗的防衛機制雖然已經改善,但是在四處無人的野外,面對一群大型的公狗,仍然心跳加速。我慢慢地往前走,故作鎮定地回頭喊著:「Peggy!Let誷 go.」說也奇怪,那群公狗不知道是感應到了我的恐慌,還是知道我要帶走它們的女友,只見其中的兩隻盯著我的腿追了過來,它們發出攻擊前的「嗚嗚」聲,齜著尖牙,眼看就要咬到我的小腿了。這時我想起第一天在「Light Institute」遇見一位老師正在教小朋友馴馬,她說動物只有兩種反應,一是攻擊,二是逃亡;這兩種反應的背後都是恐懼,如果人類想解除動物的攻擊性(也包括人性中的動物攻擊性),最好的方法就是深呼吸,保持心情的平靜。於是我開始深呼吸。很奇妙,那隻幾乎咬到我小腿的公狗,突然放緩腳步,停了下來。我頭也不回地繼續往前走,不久Peggy尾隨而至,我看到前面的某戶人家已經在望,終於鬆了一口氣。這個事件讓我體會到「禪定能制暴」。
這一大段話令我開始省思傳統修鍊的問題。當我們努力在修的時候,心中其實充滿著想要變成某種理想狀態的慾望,這份慾望的本身就會令我們原地踏步。怪不得我接觸過的某些努力打坐或打七的老參,並不給人一種人格成熟、智慧明透的感覺,反而有一種較量和競爭的世俗感,比不修的人還要封閉、狹隘。多年之後台灣開始有人引介上座部的原始佛法,譬如佛使比丘和阿姜查的著作,許多人才恍然大悟,原來佛九*九*藏*書陀在兩千五百多年前提出的觀察——人類是顛倒的——指的就是人心中想要變得更好的慾望。
克氏所指的空無和佛道兩家的究竟真理如出一轍,那是一種大智若愚、化繁為簡的狀態,因此克氏又說:「如果一個人真的能夠簡單,他就能了解錯綜複雜的人生。但我們的起步就是複雜的,所以我們永遠無法認識簡單。我們的腦子受到的訓練就是去認識複雜的東西,並且還想得到解決這些複雜問題的答案。我們無法認清單純的事實是什麼。」這些話使我聯想起老子所說的「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無為而無不為」。複雜的知識系統並無罪,但是在人尚未認識自己的真相之時,這些知識只會使事情複雜化,然而一旦體悟到損之又損的空無及無為,知識就成了可以活用的工具;換言之,是人在運用知識而非被知識所役用。
閱讀各家典籍(2)
我在閱讀這句話時眼淚禁不住地泉涌,這是一個多麼無求的心靈啊!如果一個人還有絲毫的顧忌,都無法揭發真相到如此透徹的程度,這樣的慈悲是不易被落在面子陷阱里的人了解的。
然而,這蕭伯納口中最卓越的宗教人物、亨利·米勒最想結識的人物、赫胥黎心目中的佛陀再現以及紀伯倫心目中的基督化身,在台灣人的意識里卻是個不存在的或無人知曉的陌生人物。我決定回台灣后,一定要和曹又方、簡志忠與王季慶商量如何有計劃地譯介克氏的教誨。
接下來我又在她的追問下呢喃出第二個轉世,但劇情糟得必須患健忘症。兩個前世好不容易謅完了,印度女士開始當真分析起我的潛意識。她說從那兩世的意象看來,我與父親的關係都是驟然中斷的,因此我今世的親子和兩性關係,必定受到了前世的影響,也有驟然中斷的現象。乍聽起來這些話都與事實相符,但這些事實不用她說我也知道。無論是Chris自己寫的書,或是莎麗麥克琳的著作,強調的都是這間中心所用的獨特針灸術。她們聲稱當金針扎進眉間輪的穴位時,接受治療的人會自動出現過去世的意象;莎麗在書中還繪聲繪影地描述她進入亞特蘭提斯那一世的景象。
