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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誰啊?」
在布宜諾斯艾利斯這人煙稀少、沒有樹木的遠郊會有田鶇!
「赫爾曼,我愛你。因此我找你。我愛你,既沒有提問題,也沒有提條件。把發生的事情告訴你,是很容易的;但是你得相信我。我求你來這裏,因為事情本身的需要,非來不可。」
有可能雷伊娜的父親與其他騎手一道隨時會來到。他看見雷伊娜以難以置信的熟練技巧把鞍具放在。
將來她得過飢腸轆轆、無事可做、前途暗淡的生活。報社整得她一無所有;但是,只要有了赫爾曼,就有了一切。她不會像母親那樣想:最好不要醒來,因為世界就是苦難和醜惡,醜惡和苦難。她要起來反抗不幸的遭遇,要重新恢復自我、恢復堅不可摧的雷伊娜。
「卡馬格,我聽見你的話了。我知道你是什麼人。你想跟我結婚既不能讓我感到自豪,也不能讓我快樂。我跟你說過了:我愛上了別人。」
真正的愛情來了,我就把你放在一邊了。現在,你走吧。我要騎這匹棗紅馬了。
「那就夠了。我的生活是我的生活。你想解決你和我之間的事情,對嗎?我估計你感興趣的就是這個。卡馬格,咱倆的關係是個錯誤。是個海市蜃樓。一天早晨,我醒來時發現你前額有兩條皺紋、滿頭白髮、火雞樣的下巴,那時我想:我在這個男人旁邊做什麼呢?我把自己的生活弄成什麼樣子了?儘管如此,我那時並沒有打算離開你。後來。
飛向高空是它最後的驕傲;也是對它的判決!
「你有病啊!瘋啦!我是人!這話你能理解?我有感情,有理智。我不是你的什麼東西!」
「明天?我一直覺得這個詞很荒唐。根本沒有什麼明天!」
綜合徵狀開始時好像普通感冒;半夜時分,卡馬格在毫無預感的情況下,突然停止呼吸,面部左側麻痹。多虧了布倫達開庭期間趕回布宜諾斯艾利斯;她確信卡馬格是無辜的,同意復婚。
不只有一個上帝,而一個上帝就足以讓一個人倒下,為的是大家同時倒下。由斯卡迪簽發的電報通知她:《日報》根據這樣或者那樣的條款,自即日起,解除她一切職務。如果雷伊娜理解正確,報社已經將她解僱,理由是給報社造成損失以及無故曠工,報社說拒絕她任何要求賠償的權利。
雷伊娜咬牙切齒地說:「我真是個傻瓜!」
「我想幫助你。我知道你發生了非常可怕的事情…」
卡馬格的智力沒有喪失對往事令人讚歎的反射能力;但是,對現實他已經不感興趣了:他知道一天的消息會被次日的新聞沖洗;他知道幾乎投有什麼消息會留在記憶里。因為世界上的悲劇,如同人一樣,是註定要死亡的,只是遲早而已。如今,他喜歡在錄像室里消磨時光,外面就是那種有天竺葵的游廊;他用影碟機重放希契科克(希契科克(1899—1980),英國電影導演,善於製造幽默和懸念。主要作品有《蝴蝶夢》《美人計》、《列車上的陌生人》等。)、費利尼(費利尼(1920—1993),義大利著名電影導演。他導演的影片多用象徵手法將現實與想象結合在一起。代表作有《白酋長》、《牛犢》、《道路》、《甜蜜的生活》等。)、維斯孔蒂(維斯孔蒂(1906 1976 ),義大利電影導演,其作品真實再現個人與現實社會的衝突。主要影片有《沉淪》、《大地在波動》、《小美人》等。)以及布努埃爾(布努埃爾(1900—1983),西班牙電影導演、製片人。主要作品有< 黃金時代》、《偉大的流氓,、《滅絕中的天使》等。)的影片,此前他一直沒有機會再看一遍。一天下午,他集中全身的力氣,在影碟機里放上查理。勞頓的《獵人之夜》;但是,儘管從一開始他就覺得是部傑作,他在羅伯特。米切姆關於愛和恨的佈道畫面定格觀看,隨後他還是把小小的影碟扔進了垃圾袋。有時,他寧可讀書:英國青年文學中的長篇小說,他一部也不放過;尤其喜歡閱讀依施古羅和麥克埃萬的作品;他還愛看一位法國哲學家——吉爾。德萊烏塞的散文,吉爾如同路易。阿爾杜塞(路易一阿爾杜塞(1918—1990),法國著名的研究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家之一。
如同以往星期日發生的事情那樣,雷伊娜從馬場很晚才回到家中,時間是十點左右。一對鄉下老人送她回來,這對老夫婦的樣子與城區里沒有特色的鄭重氣氛極不和諧;他倆在雷伊娜居住的樓前停下一輛福特牌的破卡車之後,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才好。大約有三四分鐘的時間,他倆在駕駛艙里一動不動。兩人大概在商量是否看看女兒的房間——卡馬格絲毫不懷疑他們是一家人:他們與雷伊娜長得相似是顯而易見的——或者是回阿特羅克鎮。過去每當卡馬格提到父母親時,雷伊娜避免談細節問題;如今卡馬格明白了為什麼:父母與女兒是非常相似的,又是非常不同的,好像雷伊娜出生時,生下一個父母不認識的人種來。男的禿頂,小嘴,下巴突出。
這時,他瘋狂了。踢門,拿出公牛般的力氣撞門。本來他可以用斯卡迪給他的鑰匙開門。可是雷伊娜又安裝了第二道鎖。找到一種解決辦法,對他來說並不費事;但是他沒有注意這個細節。他應該事事都有所預見嗎?他能一心一意同時進入千絲萬縷的思緒中去嗎?假如迎面擋住他的大牆是《日報》,是布宜諾斯艾利斯或者是廣闊無垠的阿根廷,他能想出辦法來推翻它。但是雷伊娜那扇不幸的門卻是不可逾越的,是不大寬容的。
如果是你家裡被盜了,那就去里約吧!我用愛情補償別人搶走你的一切。再說,看來損失並不很嚴重嘛。你的聲音很好哇。「「我嚴肅地跟你說。我這一輩子都沒有像今天這樣嚴肅認真地告訴你:赫爾曼,我的情況很糟。我不去旅行了。
她想一下子跳上馬去,可是你比她快。你拉住她胳膊,把她拉向你的懷中,其力量之大,使得她在推拉的過程中鬆開了韁繩,一下子摔倒在土地上。棗紅馬驚慌地跳躍起來,撒腿跑遠了。
她輕蔑地瞥了你一眼,跑步去找棗紅馬了。
你於是說道:「雷伊娜,親愛的,我想一切從頭開始。我願意跟你結婚。這是認真的。我希望結婚。勞駕,請回話!
