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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第二部分

11
地心深處的那些悲愴的情緒,延著腳底,像被接通了迴路,流進四肢。伸展運動,揮手朝向鋒利的天空。那些情緒,被拉扯著朝上涌動,積蓄在眼眶周圍,快要流出來了。
母親站在門外,聽著裏面水龍頭的嘩嘩聲,若有所思地笑起來。
「怎麼這麼晚?」易遙站起身,揉了揉坐麻了的腿。
易遙的心突然沉下去。
易遙看了看表,九點半。於是她披上外套。拉開門出去了。
橫亘在彼此的中間。從十四歲,到十七歲。一千零九十五天。像條一千零九十五米深的河。
像個頑皮的孩子。講了一個自以為得意的笑話。眼睛笑得眯起來,閃著濕漉漉的亮光。
齊銘一邊說,一邊走向柜子,在上面找了找,又蹲下身去,「啊,掉地上了。」
易遙收拾著吃完的飯菜。
卻像是在齊銘心裏揉進了一把碎玻璃。
「你信了……」一次一次地砸。剩下一個空書包,以棉布的質感,軟軟地砸到身上去。齊銘站著沒動,卻覺得比開始砸到的更痛。
旁邊的女人從鼻子里輕蔑地哼了一聲。
像是抱著一個空虛的玩偶。
拉滅了燈。一頭摔在床上。
後面的漸漸聽不清楚了。
前一分鐘操場還是空得像是可以停得下一架飛機。而後一分鐘,像是被香味引來的螞蟻,密密麻麻的學生從各個教室里湧出來,黑壓壓地堵在操場上。
「你別管了。你就拿去吧,我也不知道要多少錢才夠。你先拿著。」齊銘跨在自行車上。低著頭。前面頭頂上方的紅燈突兀地亮著。
第二回
就像是這樣的河流。
「沒什麼,」齊銘別過臉,「騎車路上不小心,刮到了。」
「媽我吃完了。」齊銘拿起書包,換鞋的時候,看見父親的錢夾安靜地躺在門口的矮柜上。脖子上有根血管又開始突突地跳起來。
「什麼口袋裡有什麼?媽你說什麼呢?」齊銘轉過身來。對著母親。
「還回去。晚上就還回去。」易遙深吸了一口氣,說,「我偷東西沒關係,可是你乾淨得全世界的人都恨不得把你捧在手裡,你為了我變黑變臭,你腦子被槍打了。」
「你買我吧,你給我錢……我陪你睡。」
就像十四歲的齊銘第一次遺精弄髒了內褲,他早上起來后把褲子塞在枕頭下面,然後就出發上課去了。晚上回家洗完澡后,他拿著早上的褲子去廁所。遇見母親的時候,微微有些漲紅了臉。
身體像缺氧般浮在半空。落不下來。落不到地面上腳踏實地。所有的關節都被人栓上了銀亮的絲線,像個木偶一樣地被人拉扯著關節,殭屍般地開闔,在街上朝前行走。
「夠啊。」齊銘喝著湯,嘴裏含糊地應著。心裏想,圈子兜得挺大的。
「喂,齊方誠,你家寶貝兒子變大人了哦,哈哈,我跟你說呀……」
那一串地址也是曾經無意在母親嘴裏聽到的。後來留在了腦海里的某一個角落,像是個潛意識般地存在著。本以為找起來會很複雜,但結果卻輕易地找到了,並且在樓下老伯的口中得到了證實,「哦易先生啊,對對對,就住504。」
卻像是身體被鑿出了一個小孔,力氣從那個小孔里源源不斷地流失。像是抽走了血液,易遙跌坐在地上,連哭都變得沒有了聲音,只剩下肩膀高高低低地抖動著。
之後過了幾天,有天早上上學的時候,母親和幾個中年婦女正好也在門口聊天。齊銘拉了拉書包,從她們身邊擠過去,低聲說了句,媽我先去上課了。
而現在,父親的頭髮都白了一半了。易遙控制著自己聲音,說,爸,你還好嗎?