我告訴她「那一世」我是北京天橋賣藝的少女,我今生的父親在那一世也是我的父親,他手上好像拿著一個缽,站在人群前面收銀子。我在敘述時心情和以往演戲時一樣,覺得這個劇本寫得實在太過於拙劣。接下來印度女士又問我還出現了什麼畫面,我勉為其難地發出囈語:一場洪水淹沒了我們的農莊,父親和我在洪水中各奔東西,從此流離失散,沒有再見過面。
在顯宗方面,春華引介我參訪過聖嚴法師、證嚴法師、星雲法師和唯覺法師,每一位法師我都皈依,也私下交談過,他們都有某種程度的洞見和智慧,但是他們的道場太龐大,信眾的人數過多,老師不可能有充裕時間私下細解真理,而我急迫的求道之心無法在這樣的形式中得到滿足,於是我決定依法不依人,開始靠自己閱讀古老的典籍。
我回想起自己一開始接觸宗教時,法師教給我的幾乎都是持咒和觀想法門,再不然就是透過隨息、數息來集中焦點和妄念。一開始這些方法都很有效,賓士的思維活動很快就安靜了下來,但不久又恢復了原狀,於是我又得重新數息、持咒,就這樣重複再三來來回回地角力。過了一段時間之後我開始產生懷疑:難道這麼做就可以解脫了嗎?答案是,它不但無法幫我解脫,還進一步製造了更大的矛盾,因為我和人說話時心裏想的是咒語,在進行某件事情時也無法全神貫注于眼前的工作,心裏老是挂念著修這件事。克的話完全印證了我的疑惑,於是我繼續閱讀,看看他還要揭發些什麼。他說:「盲信和抱著教條不放的人無論如何也進入不了冥想的領域,逍遙自在才是冥想的首要條件,而它意味著徹底放下社會的假道德與價值標準。這便是冥想的起步」,「冥想就是當下自發的天真情境,這樣的心永遠是寂然獨立的」,「一旦身為印度教徒你就無法獨立了,同樣的,其他教徒也都無法獨立。一個因承諾而受到束縛的人怎麼可能寂然獨立呢?寂然獨立意味著不受影響、天真、自在與圓滿。假如你真的能寂然獨立,就能大隱於市,而且永遠會做局外人。能夠寂然獨立,才會有完整的行動及合作的精神;因為愛是完整的」。
一九八八年的初夏我剛過完三十五歲生日,便搭乘飛機直奔紐約。再度回到SOHO,心情非常愉快。我住的那一區離紐約大學附近的西東書局很近,我喜歡散著步到那兒去找書。我饑渴的心就像一塊乾癟的海綿,恨不得把整間書局裡的智慧之水全部吸光。我從五花八門、九流十家的道書中憑著感覺挑選我覺得有挑戰性的著作,譬如《寶瓶同謀》、《拙火經驗》、《意識光譜》、《秘密教誨》、《物理之道》,拉馬納尊者的著作,艾麗斯·貝利的自動書寫,等等,我都買回去閱讀。《寶瓶同謀》使我理解六十年代嬉皮士的蠢動已經逐漸深化成意識范型的轉變。多年來西方知識分子致力於東西研究以及各類知識系統的整合,隨著人脈的日漸伸展,西方人的意識變革已經明顯地匯成一股趨勢;各方的同謀者彙集起來在鬆散的結構下推動著全球的覺醒。我心底的那個隱隱約約的召喚和誓言,在這個令人振奮的訊息中開始變得如雷貫耳。是的,推動寶瓶時代的心靈解放,就是埋藏在我DNA中的那個古老的召喚。
第二天我從一位來自德國的求診者口中,得知粉紅女士和印度女士遞了辭呈,不久將離職返回自己的家鄉。我發現自己多年來一直在做「踢館」的無聊事,像我這樣性格的人,實在不宜涉足別人的殿堂。沒有人喜歡探索和檢驗,多數人要的只是臣服罷了;我決定自己隻身孤獨地自力求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