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這裏躺了七年了，」穿鑿說。——「他是一個海員，他曾見印度的椰樹，日本的藍海，巴西的森林。現在他在七個長年的那些長日子，消受著一線日光和風琴遊戲。他不再能走出這裏了，然而還可以經過這樣的一倍之久。」

約翰不再向各處觀看了，卻是忙忙地前奔，並且喃喃著：

「這工師，約翰，對於他所做的一切，確是狡獪的，然而他卻忘卻了一點東西。人們做得不歇手，只我要弭補一切損失。但看你的周圍罷！一柄雨傘，一個眼鏡，還有衣服和住所，都是人類的補工。這和那大規劃毫無關係。那工師卻毫不盤算，人們會受寒，要讀書，為了這些事，他的計劃是全不中用的。他將衣服交給他的孩子們，並沒有盤算他們的生長。於是一切人們，便幾乎都從他們的天然衣服里長大了。他們便自己拿一切到手裡去，全不再管那工師和他的規劃。沒有交給他們的，他們也無恥地放肆地拿來，——還有分明擺著的，是使他們死，於是他們便往往借了各種的詭計，在許多時光中，來迴避這死。」

當他又從這幽暗中起來，——慢慢地——到了清晨的蒼茫涼爽的光中，他拂去了斑斕的，溫柔的舊夢。他醒了，有如露珠之從一朵花似的，夢從他的靈魂上滑掉了。

他微微覺得感謝，是在他和穿鑿的可怕的遊行里，沒有看見榮兒。

但因了當著黯淡的白晝之前的苦痛，他如一個羞明者，將眼睛合上了。凡有在過去的早晨所曾見的，他都看見。這似乎已經很久，很遠了。然而還是時時刻刻重到他的靈魂之前，從哀愁的早晨起，直到寒慄的夜裡。他不能相信，那一切恐怖，是會在一日之中出現的。他的窘迫的開初，彷彿已經是這樣遠，像失卻在蒼茫的霧裡一般。

穿鑿伴住他，倘或他厭倦和疲乏了，便戟刺他。享用或嘆賞的每一瞬息，他便埋怨他。

這永是他們的交談的無希望的結束。約翰是疲乏而且隨便了，九-九-藏-書尋覓又尋覓，是什麼和為什麼，他不復知道了。他已如旋兒所說的許多人們一般。

當一個天寒霧重的早晨，潮濕的污穢的雪躺在街道上，並且從樹木和房頂上點滴著的時候，他和穿鑿走著他平日的路。

唉！睡覺呵！睡覺呵！——曾有一時——多日以後，——睡覺在他是最好的時候了。其中沒有思想，也沒有悲痛，他的夢還是永永引導他重到他的先前的生活去。當他夢著的時候，他彷彿覺得很華美，但在白晝，卻不再能夠想像那是怎樣了。他僅知道他的神往和苦痛，較勝於他現今所知道的空虛和僵死的感覺。有一回，他曾苦痛地神往于旋兒，有一回，他曾時時等候著榮兒。那是多麼華美呵！

唉，他將永不能再覓得那園子了，——沉重的腳何時到來，並且將他踏碎呢？

從這一日起，約翰是極可怕的夢，他忽然醒來了，在小廳中，在如夢的聲響中的傷情的半暗裡——，至於直到他的結末，只看見將起將滅的黃昏。

——「好，那我就不能幫助你了。」

「然而這是人們之罪，」約翰大聲說，「他們為什麼任性遠離那天然的呢？」

「約翰，假如你告訴一個孩子，『不要弄那火，那是會痛的！』假使那孩子仍然弄，因為他不知道什麼叫作痛，你就能給你脫去罪名，並且說：『看呀！這孩子是並非不知道的么？』你深知道，那是不來聽你的話的。人們就如孩子一般耳聾和昏聵。但玻璃是脆的，粘土是軟的。誰造了人類而不計算他們的昏聵，便如那等人一樣，他用玻璃造兵器而不顧及它會破碎，用黏土做箭而不顧及它一定要彎曲。」

「呵，你這胡塗的約翰！倘或一個保姆使一個單純的孩子玩耍火，並且燒起來了，——誰擔負這罪呢？那不識得火的孩子，還是知道那要焚燒的保姆呢？如果人們在困苦中或不自然中走錯了，誰有罪，他們自己呢，還是他們和他相比，就如無知無識的孩子https://read.99csw.com們一般的，無所不知的工師呢？」

