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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十章

問:為什麼寫自傳?
問:為什麼在四十六歲寫傳記?
問:這本自傳問世后你有什麼期許?
問:有沒有想補充的話?你到底屬於什麼教派?
我們的爬山活動照樣進行,通常是一個星期兩天。貓空茶園那時的遊客還不算多,經常只有我和翠英在山上獨行,兩旁巨大而茂盛的蕨類和熱帶植物,呈現出深深淺淺的墨綠、翠綠與嫩綠。貓空還是有許多戶人家養貓、養狗。沿路茶棚林立,走累了進去品茗,補充一點食物再繼續上路。有幾回晚上八九點鐘我們還在山上健行,一路走下來竟然沒碰到任何遊客。整座山除了風聲、葉子的沙沙價響、此起彼落的蟲鳴和偶爾傳來的狗吠,幾乎聽不到文明的噪音。山下的萬家燈火令我意識到長年以來的感官記憶已不復存在。十幾歲、二十幾歲甚至三十齣頭時,只要一聽到屋外傳來的某種叫賣聲,飛機劃過晴空的音爆聲,或是北風撲襲時從門窗傳進來的咻咻聲,我的意識里總會生起一些微細的反應、回憶及聯想,裏面夾雜著隱隱約約的哀傷與不安。幾個月的閉關清除了許多微細的障礙;我臉上的肌膚、額頭的光澤,顯示出心泉已經逐漸明徹。
問:寫自傳時有什麼感觸?
閉關與反觀內照(2)
在第六章里克氏指出了人類趨樂避苦的傾向,這個觀點和佛陀的觀察是完全相同的。克氏說:「我們可以用苦難這兩個字來概括所有的孤獨、執著、依賴和衝突。」只要我們在生命中一遇到巨大的打擊,所有的苦難全都會曝光,但為什麼只有當自己遇到打擊時才覺得痛苦,別人的痛苦或集體的痛苦為什麼打動不了我們?原因是我們的心太不敏感了,它已經沉睡多年。其實我們不需要藉助任何打擊來喚醒我們,因為存在本身就是一種苦難。這個觀點和佛陀指出的苦、集、滅、道四聖諦中的苦諦又不謀而合。佛陀和克氏都是極度敏銳的生命,他們天生靈敏的知覺令他們感同身受地體會到了其他生命的苦難,那是一種同體大悲,一種無法度量的深刻體受以及對生命真相的洞見;當你看到一個在越戰中喪生的男孩時,你立刻能洞悉到真正的殺手就是國家主義,然而這孩子的母親竟然認不清這個真相。如果你替她認清了這個真相,你一定會受苦,那麼你要怎麼辦?如果你看到苦行禁慾和經典中的教條就是那個想求解脫的出家人的牢籠,你該怎麼辦?大部分的人都會採取外在的行動來幫助那些受苦的人,但克氏很快地指出,外在的改革、社會慈善工作、奉獻及犧牲,都是使人退化的主要原因。如果連我們自己都退化了,還有什麼能力幫助別人,因此人類的當務之急就是止息自己的痛苦。如果自己的痛苦不止息,所有理想主義的行為基本上都只是一種逃避而已。接下來要參的問題就是:痛苦該如何止息?答案是你只能回過頭來徹底面對它,若是能毫不逃避地面對它,如實地觀察它,那個由念頭組成的自我或觀察者就會停止活動,然後自我的實存感就會消失,剩下的便只有被我們稱為痛苦的那股巨大的能量了。既然念頭都停止了,「痛苦」這二字也就跟著止息了,於是這股能量在沒有任何標示和名相的情況下便自動轉成解脫的熱情,此乃禪宗所說的破名相障、轉煩惱為菩提的真諦。
閉關兩個月後我的能量已經恢復正常。克氏的教誨雖然已經有兩本翻成了中文——《人生中不可不想的事》和《從已知中解脫》,但對照原文後發現還需要重新細潤。在重譯的過程中我決定乾脆自己著手翻譯算了。
《超越時空》完成之後,我又花了兩個多月的時間才把《人類的當務之急》譯成,因為在文字的節奏和美感上我做了一番苛刻的自我要求。翠英的聽寫速度愈來愈快,雖然她從事的是護理工作,但國文程度相當不錯,她真是上天派給我的最佳幫手。
