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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父親說這句話的時候像是對我說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滿臉平靜,沒有波瀾。
然後我看到一個穿著黑色長袍的男子從我們身邊擦肩而過,那一瞬間我覺得似曾相識,他像極了父親,斜飛的濃黑的眉毛,如星的眼睛,挺拔的鼻樑,如刀片般薄薄的嘴唇。父親背對著他沒有看見,我想叫父親,可是他已經走出了客棧。我望著他的背影,突然覺得很難過。
父親望著漆黑的天空說,因為那個約定的時間到了。
我望著在我懷裡像睡著的母親,淚流滿面。
父親摸著我的頭髮,沒有說話,可是我看到了他眼中的疼痛。他一遍一遍叫我的名字,蓮花,蓮花,蓮花。
他點點頭,目光開始渙散。
其實當我第一次用唱月劍的時候我總是在想娘會不會要我殺婆婆,不過娘還是沒有。也許因為婆婆不會武功,不能對我有所提高。
不行,這是二十年前的約定。蓮花,你等著我回來,我會成為天下第一的殺手。
娘,你要到什麼地方去?
當我們到達江南小鎮的時候,已經是黃昏,有細雨開始從天空緩緩飄落。江南的雨總是溫柔得不帶半點蕭殺的氣息,纏綿悱惻如同那些滿天飛揚的紙鳶。
然後我看見他的笑容,像月光一樣柔和的笑容,那一刻我竟然感到莫名的溫暖。
我喜歡江南的流水,它們婉轉地纏繞著整個城市。看到那些從石橋上走過的長衫少年,我總是會開心地笑。我問父親,爹,你年輕的時候是不是也是那個樣子,羽扇綸巾,風流倜儻?父親總是摸摸我的頭髮,對我說,不是,我年輕的時候背上總是背著葬月劍,深居簡出。很多時候在夜色中趕路,然後在黎明時殺人。父親的語氣中沒有任何的波瀾,所以我不知道他對他曾經年輕的歲月是怎樣的一種回憶。
他問我,你回去之後見過你的婆婆嗎?
我不知道是我的幻覺還是聲音在霧氣中變得恍惚,我聽到那個男人的歌聲在最後竟然變成了壓抑的啜泣,像江南潺潺的流水,嗚咽著奔流。
婆婆教給我一首歌謠,她寫在紙上給我看:
那天晚上我很久都沒有睡著,我一直在想那個男人和那個女子,我覺得我應該見過他們,因為他們的面容是那麼熟悉。可是我想不起我們在什麼情況下見過。那天晚上我唱起了那個男人所唱的那首小調,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蓮漪山莊的樹木和迴廊間寂寞地飄揚,然後我聽到急促的敲門聲,我打開門,看見母親驚愕的面容,她望著我,急促地問,誰教你唱的這首歌?她一把抓住我的衣襟,問我,告訴我,是誰?
我沒有回答他,抱著我娘離開。
那天我和父親離開的時候那家酒樓重新燃起了燈火,紅色的燈籠在混滿黃沙的風中搖晃,父親對我說,蓮九-九-藏-書花,現在你是大漠中最好的殺手了,除了我,也許沒有人可以再殺死你。
婆婆拉著我的手,望著我。我對她微笑,我說婆婆,我只是去找我娘,我很快回來。
從我十八歲開始,母親總是在說著同一句話,她說,約定的時間就要到了。
那天晚上回到家之後,父親又開始撫琴,然後舞劍,黑暗中我可以聽到劍鋒劃破夜色的聲音,短粗尖銳如同飛鳥的破鳴。那天網上我又聽到父親在唱那首詞:
父親告訴我,其實現在的天下,只有江南和塞外這兩個地方,才有最好的殺手,所以我們要回到江南,而且,我娘在那裡等我,還有我的哥哥,蓮花。
那天我去繁華的城市中殺一個有名的劍客,那個劍客是真正的沽名釣譽之徒。所以當我在客棧的酒樓上看見他的時候,我走過去對他說,你想自盡還是要我來動手殺你。那個人望著我,笑聲格外囂張,他說,我活得很好,不想死,而且還可以讓像你這種無知的毛孩子去死。
眼淚從我的眼睛中大顆大顆地掉下來,我從來不知道原來一個人的眼淚有這麼燙。
父親一直在念,蓮花,蓮花,蓮花……
然後我們聽見樓上人群驚呼的聲音。
我們第一天來到江南的時候我們住在一家客棧里。那天晚上我和父親站在庭院中,我看到星光落在父親黑色飛揚的頭髮上閃閃發光。他在唱那首小調,可是他的琴沒有帶來,遺落在大漠的風沙里。父親磁性的聲音蔓延在江南的水氣中。
父親離開黃石鎮的時候將腰上的一塊玉佩給了路邊的一個小乞丐,我知道那塊玉佩是上古的吉祥物,曾經被父親用五千兩銀子買下來。我問父親他為什麼要給一個小乞丐。父親對我說,因為他是個真正的乞丐。
其實人不是到了斷氣的時候才叫做死亡的,很多時候我都覺得自己已經死亡,我像是木偶,破剪斷了身後銀亮的操縱我的絲線。
知道。
在我十八歲那年父親對我說,我們離開大漠。
我記得我在大漠中第一次見到紙鳶是在殺死一個鏢師之後,他的車上有一個蝴蝶紙鳶。我問父親,這是什麼?父親對我說,那是紙鳶,可以在有風的時候飛上天空,就像那些寂寞的飛鳥一樣。
我問他,為什麼大漠里沒看過有人放紙鳶?