她捂著心口那裡,那裡像是被揉進了一把碎冰,凍得發痛。
齊銘關上自己房間的門,倒在床上,拉過被子捂住了頭。
易遙倒是沒注意到男生在邊上漲紅了臉。只是隨口問了問,也沒想過她竟然就像倒豆子般噼里啪啦全部告訴自己。畢竟是在微妙的年紀,連男生女生碰了碰手也會在班級里引發尖叫的時代。
「我和我媽不一樣!」
一點一點地解凍著剛剛幾乎已經四去的四肢百骸。
「爸回來了?」
她現在想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易遙扯過自行車前框里的書包,朝男生背上重重地摔過去。
18
她說,「我和我媽不一樣!你別把我當成我媽!」
「您以為什麼?」突然提高的音調。漂亮的反擊。
易遙望著父親,心裏湧上一股悲傷來。
「啊……這……」母親望了望父親,神色很尷尬,「那你有沒有……」找不到適合的詞。語句尷尬地斷在空氣里https://read•99csw.com。該怎麼說,心裏的那句「那你有沒有偷家裡的錢」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紙上是兒子熟悉而俊秀的筆記。
來開門的時候,那女人回過頭來,說,「出門把門口那袋垃圾順便帶下去。」
屋外的白光突然涌過來,幾乎要晃瞎齊銘的眼睛。放在口袋裡的手,還捏著剛剛抽出來的六百塊錢。齊銘拉著門把的手僵硬地停在那裡。
16
記憶里的父親,就算是在離開自己的那一天,弄堂里的背影,都還是很高大。
就像是黑暗中又有人按下了開關,眼淚流出來一點都不費力氣。
易遙回過頭來,臉上是嘲笑的表情,她說,我是說這該死的廣播操還不結束,我才不像你這麼詩意,還想著能去更遠的遠方。我都覺得自己快要死在這學校了。
她望著外面的弄堂,每家人的窗戶都透出黃色的暖光來。
「媽媽我先拿六百塊,買復讀機。晚上去看看,稍微晚點回家。齊銘。」
齊銘從廁所出來,甩著手上的水,剛伸手在毛巾上擦了擦,就看到母親站在客廳的過道里,望著自己,臉上堆著笑,「傻小子,你以為媽媽不知道啊。」
父親母親一瞬間吃驚的表情早就在齊銘的預料之內。所以他安靜地低下頭繼續喝湯,喝了幾口,抬起頭看到他們兩個人依然是驚訝的表情,於是裝著摸摸腦袋,說,「怎麼了?我早上留條告訴媽媽說我要買復讀機先拿六百塊啊。下午陪同學去逛了逛,沒買到合適的,但也耽誤了些時間。」
「……爸,其實……」
「哎呀,這是好事呀,早日抱孫子還不好啊。哈哈哈哈。」討厭的笑。
「哎喲,再加一件衣服,你穿這麼少,你想生毛病啊我的祖宗。」母親放下飯碗與剛剛還在情緒激動地評價著的電視早間新聞,進屋去拿衣服去了。
地上四處散落的鉛筆盒,鋼筆,書本,像是被拆散的零件。
「你說什麼?」女人突然轉過臉來,「他幫你交學費?」
母親的喋喋不休被齊銘的一句「留在學校問老師一些不懂的習題所以耽誤了」而打發乾凈。
心裏像被重新注入熱水。
彎下腰的時候,視線里剛好漏進卧室的一角,從沒關好的房門望過去,是父親拿著一本花花綠綠的童話書在念故事,而他身邊的那個小女孩,已經睡著了。
齊銘從口袋裡掏出那六張捏了一整天的錢,遞給易遙。說,給。
齊銘裝做沒看見。低頭喝湯。
「按照你媽那種具有表演天賦的性格,不是應該當場就抱著你大哭一場,然後轉身就告訴整個弄堂里的人嗎?」易遙逗他。
桌子上,那張驗孕試紙的發票靜靜地躺在桌子上。
「我陪你上床,只要你給我錢。」
「你!」,男生氣得發白的臉,「哼!遲早變得和你媽一樣!刻薄的四十歲女人!」
「爸,我知道。你別說了。」
放在龍頭上的手,因為用力而手指發白。
「什麼嫩得出水了,你老大不小的,怎麼這麼不正經。」母親陪著笑。
