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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記之三 2

手記之三 2

「上一次也是發生在年末的時候。這種時候誰不是忙得個團團轉吶。可他偏偏愛挑准年末來幹這種事,這不是要我的命嗎?」
我問神靈:難道不反抗也是一種罪過嗎?
當時我還發明了另一種與此類似的遊戲。那就是反義詞的字謎遊戲。比如,黑色的反義(反義詞的略稱)是白色,白色的反義卻是紅色,而紅色的反義是黑色。
「這樣一來,不是什麼都變成了喜劇了嗎?我再問你一個,漫畫家呢?不能再說是喜劇了吧?」
我自己那間屋子上方的小窗戶正敞開著,從那兒可以看到房間的裏面。只見房間里亮著電燈,有兩隻「動物」正在乾著什麼。
倘若為了逃出地獄的最後手段也歸於失敗了的話,那麼,往後便只有勒頸自盡了。我決定不惜把神的存在與否作為賭注,斗膽給老家的父親寫了一封長信,坦白地告訴他關於我自己的一切實情(有關女人的事兒,最終還是沒能寫上)。
我想死。索性死掉算了。事態已經不可挽回。無論幹什麼,都是徒勞一場,都只會丟人現眼,雪上加霜。騎自行車去觀賞綠葉掩映的瀑布,這隻是我難以企及的奢望罷了。只會在污穢的罪惡上增添可恥的罪惡,讓煩惱變得更多更強烈。我想死,我必須得死。活著便是罪惡的種子。儘管我如此這般地左思右想著,卻依舊不改那種半瘋狂的模樣,只是往返穿梭于公寓與藥店之間。
「悲劇(悲劇名詞的略稱)掘木立即回答道。
這時,我們開始了喜劇名詞和悲劇名詞的字謎遊戲。這是我發明的一種遊戲。所有的名詞都有陰性名詞、陽性名詞、中性名詞之分,同樣,也應該有喜劇名詞與悲劇名詞之分。比如說,輪船和火車就屬於悲劇名詞,而市營電車和公共汽車就屬於喜劇名詞。如果不懂得如此劃分的緣由,是無權奢談什麼藝術的。作為一個劇作家,哪怕是喜劇中只夾雜了一個悲劇名詞,也會因此而喪失資格。當然,悲劇場合亦然。
「法律。」掘木平靜地回答道。
只是一切都將過去。
面對掘木那不可思議的美麗微笑,我曾經感激涕零,甚至忘記了判斷和反抗便坐上了汽車,被他們帶進這兒,變成了一個狂人。即使再從這裏出去,我的額頭上也會被打上「狂人」,不,是「廢人」的烙印。
她「嗑吱嗑吱」地柱著拐杖,從藥品架上取下那種葯,說道:
「藥粉還是藥丸?」
得知父親病故后,我越發變得委靡頹廢了。父親已經去了。父親作為片刻也不曾離開我心際的、一種可親又可怕的存在,已經消失而去了,我覺得自己那收容苦惱的器皿也陡然變得空空蕩蕩的。我甚至覺得,自己那苦惱的器皿之所以曾經那麼沉重,也完全是因為父親的緣故。於是我頃刻之間變成了一隻泄了氣的皮球,甚至喪失了苦惱的能力。
我仰面躺在床上,把熱水袋放在腹部,恨不得對阿鐵發一通牢騷。
這可是一件罕見的事情。在別人勸我的情況下,敢於加以拒絕,這是我迄今為止的生涯中,是絕無僅有的例外,這樣說一點也不誇張。我的不幸乃是一個缺乏拒絕能力的人的不幸。我時常陷入一種恐懼之中,以為如果別人勸我幹什麼而自己加以拒絕的話,就會在對方的心靈和自己的心靈中剜開一道永遠無法修復的裂痕。可是,在良子遞給我藥品時,我卻自然而然地拒絕了自己幾近瘋狂地四處尋求的嗎啡。或許是我被良子那種「神靈一般的無知」所打動了吧。在那一瞬間,難道我不是並沒有中毒嗎?
「這倒是有點精彩。按照這個樣子再來一個。恥辱的反義詞是什麼?」
「所以……等一等,什麼呀,莫非是女人?」
「蜜蜂?!」
「什麼呀,那是畫題吶。你可別想矇混過關。」
我不禁問神靈:難道信賴他人也算是罪過嗎?