約翰學著和人們認識，而且他屢次覺得，他應該想想先前的生活，旋兒講給他的童話和他自己的經歷，有一些人，是使他記起那想在星星中看見它亡故的夥伴的火螢的，——或者那金蟲，那比別個老一天，而且談論了許多生活本分的，——他聽到故事，則使他記起塗鴉潑剌，那十字蜘蛛的中的英雄，或者記起鰻魚，那只是躺著吃，因為一個肥胖的年青的王，就顯得特別體面的。對於自己，他卻比為不懂得什麼叫作生活本分，而飛向光中去的那幼小的金蟲。他似乎無助地殘廢地在地毯上各處爬，用一條線系著身子，一條鋒利的線，而穿鑿則牽著，掣著它。

穿鑿領他到樓上一間小廳中，其中充滿著傷情的半暗，從鄰室里，有風琴的遙響，不住地夢幻地傳來。於是穿鑿從眾中指一個病人給他看，是頑鈍地向前凝視著沿了牆懶懶地爬來的一線日光的。

「你必須——你曾經願意了的。看看號碼博士罷，他以為這太可怕么？你要同他一樣。」

「我們就要給你工作了。那麼你便不再這樣痴獃地問了。」

他說起旋兒，穿鑿便嘲弄他。而且他漸漸相信起來了，旋兒是從來沒有的。

「不，我不願意見她。我寧可見她死，像別人一樣。」

約翰每當學到，以及看見花朵怎樣微妙地湊合，果實怎樣地結成，昆蟲怎樣不自覺地助了它們的天職的時候，是驚奇而且高興。

「哈！哈！哈！她不能像一個並不存在的或人的。然而她是，她是的。你曾經這樣地很仰慕她，我現在要將你弄到她那裡去了。」

1.大概是指病原菌。

冬天來了，他幾乎不知道。

「這卻是出色。」他說，「這一切是算得多麼詳盡，而且造得多麼精妙和合式呵！」

他們便到那要幫助約翰，來覓得他所尋覓的號碼博士那裡去。

「看他罷，」穿鑿說，「他看見一切，而仍然一無九-九-藏-書所見。他觀察人類，似乎他自己是別的東西，和他們全不一樣。他闖過疾病和困苦之間，似乎不會受傷，而且他還與死往還，如不死者。他只希望懂得他之所見，而凡有於他顯然的，在他是一樣地正當。只要一懂得，他便立即滿足了。你也須這樣。」

約翰在昨夜見過他，深深地在地下。——

柔和的夢，無影無蹤地從他的靈魂上滑去了——穿鑿搖撼他——而沉鬱的時光於是開始，懶散而且無色，是許多許多別的一切的前驅。

這是真實。號碼博士彷彿長是平靜而且幸福。不倦地不搖地他走他的路，學著而且教著，知足而且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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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卻並非不知，他們曾經知道……」

「不，約翰，你卻怎樣地胡塗呵！這樣的事情是決不能發生的。」

當他踟躕著將這去問穿鑿的時候，那一個卻嘲笑而詫異地看著他。

榮兒！——他還在神往么？——他學得越多，他的神往便越消失。因為這也散成片段了，而且穿鑿又使他瞭然，什麼是愛。他於是自愧，號碼博士說，他還不能從中做出號碼來，然而快要出現了。小約翰的周圍，是這樣的黑暗而又黑暗。

然而約翰卻看不出他眼裡的嘲笑，還問，他看得如此清楚而且分明，如在面前的一切，是否真是這樣地出現了？

但是凡有在前夜的可怕的遊行中所見的，卻停留在他那裡。這單是一個駭人的夢象么？

在人類和動物之間的神奇的湊合，那就顯得更壞了。他從約翰以為美的和藝術的一切之中，指出不完備和缺點。他指示他能夠侵略人和動物的，苦惱和憂愁的全軍1，他還偏喜歡選取那最可厭的和最可惡的。