父親點點頭,他說,因為我們要去找你娘,還有你哥哥,他的名字,也叫蓮花。
初十日,北星側移,忌利器,大利北方,有血光,宜沐浴,誦經解災。
婆婆,你在擔心什麼呢?
那天的黃曆上這樣寫到。
那天母親離開的時候,我聽見她小聲的低語,她說,約定的時間已經到了,原來你已經回來。
我總是對婆婆不斷地說話,她是惟一一個可以聽我說話的人,read.99csw.com因為她不能說話。很多次我都難過地抱著婆婆哭了,她還是慈祥地對我笑,我彷彿聽見她對我說,蓮花,不要哭,你要成為天下第一的劍客,你怎麼可以哭。
我總是夢見我的父親,他和我的妹妹一起在大漠中生活,我夢見他英俊桀驁不馴的面容,黑色飛揚的長袍,和他凌亂的頭髮,如同我現在的樣子。還有他身後的那把用黑色布匹包裹著的明亮長劍葬月。還有我的妹妹,蓮花。她應該有娘年輕時傾城的容顏,笑的時候帶著江南溫柔的霧氣,可是殺人的時候,肯定和我一樣果斷而徹底。
當我走在飛沙走石的街道上的時候,我感到一絲恐懼。因為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人。我從小就和父親一起長大。沒和第二個人有過語言上的接觸。父親將路邊的小販,老嫗,乞丐,垂髫童子一一指給我看,告訴我他們中誰是殺手,誰是劍客,誰是平民。其中,父親指著一個八歲左右的小男孩對我說,他是南海冰泉島的小主人,中原殺手的前五十位。
見過。
我想和你比劍,點到即止,行嗎?
於是我拔出了劍,白色如月光的光芒瞬間照亮了周圍的黑色。然後我聽見他喉嚨中模糊的聲音在說,原來你就是蓮花。
我說,我不知道。
燈影槳聲里,天猶寒,水猶寒。夢中絲竹清唱,樓外樓,山外山,樓山之外人未還。人未還,雁字回首,早過忘川,撫琴之人淚滿衫。揚花蕭蕭落滿肩。落滿肩,笛聲寒,窗影殘,煙波槳聲里,何處是江南。
那個人沒有說話,我聽見他嘆息的聲音在夜色的冰涼水氣中瀰漫開來。他突然問,你家是不是有個婆婆?
我望著手中的葬月劍,它雪白的光芒映痛了我的眼睛,它上面沒有一滴鮮血,光潔如同象牙白的月亮,那麼滿那麼滿的月亮。
而現在,我終於在天空中看到了飛舞的紙鳶,那麼恬淡,安靜。突然間,我熱淚盈眶。我問父親,我問什麼不從小生活在江南?為什麼我娘不在我身邊?