你能理解嗎?「「你現在是在自己家裡,而不是醫院:這就是我的理解。
那天晚上,卡馬格肯定既不快活又不難過。如今生活對他而言已經變成一系列無所謂的事情。也許某一天,假如他又能重新走路了,他要在海邊度過一兩個月,開始撰寫他構思已久的長篇小說。他要講述一個嗓音絕對美妙的歌手故事,他的聲音可以達到所有的音區,他母親是個女魔王,有一群地痞流氓輔佐著她,她切斷了兒子發展的所有道路,讓他老老實實呆在家裡。卡馬格想過,讓這個歌手叫卡莫那,與他的名字相似;小說的書九-九-藏-書名可以是《主人之手》,雖然這個想法可能別的作家以前也想到過,這讓他想起有個老唱片就叫《主人的聲音》。
什麼都沒有。星期一惟一給他來信息的就是迪安娜的聲音,女兒問他什麼時候可以再見到父親。他回答說:聖誕節。「女兒,聖誕節前。我向你保證。」
「我不允許你這樣!」他說。
「你知道了什麼?你還鑽進我的內褲里聞聞?臭叫花子!你四處糟蹋我的名譽,現在又想糟蹋我的隱私。你以為你是誰?」
「雷伊娜。我想你精神有些失常。我重複一遍:我要跟你結婚!我跟你說過:我要回來等你答覆。我是卡馬格,不知道你明白不明白。我是卡馬格;我要給你提供世界上沒人能提供的一切。你至少客氣一些,開開門嘛!」
她淚流滿面,但是有什麼關係呢!情緒,體內灼|熱的起源,這些還沒有被不幸觸動過。她拿起電話;好了,現在感覺到這一天開始了。她要打給《先驅者報》的編輯部主任;打給《時代周刊》的社長。他們都曾經對她說過,只要她願意,他們會鋪上金絲地毯,為她開道,請她寫她願意寫的一切。
如果他發現什麼可疑的強盜,相信用手槍一晃就足以嚇跑壞蛋了。
那位編審,赫爾曼,從里約給雷伊娜發了一個電子郵件,那話說得非常笨拙,令人不可思議:「如果你愛我跟你說的一樣,我還要在這裏再呆兩天,等候你。你怎麼能這麼快就忘記了你在特木科向我發誓的永恆愛情?」可能雷伊娜沒有說明白,沒有把可怕的強|奸事件告訴赫爾曼。如果告訴他了,那這位編審就是一個有自戀癖的野獸。雷伊娜本該來求助他卡馬格的。只要電話一響,他會毫不猶豫地跑到她身邊的。但是,雷伊娜甚至連斯卡迪的電報都不肯回答:她不肯為自己辯解,不爭論開除她的合法性。像往常一樣,驕傲毀了她。最大的傲慢就是自己把自己釘上十字架;雷伊娜在回答那位編審短暫的電子郵件里使用了狡猾的以毒攻毒的辦法:「愛情,很不幸,不是永恆的。別再給我寫信了!」
「現在是你在發病了。我不明白你怎麼還有勇氣打電話!你弄得我到處找不到工作。你跟半個阿根廷通了話,讓許多單位把我列上黑名單。你打過我!我的上帝啊!我不希望你倒霉。不希望你發生任何不幸。我僅僅要求你讓我安靜過日子吧!」
他提出跟她結婚,這難道還不夠?如果她同意結婚,那她的地位比去特木科和加拉加斯以前更重要。她一輩子也許用不著再寫一行字了。那就不再是雷米絲小姐了,而是卡馬格夫人。她怎麼就意識不到這二者的區別呢?他要給她解釋一下。為此,他才不辭辛苦開車跑上四十多公里來到南部一個偏僻的種馬場。他怎麼能允許一個將來要跟他結婚的人來玩這種兇險的遊戲呢?星期五,斯卡迪開門見山地告訴他:雷伊娜準備去一家文摘社工作。這個情況讓他感到氣沖牛斗。一想到她要在一家狹窄和骯髒的辦公室里和三四個流鼻涕的學徒一道把別人寫的東西剪剪貼貼,他就覺得是對他的侮辱。他對她諄諄教誨道:要有自豪感,要有自信心,要有令人驚訝的本事;其中自豪最重要。卡馬格立刻打電話給文摘社的老闆;他說:「你如果敢雇傭雷伊娜。雷米絲,我就讓你手裡的東西賣不出去!」他都無須多加解釋。對一家準備部分刊登雷伊娜孿生救世主文章的電子雜誌,他的做法更加粗暴。出版者是個固執的年輕人,已經裝訂好雜誌,準備發行了。他不知道斯卡迪用什麼辦法使幾家訂戶撤回了定單:年輕人冒險的結果就是如此。
「別這麼叫我!我是雷伊娜。你走吧!不然我要報警了。」