「我第一次是放學回家的路上,突然就覺得『完了』,我很快地騎回家,路上像是做賊一樣,覺得滿世界的人都在看我,都知道那個騎車的小姑娘好朋友來了。結果我回家,換下褲子,告訴我媽,我媽什麼話都沒說,白了我一眼,走到自己衣櫃拉開抽屜,丟給我一包衛生棉。唯一說的一句話是,『你注意點,別把床單弄髒了,還有,換下來的褲子趕快去洗了,臭死人了』」,易遙剎住車,停在紅燈前,回過頭來說,「至少你媽還幫你洗褲子,你知足吧你小少爺。」
聲音像是水池的塞子被拔起來一般,旋渦一樣地吸進某個看不見的地方。
她抬起頭,閉上眼睛,說,真想快點離開這裏。
易遙從樓里走出來,冰冷的風硬硬地砸到臉上。眼淚在風裡迅速地消失走溫度。像兩條冰留下的痕迹一樣緊緊地貼在臉上。
桌子上擺著三副碗筷。
易遙沒有答話。指甲用力地掐進掌心裏。
他抬起頭,說,我也是,真想快點去更遠的遠方。
易遙笑了笑,把手機合上。端著盤子走到廚房去。
齊銘心裏陷下去一小塊,於是臉色溫和下來,他掏出口袋裡的六百塊,遞到母親面前,說,媽,今天沒買到合適的,錢沒用,還給你。
易遙停住了眼淚。也的確,在她看來,自己這樣的表現確實是又做作又煽情。如果換作自己,也許會不只在鼻子里哼一哼,說不定還會加一句「至於么」。
「……爸,我想問你借錢…read•99csw.com…」
剛拿進廚房。口袋裡的手機響了。
母親在卧室里翻找著酒精和紗布。
而你相信的內容,是她是一個婊子。
易遙推著自行車朝家走。
又過了十分鐘。父親出來了。他坐在自己對面,表情有點尷尬地看看易遙,又看了看那個女人。
可是,揉進心裏的冰,怎麼吐出來?
母親看他拿著褲子,習慣性地伸手要去接過來。卻意外地被齊銘拒絕了。
「恩。」易遙望向他的臉,「為了讓你等會不會挨罵。」
易遙握著父親倒給自己的水,等著父親哄她的小女兒睡覺。手裡的水一點一點涼下去,涼到易遙不想再握了就輕輕把它放到桌上。
易遙突然想起,母親經常對自己說到的「怎麼不早點去死」,「怎麼還不死」,這一類的話,其實如果實現起來,也算得上是解脫。只是現在,在死之前,還要背上和母親一樣的名聲。這一點,在易遙心裏的壓抑,就像是雪球一樣,越滾越大,重重地壓在心臟上,幾乎都跳動不了了。
「我問你哪兒來的錢?!」齊銘被易遙的表情嚇住了。
「哦喲,害羞了!你們家齊銘還真是嫩得出水了。」
她說,一個比一個賤。
易遙站起來,什麼都沒說,轉身走了。她想,真的不應該來。
眼淚匝然而止。
比較清楚的一句是「都怪你!還好沒錯怪兒子!你自己生的你都懷疑!」
「易遙……」
浴室里傳來父親洗澡的聲音,花灑的水聲很大。
剩下一屋子的寂靜。滿滿當當的一池水。放空后的寂靜。
齊銘躺在床上,矇著被子,手伸在外面,摸著牆上電燈的開關,按開,又關上,按開,再關上。燈光打不進被子,只能在眼皮上形成一隱一滅的模糊光亮。
那女人翻了個白眼過來,「你還不快進去,把女兒都吵醒了。」
眼淚滴在手背上。
「爸,你不用送我,我回家了。」
齊銘一動不動。
易遙吸了吸鼻子,說:「爸,謝謝你一直都在給我交學費,難為你了,我……」
「真沒什麼。」齊銘把手從口袋裡抽出來,攤在母親面前。
「你少來這套,」女人的聲音尖得有些刻薄,「我就知道你一直在給那邊錢!姓易的你很能耐嘛你!」
「哦喲,你和媽媽還要怕什麼羞的啦。以後還是媽媽洗。乖啊。變小夥子了哦,哈哈。」
齊銘蹲下去,抱著她,用力地拉進自己的懷裡。
齊銘轉過頭。易遙奇怪的比喻。
齊銘走到柜子前面,拿過錢夾,抽出六張一百的,迅速地塞到自己口袋裡。
暮色像是墨水般傾到在空氣里,擴散得比什麼都快。
「聽說你兒子哦~嘿嘿。」陰陽怪氣的笑。
心上像覆蓋著一層灰色的膜,像極了傍晚弄堂里的暮色,帶著熱烘烘的油煙味,熏得心裏難受。
就像是每天早上從包里拿出牛奶給易遙一樣,低沉而溫柔的聲音。被過往的車燈照出的悲傷的輪廓。毛茸茸地拓印在視線里。
齊銘重重地點頭。
