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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我們還得繼續跑,因為我們離路太近了。」
「媽的,他們會為難你的,夥計,」邁斯對特納說道。「可憐、該死的步兵。你要是想回家找騷娘去,那就夾在我們中間,一瘸一拐地走吧。」
前面的景象似曾相識,路上所見的東西也一模一樣,只不過數量更多罷了:車輛、彈坑、碎片、屍體。他穿越田地時,突然聞到海的氣味,是夾帶在微風中穿過平坦的、泥濘的土地而吹來的海的氣味。懷著同一目的、朝著同一方向涌流的人群,妄自尊大、川流不息的空中交通,指示著他們目的地的氤氳雲霞,在他疲倦而又異常活躍的腦海中勾起了某些早已遺忘的童年樂事,如狂歡節或運動賽事——這一切全在這一場合匯合。在記憶里,父親背著他上山,向誘人之地挺進,向動人之處進發。雖然這些記憶已有些模糊,但現在他依然懷念父親的肩膀。他那失蹤了的父親留給他的記憶實在是太少了。一條領結,一股特別的味道,勾勒出一個鬱郁沉思、暴躁易怒的模糊形象。他在大戰時逃避服兵役了嗎?他改名換姓,在這兒附近的某處長眠了嗎?也許他幸免於難了。格蕾絲堅信他是因為怯懦和詭詐才沒有從軍,但她自有恨他的理由。這兒,幾乎每個人的父親都還記得在法國北部的經歷,或乾脆就被埋在了那裡。他希望有這樣一位父親,不論是活著或已過世。很久以前,在開戰以前,在奔赴旺茲沃思以前,他曾一度耽於幻想,在遠方的傑克 · 塔利斯幫助下,自由地開創自己的人生,構思自己的故事。現在他終於明白,這是多麼自以為是的虛幻呵。沒有根基,一切都是徒然。他希望有一位父親,正因為如此,他希望成為一位父親。目睹了這麼多的死亡,想要一個孩子是多麼普通、多麼自然啊。這是人的普通願望,因此,他就更加想要孩子。當傷員尖叫時,你夢想能擁有一幢小小的房子,過普通人的生活,建立一個家庭。周圍的人都在默默地走著,想著自己的心事,規劃著自己的生活,作出自己的決斷。如果我能擺脫現在的命運……他們怎麼都不會想到,在走向敦刻爾克的途中會憑空想象出小孩,然後又變得有血有肉。他會找到塞西莉婭的。她的地址就在他口袋裡的read.99csw.com信中,在詩歌的旁邊。在心靈的沙漠里/讓療治之泉噴涌而出吧。他也要找到他的父親。基督教中的救世軍善於找尋迷失人員。救世軍,一個非常好的名字。他要去尋找父親,或追蹤已故父親的身世——不管怎樣,他要成為他父親的兒子。
他們在穿越田地往回走時,碰到了內特爾。他拿著一瓶酒和一塊阿莫牌巧克力條。於是三人傳遞著享用這一美味。
他走了幾步,來到了一片樹林中。他背對一棵小白樺樹,坐在大樹下面的新生灌木中。他滿腦子想的就是水。樹林里躲著二百多號人,包括幾位掙扎著進來的傷員。不遠處,一位平民在痛苦地哭喊著。特納站了起來,又向前走了幾步。新生的樹葉只能勾起他對水的渴望。路上和村莊上空的轟擊仍在繼續。他撥開地面上的落葉,用頭盔挖起地來。泥土濕濕的,可是即使挖到十八英寸深,也沒有水滲入挖開的洞中。於是他坐了下來,一邊想著水,一邊試著用袖子擦去舌頭上的污泥。