主要著作有《保衛馬克思》、《讀< 資本論> 》、《列寧和哲學》等。)一樣地不幸自殺身亡;卡馬格對吉爾的犯罪故事十分著迷。有些空閑時候,卡馬格修改一些他打算補充到自己經典性文集——《遺棄》中的文章。
馬埃斯特羅;他一向殷勤、客氣地對待布倫達,特別是審判殺人案的前夕,卡馬格拒絕接見布倫達的時候。布倫達後來札尚往來,說服丈夫把《日報》的領導權讓給他這位忠實的朋友。這一決定再正確不過了:只要卡馬格高興,他隨時可以打電話,可以對頭版標題下令修改;但是他不願意總是向他請示,哪怕是有重大消息的時候。他寧肯與日常操勞的瑣事保持距離。殺人的事件發生后不久,他從醫院里打電話給思索——住院的原因就是為了表示抗議,因為《先驅者報》對這個案件的報道比《日報》準確而詳細。他問恩索:「難道非得我呆在報社你們才知道應該做什麼嗎?」他直接質問恩索:「就沒有人能講好一個愛情加背叛的故事嗎?」這件殺人案似乎令人難以置信;但是任何一位肯查閱那個時期周報的人都可以證實事情果然如此。
掛上電話時,她覺得心裏只有空虛和疲倦:一片無邊的曠野,在過去就是世界的盡頭了。她感到心靈上疲憊不堪:那對孿生的救世主所說的「心靈」大概就是到了邊緣,到了懸崖;任何形式和體驗都被否定和肯定。尼采寫過這樣的話:否定之否定可以構成一個肯定。如果是三個否定呢,可以構成什麼?一個在短短几小時的一陣風中被強|奸、被報社開除、被愛情拋棄的人,能產生什麼力量呢?
" 但是做決定的是我。我決定:不去布宜諾斯艾利斯。
「你還能愛上誰呢?別開玩笑了!雷伊娜,你現在孤獨一人。」
「雷伊娜!」你喊道。聲音清晰又明亮,彷彿剛剛清洗過一樣。
現在你得保持沉默,如同兒時躺在被窩裡一樣;你去尋找不曾有過的柔情感覺,在虛無之手的撫摩下屏住了呼吸。空氣一動不動。中午的炎熱是如此的殘酷,連蚊蠅都不飛舞。
你又叫了她一次:「雷伊娜!」
她問:「卡馬格,怎麼你……?」
你射出了第二發子彈,這一次很近,就在圓痣上面。
「我不能改變計劃。為了這次採訪,我準備了兩個月了。你別再讓我延期了。
「雷伊娜,我也愛你。可是我從來不聽命于別人的慾望。從來不聽!自從我十九歲離開家以後就是這樣的。」
幾天以來,卡馬格已經不要那個拉著他跑來跑去的司機了。現在他親自開著報社的汽車,為的是掩護他前往光復大街的行動。實際上,他本可以走上幾個街區就從報社到達那單元房了。但是,如果走路,他不能發現後面是否有人跟蹤。
種馬場位於龍長絲火車站西部五公里遠,比卡馬格預想的要簡單得多。黃土鋪地的大院子面對著單個飼養的馬廄,一共有六匹馬;旁邊有片苜蓿地,地里擺設了兩三個大概是練跳躍的障礙物。四周看不見人影。可以肯定,看門人還在睡覺呢。
「既然是老相識,你應該早就學會別打攪我!,,她氣得臉九_九_藏_書色通紅。這是第一次卡馬格看到雷伊娜一場醞釀了幾個月之久的怒火噴發。但是,她沒有中斷談話:這就足夠了。或許他在黑暗摸索的過程中觸及了雷伊娜身體某個敏感的側面。
幹嗎還有二十個小時又突然改變計劃呢?「「赫爾曼:有人暗算了我。就在這裏,在我自己的家。
「你又來了?你永遠不讓我安靜嗎?」她質問道。
如果雷伊娜同意,他可以跟她結婚:像佔有一個物品那樣佔有她,把她畫在牆壁上;那樣就讓她安靜了。可是,如果她不同意呢?但她沒有任何可以拒絕的理由啊。她現在是個廢人,他來幫助她從廢墟上站起來,重建家園。
「這事最好不在電話里講。我需要你!你聽見了吧?
但是這套辦法之所以可行,因為彼特魯喬很自信,答應跟她結婚。他找到了一條把凱瑟麗娜捆在自己婚姻枷鎖上的繩索。而卡馬格讓雷伊娜走了:這估計錯了。
你對雷伊娜說:「我那邊有輛汽車,在樹林里呢。現在你跟我上車,聽話,別出聲。永遠留在我身邊。你非常清楚:誰也不能拋棄我!『 」你瘋啦!,』她回答道。
「啊,雷伊娜,我已經不知道你是雙胞胎中的哪一個了?