「棒極了!那麼,生存就該是悲劇了吧。」
他們把我強行送上汽車。無論如何我必須得住院治療,而且其他的事情全部由他們解決,「比目魚」就這樣用平靜的語氣規勸著我(那是一種平靜得甚至可以形容為大慈大悲的語調)。我就儼然是一個$意志、沒有判斷力的人一般,只是抽抽嗒嗒地哭著,唯唯諾諾地服從他們倆的指示。加上良子,我們一共是四個人在汽車上顛簸了許久,直到周圍變得有些昏暗的時候,才抵達了森林中一所大醫院的門口。
今夜,索性一口氣注射十針,然後跳進大海里一死方休——就在我如此暗下決心的那天下午,「比目魚「就像是用惡魔的直覺嗅到了什麼似的,帶著掘木出現在我面前。
罪與罰。陀斯妥耶夫斯基。這念頭倏然間掠過了我大腦的某個角落,使我大吃一驚。倘若那個陀斯妥耶夫斯基不是把罪與罰作為同義詞,而是作為反義詞並列在一切的話,那麼……罪與罰,絕無相通之處的兩樣東西,水火不相容的兩樣東西。把罪與罰作為反義詞的陀氏,他筆下的綠藻,腐爛的水池、一團亂麻的內心世界……我開始明白了,不,還沒有……這一個個念頭如走馬燈一般閃過我的腦海。這時,忽然傳來了掘木的叫聲:
「未必吧。……罪的反義詞是善。善良的市民,也就是像我們這樣的人。」
「我真是擔心得很。我好害怕,我已經不行了。」
老闆娘(她是個寡婦,膝下有一個男孩,考上了千葉或是什麼地方的醫科大學,但不久就患上了與父親相同的病,現在正休學住院。家裡還躺著一個中風的公公,而她自己在五歲時因患小兒麻痹症,有一隻腳已經徹底不行了)柱著松樹的拐杖,翻箱倒櫃地找出各種藥品來了。
「良子現在正在樓下煮蠶豆吶。」
「喜劇。牧師與和尚也一樣。」
「就讓我和良子分手吧。」
「那當然疼啦。不過,為了提高工作效率,即使不願意也得這樣啊。這陣子我很精神吧?好,我這就開始工作。工作,工作。」我興奮地嚷嚷著。
「你呀,這不是卡爾莫欽,而是海諾莫欽吶。」
「你別出言不遜九-九-藏-書!我還沒有像你那樣蒙受過當罪犯的恥辱吶。」
「我這就給你葯。可唯獨酒這一樣,你必須得戒掉喲。」
「那掘木正雄呢?」
我已徹底變得不是一個人了。
回到家以後,我立即注射了一針。
難道純真無瑕的信賴之心真的是罪惡之源嗎?
本打算一天注射一針的,沒想到一天增加到了兩針,最後增加到一天四針的時候,一旦缺少了那玩意兒,我就簡直無法工作了。
我不由得再一次審視著掘木的面孔。附近那棟大樓上的霓虹燈閃爍著照耀在掘木身上,使他的臉看起來就像是魔鬼刑警一般威風凜凜。我煞是驚訝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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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我來說,如今已經不再存在著什麼幸福與不幸福了。
無論我多麼拚命地工作,由於藥品的用量隨之遞增,所以,欠下的藥費也達到了令人恐懼的額度。夫人一看到我的臉,就會淚流滿面,而我也禁不住潸然淚下。
那是一個無法遺忘的悶熱的夏夜。黃昏時分,掘木穿著一件皺巴巴的浴衣來到了我在築地的公寓。他說他今天有急用當掉了夏天的衣服,但倘若被他的老母知道了,事情就會變得很糟糕,所以想馬上用錢贖回來,讓我借點錢給他。不巧我手頭也沒有錢,所以就按照慣例,讓良子拿她的衣服去當鋪換點現錢回來。可借給掘木后還剩了點錢,於是讓良子去買了了燒酒。隅田川上不時吹來夾雜著泥土味的涼風,我們來到屋頂上擺了一桌不乾不淨的納涼晚宴。
我和掘木。我們倆在外表上是那麼相似,甚至被誤認為是一模一樣的人。當然這也僅僅局限於四處遊盪著喝那種廉價酒的時候。總之,兩個人一碰面,就頃刻變成了外表相同、毛色相同的兩條狗,一起在下著雪的小巷裡來回竄動。
一個女孩哀婉的歌聲恍若幻聽一般隱隱約約地從遠處傳了過來。不幸。在這個世上不乏不幸之人,不,儘是些不幸之人。即使這麼說也絕非過激之辭。但是,他們的不幸卻可以堂而皇之地向世間發出抗議,並且,「世間」也很容易理解和同情他們的抗議。可是,我的不幸卻全部緣于自己的罪惡,所以不可能向任何人進行抗議。假如我斗膽結巴著說出某一句近於抗議的話,不僅是「比目魚」,甚至世間的所有人都無疑會因我口出狂言而驚訝無比的。到底我是像俗話所說的那樣「剛愎自用」呢?還是與此相反,顯得過去怯懦萎縮呢?這一點連我自己都弄不明白。總之,我是罪孽的凝固體,所以,我只能變得越來越不幸,而這是無法阻止和防範的。