每當有斯圖卡飛機俯衝而下時,他就不由自主地一陣緊張,全身蜷縮,雖然每次他都以為自己沒有力氣了。臨近結束時,敵人返回來向樹林掃射,但毫無結果,只讓樹冠上的葉子和枝條抖動了一下。然後飛機就離開了。隨之而來的是籠罩在田野、樹林和村莊上空前的寂靜,甚至聽不到鳥叫聲。過了一會兒,從路邊傳來解除警報的汽笛聲,但沒人動彈。他想起了上次的情景。由於受到反覆的恐怖襲擊,他們一片恍惚,萬分驚惶。每當飛機俯衝而下,人們便戰戰兢兢,紛紛躲入角落,聽任死神的擺布。如果死神沒有降臨,他們就得一次次地重新經受磨難,而恐懼絲毫沒有減弱。對倖存者來說,斯圖卡式轟炸的結束意味著中風后的癱瘓,一次又一次中風后的癱瘓。這時中士和低級軍官們就會跑過來,用腳踢著士兵,命令他們站起來。但他們已疲憊不堪,潰不成軍了。
就這樣,他和其他人一樣,茫然地坐在那裡。第一次轟炸時,他也是這樣,那時他正在一座村莊的外面,但該村莊的名字他已想不起了。這些法國村莊用的是比利時名字。他與部隊失散了,而且,更糟糕的是,身為步兵的他竟然丟https://read.99csw.com失了步槍。那是多少天以前的事了?不得而知。他檢查了一下那把塞滿了泥土的左輪手槍,卸下裏面的子彈,隨手把槍扔進了灌木叢。過了一會兒,身後傳來一陣聲響,一隻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人群又重新聚成一堆。運河大橋的前面是一個交匯點。在沿運河的路上,一支由三噸貨車組成的護送隊正從敦刻爾克方向朝交匯點走來,軍警正設法把它們引入田野那邊馬匹所在的地方。但是軍隊蜂擁著要穿過馬路,迫使護送隊停了下來。司機們靠在喇叭上,大聲地咒罵著。人群越來越擁擠,貨車裡面的人都等得不耐煩了,紛紛從後車廂爬了下來。突然有人大喊一聲,「趕快隱蔽!」人們還來不及環顧四周,制服堆成的小山爆炸了,暗綠色的嗶嘰碎片像雪花一樣飄了下來。更近處,一個炮兵小分隊正在用鐵鎚砸碎步槍瞄準器和槍栓。特納注意到,其中一位士兵一邊搗毀他的榴彈炮,一邊在嚶嚶哭泣。在這塊田野的入口處,一位牧師和他的文書正在把幾箱祈禱書和聖經用汽油浸濕。士兵們穿過田地,向海陸空軍小吃部的一個垃圾堆走去,尋找香煙烈酒。當有人發出歡呼聲時,就又有十幾人從路上跑過來加入尋找的行列。有一群人坐在農場門前,正在試穿新鞋。一位雙頰麻痹的士兵推著一箱粉紅色和白色果汁軟糖從特納身邊經過。一百碼以外,由惠靈頓長靴子、防毒面具和斗篷組成的垃圾堆被點燃了,刺鼻的煙霧籠罩了向橋邊進發的人們。車隊終於開始移動了,拐進了運河以南最大的一片區域。軍警就像郡集市管家,正在指揮停車,將它們排列成行。貨車加入到了半履帶式車輛、輕型摩托車、履帶式小型裝甲車和活動廚房的行列中。與平時一樣,致殘的辦法甚為簡單——散熱器里挨上一顆子彈,那發動機就運轉了起來,最後終於卡住了。
「沒用的法國佬。」