答:一開始著手寫作時,我察覺後頸喉輪的能量中樞是阻塞的;精神一旦集中,思維活動上了軌道之後,喉輪的氣便順著督脈往頭頂運行。有時具體的時間、地點資料不全,必須進行查證,寫作的流暢感因此而中斷,或者心理上抗拒而不願進入某種記憶時,我立刻意識到後頸的能量有卡住的現象。這是我頭一次清楚地印證喉輪確實是掌管思維活動的能量中樞。威爾伯在《意識光譜》這本書里曾引用亞歷山大·洛溫(Dr.Alexander Lowen)撰寫的《憂鬱與身體》中的人體圖;圖中顯示敵意、負面精神狀態與退縮傾向,都會引起後頸、頸項和肩部的肌肉緊縮。後來我每天按時服用中藥的葛根湯,情況改善了不少。在氣功養生法中,「運思」是普遍被採用的法門九-九-藏-書,例如「禪」本是梵文「禪那」的音譯,指的就是運用思維的活動來進行修持,玄奘將其譯為「靜慮」——沉靜地審慎思慮之意。這使我聯想起克氏與戴維·博姆在《超越時空》中所談到的:「腦子必須經常加以鍛煉,否則就有萎縮的可能。」三個多月的時間里我幾乎沒什麼身體上的運動,但是整體來看氣血循環還算不差,食慾和消化都還正常,比起翻譯《恩寵與勇氣》時要強得多。我認為改善的主要原因是:第一,累積了四十多年的心聲終於一吐為快;第二,整合中西醫理與藥理的蕭聖揚教授建議我改變飲食習慣,他的建議和嘉楚仁波切的觀察十分相似,他們都認為我的體質先天不良,不該一直吃素,應該補充肉類食物;於是我隔一兩天就吃一點此生從未碰過的羊肉,結果精氣神確有改善,可見沒有任何方式是適合所有人的。
答:一個人自囚于不到三十坪的斗室里,歷經三個多月的時空穿梭,每天吃同樣的東西,坐同樣的位置,面對同樣的場景,卻涉入了四十多年來的感官記憶、情緒記憶與思維記憶,感觸可以稱得上是波瀾起伏。其中最令我抗拒的是童年回憶里父親內心深處的哀傷。他心底的那個幼小無助的孤兒,曾經不可思議地勾動了我兒時的同理、同情與企圖援助的渴望;那是我此生救贖慾望的源頭,也是深化我生命經驗的驅力,但也是被我壓抑得最嚴重的脆弱。能夠和這個最脆弱的部分重新聯結,是個驚人與感人的治療經驗。
答:如果命運之說成立,我可能會活到九十歲,那麼四十六歲就成了中途站,不妨做個階段性的整理,如果命運之說被推翻,說不定一年半載之後我就走了,此時不寫有點辜負詭譎多變的一生。
第二本我想翻譯的書是《超越時空》。這本書里與克氏對談的夥伴,是物理學界舉足輕重的科學家,戴維·博姆。他是二十世紀主要的哲人之一,也是奧本海默的弟子,愛因斯坦的同事。他的代表作分別是:《量子力學》、《現代物理學的因果法則與或然率》、《相對論的特殊理論》、《秩序與創造力》、《整體性、隱含的秩序及科學》。我看過克氏與博姆對談的錄影帶,博姆謙謙君子的氣質在我的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我很想知道科學心與宗教心的交會能激發出什麼樣的火花來。在翻譯這本書的過程里我的身體又開始產生不穩定的變化,通常是兩天癱在床上起不來,第三天卻亢奮得睡不著覺。我只好躺在床上口述,由翠英速寫下來,經過我修改之後,再由翠英謄一次稿。
許多人聽說我第二天要閉關了,於是紛紛打電話來,要求我在入關前的最後一天為他們發功。結果那天總共來了一百多人,把個榻榻米間擠得水泄不通。我認為內氣的覺醒雖然可以使人知覺敏銳,但也可能過早引發一些特異功能或是讓強烈的情緒集中曝光,若是沒有長期的追蹤和引導反而會造成負面的影響。我心裏暗自決定出關后不再隨意替人做這件事了,最重要的是我看見自己在做這件事時容易產生權威欲;這是我最不願意落入的上一輩人的陷阱。