這是鈣片。這是澱粉酶,可以治療腸胃不好。
藥品與燒酒一樣,不,甚至是更討厭更齷齪的東西——當我深切地體會到這一點時,我已經變成了一個徹徹底底的中毒者。那真可謂無恥至極。為了得到藥品,我又開始了複製春畫,並且與那家藥店的殘廢女老闆建立了一種徹頭徹尾的醜惡關係。
他一邊信口雌黃,一邊站了起來。
我剛一開口,就哈哈地笑了。「廢人」,這的確像是一個喜劇名詞。本想入睡,卻吃成了瀉藥,而那瀉藥的名字正好叫海諾莫欽。
大哥不折不扣地履行了對我的諾言。在從我生長的城鎮坐火車南下四五個小時的地方,有一處東北地區少有的溫暖的海濱溫泉。村邊有五棟破舊的茅屋,裏面的牆壁已經剝落,柱子也被蟲蛀了,幾乎無法修繕。但大哥卻為我買下了那些房子,併為我雇了一個年近六十、長著一頭紅髮的醜陋女傭。
「好吧,拿我就到樓下去,和良子一起犯罪后再上來吧。與其空談大論,還不如實地考察吶。罪的反義詞是蜜兜,不,是蠶豆嗎?」
「那樣的話,還不如注射荷爾蒙吧。」
脫口而出的竟是這樣一句連我自己也意想不到的話。
「那太棒了。那可是好東西呀。」
「這可為難啊,自個兒中毒了還不知道吶。」
良子似乎一直認為,我是作為她的替代而吞下毒品的,因此在我面前比過去更加膽戰心驚了。無論我說什麼,她都不苟言笑,所以,呆在公寓的房間里我會感到胸悶氣短,忍不住又跑到外面酗酒去了。但自從巴比妥酸事件以後,我的身體明顯消瘦了,手腳也變得軟弱兀立,畫漫畫稿時也常常偷懶怠工。那時,作為探望費,「比目魚」留給我一筆錢(「比目魚」說「這是我的一點心意」,隨即遞給我那筆錢,就好像是從他自己的荷包里掏出來的一樣。可事實上這也是老家的哥哥們寄來的錢。這時,我已經不同於當初逃離「比目魚」家時的我了,能夠隱隱約約地看穿「比目魚」那種裝腔作勢的把戲了,所以我也就能狡猾地裝出不知內情的樣子,向「比目魚」道了謝。但是,「比目魚」等人幹嗎要棄簡從繁,不直截了當地說出真相呢?其中的緣由我似懂非懂,覺得十分蹊蹺)。我打定主意用那筆錢獨自道南伊豆溫泉去看看。不過,我不屬於那種能夠長時間地繞著溫泉悠閑旅行的人,一想到良子,我就感到無限的悲涼。而我自己與那種透過旅館房間的窗戶眺望山巒的平和心境更是相距甚遠,在那裡我既沒有換穿棉和服,也沒有泡溫泉澡,只是跑進外面一家並不幹凈的茶館似的地方,拚命地喝酒,把身體糟蹋得更加羸弱之後才回到了東京。
只是一切都將過去。
「你還是那麼自命不凡吶。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她讓我轉告你,偶爾也去高圓寺那邊玩玩吧。」
我被那個有些靦腆地微笑著的年輕醫生帶著,進入了某一棟病房。大門上「喀嚓」一聲掛上了大鎖。原來這是一所精神病醫院。
我趁勢央求道:
沒有女人的地方。但我這近於痴人說夢般的胡言亂語,不久居然悲慘地化作了現實。
周圍的氣氛驀然變得緊張起來。我和他從樓頂上下到二樓,又從二樓往下走。在中途的樓梯上掘木停下了腳步,用手指著說道:
「你九*九*藏*書好像對罪一點興趣也沒有。」
據說整整三個晝夜,我就像死掉了一般。醫生認為是過失所致,所以一直猶豫著沒有報警。據說我蘇醒過來第一句話就是「回家」。所謂的「家」,究竟指的哪兒,就連我自己也不得而知。總之,聽說我是那麼說了,並且號啕大哭了一場。
「是無恥。是流行漫畫家上司幾太。」
我甚至還在夜深人靜之時扣打過藥店的店門。夫人身上裹著睡衣,「嗑吱嗑吱」地柱著拐杖走了出來。我撲上去抱住她,一邊吻她,一邊做出一副痛哭流涕的樣子。
「聽說你咳血了。」
「唔,那樣倒是好呀。」「比目魚」一直在粗俗地笑著,他說道,「最好是到沒有女人的地方去。要是有女人的話,怎麼著都不行,去沒有女人的地方,這倒是個好主意吶。」