卡馬格從吉爾。德萊烏塞的《對話錄》里的一個反思中得到鼓勵,拿起筆來開始策劃故事。德萊烏塞在書中說道,從克雷蒂安。德。特魯瓦(克雷蒂安。德。特魯瓦(1135—1183),法國作家,擅長寫騎士和宮廷題材作品。)到薩米埃爾。貝克特(薩米埃爾。貝克特(1906—1989),愛爾蘭出生的法國籍著名劇作家、小說家、詩人,荒誕派戲劇的傑出代表之一。主要作品有《等待戈多》、《最後一局》、《戲弄》等。),所有的小說都是反英雄的:主人公是荒誕、怪異、迷失的人,他又聾又瞎,流浪四方。這樣給小說下定義,他覺得過於簡單了,大概是過於水平化了。卡馬格認為,一部長篇小說就是一個向高空飛翔的蜂王,它盲目地佔有上升過程中遇到的一切,既不留情也不後悔,因為它來到這個世界上,僅僅為了這次飛翔。
如果得不到你的消息,明天我去你家了解你的想法。要不然,我就兩三天以後過去。「拖延時間是控制感情的根本要素:兩三天。她會顫抖著等待那一時刻的到來:你上電梯,兩三步跨過走廊,在門前停下,敲門。他還記得在《七個瘋子》(《七個瘋子》,系阿根廷當代作家阿爾特(1900一1942)的長篇小說。)中關於屈辱那一章里,主人公愛多撒因講述他父親每當他犯了錯就命令他去睡覺時說的話:「明天我再揍你!」於是那一夜就變得沒有盡頭了。光線穿過藍色的玻璃照到了房間。
雷伊娜猶豫了一下,不知如何是好:向看門人的房屋跑去呢,還是抵抗。不幸的是鞭子剛好落在她手邊。她不可能膽子大到敢打你的程度。但是,她打了。鞭子抽向你腦袋的時候,她顯得比平時異常高大。她既像你母親,又是她本人,兩個女性姘居在一個肉體里。
她說:「咱們乾脆一下子了斷!既然你一切都知道了,那你還想知道什麼?」
「等一等!別掛電話!咱們可以重新開始,就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似的。」
卡馬格一宿沒睡。曙光清澈透明,天上沒有一絲雲彩;讓他奇怪的是,在向汽車走過去的路上,他聽見了田鶇不尋常的歌聲。
現在,他確信事情又要恢復往日的面貌了。
夜裡,他大部分時間是醒著的,就坐在布希內爾牌望遠鏡旁邊,等待著她恢復往日習慣的時刻的到來。眼下,她不再像過去那樣慢悠悠地脫去衣裳了;從洗澡間出來時也不再裹著浴巾了。白天的大部分時間,她是側卧的,讀書或者看電視。電話鈴不響,至少她已不關心電話。一周來,婦科醫生那裡,她要去三次;根據斯卡迪的調查,她現在服用的藥物對她身體有害:浮腫,咳嗽,脫髮,那可是一頭油亮、蓬鬆的濃髮啊。
可是我不能。一想到你已經走了,我就受不了。「「這很感人。可怎麼是我走掉的呢?是你把我轟走啦!,『」那怎麼辦呢?你不露面啊。三天無故不來上班啊。
「那個男的,那個哥倫比亞人,我已經不在乎了。」
卡馬格加強了對雷伊娜的監視,因為那女人現在比任何時候都可能更加需要他。
你看見看門人和一個婦女跑出屋外,他和她揪住衣裳、殺豬般地尖叫起來。你看見明凈的天空上掛著一輪白色唱片似的太陽;卡馬格,你覺得一切都好。你重新感覺到彷彿出生那天一樣的清潔,那時可還沒有人拋棄你呢。
我不能去。「赫爾曼的聲音一下子就變得冷酷無情起來,突然間猶如山上的冰錐。
一匹棗紅馬上,調整好馬肚帶,摸摸馬頭。她一隻腳踏上馬鐙,可是她又停了下來。卡馬格從她面部表情上看,是意外的疼痛攔住了她上馬的動作,疼痛大概來自腹部。雷伊娜一手捂住肚子,一手牽著韁繩。此時此刻正是需要他上前幫助她的時候。卡馬格下了汽車,離開了樹林的掩護,向大院前進。雷伊娜正在院子里用呼吸動作減輕疼痛。這副沒有自衛能力的可憐模樣實在打動了卡馬格。這地方荒涼而偏僻;距離一座垃圾山只有兩公里;垃圾山上有竊賊出沒,有收購贓物的傢伙光顧。
憑著她一向的實幹作風,立刻叫來急救車,要求醫院急診室搶救。如果不是這樣,卡馬格早就因窒息而死在那座空空蕩蕩的大宅院里了。
在幾個小時的時間里,你開著汽車在荒無人煙的道路上轉來轉去,遠處的草地上幾頭母牛在吃草。你很想打電話給恩索。馬埃斯特羅,告訴他發生的事情,要求他在明天的頭版上刊登這條消息。肯定會轟動;《日報》理應精心講述這個故事,要比任何人說得都好。將來你來講這個故事。
不,卡馬格,這娘兒們可不是過去曾經屬於你的那個女人。她已經被人改造了:人們改變了她的聰明才智,改變了她的美貌;有人糟蹋了她的人格。現在她用來咒罵你的污穢語言,也不是她本人的。你用望遠鏡不停地觀察了她這麼長時間,怎麼就沒有看到她這些變化呢?她過去是光明的蜂王,現在是個臭蛆蟲。不管怎樣,你還是你;你不會被她那敵對情緒的臭水所裹挾。
卡馬格說:「如果我能平靜下來,我也會讓你安靜的。
卡馬格要獨自佔有雷伊娜,不允許任何人分享。這時,他已經把汽車停在一片朴樹(阿根廷特有的樹種)和九重葛混雜的樹林里,從那裡他可以不驚動任何人,靜靜地用望遠鏡欣賞雷伊娜下了出租汽車、向種馬場看門人的小屋走去、扛起一套英式馬鞍的一系列性感動作,這些動作讓他確信:無論如何,他要留住她!雷伊娜是他合適的伴侶;找不到別人可以替代。她不如布倫達情趣高雅:他前妻表面上的高雅只要一進入認真的交談就不見了。無論思想read.99csw•com還是現實世界,布倫達都不感興趣。
但是有人在唱歌,是你母親在唱?你聽到身後遠方傳來的歌聲;誰知道那歌聲是怎麼來的,從哪裡來的;那歌聲不是充滿你的耳朵,而是充滿你迷失的靈魂最深處,卡馬格,充滿你渴望回去、又不能回去的地方。
一輛全速行駛的大公交車撞上了他汽車的一側,幾乎將他掀翻。汽車是報廢了;可他安然無恙。這是好運氣又一次光顧他的徵兆。禮拜天黎明時分,他正準備放棄監視、稍稍打個盹的時候,發覺雷伊娜動作意外靈活地起床了,又穿上了騎馬裝:馬褲、馬靴、獵裝和氈帽。七點前,她乘出租汽車走了,去向不明。一切發生得如此之快,卡馬格來不及跑到大街上叫另外一輛計程車跟上。
她母親有著同樣好動的習慣,開口大笑時,無拘束地露出牙床。從遠處看,她父母似乎都有壞牙;但是望遠鏡的準確度還達不到可以證實的水平。卡馬格確信無疑的是雷伊娜為有這樣的父母而羞愧。顯然她是舉棋不定的,是請父母進去看看她房間沒有特色的樣子呢,還是讓父母回老家,因為天太晚了,他們在一起整整呆了一天。
「滾開!」她的聲音絕望但是非常堅決地響起來。如果卡馬格能從望遠鏡里看看她的表情,我的上帝啊,要是他能看看她的表情就好了!
