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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您跟我說什麼?他們幹了什麼?"
"我什麼也沒以為,"她打斷我的話說:"不過我以為她在一段時間里停止見他,攻一攻哲學有好處。"
她轉過身,背朝我,懶洋洋地朝家裡走去,我沮喪地呆立原地。她想的是她所說的話。
"不要誇大了事情,"我笑著說,"我僅僅擁抱了西利爾,這不會讓我進醫院的……"
我也開始笑,因為我確實有點怕她。她既向我表示她清楚這一點,又表示這沒有必要。
有一天傍晚,安娜的聲音使我們分開了。西利爾伏在我身上。我們半裸著身體,沐浴著落日充滿紅光和陰影的餘輝。我明白,這可能使安娜誤會了。她生硬地喚我的名字。
"您父親和我想結婚。"
因為這使我能夠鄙視她。她和別人一樣避免踏空,僅僅是在喝過湯之後,她才似乎記起了那個事件。
我沒有答話。我為自己演出的這場不再能停止的戲而痛恨自己。我們吃完了晚餐。在平台上被餐廳窗戶透出的燈光照出的長方形光區里,我看見了安娜的手。那是一隻長長的、活動的手,它搖擺著,摸到了父親的手。我想起了西利爾。我真願讓他挽著我的手,待在這個·灑滿月光,棲著許多蟬的平台上。我真希望被人撫摸、安慰,希望人家寬恕我。父親與安娜不作聲了。他們面前是一個愛情的夜晚。而我眼前則是柏格森。我力圖哭,力圖憐憫自己。可是徒勞,我憐憫的已是安娜,似乎我已肯定能戰勝她。
對我父親亂|倫的愛情或者對安娜的不良感情。但我知道真實的原因,這就是酷熱、柏格森。
我狠狠地瞪著他。確實,他喜歡年輕人。從前,如果不和他,我又和誰說話?我們過去無話不談:愛情、死亡、音樂。可他把我拋棄了,親自封了我的嘴。我望著他,心想:"你不再像從前那樣愛我,你背叛了我。"我試圖不說話,讓他明白這點。我的神情慘然。他也望著我,突然不安起來,大概明白這不再是一場遊戲,我們融洽的關係芨芨可危。我看見他愣在那裡,一副探詢的神情。安娜朝我轉過臉來:
我這句話說得那麼輕,以至他們沒聽見或不願聽見。次日早上,我又讀到了相格森的一句話,我硬是琢磨了好幾分鐘才理解它的意思:""不管人們起先在事實與原因之間能夠找到何種異質,儘管行動準則與確定事情實質相距遙遠,人們總是在與人類的生殖原則的接觸中自覺竭盡了愛人類的力量。"我反覆念著這句話,開始時輕輕地,以免激動,後來便放大了聲音。我兩手捧著頭,專心致志地盯著這句話。到後來,我弄懂了,我感到和第一次念它時一樣寒冷,一樣虛弱。我無法繼續念下去。我一直read•99csw.com聚精會神地、好意地看著下面的字句,可我身上突然像風一樣湧起一股情緒,把我推倒在床上。我想到了在金色的小灣等我的西利爾,想起了小船微微的晃蕩,想起了我們親吻的滋味,於是我又想起了安娜。我想著這些,坐在床上,心怦怦直跳。我尋思這很蠢,很可怕,自忖我只是個懶惰的被寵壞的孩子,無權這樣胡思亂想。可我仍不由自主地思考下去:我考慮她是個危險人物,礙事,得把她從我們的道路上趕走。我咬著牙,想起剛吃過午飯。我因為怨恨而惱怒、沮喪,便產生了蔑視自己的感情,它使我在經受痛苦時變得可笑……是的,正是在這點上我指責安娜。她禁止我愛自己。
"睡得好嗎?"父親問。
"我喜歡年輕人的東西,就是他們的生氣,他們的談話……"
西利爾或至少西利爾的不在場。整個下午,我都悶悶不樂,想著這些事。我的不快心清源於這個發現:我們受安娜的擺布。我並不習慣於思考。這使我變得易怒。晚上,在餐桌上,我一如早上,緘口不言。父親自以為有義務拿此打趣逗樂:
父親與安娜已經在平台上了。他們挨近坐著,面前放著盛早餐的盤子。我向他們匆匆地問了安,便在他們對面坐下。出於羞怯,我不敢望他們,可是他們的沉默又迫使我抬起眼睛。
聽到"您不這樣看嗎",我抬起眼睛,父親則低下眼睛,顯得十分厭煩。
我還沒有弄明白,父親原來那樣固執地反對婚姻,反對種種束縛,卻在一個決定性的夜晚……這完全改變了我們的生活。我們失去了獨立。於是我想到了我們三人將一起過的生活。
他很愉快,精神放鬆了。安娜的臉上顯出做|愛的疲倦,似乎比過去任何時候我見到的她都溫柔可親。
一種高尚的、自豪的感情湧入我的心。
也許正因為他的笑,因為他堅實有力叫人放心的臂膀,因為他的活力,他的熱情,她才嫁給他。40歲,害怕孤獨,或許肉|欲最後的衝動……我從未把安娜當作一個女人,而是當作一種物體來想象:我在她身上看到的是鎮定,是優雅,是聰慧,可從未見到淫|盪和軟弱……我明白父親很高興:傲慢的、冷漠的安娜·拉爾桑要嫁給他。他愛她嗎?能長久愛下去嗎?我能把他對安娜的愛與對艾爾莎的愛區別開來嗎?我閉上眼睛。陽光照得我昏昏沉沉的。我們三人都坐在平台上,心裏充滿了疑慮。隱秘的擔心和幸福。
"為什麼?"我問。
"又叫我去找艾爾莎?"
"不好不壞,"我回答說,"昨晚喝多了威士忌。"
他看了看我,馬上轉過眼睛。我局促不安,意識到唯有坦蕩無憂才是能夠激勵我們生活並且不會擺出理https://read.99csw.com由以自辯的情緒。
我保留了對這個星期的回憶。今日我樂於挖掘這個回憶,以使自己痛苦。記得安娜那時精神輕鬆,非常自信,十分溫柔。父親愛她。我每天早晨看著他們手挽手,肩並肩,笑容滿面地下樓,眼睛周圍有一圈黑眶。我發誓,我真希望這個場面持續終生。晚上,我們經常下到海岸,在一個露天座喝開胃酒。人們到處都把我們當成一個正常而和睦的家庭。我雖然習慣於與父親單獨出門,收穫同情或不懷好意的目光與微笑,卻也為恢復我這個年紀的角色而高興。父親他們將在回巴黎后結婚。
父親想保持沉著,便點燃一支煙。安娜盯著我,明顯地表現出很為難的樣子。
"發生什麼事啦?你們像有什麼秘密似的。"
"雷蒙,我希望給您的女兒一些深思熟慮的忠告。傍晚時,我發現她和西利爾待在松樹林里。他們似乎好到了極點。"
"你們不老,"我說,帶著必不可少的肯定的神氣,因為父親抱著一瓶酒,跳著華爾茲舞回來了。
她轉過臉,朝著父親,說:
"在您看來,這場老傢伙的婚姻不荒唐吧?"
她站著對我說話,眼睛緊盯著我。我覺得十分厭倦。她屬於那些能站著一動不動地說話的女人。我呢,則需要一張安樂椅,需要藉助於一件可抓的物體,一支煙捲,需要藉助于擺盪腳,藉助于看著腳擺盪……
"不對,是嚴重的。"
我將變得完美,父親將和我一間完善。
"我擁抱了他,"我激烈地叫道,"安娜以為…"
這是一種由安娜的文雅與機智來巧妙地平衡的生活。我過去羡慕安娜有這種生活。一些聰慧、優雅的朋友,一些平靜而愉快的晚會…確突然鄙視喧鬧的酒席、南美人和艾爾莎之流起來。
"我原來有點怕您,"安娜說。
"請您不要再見到他,"她說,似乎以為我說的是謊話,"別辯駁,您只有17歲,眼下我對您負有一點責任。我將不讓您糟蹋自己的一生。再說您還有事情要干,這將佔用您下午的時間。"
"我希望以後不再見到您。"
一聽見她的話,我就覺得我的反對本來可以阻止兩個成年人的結合。
"我的小貓咪,我知道你會高興的,"父親說。
"您得知道,這種消遣一般都以進醫院告終,"她說。
我知道人們從這個變化中可以發現一些複雜的原因,人們可以說我具有不平常的情緒:
"您的氣色不好。我真後悔讓您溫習功課。"
"這真是個很好的主意。"我重複說九*九*藏*書,一邊朝他們微笑。
"您說得一點不錯,"他說,"是的,不管怎樣,你得多少做點功課,賽首爾。你總不願重讀一次哲學班吧?"