來到這兒時,還是在初夏時節。從鑲有鐵格子的窗戶向外望去,能看見庭院內的小小池塘里盛開的紅色睡蓮花,又是三個月過去了,庭院里開始綻放出波斯菊花了。這時,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老家的大哥帶著「比目魚」前來接我出院了。大哥用他慣有的那種一本正經而又不失緊張的語氣說道:「父親在上個月的月末因患胃潰瘍去世了。我們對你既往不咎,也不想讓你為生活操心費神,你什麼都不用做。不過,有一個前提條件,儘管你肯定是依依不捨的,但必須離開東京,回老家去過一種療養生活。你在東京所闖下的禍,澀田先生已大體幫你了解了,你不必記掛在心。」
掘木與我。
「惡與罪難道有什麼不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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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你無論如何得搪塞過去,求求你了,夫人。讓我吻你一下吧。」
「別再開這種玩笑了。不過,善是惡的反義詞,而不是罪的反義詞吶。」
我四處搜羅那些描寫妻子被人姦汙的故事書來看,但我認為,沒有一個女人遭到良子那樣悲慘的姦汙。她的遭遇是不能成其為故事的。在那個小個子商人與良子之間,倘若存在著哪怕是一丁點兒近似於戀愛的情感,那麼,或許我的心境反而會獲得拯救。然而,就是在夏天的那個夜晚,良子相信了那個傢伙。事情不過如此而已,卻害得我被人迎面砍傷了額頭,聲音變得嘎啞,頭髮出現少年白,而良子也不得不一輩子提心弔膽了。大部分故事都把重點放在丈夫是否原諒妻子那種「行為」之上,但這一點對我來說,卻並不是那麼令人苦惱的重大問題。原諒與不原諒,擁有這種權利的丈夫無疑是幸運的,倘若認為自己無法原諒妻子,那麼也毋用大聲喧嘩,只要立即與她分道揚鑣,然後再娶一個新娘子不就一了百了了嗎?如果做不到這一點,那就只好「原諒」對方,自我忍耐罷了。不管怎麼說,單憑丈夫自己的心情就能夠平息八方事態的吧。總之,在我看來,即使是那種事件是對丈夫的一個巨大打擊,但也僅限於「打擊」而已。與那種永不休止地衝擊海岸的波濤不同,它是一種可以藉助擁有權利的丈夫的憤怒來加以處置和化解的糾葛。而我的情形又是如何呢?作為丈夫不具備任何權利,不用說發怒,甚至連一句怨言也不能吐露。而妻子恰恰是被她自己的那種罕見的美好品質殘酷地姦汙了。並且,那種美好的品質正好是丈夫久已嚮往的、被稱之為「純真無瑕的信賴之心」的這樣一種可憐之物。
事實上,良子真是算得上信賴的天才。我和京橋那家酒吧的老闆娘之間的關係自不用說,就連我告訴她自己在鎌倉發生的那件事時,她對我和常子之間的事也毫不懷疑。這倒不是因為我自己善於撒謊,有時候我甚至採取的是一種再明白不過的說法,可良子也只當是笑話來聽。
「真討厭吶。那麼,還是神吧。神,神。把什麼都歸結為神,總不會有錯吧。哎呀,我的肚子都餓了吶。」
「不,那可不能成其為反義詞吶,毋寧說是同義詞。星星和紫羅蘭,不就是同義詞嗎?那絕對不是反義詞。」
沒想到結果更加糟糕。無論我怎麼等待,都一直杳無音訊。等待的焦灼與不安反而使我加大了藥量。
「或許是酒精中毒吧。我現在都還想喝酒吶。」
「這就更不對了。關於花的反義詞嘛,應該是舉出這個世界上最不像花的東西才對。」
「不,生存也是喜劇。」
「你開什麼玩笑呀。要麼是藉助酒,要麼是用那種葯,否則我是沒法工作的。」
這是維生素注射液,而這是注射器。
我接受了一個年輕醫生溫柔而周到的檢查,然後他有些靦腆地笑著說道:
「是嗎?可還有荷爾蒙針劑吶。」
「喂,他媽的什麼蠶豆呀!快來看!」
老闆娘一邊說著,一邊把她的那張笑臉貼在了我的臉上。
手記之三 二 (2)
「說來也是,因為我不像你那樣是個罪人呀。即使我玩女人,也決不會讓女人去死,我也沒有捲走女人的錢財。」
「好啦,好啦什麼都別說了。你是一個不知道懷疑別人的人。坐下一起吃蠶豆吧。」
「針劑。」
啊,我的周圍總是籠罩著某種渾濁而灰暗的、見不得人的可疑氣氛。
「你說什麼呀?罪的反義詞不會是那種東西吧。」
「喂,」我的一聲叫喊便會讓她膽戰心驚。她似乎不知道該把視線投向哪裡。無論我多麼想逗她發笑而大肆進行滑稽表演,她都一直戰戰兢兢、畏首畏尾的,甚至在和我說話時濫用敬語。