初戀則是另外一個我自認為已經解除而實則不然的意識癥結,我發現自己在憶寫的過程里仍然有強烈的美感、不舍與遺憾,但是這些強大的情緒能量一旦曝光,執著的力量就消散了;如同一個迷人的彩色泡泡,在陽光下突然破滅。
閉關與反觀內照(1)
我發現禁語能使妄念快速安靜下來。第一個禮拜還是有些心猿意馬,一會兒想到老朋友,一會兒又計劃出關後到某某國家旅行,平日里不聯絡的友人這時也變得情誼深厚起來,似乎即將告別人世,心裏有點依依不捨。一個禮拜后妄念完全安歇了下來,打坐時心裏很空,偶爾冒出一兩個單字,但照妖鏡一照,它們便現了原形。我後來發現大休息式的靜躺對我比較適合,我總是愈躺愈清醒,打坐久了反而昏沉。通常我喜歡採用耳根圓通的傾聽——試著把所有聲音都聽進去,而不刻意分辨聲音的類別及屬性,這也是一種無揀擇的覺察方式。真的進入情況時你會發現分別心會製造大小聲的錯覺,分別心一旦停止運作,雷聲竟然和樓上的水滴聲一樣大小。這段期間我開始有能力洞悉每一個念頭的本質而不再被念頭欺騙。
當《般若之旅》譯好(大約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之後,母親主動要求幫我謄稿,她一筆娟秀的字跡到了八十二高齡仍然工整如昔。謄稿的過程中她對我的尋道之旅開始刮目相看。以往她總認為宗教組織是斂財的單位,裏面並沒有什麼真理;她犀利的雙眼通常能立判真偽。有一天她很慎重地對read.99csw•com我說:「這個克氏講的都是老實話。」我很高興她終於贊同了一件我所做的事。其實我衷心希望她不但能面對外在的現實,同時也能面對她自己內心的真相。在她的余年中,真理如果能發揮一點作用,她痛苦的一生也就沒有白過了。
《般若之旅》的第二章探討的是覺知、意識與腦細胞的關係,參与者提出了佛家的「無始無明」之說。人類的愚昧和無明是找不到起點的,我們不知道從何時起開始有了設限的自我感,這個自我感一旦被打破,我們就從牢籠中解放了,但是我們所有的行為、思想及本能都在保護這份自我感,並且還致力於牢牆的增厚,使它成為一堵連蘭博的重型機槍都轟不破的銅牆鐵壁。克氏指出,尋找無明的起點是沒有必要的,最重要的就是認清無明只是想獲得更多經驗的需求罷了,而只有無目的、無揀擇的單純觀察才能止息那些永無止境的需求。需求止息了,截然不同的境界才會出現。最後參与者開始探討宇宙大能的問題,克氏指出這大能是無所不在,而且隨時都存在的,只因為我們的需求無法停止、念頭無法靜止,因此接不上這個能源。如果行、住、坐、卧都能安詳地觀照自己,心中的衝突就會停止;衝突一旦消失,便能隨時處在無限的能量中。
就在那一陣子,我一連做了兩天非常清楚的夢。第一個夢境中克氏穿著一件白色長袍,拉著我的右手往山上走。他的臉孔就是五十齣頭時拍攝的那張照片的模樣,我們的關係好像是一個過來人領著一個還在學習中的人,一同往上走。快要走到山頂時,左邊有條岔路,岔路上有團樹叢,樹叢後面有一群女人正在嘰嘰咕咕地講著話;只聽得到她們的聲音,但看不見人影。克氏示意我朝那個岔路的方向走,他自己則頭也不回地往山頂走,頃刻間便消失了。第二個夢境,克氏、普普與我坐在一個客廳里,三個人很認真地討論著一些有關教誨的問題,其他的細節就記不清楚了,但畫面非常清晰。那段時間我對屋子裡唯一的另一個人——翠英——的心念,幾乎到達瞭若指掌的地步,我給她寫了一封八張紙的信,剖析她的心理狀態給她聽,幫助她克服心中的不安和恐懼。她看了信之後淚流滿面,從此對我的防衛機制減輕了不少。兩個來自不同背景的陌生人,在毫無暖身的狀態下突然關在一個只有五十坪大的空間里,一關就是一年,確實有點強人所難。幸好我們因緣深厚,在日後多年的相處過程中雖然也有許多摩擦,但因為我們真的在致力於恐懼的轉化,所以關係愈轉愈祥和。
