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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第四部分

齊銘頭也沒回,說:「恩,我付的。」
說了沒幾分鐘,就換台到她正在追的一部韓國白爛劇,看到裏面的男主角因為失戀而哭得比娘們兒都還要動人的時候,她抽著鼻涕說,「作孽啊,太可憐了。」
口袋裡的手機震動起來。
如果目光可以化成匕首,易遙一定會用力地朝著她的後背捅過去。
翻開屏幕,是易遙發來的簡訊。
被吞噬了。
被溫和,善良,禮貌,成績優異,輪廓鋒利這樣的詞語包裹起來的少年,無論他是寂寂地站在空曠的看台上發獃,還是帶著耳機騎車順著人潮一步一步穿過無數盞綠燈,抑或者穿著白色的背心,跑過被落日塗滿悲傷色調的操場跑道。
易遙伸手摸摸火辣辣的臉,結果摸到一手黏糊糊的血。
化學科代表唐小米把一本粉紅色的筆記本放到易遙桌子上,一臉微笑地說,吶,早上化學課的筆記,好多呢,趕快抄吧。
飛向沒人可以尋找得到的地方,被荒草淹沒也好,被潮聲覆蓋也好,被風沙吹走年輕的外貌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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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遙的座位就在少掉一塊玻璃的窗戶邊上。
易遙彎腰下去鎖車,抬起頭,看到牆上一小塊凝固的血跡。抬起手摸向左邊臉,太陽穴的地方擦破很大一塊皮。
易遙盯著那一小塊已經發黑的血跡發獃。直到被身後的鄰居催促著「讓讓呀,站門口別人怎麼進去啦?」才回過神來。
她把筆記本「啪」地合上,遞給唐小米,然後轉過去對齊銘說,「上午落下的筆記怎麼辦?」
開門的時候母親破例沒有滿臉堆著笑迎上來。而是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但明顯心不在焉。因為頻道里正在播著國際新聞。
易遙拿著碗,往嘴裏一口一口扒著飯。
當然也不是全部。
母親放下遙控器,「你老師早上打電話來了。」
明亮的光線甚至讓易遙微微地閉起眼睛。
易遙騎著車,穿過這些林立的高樓,朝自己家所在的那條冗長的弄堂騎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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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部分的學生趴在課桌上睡覺。窗戶關得死死的,但前幾天被在教室里踢球的男生打碎的那塊玻璃變成了一個猛烈的漏風口。窗戶附近的學生都紛紛換到別的空位置去睡覺。稀稀落落地趴成一片。頭上矇著各種顏色的羽絨服外套。
易遙覺得朝自己甩過來的那些目光,都化成綿綿的觸手,狠狠地在自己的臉上抽出響亮的耳光。
手中的筆蓋被自己擰開,又旋上。再擰開,再旋上。
母親口氣軟下來,九-九-藏-書但話卻變難聽了,她說:「哎喲,你真是讓媽操不完的心,小祖宗。我還以為你一上午幹什麼去了。不過話說回來,她昏倒了關你什麼事兒啊,她媽都不要她,你還要她幹嘛,少和她們家扯上關係。」
易遙抬起頭,眯起眼睛笑了,「這才是對話的重點以及借給我筆記的意義吧。」她心裏想著,沒有說出來,只是嘴上敷衍著,「啊?不會啊。他沒來上課嗎?」
其實自己把校服尺寸表格交給副班長的時候,易遙清楚地看到副班長轉過身在自己的表上迅速地改了幾筆。
「媽……」易遙張了張口,一個枕頭從床上用力地砸過來,重重地撞到自己臉上。
齊銘回過頭皺了皺眉,「我進屋看書了。」
黑暗裡的目光。晶瑩閃亮。像是蓄滿水的湖面。
目光繃緊,像弦一樣糾纏拉扯,從一團亂麻到綳成直線。
其實我多想也這樣,孤獨地閃動著亮光,一個人寂寞地飛過那片漆黑的夜空。