他們走了整整一個下午,最後在前方一里以外的地方,他們看見了橫跨貝爾格 菲爾納運河的大橋。灰黃色的煙霧從四周的田地里翻騰而起。此時此刻,舉目遠望,一路上不見農舍或穀倉。一股腐肉的氣味夾雜著煙霧向他們撲面飄來——成百上千匹戰馬橫屍田野,垛成一堆。read.99csw.com不遠處,堆積如山的制服和毛毯在陰燃悶燒。一位肌肉發達、拿著大鐵鎚的一等兵正在砸碎打字機和油印機。兩輛救護車停在路邊,後門敞開著,裏面傳來傷員的呻|吟聲和叫喊聲。其中一位傷員一遍又一遍地叫嚷著,那不是痛苦的叫聲,而是憤怒的吶喊:「水,我要水!」和眾人一樣,特納繼續向前走去。
走了一個小時,他們聽見後面傳來一陣有節奏的重擊聲,就像一座大鍾在滴答作響。他們轉身向後看。一眼望去,一扇平放著的大門彷彿沿路朝他們劈面而來。其實這是一隊排列整齊的威爾士衛兵,斜挎著槍,由一位二等陸軍中尉帶領著。他們經過時步伐統一,雙眼凝視前方,手臂擺得高高的。落伍士兵們站在路邊,讓他們先行通過。雖然這是憤世嫉俗的時代,但沒有人敢發出反對的噓聲。這種紀律和凝聚力的作秀令人羞恥。當衛兵們嗵嗵嗵地走遠時,其餘的人才如釋重負。他們回味著剛才的一幕,開始繼續艱難跋涉。
「味道好極了,」特納邊說邊喝了一大口。
這座橋由冷溪警衛隊把守。兩堆整齊碼放的沙袋擋住了道路,用來架放機關槍。士兵們鬍鬚光潔,目光冷漠,神氣十足地默默看著那些拖拖拉拉、雜亂無章的人群通過。在運河對岸,漆成白色的石頭整齊地鋪成一條小路,通往一座小棚,這裏就是文書室。遠處河岸上,警衛們按照劃分給自己的區域分別朝東西兩個方向挖掘戰壕。沿河而建的房屋早已被徵用了,屋瓦被打穿,窗台上堆起了沙袋,以安架機關槍。一名凶神惡煞般的中士在橋上維護著秩序。他正護送一名中尉坐上摩托車。橋上禁止任何交通工具通行。一個提著一隻鸚鵡鳥籠的男人被打發走了,沒能順利過橋。中士還從橋上調走一些士兵去修築防禦帶。他呼來喝去,比可憐的少校威風多了。一支小分隊人數慢慢增多,怏怏不樂、懶懶散散地站在文書室旁。當特納和兩位下士還遠離大橋時,他們同時看到了眼前的情景。
「邁斯,你簡直是個天使。」
邁斯下士遞給他一個水瓶——其主人已戰死沙場。這水瓶幾乎滿滿的,於是他就猛喝了一大口,想先漱漱口,但這純粹是浪費。他把污泥連同剩下的水一起喝了下去。
特納往回走了一九-九-藏-書步,然後就跑了起來。他踉踉蹌蹌穿越犁溝,這時轟炸又開始了。沃土粘住了他的靴子。只有在惡夢中,腳才會如此沉重。一顆炸彈落在通往村莊中心的路上,貨車就停在那裡。呼嘯聲一陣緊似一陣,在炸彈落下時,他還來不及趴下。爆炸產生的衝力把他甩到了幾英尺以外的地方,他臉朝下趴在泥土上。蘇醒過來后,他發現嘴裏、鼻子里、耳朵里全都是污泥。他想把嘴裏的東西吐出來,但嘴裏乾乾的,沒有唾液;他想用手指挖,卻越加糟糕。他對污物大加戲語,又對骯髒的手指調侃了一番。他把臟物從鼻子上吹掉。他的鼻涕黑乎乎的,堵住了嘴。樹林就在附近,那裡也許有溪流、瀑布和湖泊。他想象著天堂的情景。當一架俯衝而下的斯圖卡式轟炸機又一次發出愈來愈響的轟鳴聲時,他努力辨認著聲音的方位。是解除空襲警報嗎?他的思維好像也被阻住了。他無法吐咽,無法自由呼吸,也無法思考。當他看到農夫和狗依然在樹下耐心地等待時,他的大腦才恢復了運作,才記起了一切。他轉身向後看去。剛才那位女人和她兒子所在的地方,此刻已成了一個彈坑。他看著它,覺得自己早就知道這是遲早的事兒。這就是他必須撇下他們的原因。他的任務是活下去,雖然他忘了是為什麼。他繼續朝樹林走去。