閉關與反觀內照(4)
在第十一章《絕望的本質》中,克氏提到基督徒所稱的「靈魂的暗夜」或「靈魂的神夜」(the dark night of the soul),也就是當所有的希望和期望都結束時一種極度絕望、極度痛苦而又孤立無援的狀態。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克氏竟然稱這種狀態為一種靈修上的境界,似乎人必須跌入谷底方能重生,如同黃檗禪師的述道詩:「不是一番寒徹骨,哪得梅花撲鼻香?」換言之,當寒徹骨之境現前時,能不能安住其中,不試圖逃脫;如果能夠維持在那種狀態里,便可能產生爆發性的突破。我在翻譯這個章節時萬萬沒料到未來竟然真的跌入了谷底。
第一本我想翻譯的就是《般若之旅》,英文原名為Exploration into Insight。這本書的內容我仔細讀完之後,感覺完全與佛家的智慧不謀而合。以往我接觸過的老師和經典都無法釋清楚的般若智慧——譬如「五毒即五智」、「煩惱即菩提」——此書都有周詳而細膩的心理動力上的探討。為了提供數百萬佛教徒接觸現代化究竟真理的機緣,我決定採取佛家用語來譯出此書(克氏基金會在此書出版后曾經和我討論過譯文佛化的問題,最後大家還是認同了這個做法的妥當性。此書是目前方智出版社發行的克氏二十三本著作中相當暢銷的一本)。在翻譯的過程里我有一種感覺,似乎半生以來涉獵過的心理學和宗教知識,以及從小到大體會過的人性深處的恐懼、暴力、衝突、絕望等等的苦難,為的就是讓我能理解究竟真理。我坐在那張超大型的黑色書桌旁安靜地進行翻譯,突然覺得這就是我該坐的位置,所有的矛盾似乎都統一了;我和翠英兩人戲稱自己是藏經閣上譯經的出家人。說真的,我覺得這項工作我已經做過無數次了,感覺上是那麼得心應手,毫無懷疑。情況最好的時候我的翻譯有如自動書記一般,看一句原文,不需要動念,便自然書寫出譯文。當我九九藏書們內心的波動徹底靜止時,外面的世界好像也停止了活動。偶爾我抬頭看一眼翠英,很狐疑地問她:「你覺不覺得外面的人好像都消失了,這個世界只剩下了我們倆?」翠英說她也有同感。這位與我有深厚宿緣的年輕女孩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步上了道途,人生真是自有安排,自有奧秘啊!
問:寫自傳的過程有什麼發現?
答:受限於傳記的時空束縛,有許多整合的理念無法完整而細微地全盤釐清,只好放在未來的著作和有聲出版中加以補述了。我不屬於任何教派,我只服膺于真理以及誠實面對自己的人。
克氏首先要排除的竟然是我一向最感興趣的精神分析,他指出:「人類一直透過分析、內省及自我要求來治療自己。我個人從不採取這些方法,因此我把這些方法都否決了。」克氏的理由是:「這些方法其實都在促成腦子的萎縮。我們必須隨時採取行動,當下就把問題解決。」這些話聽起來簡單,做起來可就障礙重重了,因為兩人經年累月形成的互動模式可不是當下立即就能打破的。譬如我發現,從我有記憶以來,母親和我從未有過肌膚之親,她從不摟我、抱我,在這方面的滿足我都是從父親身上得到的。等到母親衰老以後,過街時偶爾需要扶我或牽我的手,那種感覺竟然是非常不自然而尷尬的。