「別那麼輕易下結論,讓我們倆再想想看吧。不過,這不是一個有趣的題目嗎?我覺得,單憑對這個題目的回答,就可以知曉那個人的全部秘密。」
僅此而已。我一言不發地走出了那家藥店,踉踉蹌蹌地回到了公寓,讓良子化了杯鹽水給我喝。然後默默地睡下了。第二天我慌稱是感冒,昏睡了一整天。晚上,我對自己的吐血(儘管誰也不知道)感到很是不安,於是起身去了那家藥店。這一次我是笑著向老九九藏書闆娘坦訴了自己的身體情況,向她諮詢治療方法。
「好的。」掘木回答道。
「隨你的便,隨你滾到哪兒去都行!」
「罪的反義詞是蜜,如蜂蜜般甘甜。哎呀,我肚子都惡了,快去拿點吃的東西來吧。「
經藥店的夫人一提醒,我才發現自己已經成了一個相當嚴重的中毒者(我這個人天性脆弱,動不動就聽信別人的暗示。比如有人說,儘管這筆錢是用不得的,可既然是你嘛,那就……一聽這話,我就會產生一種奇妙的錯覺:彷彿不用掉那筆錢,反倒會辜負對方的期待似的,於是馬上把它花掉了)。出於對中毒的擔心,我反倒開始大肆需求那種藥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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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造血劑。
我甚至對這種唯一值得依傍的美好品質也產生了疑惑,一切的一切都變得越發不可理喻,以致於我的前方只剩下了酒精。我臉上的表情變得極度的卑微,一大早就喝開了燒酒,而牙齒也落得殘缺不全了,手頭的漫畫也只是一些近似於淫畫的東西了。不,還是讓我坦白地說吧。那時候我開始複製春畫進行秘密販賣,因為我急需喝酒的錢。每當我看到良子把視線從我身上挪開,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樣時,我甚至會胡思亂想到:她是一個完全不知道防備別人的女人,沒準和那個商人之間並非只有一次吧?——疑心生疑心,結果形成了一個惡性循環的怪圈。可我卻沒有勇氣去加以證實,以致於被那慣有的不安和恐懼糾纏著,只能在喝得醉醺醺之後,才敢小心翼翼地試著進行卑屈的誘導性審訊。儘管內心深處是忽而高興忽而沮喪,可表面上我卻拚命地進行滑稽表演,在對良子施加地獄般可憎的愛撫之後,如同一灘爛泥似的酣然大睡。
他已經酩酊大醉,語無倫次了。
那是在一場大雪降臨于東京的某個夜晚。我醉醺醺地沿著銀座的背街漫步走著,一邊小聲地反覆哼唱著「這兒離故鄉有幾百里,這兒離故鄉有幾百里」。我一邊唱一邊用鞋尖踹開街頭的積雪,突然間我嘔吐了,這是我第一次吐血。只見雪地上出現了一面碩大的太陽旗。好一陣子我都蹲在原地,然後用雙手捧起那些沒有弄髒的白雪,一面洗臉一面哭了起來。
在迄今為止我一直痛苦不堪地生活過來的這個所謂「人」的世界里,唯一可以視為真理的東西,就只有這一樣。
在我看來,比起良子的身體遭到玷污,倒是良子對他人的信賴遭到玷污這件事,在以後漫長的歲月中埋下了我無法生活下去的苦惱的種子。我是一個畏畏縮縮、光看別人臉色行事、對他人的信賴之心已經裂紋叢生的人。對於這樣的我來說,良子那種純真無瑕的信賴之心就恰如綠葉掩映的瀑布一般賞心悅目。誰知它卻在一夜之間蛻變為發黃的污水。這不,從那夜起,良子甚至對我的一顰一笑都開始大加註意了。
我怎麼也無法與人當面抗辯。我拚命克制著,不讓自己的心情因燒酒陰鬱的醉意而變得更加陰森可怕。我幾乎是在自言自語的囁嚅著:
今年我才剛滿二十七歲。因為白髮明顯增多的緣故,人們大都認為我已經四十有餘了。
掘木撇著嘴巴,想了想說道:
並不是我讓女人去死的,我也沒有捲走女人的錢財。只聽見我的內心深處某個角落裡回蕩著這低沉的、但卻竭盡全力的抗議之聲。隨即我又轉念想到,那一切都是自己的不是。而這正是我奇特的特性。
「嗯,有什麼事?你醒過來了?」
我不由得淚如泉湧。
「我明白了。那就是蜜蜂。」
一旦變成了這樣一種粗俗的諧謔,的確是有些無聊了,但我們卻自命不凡地把這種遊戲看作世界上所有沙龍都不曾有過的巧妙的東西。
「那就在這裏靜養一陣子吧。」