「我吃飽了。」齊銘放下碗,轉身走回房間去。留下客廳里尷尬的父親母親。
突然有種不舒服的感覺從血管里流進了心臟,就像是喝到太甜的糖水,甜到喉嚨發出難過的癢。就像是咽喉里被蚊子叮出個蚊子塊來。
心臟像冬天的落日一樣,隨著齊銘突然下拉的嘴角,惶惶然下墜。
生命里突兀的一小塊白。以缺失掉的兩個字為具體形狀。
又或者,像是試卷上某道解不出的方程。非常真實的空洞感。在心裏鼓起一塊地方,怎麼也抹不平。
在你的心裏有這樣一個女生。
「你的光榮事迹,」易遙轉過頭來,等著追上來的齊銘,「連我都聽說了。」
就像是站在機場的平行電梯上,被地面捲動著向前。
沉重得像是黑色的悼詞。
真想快點離開這裏。
齊銘把自行車從車堆里用力地拉出來,太用力,扯倒了一排停在弄堂口的車子。
易遙有點沒忍住笑,「只能說你媽很能耐,這種事兒也能聊,不過也算了,婦女都這天性。」
很簡單的客廳。擺著簡單的布沙發和玻璃茶几。雖然是很簡單的公寓,卻還是比弄堂里的房子乾淨很多。
即使看不清楚。齊銘也知道母親的臉色很難看。
同樣的。剛把鑰匙插|進鑰匙孔,門就呼啦打開。
17
「那你怎麼和你媽說的?如果是我媽應該已經去廚房拿刀來甩在我臉上了吧。」易遙轉過頭來,繼續和齊銘說話。
「你告訴我這些幹嘛……」齊銘的臉像是另一個紅燈。
廣播里的音樂盪在冬天白寥寥的空read•99csw.com氣里,被風吹得搖搖晃晃,音樂被電流影響著,發出嗶啵的聲音,廣播里喊著口令的那個女聲明顯聽上去就沒有精神,病殃殃的,像要死了。
就連自己都忘記了,什麼時候把「爸爸」改成了「易家言」。曾經每天幾乎都會重複無數次的複音節詞,憑空地消失在生命里。除了讀課文,或者看書,幾乎不會接觸到「爸爸」這個詞語。
「你別說了。我就這四百塊錢。再多沒了!」不耐煩的語氣。
「等等!」
齊銘曾經無數次地想過也許就像是很多的河流一樣,會慢慢地在河床上積滿流沙,然後河床上升,當偶然的幾個旱季過後,就會露出河底平整的地面,而對岸的母親,會慢慢地朝自己走過來。
「你真聰明。還好回家時寫了紙條。」
齊銘抬起腳,用力一踩,齒輪突然生澀地卡住,然後鏈條迅速地脫出來,像條死蛇般掉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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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句帶著哭腔的話,都像是鋒利的匕首,重重地插|進齊銘的胸膛。
紅燈跳成綠色。易遙抬起手背抹掉眼裡的淚水,朝前面騎過去。
「現在的小孩哦,真是,營養好,想當初我們家那個,16歲!」一個年紀更長的婦女。
易遙站在走廊里,頭頂冷清的燈光照得人發暈。
下午四五點鐘,天就黑了。
齊銘恨不得突然弄堂被扔下一個炸彈,轟得一聲世界太平。
「我是說這個口袋!」母親把手舉起來,齊銘才看到她手上提著自己換下來的衣服,母親把手朝桌子上用力一拍,一張紙被拍在桌上。
15
易遙回過神來,僵硬地揮舞著胳膊。音樂放到第五節。伸展運動。
黑暗一下子從頭頂壓下來。
「這怎麼行!這麼長一條口子!」母親依然是大呼小叫,「等我去拿醫藥箱。」
「你哪兒來的錢?」易遙停下車。
齊銘剛沒走遠兩步,就聽到身後傳來的對話聲。
像是在電影院里不小心睡著,醒了后發現情節少掉一段,身邊的人都看得津津有味,自己卻再也找不回來。於是依然朦朦朧朧地追著看下去,慢慢發現少掉的一段,也幾乎不會影響未來的情節。
推著車。鏈條拖在地上。金屬聲在耳膜上不均勻地抹動著。
千溝萬壑的心臟表面。穿針走線般地縫合進悲傷。
桌子上,父親的錢夾安靜地躺在那裡。錢夾里可以清晰地看到一疊錢。