頭頂是冬日里早早黑下的天空。
「那個,」唐小米站起來,指了指易遙手中的筆記本,「下午上課的時候我要用哦,你快一點抄。」
齊銘記得有一次也是全家吃好飯在一起看電視,播到新聞頻道的時候正好在說中國洪水泛濫災情嚴重,當時母親一臉看到蒼蠅的表情,「又來了又來了,沒完沒了,不會又要發動我們捐錢吧?他們可憐,我們還可憐呢!」
大朵大朵的雲。暗紅色的輪廓緩慢地浮動在黑色的天空上。
被擦破皮的傷口被母親的兩個耳光打得又開始流血了。
學校離江面很近。所以那些運輸船發出的汽笛聲,可以遠遠地從江面上飄過來,被風吹動著,從千萬種嘈雜的聲音里分辨出來。那種悲傷的汽笛聲。
易遙回過頭,望向臉漲紅的唐小米。
她剛坐下來,就有幾個女生走攏過來。
其實無論什麼東西,都會像是這塊血跡一樣,在時光無情的消耗里,從鮮紅,變得漆黑,最終瓦解成粉末,被風吹得沒有痕迹吧。
她的興趣是韓劇里得了絕症的妹妹如何與英俊的哥哥交織出曠世戀曲。而世界上哪個地方被扔了炸彈或者某個國家面臨飢荒她根本不會關心。
周圍一圈女生的目光驟然放大,像是深深海底中那些蟄伏的水母突然張開巨大的觸鬚,伸展著,密密麻麻地朝易遙包圍過來。
母親的聲音明顯高了八度:「你付的?你幹嘛要付?她又不是我的兒媳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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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遙低著頭,沒有說話,也沒有抬起頭看齊銘。她也無從揣測這個時候站在母親身後的齊銘是什麼樣的表情。是滿臉溫柔的悲傷,還是寂寂地望向自己呢。
站在遠處的湖。
齊銘媽尖嗓門叫著,一邊轉身拿手去捂齊銘的眼睛。
對於齊銘家來說,幾百塊確實也無所謂。李宛心要的是面子。
或者是越飛越遠的夜航班機。
「不用等我。你先走。我放學還有事。」
易遙把車放好。朝弄堂里走去。
「媽……」易遙拉住她的衣服,低下頭,低聲說,「早上我確實打點滴去了……錢是我借的齊銘的……」
而這時,齊銘他媽回過頭來,看到了站在幾步之外的易遙,她臉上突然由漲紅的激動,轉變成勝利者的得意。一張臉寫滿著「這下看你再怎麼囂張」的字樣。
無限溫柔里的漫長時光。
「是啊沒來。」唐小米抬起頭,半信半疑地望著她。
可不可以就這樣。讓我在沒人知道的世界里,被時間拋向虛無。
被他從遙遠的地方望過來,被他從遙遠的地方喊過來一句漫長而溫柔的對白,「喂,一直看著你呢。」
他的周圍永遠都有無數的目光朝他潮水般蔓延而去,附著在他的白色羽絨服上,反射開來。就像是各種調頻的電波,渴望著與他是同樣的波率,然後傳達進他心髒的內部。
易遙望著面前的齊銘,也沒有說話,齊銘迎上來的目光有些疑惑,她低下頭,把杯子靠向嘴邊,慢慢地喝著。
沒來由的頭痛讓她覺得像有人拿著錐子在她太陽穴上一下一下地鑿。直到終於分辨清楚了那一陣一陣尖銳地刺|激著太陽穴的並不是幻覺中的疼痛而是外面擂鼓般的敲門聲時,她的火一下子就被點著了。
周圍幾個女生的目光像是深海中無數長吻魚的魚嘴,在黑暗裡朝著易遙戳過來,恨不得找到一點鬆懈處,然後扎進好奇而八卦的尖刺,吸取著用以幸災樂禍和興風作浪的原料。
遠處高樓頂端,一架飛機的導航閃燈以固定頻率,一下一下地亮著,在夜空里穿行過去。看上去特別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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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遙抬起手腕看看表,離上課還有半個小時。明顯沒辦法抄完。而且下午是數學和物理課。根本就沒有化學。
「說了什麼?」齊銘拿起茶几上的杯子倒了杯水。
遙遠而蒼茫的人海里,扶著單車的少年回過頭來,低低的聲音說著,喂,一起回家嗎?