我分不清到底是我的抗拒令她尷尬,還是她的好強不服輸令我不自然,總之那是一種很微細的精神互擾。像這樣的模式若想當下解決,真的需要極大的理性、誠意、善意和對己對人的信任才行。我的頭腦完全認同他的觀點,也了解漸悟漸修是有害的、容易造成退化與耗損的,只有當下頓悟放棄自我的模式,才能從內在的知識障或成見中解脫出來。但我同時也很清楚我與母親之間的業習非同小可,絕不是一時半時所能解決的。不過克氏的提醒已經深植我心,至於能實踐到什麼程度,只有在真實的互動中才能有所發現了。
閉關的第一個月我想試試禁語的滋味,因此把生活里的瑣碎需求都寫在小紙條上,交給翠英過目;她負責出外採買,我則只管打坐和練自律動功。我每天一上座就是四十分鐘,然後下座活動一下筋骨,再上座四十分鐘;一個早上要靜坐兩三個回合。吃完中飯後休息一會兒,看一兩個小時的書,下午三點以後和翠英一起去「貓空」爬山。大約走兩個多小時的山路,晚飯前才回到家中。
答:我發現這本書竟然也是個獨立的有機體,它也有自己的力量;它不全然受我的意志掌控。當「我」企圖將它導向媚俗的方向時,它會自動扳回到如如的現實;當「我」想炫耀自己逆俗的勇氣時,它又開始自省起來。這個角力的過程是我始料未及的新發現,我因此而窺見有為與無為、虛構與真實、小說與傳記之間的曖昧性。誠如米蘭·昆德拉所言:認為自己比其作品更有洞察力的作家還不如改行。
《超越時空》是以博姆的邏輯推演向克氏的主觀體悟進行挑戰和辯證,過程非常有趣。我有時也不太明白自己是怎麼回事,從小到大我對文學和小說的興趣一直不高——我不耐煩一本厚厚的書里儘是一些瑣瑣碎碎的人事糾擾,發人深省的洞見可能還湊不到三行,而生硬的理論或抽象思想卻能激發我的感性反應,甚至覺得非常具體。譬如眼前的這本書對許多人來說可能極為枯燥乏味(克氏的譯作出版后反應呈兩極化,有的人說看了想睡覺,有的人感到憤怒,有的人則感動得如獲至寶),我卻如同窺得密法般雀躍不已,尤其是第九章《老化與腦細胞的關係》,使我認清頭腦如果時常保持理性思考的活動,比較不易萎縮退化,但如果陷入了例行公事,就會逐漸變得遲鈍。例行公事指的是一種機械化的、一成不變的思考模式,譬如持咒、冥想、傳教、務農、朝九晚五上下班的生活方式等等,只要陷入機械化的活動里,就無法用到腦子所有的潛力了。因此克氏說:「那些經年累月枯坐冥想的人,可能是世界上最乏味的人了。其他譬如律師或教授之類的人也有相同特質。」換言之,如果思考者的心一成不變的話,理性思考也可能變成一種僵化的模式。接著博姆提出一件值得考慮的事,那就是「人類未組成群居的社會之前和大自然是非常接近的,他們根本不可能過著例行公事的生活」。因為那樣的生活沒有什麼保障,所以腦子就變得十分活潑而機警,「換句話說,太有保障的生活反而使人神經衰弱」。但我們周遭的人或我們自己,不都是在追求使人變得神經衰弱但很有保障的生活嗎?接著克氏提出外在知識與心理上的知識必須做個區分,因為前者是生活里九*九*藏*書不可或缺的,後者卻會造成腦子的萎縮。所謂心理上的知識,指的就是成見——對自己的成見以及對各種關係的成見。閱讀到這裏,我做了一些重要的筆記,因為這些話令我清楚地看到我對母親的成見以及母親對我的成見,如何形成了我們之間的一種負面的互動模式。她永遠認為我是糊塗無能的,我永遠認為她是吝嗇自保的,我們互不欣賞,各持己見,並且逐漸厭倦對方,於是其中的一方便試圖脫離這層關係。聽起來這也是所有不幸婚姻的模式,然而這個使腦子萎縮、令能量耗損的模式要如何打破呢?