易遙彎下腰,拿鑰匙開自行車的鎖。好幾下,都沒能把鑰匙插|進去。用力捅著,依然進不去,易遙站起來,一腳把自行車踢倒在地上。然後蹲下來,哭出了聲音。
「我說,」訓導主任走遠后,易遙回過頭來看齊銘,臉上是掩蓋不住的笑意,「她看我和你聊天就驚呼『成何體統』,她要知道我現在肚子里有個孩子,不知道她會不會當場休克過去。」
「我真不冷!」齊銘拉開門,跨出去。
女人想了想,然後不再說話了。坐下去,重新拿起遙控器,但還是丟下一句,「你吼什麼吼,發什麼神經。」
「林華鳳?」易遙白過眼來,「她就算了吧。」
弄堂裏面,林華鳳站在黑暗裡沒有動。
「你根本就是相信了!」扯過車筐里的書包,朝齊銘身上摔過去。
齊銘突然鬆掉一口氣,像是繃緊到快要斷掉的弦突然被人放掉了拉扯。但隨後卻在眼光的聚焦后,血液陡然衝上頭頂。
母親突然松下去的肩膀,像是全身繃著的緊張都一瞬間消失了。「哦是這樣啊,我還以為……」
齊銘抬起頭。不知道多少個冬天就這樣過去。
桌子上是滿滿的一桌子菜。冒著騰騰的熱氣。讓坐在對面的母親的臉看不太清楚。
門外母親打電話的聲音又高調又清晰。
但事實卻是,不知道是自己,還是母親,抑或是某一隻手,一天一天地開鑿著河道,清理著流沙,引來更多的渠水。一天深過一天的天塹般的存在,踩下去,也只能瞬間被沒頂而已。
「後面那個女生!幹嘛不動!只顧著跟男生聊天,成何體統!說你呢!」從隊伍前面經過的年級訓導主任望著發獃的易遙,揮著她手上那面臟髒的小紅旗怒吼著。
更清楚的是後面補的一句「你有完沒完,下午緊張得又哭又鬧差不多要上弔的人不是你自己嗎?我只是告訴你我丟了六百塊錢,我又沒說是齊銘拿的。」
自己小時候,每一個晚上,父親也是這樣念著故事,讓自己在童話里沉睡過去的。那個時候的自己,從來沒有做過一個噩夢。想到這裏,眼淚突然湧上眼眶,胃裡像是突然被人塞進滿滿的酸楚,堵得喉嚨發緊。握杯子的read.99csw.com手一滑,差點把把杯子打翻在茶几上,翻出來的一小灘水,積在玻璃表面上。易遙看了看周圍沒有紙,於是趕緊拿袖子擦乾淨了。
有好幾次,父親都忍不住要開口說什麼,被母親從桌子底下一腳踢回去。父親又只得低下頭繼續吃飯。筷子重重地放來放去,宣洩著不滿。
易遙口裡的那一聲「爸」,被硬生生地吞了回去。像是吞下一枚刀片,划痛了整個胸腔。
經過齊銘的窗前,裏面黃色的燈光照著她的臉。她心裏突然一陣沒有來處的悲傷。
「鼻涕一樣的聲音,真讓人不舒服。」
眼睛里一直源源不斷地流出眼淚,像是被人按下了啟動眼淚的開關,於是就停不下來。如同身體里所有的水分,都以眼淚的形式流淌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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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是夏天突然咬了一大口冰棍在嘴裏,最後凍得只能吐出來。
她剛要走,樓道里響起腳步聲,她回過頭去,看到父親追了出來。因為沒有穿外套,他顯得有點蕭索。
巨大的操場上。她和他隔著一米的距離。
「你說,你口袋裡是什麼東西!」母親劇烈起伏的胸膛。以及壓抑著的憤怒粉飾著平靜的表像。
門外傳來父母低聲的爭吵。
那個男人抬起頭看到易遙,眼神突然有些激動和慌張。張了張口,沒有發出聲音來。像是不知道怎麼面對面前的場景。
而同樣的,你也情願相信一個陌生人,也不願意相信她。
站在門口,手放在門鈴上,可是,卻沒有勇氣按下去。
還有寂靜里母親急促的呼吸聲和激動而漲紅的臉。還有自己窒息般的心跳。
打開來,是齊銘發過來的短消息。
轉出弄堂口,剛要跨上車,就看到前面的易遙。