漫長用來消耗。
九九藏書「說了什麼?」可能是被兒子若無其事的語氣刺到了,母親的語氣明顯地激動起來,「你一個上午都沒去學校,還能說什麼?」
易遙抬起頭,然後一記響亮的耳光突然抽到自己臉上。
所以男生們呼嘯著衝出教室,當然也沒忘對留在教室里的那些女生做出幸災樂禍的鬼臉。
齊銘匪夷所思地望向她。
被包圍了。
這樣想著,似乎一切都沒那麼難以過去了。
無限漫長時光里的溫柔。
「我不吃!你去吃!你一個人給我吃完!別他媽再給我裝嬌弱昏倒。我沒那麼多錢給你昏。我上輩子欠你的!」
而一旦他走向朝向望向某一個人的時候,這些電波,會瞬間化成巨毒的輻射,朝著他望向的那個人席捲而去。
門在她身後被用力地甩上了。
母親站起來,準備進廚房燒飯。
易遙走過去,低聲說,媽,我回來了。
「不過他這樣的好學生,就算三天不來,老師也不會管吧。」說完易遙對著唐小米揚了揚手上的筆記本,露出個「謝了」的表情。
眼睛迅速蒙上的霧氣,被冬天的寒冷撩撥出細小的刺痛感來。
「肯定又沒帶鑰匙!逼丫頭!」
本來周圍空出來的一小塊區域,陸陸續續地添進人來。
易遙的心突然往下沉。
「你吼什麼吼,」林華鳳抬高聲音,「李宛心你滾回自己家去吼你兒子去,我家女兒哪兒輪得到你來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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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遙往向站在兩個女人身後的齊銘。從窗戶和門裡透出來的燈光並沒有照到齊銘的臉。他的臉隱沒在黑暗裡。只剩下眼睛清晰地閃動著光芒。
周圍圍著一小圈人。雖然各自假裝忙著各自的事情。但眼睛全部都直勾勾地落在兩個女人身上。
弄堂里安靜成一片。
易遙走進廁所,找了張乾淨的毛巾,從熱水瓶里倒出熱水,浸濕了毛巾,慢慢地擦著臉上粘粘的血。
她走到母親房間里,小聲地喊,「媽,我飯做好了。」
林華鳳在床上躺了一個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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滾燙的眼淚越揉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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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坐下,抬起頭,目光落在從教室外走進來的齊銘身上。
卧室里時不時地傳出一兩聲「你怎麼不去死」,「死了乾淨」。那些話傳進耳朵里,然後迅速像是溫熱而刺痛的液體流向心臟。
一直都在。
地面的影子在強光下變得很濃。像凝聚起來的一灘墨水一樣。
易遙抬起手揉向眼睛,從外眼角揉向鼻樑。
她從教室走進來后就直接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把包塞進書包里,抬九*九*藏*書起頭,剛好看到齊銘拿著水杯走出教室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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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喲!要死啊!你能不能穿上衣服啊你!就算不害臊這好歹也是冬天好伐!」
從前門到教室右後的易遙的座位,齊銘斜斜地穿過桌子之間的空隙,白色的羽絨服鼓鼓地,冬日的冷白色日光把他襯托得更加清矍。
年輕的身體。和死亡的腐爛。也只是時間的消耗問題。
她拉開門剛準備吼出去,就看到齊家母子站在門口。
易遙靜靜地站在她的身後,沒有說話。
夜航的飛機,閃動著固定頻率的光芒,孤單地穿越一整片夜空。
「早上易遙昏倒了,我帶她去的醫院,又不能留她一個人在那兒打點滴,所以跟學校請了假了。」齊銘喝著水,頓了頓,說,「請了假了老師也要打電話啊,真煩。」
依然是橫亘在血管里的棉絮。
「恩……齊銘和你一起去的吧?」唐小米隨意的口氣,像是無心帶出的一句話。
直到唐小米眼中泛出眼淚來。易遙輕輕上揚起嘴角。
說完一把把易遙扯進去。
「真好,易遙你回來了,」齊銘的母親臉上忍不住的得意,「你告訴你媽,今天是不是我們家齊銘幫你付的醫藥費。」
易遙做好飯。關掉抽油煙的排風扇。把兩盤菜端到桌子上。
母親突然深吸一口氣,胸圍猛得變大了一圈。
因為被他關心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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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會兒,她裹著件洗得看不出顏色的厚睡衣拉開門。
齊銘合上手機。站起來走近窗邊。易遙低著頭拿著一根借來的皮尺,量著自己的腰圍。她低頭讀數字的樣子被下午的光線投影進齊銘的視線里。
然後門裡傳出比剛剛更響亮的一記耳光聲。
「易遙你倒是說話啊!」齊銘母親有點急了。
齊銘揮了揮手,做了個「不想爭論下去」的表情,隨口說了一句,「你就當她是你兒媳婦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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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轉過身,像想起什麼來,「齊銘,她看病用的錢不是你付的吧?」
飛機閃動著亮光。慢慢地消失在天空的邊緣。
易遙抬起頭,露出一個挺客氣的笑容,「謝謝啊。」
齊銘換好鞋,走到沙發麵前,問,媽,你怎麼啦?