農夫和他的牧羊犬又回到了犁的後面。三位戰士向彈坑挺進。那兒瀰漫著一股濃烈的柯達炸藥的氣味。這個洞坑看上去像一個完全對稱的倒轉圓錐體,邊緣很光滑,似乎被精心篩網和耙理過。這裏絲毫沒有人的痕迹,沒有一絲衣服殘片或鞋子碎皮。母親和孩子全都蒸發不見了。他停下來想弄個究竟,但下士們急於趕路,推著他往前走,很快他們就在路上和落伍士兵會合了。前面的路容易多了。掃雷工兵把推土機開進村莊,以掃清交通障礙。前面,熊熊燃油濃煙滾滾,彷彿一位火氣衝天的父親矗立在山水之中。高空嗡嗡飛行的轟炸機在天空中形成兩道氣流,一道向目標攻擊,一道從目標返回。在特納看來,他也許正在走向屠宰場。但是每個人都在向那兒走去,他也別無它途可想。他們行走的路將把他們帶往雲煙的左邊,敦刻爾克的東面,比利時的邊境。
「布雷敦斯,」他說,想九-九-藏-書起了從地圖上看來的地名。
「喏,給你。格林 · 霍華德家的贈品。」
有些人腳上長了水皰,幾乎不能行走;還有些人赤|裸著雙腳。一個胸口受傷流血的士兵躺在一輛古老的小推車裡由同伴推著走。一個中士牽引著一匹二輪馬車的馬,馬背上馱著一位軍官,不知是昏迷還是死了,他的手腕和腳都用繩子綁著。有些戰士騎著自行車,大多數三三兩兩地走著。一個來自高地輕步兵團的通信兵騎著一輛哈利 戴維森牌摩托車前來,流血的雙腿無力地垂著,後座上有一位手臂上纏著厚厚繃帶的人在幫他踩踏板。一路上隨處可見被丟棄的厚大衣,因為他們覺得太熱,不想再隨身攜帶。特納已說服下士,叫他們千萬不要扔掉大衣。
內特爾說:「我喜歡這個名字的發音。」
下士伸出一隻手,把他拉了起來。「該走了。聽說比利時佬已全線潰敗了。也許,我們的東線會被切斷。還有好幾英里路呢。」
女人回答了句什麼,他沒有聽懂。他們又跌跌撞撞地向田中央跑去。特納感到身上的疼痛就像火燒一樣。男孩在他的臂彎里,而女人似乎又在往後拉,想把兒子抱回去。這時,田裡已有成百上千號人,都儘力向遠處的樹林跑去。聽到炸彈的呼嘯聲,大家都蜷伏在地上,可是那個女人對潛在的危險一點都不警覺,他只好又拉著她卧倒,這次他們把臉貼在新翻墾過的土裡。炸彈的呼嘯聲越來越尖銳,女人大聲地喊著,彷彿在祈禱著什麼。這時他才意識到她說的不是法語。炸彈在遠處的路邊爆炸了,大約一百五十碼開外。但此刻第一架飛機又轉向村莊,降低高度開始掃射。男孩已嚇得哭不出聲了,他母親也不肯站起來。特納指著正從屋頂掠過的轟炸機。他們正處在它的飛行軌道上。沒有時間爭論了,但她不想動彈。他縱身跳入犁溝躲了起來。機槍在耕地里波浪掃射的聲音和引擎的轟鳴聲從他們身邊掠過。一位受傷的士兵在大喊大叫。特納站了起來,但女人不肯拉著他的手。她坐在地上,緊緊地抱著兒子,用佛蘭芒語和他說話,不停地撫慰著他。她一定在說,一切都會好好的,媽媽向你保證。特納一句佛蘭芒語也聽不懂。不過不懂也無所謂,因為她對他簡直視而不見。男孩正透過母親的肩膀茫然地盯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