「車掉鏈了。」齊銘指了指自行車,「怎麼不進去,等我?」
暗黑色的雲大朵大朵地走過天空。
「哦喲,李秀蘭你這個大嘴巴,哪能好到處講的啦。」母親假裝生氣的聲音。聲音裝得再討厭,還是帶著笑。
父親回過頭,望著易遙,「你媽這樣跟你說的?」
如果河面再堆起大霧……
「你媽就沒聊。」齊銘不太服氣。鼓著腮幫子。
手機上這串以138開頭以414結束的數字自己背不出來,甚至談不上熟悉。可是這串數字卻有著一個姓名叫易家言。
「我媽真的差點哭了。」齊銘小聲地說。心裏堵著一種不上不下的情緒,「而且,你怎麼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好歹這事和你有關吧?」
血液無法迴流向心臟。
坐在旁邊的父親,是更加難看的一張臉。
現在易遙就坐在沙發上。父親後來結婚的這個女人就坐在沙發的另一個轉角。那著遙控器按來按去,不耐煩的表情。
「是的呀,你爸也是剛回來,正在洗澡,等他洗好了……啊呀!你臉上怎麼啦?」
父親深吸了口氣,重新走進卧室去。
過了會,她站起來,把自行車扶起來。她想,該回家了。
房間里,那小女孩估計因為爭吵而醒過來了,用力地叫著「爸爸」。
真想快點去更遠的遠方。
「我能耐什麼呀我!」父親的語氣有些發怒了,但還是忍著性子,「我錢多少你不是都知道的嗎,而且每個月工資都是你看著領的,我哪兒來的錢!」
揀起來,遞給媽媽。
易遙剛剛張開口,就聽到那個小女孩脆生生地叫了一聲「爸爸,快點!」
一遍一遍。不停止地朝他身上摔過去。
齊銘回過頭去,易遙望著前方沒有動,音樂響在她的頭頂上方,她就像聽不見一樣,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像是被扯掉了插頭的電動玩具。她的眼睛濕潤得像要滴下水來,她張了張口,卻沒有發出聲音,但齊銘卻看懂了她在說什麼。
易遙回過頭,眼睛看著前面,黑壓壓的一片後腦勺。她定定地望著前面,說,「齊銘你對我太好了,好得有時候我覺得你做什麼都理所當然。很可能有一天你把心掏出來放我面前,我都覺得沒什麼,也許還會朝上面踩幾腳。齊銘你還是別對我這麼好,女人都是這樣的,你對她好了,你的感情就廉價了。真的。女人就是賤。」
鉛筆盒,課本,筆記本,手機,全部從包里摔出來砸在齊銘的身上。一支筆從臉上劃過,瞬間一條血痕。
「我還沒問你今天來找我有什麼事情呢,」父親哆嗦著,嘴裏呼出大口大口的白氣來,在路燈下像一小片雲飄在自己面前。
你情願把自己早上的牛奶給她喝。
齊銘站在她的面前。弄堂口的那盞路燈,正好照著他的臉。他揉了揉發紅的眼眶。他說,易遙,我不信他們說的。我不信。
九_九_藏_書齊銘看著易遙漸漸縮小的背影,喉嚨像嗆進了水。不知道為什麼,他感覺就像是易遙會像這樣消失在人群里,自己再也找不到了。
有一些隔絕在人與人之間的東西,可以輕易地就在彼此間劃開深深的溝壑,下過雨,再變成河,就再也沒有辦法渡過去。
「我拿的我爸的。」齊銘低下頭去。
齊銘打開門,朝屋子裡喊了一聲,「媽別拿了,我不冷,我上學去了。」
沿路的繁華和市井氣息纏繞在一起,像是電影布景般朝身後捲去。
「恩,」齊銘低下臉,面無表情地說,「我媽聽了后就坐到凳子上,大抒一口氣,說了句『小祖宗你快嚇死我了』就把我趕出門叫我上課去了。」
易遙站在人群里,男生一行,女生一行,在自己的旁邊一米遠的地方,齊銘規矩地拉扯著雙手。音樂響到第二節,齊銘換了個更可笑的姿勢,朝天一下一下地舉著胳膊。
易遙拿著手裡的電話,琢磨著是不是應該先給爸爸打個電話。正翻開手機,電梯門「叮」地一聲開了。易遙回過頭去,走出來一個年紀不小卻打扮得很嫩的女人,手上牽著個小妹妹,在她們背後,走出來一個兩手提著兩個大袋子的男人。