答自己問
爬山對身體是極好的一項運動。第一天我和翠英順著貓空茶區的山路勇往直前地行進,走到坡度較陡的那一段時,兩個人的小身體已經快支持不住了,只見我們累得上氣不接下氣,臉色慘白,渾身的衣服都汗透了。十一月天能出一身大汗,實在非常有利於我們的濕寒體質,兩個小時的大量運動促進了我們的血液循環和心肺功能;兩個多月下來我們的身體已經有了明顯的改善。我注意到人的能量在飽和狀態時內心的衝突很容易就統一了,好像每個念頭、每個舉動、每份情緒都是妥當的,適切的。那種感受非常自在,有點天上天下唯我獨尊的味道。然而我心裏清楚這種狀態距離無我的境界還有一大段路要走呢。我記得過年期間翠英回高雄和家人團聚,我則到世界大廈和老母過年;我高昂的能量很快地影響了母親,她滿臉笑容地看著我隨樂起舞。自從我搬出世界大廈開始過起獨居生活,母親的心態也有了改變,她語重心長地告訴來訪的友人:時代到底不同了,孩子畢竟有自己的意見,上一代得學著尊重下一代的獨立需求;不過背地裡她和翠英聊天時還是嘴硬,認為我學佛修道這一生就算完了。她說她最怕我將來變成佈道家宋能爾這類人或者被冠上「胡居士」的名號。其實你如果不是她的女兒,你會非常喜歡甚至激賞這位說話一針見血性情痛快淋漓的老人,我有許多朋友後來都成了她的密友,但是身為她的女兒,同時還熱愛自由的話,日子可就不好過了。
科學家憑著直覺發展出來的新理論改變了昔日的科學范型,雖然他們的科學訓練並不具有神秘性,他們的心靈訓練也不是來自某種宗教的世界觀,但他們本身卻是神秘家。不只博姆抱持神秘主義的世界觀,就連愛因斯坦、薛定諤(Erwin Schrudinger)、海森伯格(Werner Heisenberg)、德布羅意、玻爾等,都有相同的觀點。我在閱讀以上的資料時感覺非常興奮,人類的知識系統好像在一個宇宙加速器的推動下,正快速地印證著神秘家的內在實證。我感覺這樣的對談應該是出版界最值得引介的書籍,但不幸的是目前坊間所能見到的都是過於輕薄的著作或譯作。我很想翻譯《寶瓶同謀》這本重量級的新時代手冊,但一個人的能力有限,我還是選擇先引介神秘家的究竟真理,科學性的著作可以由更恰當的人進行翻譯。後來我們找到了對於道、科學和文學都有敏感度的廖世德(阿德),由他翻譯出了《寶瓶同謀》。多年後有些知識分子向我反映,這本書對他們的人生起了很大的啟蒙作用。
答:我覺得中國人迫切需要身心靈整合治療上的研究,希望西方世界的整合學能結合東方古老的觀察與驗證,然後落實于中土,讓飽受身心病苦的蒼生獲得救贖。這種研究的方向需要心中有宏願的朋友共襄盛舉。
本來預計一年才出關,到了第十個月,我已經感覺身心靈各個層面都得到了足夠的休息與補充,於是提早兩個月出關。據說媒體曾經為了我有沒有資格閉關而探訪過一些法師;某些法師主張不破三關不能閉關。其實我的閉關和他人基本上是毫無關係的,我既不要向社會炫耀我的功力或功夫,也不需要別人的認可和讚許,事實很簡單——我累了,該休息了,而且有位充滿關懷的高人看出我的需求而適時提醒了我,故而促成了這次的「自囚」。我發現真正有慈悲心的老師通常是以人為本位的,以人的解脫和健全作為關懷的焦點,而不是以教派的規矩或僧團的權威性為重。
問:你今後有什麼計劃?
從大自然走進真理的話語中,是多麼令人愉悅的一種時空轉換。回到家我和翠英再度潛入《超越時空》的世紀對談里。翻譯到第二章《清除心中的陳跡》時,克氏和博姆探討到空無就是宇宙心,亦即當一個人的心念活動完全止息之後,便逐漸融入于無始無終的宇宙意識,也就是真正的創造力開始運作了;然而這開始又不具有任何時間性。我很好奇,為什麼一位以觀察現象https://read•99csw•com世界為志業的科學家,竟然會認為有一個不可思議、無法度量的境界存在,於是我重新找出《寶瓶同謀》來閱讀。書中有一章的主題是科學未知領域的新訊息,其中一段提到了博姆的理論:這個看似穩定,可以觸摸,可以看得見,聽得到的世界,其實是個幻象。這個世界並不真的在「那裡」——它是恆動的,有如萬花筒一般。我們平常見到的事物秩序就像看電影似的,是一種言明的或開顯的秩序,但這隻是一種二手實相,另一種潛藏的秩序才是這二手實相之父。這另一種秩序,博姆稱其為「隱含的秩序」(implicate order),他認為所有表面的物質和活動都是幻象,這個現象他稱之為「完全變易」(holomovement)。他在一九七八年曾經說過:「物質就像能量大海里的一圈小小的漣漪……這個隱含的秩序暗示著有一個實相遠遠超越了我們所謂的物質。物質只是這個背景中的一圈漣漪罷了。」
我一邊翻譯,一邊消化、整理、做筆記。這些驚人的洞見,讓我完全領會了百無禁忌與了了分明的解脫滋味是什麼。
答:為了整合自己,做一次徹底的揭露自療,串聯起細微的因因果果,假如能因此而利益讀者則更佳。
閉關與反觀內照(3)
答:能夠如期完成寫傳的工作,我已經心滿意足如釋重負,至於後果是什麼,就讓它在祭壇上發揮觀者各取所需的效用吧!