卡馬格以為是在出席瓦倫提參議員的葬禮時出現的感染跡象,當時他雙腿肌肉突然鬆弛無力;恩索。馬埃斯特羅不得不攙扶他,免得他摔倒;但是不可能摔倒。
在客人們來到之前,先讓卡馬格坐在餐桌的首席,讓他在那裡始終不動,理由是腰疼不能動彈,或者說是骨折。卡馬格知道人們在他背後議論他性功能障礙的問題;但是,他一回想起這綜合征是有來有去的並且總有一天會恢復正常的,便安心了許多。但是,實際上,這綜合征竄來竄去、越來越賴在他身上不走反而讓他高興。有時看到病情好轉時,他就去彈鋼琴,彈奏阿爾康和加布里爾。福萊的作品。
她又喊了一聲:「滾開!」
但是,太晚了:她已經發現了他。也許這樣更好。雷伊娜的父親隨時會出現,儘管如此,仔細一想,為什麼雷伊娜會這樣早來騎馬呢?種種猜想湧上心頭,折磨著他的想象力。她會不會在等候另外一個情人,一個只用電話聯繫的男人?不然的話,她在這裏一直呆到夜裡做什麼?卡馬格,想啊,好好想想!到了中午,雷伊娜肯定下馬,回老家吃午飯。飯後,她跟父親回來,再騎馬到六點鐘;接著,第二次回阿特羅克老家,可能跟侄子們玩一會兒——她有兩個侄子,最後回布宜諾斯艾利斯。
雷伊娜舉起鞭子,渾身顫抖。嘴角又抽搐起來了。
不,他的聰明才智不在那裡徘徊。那是日常瑣事的範圍:有時他已經走在前往餐廳的路上了竟然忘記應該跟誰去吃午飯!他把報社裡另外一輛汽車給報廢了:這一次是由於疏忽大意,他把車開進電纜修繕井裡去了。車頭部分成了碎片。急於回光復大街房間的願望讓他感到焦躁不安。他不時地看看手機上是否有呼叫,看看有沒有雷伊娜的信息。
她全部的熱情都在音樂上,或者根本不能說音樂,而是為了在外省演出而經常練習的五六首三重奏的樂曲上。相反地,雷伊娜有著名副其實的聰敏才幹:有點野味,沒有好好培養,有時沒禮貌。但是,他知道打磨這些粗糙之處僅僅是個時間和磨合的問題。在對她進行教育的那幾個月里,他讓她遠離事務性會議:現在展示她的才幹、讓她擔風險的時候到了。
雷伊娜經受過莫米爾的侮辱之後,已經吃夠苦頭了。卡馬格,你的激動情緒已經過去了。你應該送給她某種無法拒絕的東西。你再給她打電話,即使確信她不回電話,也要打過去。
睏倦終於戰勝了他的時候,父親來了:「好,到鐘點了!」父親強迫他跪下,用鞭子兇狠地抽打他的屁股。卡馬格,現在該你這麼做了:明天!兩天以後!你再給她打電話,重複:明天!等到你真的到了雷伊娜門前時,她會低下頭來;你要讓她跪下,永遠不許她站起來!
那天晚上,布倫達仔細選擇了餐具。客人之一是恩索。
卡馬格密切關注著波哥大那位編審在雷伊娜心目中引起的失望感覺。從電子郵件上判斷,那個男的從來沒把雷伊娜放在心上,也根本不理解她。使得雷伊娜女性特徵變得更加迷人的費解處之一在於:她頑固地編造出一個理想化的情人,把她想象中的美德加在情人身上。卡馬格心裏想:或許她做的這一切是用另外那個男人特有的力量、權力和才幹裝飾她的情人;那個男人除去他卡馬格之外還能是誰呢?這就如同《福音書》提要的作者用孿生救世主的做法一樣。
「從里約到布宜諾斯艾利斯,每天有七八個航班。空中飛行才兩個小時。你可以明天晚上出發,後天一清早返回。
星期六,他心不在焉地穿過科連特斯大街一個最繁忙的路口時,遇上了紅燈。
「親愛的,難道你沒聽見我給你留下的口信嗎?」卡馬格不安地問道。不得不在空曠的走廊里喊叫著說話,這讓他感到憤怒。「我求你跟我結婚。明天就辦。你願意的話,咱們去登記,申請一個日期。」
你可以確信,她一定是在看門人家裡跟另外什麼情人滾在一起的,說不定那情人就是看門人呢。揭開這層秘密給了你多大的力量啊,足以讓你去迎接現在她注視你的那副傲慢和挑戰性的表情了。
赫爾曼用這樣輕浮的口氣說話,絲毫不觸及雷伊娜早已經跟他說過的全部焦慮心情,這讓她深惡痛絕。她恨他,可又愛他。
「我這個情況可不是慾望。是一種需要,是急需。或者如果你要我說得再明白些,是致命的不幸。」
他只想討個說法,只想弄明白她為什麼不考慮卡馬格是何許人就加以拒絕!他當然不相信她還在迷戀那個哥倫比亞編審,因為她已經毫不留情地轟走了他,如同趕走卡馬格一樣。他無法想象的是,他給布宜諾斯艾利斯新聞界一個微不足道的電話,暗示報界不得雇傭雷伊娜,好像謾罵似的侮辱了她。她又一次忘記了卡馬格惟一的興趣就是保護她,難道此前她在什麼地方能比在《日報》社更充實、更幸福嗎?