如今我已不再是罪人,而是狂人。不,我絕對沒有發狂。哪怕是一瞬間,我不曾瘋狂過。但是,被關進這所醫院的人全是狂人,而逍遙在外的全都是正常人。
「是內臟唄。」
打那以後,那個商人就再也沒來過。不知為什麼,比起那個商人,我倒是更恨掘木。是他第一個目睹了那幅場景,可他卻什麼都沒有做——比如故意乾咳一聲等等——就直接折回到屋頂上詭秘地通知了我。對掘木的憎惡和憤怒會在不眠之夜油然而生,使我嘆息呻|吟。
他竟然說罪的反義詞是法律!或許世人都是抱著那樣一種簡單的想法而裝模作樣地生活著。以為罪惡只是在沒有警察的地方蠢蠢欲動。
相互輕蔑卻又彼此來往,並一起自我作踐——倘若這就是世上所謂「朋友」的真面目,那我和掘木的關係無疑正好屬於「朋友」的範疇。
這是什麼,那是什麼,她滿懷愛心地給我介紹了五六種藥品。但這個不幸的夫人的愛情,對我來說是過於深厚了。最後她說道「這是你實在忍不住想喝酒時用的葯」,說罷迅速地將那種藥品包在了一個紙盒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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掘木大聲地咳嗽。我就像是一個人逃命似的又跑回到了屋頂上,躺在地上仰望著夏夜布滿水汽的天空,此時,席捲我心靈的情感不是憤怒,也不是厭惡,更不是悲哀,而是劇烈的恐懼。它並非那種對墓地幽靈的恐懼,而是在神社的杉樹林中撞上身著白衣的神體時所感到的那種不容分說的來自遠古的極端的恐懼。從那天夜裡起,我的頭髮開始出現少年白,對所有的一切越來越喪失了信心,對他人越來越感到懷疑,從此永久地遠離了對人世生活所抱有的全部期待、喜悅與共鳴等等。事實上,這在我的整個生涯中也是一件決定性的事件,彷彿有人迎面砍傷了我前額的中央,使我無論與誰接近,都會感到那道傷口在隱隱作痛九九藏書
「拜託,再給我一盒。月底我一定會付錢的。」
「不疼嗎?」良子戰戰兢兢地問我。
「不,絕對是悲劇。你說,注射用的針首先不就是一個出色的悲劇嗎?」
驀然間故鄉的山水栩栩如生地浮現在我的眼前。我輕輕地點了點頭。
「瞧!」
「如果沒有葯的話,工作就一點也進展不了。對於我來說,那就像是強精劑一樣。」
就在我剛要忘卻之際,一隻怪鳥扑打著翅膀飛了過來,用嘴啄破了我記憶的傷口。於是,轉眼之間,過去那些恥辱與罪惡的記憶又在腦海里復甦了,使我感到一種禁不住要高聲吶喊的恐怖,再也不能平心而坐了。
說到這裏,我們倆卻再也笑不起來了。一種陰鬱的氣氛籠罩住了我們,就彷彿喝醉了燒酒之後所特有的那種玻璃碎片扎著腦袋似的感覺。
我已完全變成了一個廢人。
夫人噗哧笑了起來:
在一旁聽比目魚發牢騷的,是京橋那家酒吧的老闆娘。
地獄。
「哈——哈——哈—」首先是「比目魚」大聲地笑了,然後老闆娘也哧哧地笑出了聲。最後連我自己也一邊流著眼淚,一邊紅著臉苦笑了起來。
我感到頭暈目眩,呼吸急促。「這也不失為人間景象之一。這也是人類的面目之一。大可不必大驚小怪。」我在心裏嘀咕著,以致於忘記了該去救出良子,而只是久久地呆立在樓梯上。
「喲,色魔!哎呀,從你的表情看來,像是多少變得通曉事理了。今天我是從高圓寺那個女士那兒派來的使者吶。」他開口說道,又突然降低了嗓門,朝正在廚房裡砌茶的良子那邊翹起下巴,問我:「不要緊吧?」
老闆娘欠起身,流露出輕微的嘆息。
「你必須得戒酒。」
「你真是個對詩一竅不通的人。那麼,內髒的反義詞呢?」
我沒有發出聲響,只是悄悄地倒滿一杯水,然後慢慢地給盒子開了封,一口氣把葯全部塞進了嘴巴里,冷靜地喝乾杯中的水,隨即關掉電燈就那麼躺下睡了。
這讓我大吃一驚。原來在掘木心中,並沒有把我當作真正的人來看待,而只是把我視為一個自殺未遂的、不知廉恥的愚蠢怪物,即所謂「活著的殭屍」。他僅僅是為了自己的快樂而在最大限度上利用我罷了。一想到我和他的交情僅止於此,我不禁耿耿於懷。但轉念一想,掘木那樣對待我也是在所難免的。打一開始我就像是一個沒有做人資格的小男孩一樣。遭到掘木的蔑視也是理所當然的。
夫人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
標籤(tag):菊花 什麼是標籤?