當我聽到北面山上傳來的厚重的晚鐘聲,我站起來,然後告訴婆婆我要出門。
黑色的天空中傳來飛鳥的聲音,殺,殺,殺。我抬起頭,可是卻看不見飛鳥在哪兒。只有那些明亮的星斗,星光落滿了我娘的頭髮。
我沒有回頭,可是卻停了下來,然後我對他說,既然你知道我的名字,那你應該知道我是江南第一的殺手,可是你卻在我面前殺死了我娘。
回到蓮漪山莊的時候,我看到婆婆提著紅色的宮燈站在門口,風吹起她銀白色的頭髮,她深藍色的衣衫在夜色中發出幽暗的光芒。我抱著我娘站在她的面前,然後看見她漠然的面容,像是在說,註定的總是註定,然後她步履蹣跚地走進去。
我不知道https://read.99csw.com這首歌謠怎麼唱,只是我喜歡把它們念出來,我總是坐在河邊上,坐在飄飛著揚花的風裡面念這首歌謠,它讓我覺得很溫暖。
每次我問她約定是什麼,她總是搖搖頭,然後我就看見她深不可測卻又傾國傾城的笑容。
那天早上娘很早就起來,她的頭髮挽起來,精緻的髮釵,飛揚的絲衣,手上拿著我的唱月。
我輕聲地呼喚我娘,我說,娘,娘。
後來那七個人全部死在我的手上,都是被我一劍劃開了血管,鮮血噴洒出來。最後死的那個刀客是個面容瘦削的人,他一直望著我,在最後的時刻,他問我,花丞是你什麼人。我在他的咽喉上輕輕放下最後一朵蓮花,然後對他說,他是我父親。然後我看見他詭異的笑容,這個笑容最終僵死在他的臉上,永遠凝固了下來。
我抱緊我娘,小聲地說,我明白,娘,我會為你報仇。可是,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娘的手就從我的臉上跌落下去,我看到她安靜的面容,蕩漾著幸福。
我不知道為什麼父親要離開,離開他守望了十八年的飛鳥和荒漠,離開他的蓮池,離開這裏登峰造極的殺手地位。我對父親說,父親,我們離開就要放棄一切,你決定了嗎?
我忘記了那天是不是秋天,可是我卻清晰地記得在我離開的時候,周圍開始大片大片地掉葉子,掉在我的肩上,掉在我娘的臉上。我突然想起我娘曾經對我說的話,她說,每個人在死的時候都會回到自己的家鄉,落葉歸根,那些無法回去的人,就會成為漂泊的孤魂,永世流放。
我轉身對父親說,我沒有殺他。可是我發現父親根本沒有看著我,他只是一個人神情恍惚地低低地說著兩個字,而且那兩個字很奇怪,那是我的名字。
然後她轉過身來望著我,綻放了一個笑容,笑容幸福而滿足,在她死的時候,我也在她身邊。我娘的身體倒下來,倒在我的懷裡,她伸出手撫摩我的臉龐。我看到她的眼角流出了一滴淚,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我娘哭,也是最後一次。她伸出手,指著那個男人,然後我聽見她喉嚨里模糊的聲音,她說,他……是他……
我拾起地上的唱月,然後抱著我娘離開。離開的時候那個男人在背後叫我的名字,他叫我蓮花。
娘,你不要害怕,我馬上帶你回家,回到蓮漪山莊,你還是要教我繼續練劍,還是要撫摩著我的臉龐,叫我的名字,蓮花。娘,你不可以死,因為你就是我的天下。
婆婆陪我在蓮漪山莊里長大,小時候我就一直睡在婆婆的懷抱中。可是婆婆不會說話,她總是一直一直對我笑,笑容溫暖而包容一切。我喜歡她的頭髮上溫暖的槐花味道,那是我童年中摻雜著香味的美好記憶。
那天的月亮早我的記憶中格九九藏書外地圓,也格外地亮。我在麗水的南岸,我的面前站著那個殺死我娘的黑衣男人,他的劍也背在他的身後。
那天婆婆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站在我們身後的,當我轉身的時候我就看見了她慈祥的面容,可是我第一次從她的面容中,看到無法隱藏的憂傷。
在我十五歲的時候,父親叫我去殺一隊經過這片沙漠的刀客,七個人,全部是絕頂的高手。父親把他的葬月劍給我,然後帶我去了黃石鎮,這個沙漠邊陲唯一的小鎮。
十五,天龍沖煞,諸事不宜。
我見過那些乘著烏篷船揚起皓腕採蓮的女子,她們的頭髮黑如金墨,柔順地從肩膀上垂下來,然後沒進水中。那些頭髮蕩漾在水草裏面,像是她們低低的吳儂軟語。偶爾有燕子斜斜地飛過水麵,然後隱沒在黑色的屋檐下。
每次我掙扎著醒來,總會看見婆婆慈祥的面容,她總是對我微笑,不說話。
我對父親說,爹,我喜歡江南。
當我走下來的時候我看到庭院中的那個男人和一個年輕的女子,兩個人都是黑色的長袍,飛揚的頭髮。那個男的桀驁不馴,那個年輕的女子背上背著一把用黑色布匹包裹的長劍。直覺上我知道他們的身份,他們和我一樣,也是殺手。而且是一流的殺手。
當那條街走到盡頭的時候,我看到飛揚肆虐的黃沙紛紛揚揚地沉澱下來,黃沙落盡的盡頭,是一家喧囂的酒樓,我看到裏面的七個刀客,其中最中間的一個,最為可怕。
燈影槳聲里,天猶寒,水猶寒。夢中絲竹清唱,樓外樓,山外山,樓山之外人未還。人未還,雁字回首,早過忘川,撫琴之人淚滿衫。揚花蕭蕭落滿肩。落滿肩,笛聲寒,窗影殘,煙波槳聲里,何處是江南。
燈影槳聲里,天猶寒,水猶寒。夢中絲竹清唱,樓外樓,山外山,樓山之外人未還。人未還,雁字回首,早過忘川,撫琴之人淚滿衫。揚花蕭蕭落滿肩。落滿肩,笛聲寒,窗影殘,煙波槳聲里,何處是江南。
那你已經知道我是誰了嗎?