「全無！全無！只有人們和號碼，這都是真的，存在的，無窮之多的號碼。」

「然hｔｔps://reaｄ•9９csw•ｃoｍ而，穿鑿，那麼，你就騙了我了。使我停止，使我不再尋覓罷，——使我獨自一個罷！」

「死怎麼對你說，你不知道了么？你須成一個人，一個完全的人。」

穿鑿也領他到大教堂，使他聽在那裡說什麼。他引他到宴會，到盛大的典禮，到幾家的閨房。

「這見得真好，但欠缺的也還多。假使那蜜蜂覺得可能，它們便在花下咬進一個洞去，損壞了那十分複雜的安排。伶俐的工師，被一個蜜蜂當作獃子！」

「然而，穿鑿，那麼，匙兒也就不成立了，那就全沒有什麼成立了。」

「我不願意。這太可怕！」

——「他們怎麼能這樣高興呢？」約翰想。

這些話像是紛飛的火滴一般，落在約翰的靈魂上。他的胸中萌生了大悲痛，將他那先前的，在夜間寂靜和無眠的時候，常常因此而哭的苦痛驅除了。

他落在一個深的睡眠里，直到那麼深，在那裡沒有夢。

約翰一有並不學習和工作的時間，穿鑿便利用著領他到人間去。他知道帶他到各處，到病院中，病人們躺在大廳里，——蒼白消瘦的臉帶著衰弱或苦痛的表情的一長列——那地方是憂鬱的沉靜，僅被喘息和叫喚打斷了。穿鑿還指示他，其中的幾個將永不能出這大廳去。倘在一定的時間，人們的奔流進向這廳，來訪問他患病的親戚的時候，穿鑿便說：「看哪，大家都知道，便是他們也將進這屋子和昏暗的大廳裏面來，為的是畢竟在一個黑箱子里抬出去。」

當他和穿鑿提及時，那人不說，卻只狡獪地微笑。然而約翰懂得，這是並不憐恤他。

在活潑的街道上，穿鑿忽然沉靜地站住了，並且從大眾中指出一個人來給約翰看。

「我卻永不能。」

約翰不知道他須想什麼了。

「你想什麼？」他問。

「是的，格外合式，」穿鑿說，「可惜，那合式和精妙的大部分，是沒有用處的。有多少花結果，有多少種子成樹呢？」

「這是誰呢？我認識她。」

約翰所尋覓的，博士九*九*藏*書也還未曾覓得。他卻幾乎了，他說。他要使約翰上達，有如他自己一般。於是他們倆就要達了目的。

「是的，這是可能的。她叫馬理，有幾個人稱她榮兒。」

約翰看見，一個姑娘怎樣地看他而且向他凝望著，她穿一件小皮衣，戴著黑色的帽子。他熟識她的外貌，卻仍不知道她是誰。她點頭，而且又點一回頭。

博士親切地接待他們，並且將他的智慧頒給約翰。他聽至數小時之久，在這一天，而且在以後的許多天。

在一處，他遇見一列年青的姑娘，手上拿著教科書。她們用雪互擲著，笑著，而且彼此捉弄著，她們的聲音在雪地上清澈地發響。聽不到腳步和車輪的聲響，只有馬的，或者一所店門的關閉，像似一個鈴鐺的聲音。高興的笑聲，清澈地穿過這寂靜。

「然而那一切彷彿是照著一個宏大的規劃而作的，」約翰回答。「看罷！蜜蜂們自尋它們的蜜而不知道幫助了花，而花的招致蜜蜂是用了它們的顏色。這是一個規劃，兩者都在這上面工作，不識不知地。」

「不，這不能是。她不像旋兒。她是一個平常的姑娘。」

「這是結局。全不成立！全無！」

這在可愛的景象的錯雜中，半做著夢的他的眼睛的表情，是平靜而且和藹。

約翰傾聽著，學習著，勤勉而且忍耐，——許多日之久，——許多月之久。他僅懷著些少的希望，然而他懂得，他現在應該進行，——進行到他所做得到。他覺得很奇特。他尋覓光明，越長久，而他的周圍卻越昏暗。凡他所學的一切的開端，是很好的，——只是他鑽研得越深，那一切也就越凄涼，越黯淡。他用動物和植物，以及周圍的一切來開手，如果觀察得一長久，那便成為號碼了。一切分散為號碼，紙張充滿著號碼。博士以為號碼是出色的，他並且說，號碼一到，於他是光明，——但在約翰卻是昏暗。

「你還認識他么？」他問，當約翰大驚失色，凝視著那人的時候，他便在街上發出一聲響亮的嘩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