齊銘翻著一本《時間浮遊》,不時眯起眼睛,順著光線看進教室里去。
可以……嗎?
砰的一聲巨響。
走了幾步,聽到弄堂里傳來的爭吵聲。再走幾步,就看到齊銘和他媽站在自己家門口,而林華鳳穿著那件自己怎麼洗都感覺是發著霉的睡衣站在門口。
回到學校的時候差不多午九-九-藏-書休時間剛剛開始。
從那一塊四分之一沒有玻璃的窗框中看過去,那一塊的藍天,格外的遼闊和鋒利。
被憎恨了。
齊銘點點頭,說,「我剛借了同桌的,抄好后給你。」
他一直走到易遙桌前,把手中的水放在她桌子上,「快點把糖水喝了,醫生說你血糖低。」
眼睛發熱。
終於消失在黑暗裡。遠遠地逃避了。
走廊里還是有三三兩兩的坐在長椅上的男生,翻書或者聽MP3,藉以打發掉等教室里某個女孩子的時間。
黑夜裡連呼吸都變得沉重。空中小姐一盞一盞關掉頭頂的黃色閱讀燈。夜航的人都沉睡在一片蒼茫的世界里。內心裝點著各種精巧的迷局。無所謂孤單,也無所謂寂寞。
只是單純地在夜裡,懷著不同的心事,飛向同一個遠方。
桌上的兩盤菜幾乎沒有動過。已經不再冒熱氣了。冬天的飯菜涼得特別快。
誰都沒有把目光收回去。
「不用,」唐小米把凳子拉近一點,面對著易遙趴在她的桌子上,「你生病了?」
陽光照耀在他們厚厚的外套上。把頭髮漂得發亮。
房間里寂靜一片。母親躺在床上,黑暗裡可以看到背對著自己。
齊銘媽被氣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她壓著脾氣,對易遙說,「易遙,做人不能這麼沒良心,我們家齊銘心好沒讓你躺地上,帶你去了醫院,也幫你付了錢,你可不能像……」那一句「像你媽一樣」李宛心還是沒好敢說出口,只得接了一句「……某些人一樣!你好歹念過書的!」
「算了算了,話說明白就好,也沒幾個錢,」齊銘母親看見氣得發抖的林華鳳,滿臉忍不住的囂張和得意,「就當同學互相幫助,我們齊銘一直都是學校的品學兼優的學生,這點同學之間的忙還是要幫的。」
「少裝逼!」林華鳳回過頭來吼回去,「錢馬上就還你,別他媽以為有點錢就可以在我家門口搭起檯子來唱戲,李宛心你滾遠點!」
「媽逼的你罵誰呢?!」林華鳳激動得揮起手要撲過去。
弄堂的門口不知道被誰換了一個很亮的燈泡。
心裏的聲音是,「我贏了。」
林華鳳的手停在半空里,回過頭望向易遙。
放學后女生都被留下來。因為要量新的校服尺寸。昨天男生們已經全部留下來量過了。今天輪到女生。
「恩。早上頭暈。打點滴去了。」
齊銘把書放進書包,轉身下樓去拿車去了。
一直都在。
她翻身下床,也沒穿衣服,直接衝到外面去。
林華鳳砰地摔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