千萬別讓她的怒火牽著你走。不行,卡馬格。你要好好深呼吸,不是為了減輕什麼痛苦,而是當呼吸深入到內臟里時可以有勇氣確認你的所作所為的正義性,同時讓開口講話的聲音平靜下來:「雷伊娜,我只想弄明白你發生的事情。請你解釋一下就這麼費事嗎?你不能這樣拒絕我,好像我什麼都不是似的。」
無論什麼地方我們也找不到你啊!「「我病了。可是我不知道幹嗎還要給你解釋這些!永別了!」
好了,到鐘點了,卡馬格說道。自從他給雷伊娜打了電話以後,他一心只想著雷伊娜這樣的形象:給他開門並且說:「咱們九*九*藏*書重新在一起吧。權當什麼也沒發生好了。」雷伊娜和報社都讓卡馬格分心,這損害了他的健康。有一兩次,他陷入了不可饒恕的走神。這在工作里是從來沒有過的。現在他經常發火,很少寬容;但是才幹依然沒有受損。他滿懷激|情地又重寫了關於兩架飛機相撞的報道,地點在查卡布科,那是平原上的一座城市,他在前往阿索特阿與雷伊娜見面那個夜裡曾經從查卡布科經過。他派遣一名記者成功地採訪了伏拉迪米羅。蒙特西諾斯、秘魯那個黑人修士,他乘那架飛機從巴拿馬的流放地回到了利馬。上午,他在檢查《日報》版面的時候,證實了他每天都打敗了《先驅者報》。
「過去有一段時間你是不需要提這個問題的。是我,老相識!」
他飛得如此之高,沒有任何東西能夠污染他了。他自身光芒萬丈,觸及到他的任何東西都會燃燒起來並且得救。
這是幾周來他第一次可以放鬆一下、睡上一個好覺了。
這還不能打消你的顧慮嗎?「「不行,雷伊娜。今年我四十歲了。我從來——你聽明白了嗎?——從來也沒有讓女人操縱過!親愛的,你就別任性了。如果你要的是浪漫的一夜,那科帕卡巴納海灘比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河口好。如果現在你不想去里約,那麼還有下一次。總會有下一次的。」
在起訴他犯有殺人罪的不愉快的審理過程中——結果宣判他無罪,如同現在大家認定的那樣,一種奇怪之極的疾病癥狀出現在他身上;醫生們診斷時使用一些很難發音的名稱:急性特發多神經炎,或者叫做多神經根神經炎,還有一種普通說法,叫做吉約因巴利綜合征。
可能雷伊娜預感到了那個明天,也就是卡馬格威脅她說的「兩天後」,已經在當天夜裡就來到了,因為她沒有穿幾乎不離身的緊身女衫和披肩——偶爾去看醫生、買葯和去超市除外,依然穿著那件寬鬆的棉衣。她的姿勢一如既往:側卧在床,目光被催眠似的盯著電視機。但是,卡馬格下樓過街之前,通過望遠鏡觀察時發現:她的身體已經變成焦慮不安的網路:她又一次在兇狠地咬指甲;非常笨拙地梳頭,腦袋稍微一動——腦袋顫動,肩膀似乎因為寒冷而抽搐——就有幾綹頭髮跳出來,迫使她重新梳理。她的上唇靠近嘴角的地方也在微微痙攣,讓她老了許多。所有這些細節都給卡馬格很大鼓勵,告訴他:雷伊娜感到無依無靠到了何種程度,孤獨和不能行動的壓力有多麼沉重!他摔得她一落千丈,現在他隨便拉她一把,她就會感激不盡的。
現在卡馬格看見她打開了電視機;他決定她還沒有看上哪個節目之前打電話給她。電話一響,她從床上坐起來,對這個時候會有電話感到驚訝;猶豫片刻之後,她跳下床,拿起電話來。或許她以為是那個哥倫比亞|情人由於渴望道歉而打來電話。
這種病是不可預料的;某一天如同它是悄然而至的那樣又不動聲色地去了。每當犯病時,方式陰險,從上至下,或者從下至上,有時癥狀幾周或者幾個月停留在四肢的某個地方。卡馬格起初覺得胳臂上的肌肉完全沒有了彈性;後來有一天,站不起來了,因為肌肉無力的情況也發生在腿部和腹部了。與此同時,括約肌失控;但是更讓他擔心的是性功能消失。性|欲消失了,自從這種疾病在腿部落戶以後,陰|莖就絲毫沒有勃起的跡象了。一想到人們會發現他已經癱瘓了並且做出種種不祥的猜測,他就感到十分絕望。布倫達借口他應該保持思維活躍,經常在家裡組織聚會。
說完這些,她掛上電話了。她用力一掛,彷彿這麼一摔就可以摧毀他的聲音、他的影子和對他的記憶了。假如凱瑟麗娜也像雷伊娜這樣狂妄地回答問題,彼特魯喬會怎麼辦呢?他會把她囚禁起來,會不給她飯吃,不給她水喝:打掉她的火氣!