「悲劇。」
「好吧,先算我輸給你了吧。不過你說,藥品和醫生不都意外地屬於喜劇嗎?那麼,死亡呢?」
原來這是嗎啡的注射液。
「罪。罪的反義詞是什麼呢?這可是一道難題喲。」我裝著若無其事的表情說道。
「真小氣,哎,沒辦法呀。」
「對吧?自從我用那種葯以後,就一直滴酒未沾吶。多虧了這樣,我的身體狀況可謂好得很哩。我也不認為自己會永遠畫蹩腳的漫畫,從今以後,我要把酒戒掉,調節好身體、努力地學習,成為一個偉大的畫家給你們瞧瞧。眼下正處於節骨眼上,所以我求求你啦,讓我吻你吧。」
接下來我又失言了,而且這一次的失言是那麼唐突,簡直無法斷言到底是滑稽還是愚蠢。
「我要到沒有女人的地方去。」
「什麼事?!」
不存在什麼原諒與不原諒的問題。良子是一個信賴的天才。她不知道懷疑他人。也正因為如此,才愈加悲慘。
掘木說著,在我面前盤腿坐下。他臉上的微笑蕩漾著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溫柔。那溫柔的微笑使我感激涕零,興奮不已,以致於我不由得背過身子潸然淚下。僅僅因為他那溫柔的微笑,我便被徹底打碎了,被一下子埋葬了。
我以為這是一所結核病療養院。
「錢嘛,什麼時候付都沒關係,只是警察管起來就很討厭了。」
「比目魚」、掘木和良子撂下我一個人回去了。臨走時良子遞給我一個裝有換洗衣服的包袱,接著一聲不響地從腰帶中間取出注射器和沒有用完的藥品給我。她還蒙在鼓裡,以為那是強精劑。
他把兩隻手交叉著枕在腦袋後面,仰面躺在了地上。
這兒是何方的小道?
不知不覺間,良子已怔怔地站在我身後,手裡端著盛滿蠶豆的盤子。
難道純真無瑕的信賴之心也算是罪過嗎?
「是牛奶。」
「花的反義詞呢?」我問道。
「不過,唯有被關進監獄這一點,不算是我的罪。我覺得,只要弄清了罪的反義詞,那麼也就把握住了罪的實體。神……拯救……愛……光明……但是,神本身有撒旦這個反義詞,而拯救的反義詞卻是苦惱,愛的反義詞則是恨,光明的反義詞則是黑暗,善的反義詞則是惡。罪與祈禱,罪與懺悔,罪與告白,罪與……嗚呼,全是同義詞。罪的反義詞究竟是什麼呢?」
「藥品呢?」
漸漸地眼前的霧散開了,我定睛一看,原來是「比目魚」一副老大不高興的樣子坐在我的枕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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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準備好了沒有?香煙是什麼名詞?」我問道。
我已喪失了做人的資格。
「夫人。」我叫道。
「那可不行喲。一旦中了毒,那就要命了。」
「這可太蹩腳了。那不是浪花節[一種三弦伴奏的民間說唱歌曲,類似中國的評彈]中的句子嗎?你這下可真是泄漏了老底兒吶。」
掘木絕不是那種傻瓜蛋,會甘願駐留在一個令人尷尬的地方。
「儘管我很同情你、但你也該多少識點相吧。我再也不到這兒來了。這兒完全是一座地獄。……不過,關於良子嘛,你可得原諒她喲。因為你自己也不是一條好漢吶。我這就告辭了。」
我站起身來,琢磨著:應該先吃點什麼對症的葯。於是,我走進了附近的一家藥店。就在我與店老闆雙目交匯的那一瞬間,我看見她就像是被閃光燈照花了眼睛一樣,抬起頭https://read.99csw.com瞪大了雙眼,獃獃地佇立著。但那瞪大的眼睛里既沒有驚愕的神色,也沒有厭惡的感覺,而是流露出一副像是在求救、又像是充滿了渴慕般的表情。啊,她也肯定是一個不幸的人,因為不幸的人總是對別人的不幸敏感萬分。正當我如此思忖著的時候,我發現那個女人是柱著拐杖、顫巍巍地站立著的。我遏制住了朝她飛奔過去的念頭,在她和我面面相覷之時,我的眼淚不禁奪眶而出。於是,從她那雙睜大的眼睛里也流出了淚水。
「我想是不同的。善惡的概念是由人創造出來的,是人隨隨便便創造出來的道德詞語。」
「去喝一杯吧。」我說道。
「去一個沒有女人的地方。」我在服用巴比妥酸時的胡言亂語竟然奇妙地化作了現實。在這棟病房裡,全部是發瘋的男人。甚至連護士也是男的,沒有一個女人。
夫人只是一聲不吭地遞給我一盒藥品。
我們就像是親生骨肉一般。
「不,我不要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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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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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給你一整盒,你馬上就會用完的。給你一半吧。」
「順便問一句,女人的同義詞是什麼?」
那以後又過去了三年的光陰。其間我多次奇妙地遭到那個名叫阿鐵的老女傭的強|暴。有時我和她甚至還像一對夫妻似的吵架頂嘴。我肺上的毛病時好時壞,忽而胖了,忽然瘦了,甚至還咳出了血痰。昨天我讓阿鐵去村裡的藥鋪買點卡爾莫欽[一種烈性鎮靜安眠藥]誰知她買回來的葯和我平時服用的那種葯,其藥盒形狀上就大為不同。對此我也沒有特別留意,可睡前我連吃了十粒也無法入睡。正當我覺得蹊蹺時,肚子開始七上八下的,於是急急忙忙地跑進廁所,結果腹瀉得厲害。那以後又接連上了三次廁所。我覺得好生奇怪,這才仔仔細細地看了裝葯的盒子,原來是一種名叫「海諾莫欽」的瀉藥。
這兒是何方的小道?