問:寫自傳時身體有什麼反應?
《般若之旅》第一章探討的是沒有觀察者的觀察(無我的觀察),參与者透過逐步的揭露來了解自我這個觀察者的結構——它不外乎是一些意念的組合,內容大多是自責和辯解等等。傳統的修行方式都是以充滿道德譴責的方式來對治當下這一刻的煩惱,於是產生了具有自我感的觀察者而非純然無念的觀察。譬如我說:「我想開悟。」如果以純然的觀察來照見這句話的真相,你會發現它的背後就是貪;理想主義就是被我們合理化的一種貪念,愈是合理的貪念愈不容易被察覺。然而我們為什麼會貪?貪是什麼?對自己不滿意,想要變得偉大?當我翻譯到此處時,已經清楚地照見自己那股巨大的救贖慾望其實包含著一種英雄主義式的貪慾,一種想要做偉人的企圖,還夾雜著未解決未轉化的哀傷。我發現這樣無情的觀照既能帶給你發現真相的感動,又會使你墜入什麼都抓不著也摸不著的空虛。原來人類嚮往的終極解脫——空無,竟然也是人類終其一生努力逃避的一種「無所造作」的恐怖情境。這「不執著」三個字被一般人朗朗上口地濫用成一句輕鬆的口號,孰不知這不執著是生命中多麼不可承受之輕啊!我能完全放下這股巨大無邊的救贖慾望嗎?我真的能面對那撼動自我的孤獨嗎?我能把所有戲劇化的情緒歸於平靜嗎?我能真的沒事嗎?這些問題問得我自己低潮了好幾個星期,突然有一天答案不問自明地浮現了——只有深入于自己的內心,才能曉得真相是什麼。
不久我的生活又忙碌起來,善門大開便很難再關上了;我不會拒絕人的那份天性使得情況更加嚴重。我馬不停蹄地演講、發功、從事環保運動、替人解惑,兩年下來,我有限的能量已經快用光了。即使自己天生是個導體,內氣起來之後隨時可以替人發功,但自己的身體還是得妥當地照顧才行。我在時間和能量的分配上一直過於輕率,對自己有一股莫名的信心,以為憑著正向思考就能創造正向的情境。但現實並不全是唯心所造的,生活中需要覺察和注意的細節太多了,譬如環境、飲食、起居作息、睡眠、姿勢和運動等,都會影響到我們的生命品質。人一旦陷入利他的理想主義裏面,這些重要的利己細節很容易就會輕忽掉;和群眾接觸是件令人亢奮的事,也是一個很深的陷阱,怪不得克氏一再提醒,救贖者終有一天會成為別人的噩夢。就在這個階段,我應衛理同學之邀到三藩市灣區演講,剛好嘉楚仁波切也在灣區,於是我們見了一面。他告訴我他做了一個有關我轉世的夢,他建議我務必要進行一段時間的閉關,否則小命可能不保。他的提醒令我意識到事態有點嚴重,於是決定在四維路的家中進行非正式的閉關。我預定一年之中不接電話、不看電視、不見任何訪客,但是我需要一位護關的幫手。這時我想起高雄有位護士小姐曾經北上來見過我,她似乎有意當我的私人秘書。母親很喜歡她,我也覺得她是一個能幹、忠誠,又具有服務精神的女孩,於是我打了一通電話給她,問她願不願意和我在一個屋檐下度過一年自囚的生活;她一口答應了。不久她就帶著一個大皮箱北上準備和我一起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