布倫達從來不聽其自然。那天晚上,聖依西德羅大街的住宅里將賓客盈門;她說,最好是上冷盤。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夏天又變得難以忍受了;或許應該把餐桌擺在外面,擺在游廊里;但是,讓卡馬格那樣露面是不謹慎的;他不能離開椅子,不肯讓客人們發現他已經殘廢了。
十點鐘,卡馬格看到她把剛用過的茶杯放到廚房去了,便決定去敲門。
卡馬格說:「是我!」
「對我來說,你什麼都不是。」她打斷了你的話。接著,轉身要回到棗紅馬那裡去。這個臭婊子!
強|奸事件發生后的整整一周內,卡馬格反覆嘮叨一句話:「馴服一個野女人,從來沒有這麼難辦過。」莎士比亞在早期的喜劇中給人們上過馴服悍婦方法的精彩一課,那是在一五九二年,也許更早一些時候上演的。但是,卡馬格進一步完善了馴服的方法。在十八和十九世紀上演的《馴悍記》里,彼特魯喬這個人物在舞台上轉悠時,手裡拿著一根多頭鞭子:那是馴養者的象徵。凱瑟麗娜,那個被征服的女人,很高興為丈夫懲戒的兇狠性辯護:「尤其可惱的是,他這一切都藉著愛惜我的名義。」為了征服雷伊娜,卡馬格不需要拿鞭子抽她,也用不著餓著她,如同彼特魯喬對付凱瑟麗娜那樣。只要讓雷伊娜去面對她自己的脆弱性格、卑賤的地位以及對她所愛男人不可救藥的依賴性就足夠了。
你要穿著白圍裙、戴著橡膠手套騎棗紅馬?你要戴著手套撫摩馬鬃?多年來,卡馬格就一直等待這一天的到來;他已經等待多年了;他絕對不允許此時此刻再溜走。
我需要你!這話我得說多少遍啊?「「雷伊娜,別孩子氣!咱們說好的:明天上午在里約見面,對不對?我這裡有工作不能放下。你也有事情要調查。
那天晚上,布倫達決定上洋蔥、土豆、奶油混合而成的菜湯,還有冰鎮蔥韭湯;再上覆盆子汁澆火雞、涼拌菜;再上千層餅加聖依西德羅公園養蜂人出售的純果醬。當糕點女師傅中午送來千層餅的時候,還作為饋贈送來一些沾滿蜂蜜的蜂房碎片以及一些乳白色的黏稠物。據這位女師傅說,這是蜂房裡蜂王吃的食物:充滿蛋白質、脂肪以及不確定的激素。女師傅鼓勵卡馬格說:「卡馬格博士,為什麼您不嘗嘗蜂王漿?既然蜂王能從裏面吸取展翅高飛的全部力量,那麼您想想像您這樣的貴人會有什麼樣的效果吧!」卡馬格沒有吭聲。雖然他對那些工蜂腹下分泌出來的神秘東西有些厭惡,下午他還是要人給他送來一小塊蜂房片。他用放大鏡一一觀察那些神奇的六角形蜂巢,那蜂巢壁很脆,但有彈性。湊巧,他很想看看某個未來蜂王幼蟲的情況,以便立刻用大頭針把幼蟲釘住。
後來,你說:不記得發生了什麼事情,因為往事在今天重複的閃電屬於哪個記憶層面呢?如何解釋你從前多次、無數次做過現在又要做的事情呢?你自然而然地從腰帶上的槍套里掏出左輪手槍來,瞄準雷伊娜的後背,扣動了扳機。陶魯斯牌的圓形彈膛勉強轉動九九藏書了一下,又一顆子彈上了膛。你看見她搖晃著走了一兩步就跌倒了。你還看見她轉身用懷疑的目光望著你,手裡緊緊攥著鞭子,好像還要抽你。
她吼道:「婊子養的!婊子養的!」
雷伊娜過著殘廢人的生活。不洗澡,目光不離開電視機,只是起身喝杯茶,有時吃片乳酪麵包。星期三上午,照例要去看婦科醫生。雖然上街,並不梳頭,用發卡攏住,穿上一件寬鬆的棉衣,簡單樸素,瀟洒地走在路上,不在乎人們敵視的目光。啊,她不知道失去了卡馬格的愛情,她的損失有多大:本來他可以摟住她的細腰,給她講述幸福的故事,讓她忘卻自己的痛苦。親愛的,一切都過去了,別受罪了!你就沒有感覺到你的身體是如何從裏面洗滌的嗎?沒有感覺到你的血液已經恢復正常了?沒有感覺到痛苦已經熄滅,現在僅僅剩下一點痛苦的灰燼,剩下一點記憶中對痛苦的厭惡嗎?他和她本可以雙雙走在城裡,心裏充滿了幸福感。
雷伊娜從婦科醫生那裡回來以後,開始檢查衣櫃里的衣物。她不高興地把馬褲分出來,要送到洗染店去:這是準備再用的信號,或許就是這個禮拜天。這不會讓卡馬格感到吃驚的。七點鐘,他將在另外一輛報社的汽車裡等她;無論她去什麼地方,他都跟蹤到底。根據斯卡迪的調查,雷伊娜的父親修理好了一個種馬場主人的車輛,地點在龍長絲,主人做為酬勞,允許雷伊娜的父親在周末騎用收藏的貴重名馬中的兩匹:一匹是阿拉伯棗紅馬;一匹是純黑色馬。
她說:「我要叫警察了!」
要想拒絕他的追求恐怕很難,因為再也沒有什麼障礙可以把他和她分開了:那位哥倫比亞編審已經快四天沒有任何音信了;似乎接受結束關係的事實了。此外,她沒有什麼可損失的,而他則要冒很大風險。一個不怕嘲弄和傳染的男人之所以是男子漢,因為他超越了一切,上帝支持的人,上帝一定讓他走運(原文為拉丁文)。