夫人說「這葯至少比酒的危害要小」,我也就聽信了她的話,再則那正好是在我自己也認為酗酒頗為丟人現眼的當口,所以,暗自慶幸自己終於能夠擺脫酒精這個惡魔的糾纏了,於是毫不猶豫地將嗎啡注射進了自己的手臂。不安、焦躁、靦腆等等,一下子全都被掃蕩一空了,我甚至變成了一個神清氣爽的雄辯家。而且每當注射了嗎啡以後,我就會忘記自己身體的虛弱,而拚命地工作,一邊創作漫畫,一邊在腦子裡構思出令人捧腹大笑的絕妙方案。
那一年的年末,到了夜深人靜之時我才酩酊大醉地回到家裡。當時我很想喝一杯白糖開水,可良子像是已經睡著了,所以我只好自個兒去廚房找出白糖罐。打開蓋子一看,裏面卻沒有白糖,只有一個細長的黑色紙盒。我漫不經心地拿在手裡一看,只見盒子上貼著一張標籤,使我目瞪口呆。儘管那標籤被人用指甲摳去了一大半,但標有洋文的部分卻留了下來,上面一目了然地寫著:DIAL。
「你自己去拿來不就得了嗎?」
「我明白了。花兒是與雲朵相對吧。」
「莫非牡丹與螞蟻相配?」
巴比妥酸。那時我全是喝燒酒,並沒有服用安眠藥。不過,不眠症似乎成了我的宿痾,所以對大部分安眠藥都相當了解。單憑這一盒巴比妥酸就足以致人于死地。盒子尚未開封,想必她曾經湧起過輕生的念頭,才會撕掉上面的標籤把藥盒子隱藏在這種地方吧。也真夠可憐的,這孩子因為讀不懂標籤上的洋文,所以只用指甲摳掉其中的一半,以為這樣一來就無人知曉了。(你是無辜的。)
「那可不行。我的丈夫得了肺結核,卻偏說酒可以殺菌,整天都泡在酒里,結果是自己縮短了自己的壽命。」
仰仗著京橋那家酒吧老闆娘的狹義之心(儘管所謂女人的狹義之心乃是語言的一種奇妙用法,但據我的經驗來看,至少在都市的男女中,女人比男人更具有可以稱之為狹義之心的東西。男人大都心虛膽怯,只知道裝點門面,其實吝嗇無比),我得以和那香煙鋪子的良子同居在一起了。我們在築地[東京的一個地名]靠近隅田川的一棟木結構的兩層公寓處租借了樓下一個房間住了下來。我把酒也戒掉了,開始拚命地從事那日漸成為我固定職業的漫畫創作。晚飯後我們倆一起去看電影,在回家的路上或是雙雙摺進咖啡館喝點什麼,或是買下一個花缽,不,這一切都算不了什麼,我最大的樂趣乃是和由衷信賴自己的這個小新娘子呆在一起,傾聽她說出的每一句話,觀賞她做出的每一個動作。我甚至覺得自己正變得越來越像一個真正的人了,用不著再悲慘地死去。就在我心中慢慢醞釀著這種天真的想法時,掘木又出現在了我的面前。
「沒什麼,說什麼都無所謂。」我平靜地回答道。
打那天以後,我們又開始重溫過去的交情,還結伴去了京橋那家酒吧。最後,兩條醉成爛泥的狗還造訪了高圓寺靜子的公寓,在那裡過夜留宿。
「要不,就是琵琶。」
「罪與飢餓,飢餓與蠶豆,不對,這是同義詞吧?」
「悲劇,悲劇,一個極大的悲劇名詞吶。」
我用平生從未有過的憤怒的聲音說道。
「要是我說我什麼都沒有干……」
「哎,有一個餐館的名字叫『花月』,這樣說來,就該是月亮吧。」
我們並排坐下吃著蠶豆。嗚呼,難道信賴別人也算是罪過?!對方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小個子男人,十一個不學無術的商人。他常常請我給他畫一點漫畫,然後煞有介事地留下很多報酬揚長而去。
「對,對,花與風吶。是風。花的反義詞是風。」
他的聲音和臉色都恍然變了個人。他是剛剛才蹣跚著起身下樓去的,沒想到馬上就折了回來。
「那麼,你說是什麼呢?是神吧?因為在你身上有一種恍若僧侶的東西,真讓人討厭。」
我站起身來,兀自一個人喝著燒酒,然後便「哇」地一聲放聲痛哭起來。哭啊,哭啊,我就那麼一直痛哭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