直到車子推到弄堂口,在昏暗的夜色里,看到坐在路邊上的齊銘時,那個被人按下的開關,又重新跳起來。
父親低下頭,把手伸進口袋裡,掏出一疊錢來,大大小小的都有,他拿出其中最大的四張來,「易遙,這四百塊,你拿著……」
身邊的齊銘倒吸一口涼氣,差點撞到邊上一個買菜回來的大媽,一連串的「哦喲,要死,當心點好伐?!」
「起碼她沒說什麼吧。你第一次……那個的時候。」雖然14歲,但是學校生理課上,老師還是該講的都講過。
水龍頭打開來,嘩嘩地流水。
齊銘拉過被子。
路燈照下來。少年的黑色制服像是暈染開來的夜色。英氣逼人的臉上,那道口子流出的血已經凝結了。
像是路燈跳閘一樣,一瞬間,周圍的一切被漆黑吞沒幹凈。
母親走進卧室,開始翻箱倒櫃。
「易遙你說什麼呢,」父親突然慌張起來的臉,「我哪有幫你交學費。小孩子別亂說。」與其說是說給易遙聽的,不如說是說個那個女人聽的,父親的臉上堆出討好而尷尬的笑來。
「我說那是老師生理衛生課上需要用的,因為我是班長,所以我去買,留著發票,好找學校報銷。」音樂放到第三節,齊銘蹲下身子。
是誰打壞了一個玩偶嗎?
推到弄堂口。看見易遙坐在路邊。
抬起頭,剛剛張開口,視線里就消失了易遙的影子。
「你好好的洗什麼褲子啊,不是都是我幫你洗的嗎,今天中邪啦傻小子,」母親伸過手,「拿過來,你快去看書去。」
就像這天早上,齊銘和母親在桌上吃飯。母親照例評價著電視機里每一條早間新聞,齊銘沉默著往嘴裏扒著飯。
你情願為了她每天幫她抄筆記然後送到她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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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遙嘲笑的表情在齊銘回過頭來之後突然消失。她看到他眼裡晃動的淚水,看得傻了。
你情願為了她騎車一個小時去買驗孕試紙。
易遙打開房間的門,客廳里一片漆黑。母親已經睡了。
「啊……」母親尷尬的臉。轉向父親,而父親什麼都沒說,低頭喝湯。怎麼能說出口,「以為你偷了錢」嗎?簡直自取其辱。
「你有毛病啊你,你不是自己問的嗎?」易遙皺著眉頭,「告訴你了你又不高興,你真是犯賤。」
「沒什麼,我看書去了。」齊銘摸摸自己的臉,燙得很不舒服。
齊銘低下頭,覺得臉上的傷口燒起來,發出熱辣辣的痛感。
每一句「我和我媽不一樣!」,都大幅地抽走了她周圍的氧氣。
父親望了望他現在的妻子,尷尬地點點頭,說,恩,挺好的。那個女人更加頻繁地換著台,遙控器按來按去,一副不耐煩的表情。
「你就是信了!」又砸。
「哈?」易遙臉上不知道是驚訝還是嘲笑的神色,不冷不熱的,「還真行。你媽信了?」
易遙擦了擦眼睛。重新坐好。
但是,是你一個人,還是和我一起?
「齊銘,」母親從嗓子里憋出一聲細細的喊聲來,像是卡著一口痰,「你最近零花錢夠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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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音樂聲的廣播里,所有的人,都仰著一張蒼白的臉,在更加蒼白的寂寥天光下,死板而又消極地等待遙遠的春天。
齊銘側過身,臉像要燒起來,「不用,我自己洗。」繞過母親,走進廁所把門關起來。
「我叫你等等!你告訴我,你口袋裡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