她說:「我不開門。不管是誰,我都不想開門。」
「親愛的,不理解的是你。」
尾 音效卡馬格從星期六就知道了雷伊娜要去騎馬了。他看見她在擦馬靴;看見她把馬褲掛在衣架上;看見她拿出來上周曾經用過的白襯衫和那件帶鍍金鈕扣的高領上裝。
誰能預言鳥兒們的情緒呢?出租汽車又一次是在七點鐘來接她的。他在穿越城市南部的漫長公路上緊緊跟蹤了她一個多小時,全然不理睬路上的紅燈,目不轉睛地盯著雷伊娜的後腦勺,彷彿再次把她鎖定在望遠鏡的鏡頭中一樣。
大約下午四點鐘的時候,卡馬格醒來時,一個堅定不移的決定襲上心頭:當天晚上打電話給雷伊娜;爭取把她弄回來。
「我就是你。你我不能分離!」
「我可不想對你那麼狠。來,說說吧。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了?」
這一新動向讓他感到欣慰:那女人又恢復了往日的習慣。
最後。她還是讓父母走了。雷伊娜一進卧室,就重複起老規矩的某些細節來:極力掙扎脫去馬靴;高舉雙腿脫下長襪,那細腿很讓卡馬格著迷;踝部雖然過於粗壯,但是有顆黑痣,現在他很想上去親吻。這一次,雷伊娜也是從頭上脫去緊身女衫的並且聞聞腋下的氣味。誰知道她在出門前是不是洗過澡呢!也許就在他臨時打盹的一瞬間,她洗澡了;但即使這樣,騎過一整天馬之後,肥皂的香氣早已經蕩然無存了,因此體液的氣味又出現了。卡馬格又一次查看了雷伊娜肚臍下、陰|毛上的傷疤,那是她兒時做闌尾炎手術縫合不良的後果。雷伊娜一談到過去就變得躲躲閃閃;當卡馬格大著膽子問她什麼時候、跟什麼人失去處|女寶的時候,或者問她一生中最強烈的性|事回憶時,她的回答就充滿了敵意。
「是的。明天,後天。」
斯卡迪給他解釋說,搶劫在偏僻的南方時有發生。斯卡迪還建議他,遇到紅燈不要停車,因為寧肯接受罰款——如果警察出現的話——也比被搶光要好。雷伊娜的出租司機肯定也知道這個情況,因為他遇到紅燈就不停車。出於謹慎,卡馬格隨身攜帶了那把38口徑的陶魯斯牌左輪手槍,可以轉動的彈膛里裝了六發子彈。
從前,她是坐報社的汽車來回。如今,她請求父親用那輛舊貨車送她回去。那麼有五個小時是空白的:從上午八點到下午一點。卡馬格,那你還需要什麼別的跡象?
就在這時,電話鈴響了。
如果你像你說的那樣愛我,我明天在里約等你。如果不這樣,那就以後在別的地方見面。咱們以後還有整整一生呢。「「你是說一生一世?」
「親愛的,你到底發生了什麼可怕的故事?從哪裡得出的結論說你不能去里約了?」
「臭婊子,你到現在還敢威脅我!你病了,渾身是血,臭婊子,我來給你提供幫助,你的回答反而是報警!」
我希望你也別延期。」
這個星期三,總統對西班牙的國事訪問以及不斷從利馬傳來的關於蒙特西諾斯的消息,迫使卡馬格兩次修改《日報》的頭版版面。他可以同時關注不只一個情況;但是他身外發生的重大事件並不能讓他產生興趣,因為那些事件自己就會變化,用不著他來控制。不錯,他在講述這些事件時是要改動的。可這有什麼意義呢?如果那些事件要改變他的話,他會關注的;但是世界上沒有什麼可以改變他堅強的意志;沒有什麼人可以強迫他成為他不願意的人。只有雷伊娜除外:這女子讓他失去了理智。從歷史方面說,雷伊娜根本不能跟大氣變化相比,不能跟一種褪色的顏料相比,不能跟海豹的搖鰭擺尾相比。但是在生活方面,她佔據著一個讓他感到窒息的空間,不把他縮小為真正的一無所有就不讓他成其為人,她把他拋棄到一個遙遠的思想曠野里了。
無論如何,你看到她聽見電話響還是從床上坐起來了。
電話聲雖然單調,但是把這面的窗戶和對面樓房的窗戶聯繫起來了。剎那間,你以為她要捂住耳朵,因為她雙手高舉起來,表示哀求或者警告。隨後,她用床單蓋住胸口,好像預感到有人在觀察她似的。她錄音電話上的聲音清晰而流暢:「我不在家。請您留下您的電話號碼和您呼叫的時間。」
頭髮散落在她面部的一側。嘴唇是張開的,可以看到蒼白的牙床。頸部暴露在外,你認出了那顆你親吻過多次的圓痣,它還在輕輕跳動。但是,她已經不是她了:她是脫離你身體的一個錯誤。
你對她說:「暫時就算你想的:我什麼也不是吧。這個什麼也不是的人是在你慘遭不幸的那一周里惟一給你打電話的人。我是惟一去你家門口向你求婚,或者給你提供幫助的人。換了別人,你也應該解釋一下嘛。為什麼你不肯向我解釋呢?」
雷伊娜恢復的速度比卡馬格預想的要快;她還是堅持騎上了棗紅馬。卡馬格看見她重新拾起落在地上的鞭子並且高傲地抬起頭來,他想返回樹林里的藏身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