我笑了,我說,對,我就是蓮花。然後我將唱月劍再次刺進了他的咽喉,因為母親告訴過我,不要給對手任何餘地。當我看見他的血被紅蓮的劇毒染成碧綠之後,我將一朵紅色的西域紅蓮放在他的咽喉上,轉身離開。
父親說,因為大漠里的風,太蕭殺。那些脆弱的紙鳶會被風肢解,然後散成碎片,飄落到天涯。
父親對我說,蓮花,上去,然後殺死他們。
我的夢中有時候還有大火,連綿不斷的大火燒遍了蓮漪山莊的每個角落。我在漫天的火光中看不到娘看不到我的唱月劍看不到山莊看不到江南,只看到死神步步逼近。
去見一個天下無雙的殺手,我想看看是我天下第一,還是他天下第一。母親的頭髮在風中依然絲九九藏書毫不亂。我看到她的笑容,恍惚而迷離。
我又問他,你是不是很想看看我的劍?
我在麗水的南面看見了我娘,還有我在客棧里看到的那個會唱小調的男人,當我趕到的時候我剛好看到那個男人的劍鋒劃破我娘的咽喉,鮮血如同飛揚的花瓣四散開來,洶湧地噴洒而出,落在草地上。母親手中的唱月跌落下來,砸在草坪上,沒有聲音。
我安靜地從他們旁邊走過去,然後我聽到那個男人在唱一首詞,就是婆婆教我的那首,我終於知道了這首詞的唱法,那段旋律瀰漫了憂傷,我彷彿看到江南的流水百轉千回。
我從來沒有見過我娘,我哥哥也從來沒有見過他的父親。而且,我們彼此都沒見過。父親總是喜歡摸著我柔軟的黑色頭髮對我說,蓮花,你娘和你一樣漂亮,她的名字叫蓮槳。
回到蓮漪山莊的時候我看見母親站在屋檐下,她望著黑色屋檐上的燕子堆起的巢穴,露出天真甜美如少女的笑容。我呼喚她,我叫她,娘。
我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山莊的大門口,她的衣裳飛揚開來,我突然覺得蓮槳像只欲飛的蝴蝶,可是我怕她再也飛不回來。
娘,你叫我的名字好嗎,我叫蓮花。
我總是喜歡在蓮漪山莊內看揚花飄零的樣子,無窮無盡,席捲一切。那些綿延在莊園中的細小的河流總是照出我寂寞的身影,其實很多時候我想找人說話,可是我每次接觸陌生人的時候,我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殺死他們。
當我離開那片瀰漫著我娘鮮血的草坪的時候,我再次聽到那個男人的歌唱:燈影槳聲里,天猶寒,水猶寒。夢中絲竹清唱,樓外樓,山外山,樓山之外人未還。人未還,雁字回首,早過忘川,撫琴之人淚滿衫。揚花蕭蕭落滿肩。落滿肩,笛聲寒,窗影殘,煙波槳聲里,何處是江南。
當我和父親趕上去的時候,我看到一個倒在血泊中的人,他的血從他的身下流淌出來,像是江南婉轉的流水,四散奔流,漸漸在風中變成黑色。然後我發現他咽喉上的傷口,一劍致命,而且傷口呈現詭異的藍色,我知道劍鋒上淬有劇毒,而且就是那種西域紅蓮汁液中的毒。而且那個人的咽喉上,有朵鮮艷如火焰的紅蓮。
娘,你可不可以不要去。我心裏突然有種恐懼,可是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擔心什麼。
每次當我用劍刺破他們的咽喉,我都很難過,像是自己在不斷地死亡。
那天我一直等到晚上,山莊里已經點燃了橘黃色的燈火,屋檐下的宮燈亮起,柔和的燈光從我的頭頂籠罩下來。
我嘆息著搖頭,然後用桌上的三支筷子迅速地插入了他的咽喉。我看見他死的時候一直望著我身後的劍,我笑了,我問他,你是不是想問我為什麼不用劍殺你?他點點頭。我說,因為你不配我的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