"您打算讓我怎麼辦呢?"我直截了當地回答。
"瞧,"安娜說,一邊從桌子上方抓住我的手,"您將丟掉林中姑娘這個角色,而當一個好學生,是吧?再說您只當了一個月的林中姑娘,這並不那樣嚴重,對不對?"
可我已經知道這是真的。
他向我伸出兩隻手,把我拖過去,靠在他與她的身上。我半跪在他們面前。他們動情地望著我,撫摸著我的頭。至於我,我不住地想,我的生活也許此時就改變了,可我對他們來說,確實僅是一隻貓,一隻多情的小動物。我感到他們在我的上方,被過去、未來,一些我不熟悉的、不能來住我的紐帶連接在一起。我故意閉上眼睛,把頭抵在他們的膝上,與他們一起笑,重新浪起我的角色來。再說,難道我心裏不高興嗎?安娜是個很好的人,我沒有發現她有任何渺小鄙俗之處。她將指導我,給我解除生活的重負,在任何場合都給我指明道路。
"我原來擔心您怕我,"她說,笑了起來。
每天6點鐘光景,我們從島上歸來,西利爾把船拖上沙灘。我們經過松樹林回家。為了暖和身體,我們想出一些印地安人的遊戲,進行有退讓條件的賽跑。他總在房子前面追上我,一邊高喊勝利一邊撲到我身上,摟著我,吻我,抱著我在松針上翻滾。我還記得這種氣喘吁吁、無甚成效的吻的滋味。我還聽見西利爾緊貼我的胸口發出的心跳聲,它與湧上沙灘的海浪聲一致……一聲、兩聲、三聲、四聲心跳,海灘上輕柔的濤聲,一、二、三……他緩過氣來,吻變得準確,有力。我再也聽不見別的聲音,我的耳朵只響著自己的血液連續不斷的奔涌聲。
我想到了最壞的事情:
我的理由,我的否認,她都以那種冷漠的態度來接受。那種冷漠比輕蔑更叫人受不了,就好像我不存在似的,就好像我是可以壓縮的什麼東西,而不是我,是她從來就認識的、終於能如此加以懲罰的賽燕爾。我唯一的希望就是父親。他將如同往常那樣作出反應:"我的小貓咪,這個小夥子到底怎麼樣?至少健康漂亮吧?孩子,不要相信那些壞傢伙。"必須在這方面作出反應,不然我的假期就完了。
"這真是個好主意,"我說,以贏得時間。
安娜的表情疲倦,這是她一夜做|愛的唯一跡像。他們倆微笑著,一副幸福愉快的樣子。這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總覺得幸福是一種認可,一種成功。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她,接著又盯著父親。有片刻時間,我希望他向我打個手勢,眨眨眼睛。雖說這會九-九-藏-書使我氣憤,但也會使我放心。可是他只瞧著自己的手。我心裏說:"這不可能。"
晚餐像噩夢一樣過去了。安娜沒一分鐘不對我說:"我什麼也不對您父親說。我不是告密考。不過您得答應我好好學習!"她打這種算盤並不老練。我既為此慶幸,又暗暗恨她。
她望著我。父親也微笑地注視著我:從這方面說,討論是爽直的。我輕輕地抽出手,說:
父親站起身,去取一瓶香檳酒。我很反感。他很快樂,這當然是主要的事情,可是我那麼經常地看到他因一個女人而快樂。
我生來就是享受幸福的,就是要和和氣氣、無憂無慮地過日子,可是由於她,我進入了一個指責和內疚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裏面,我太不善於內省,因此不知所措。她究竟給我帶來了什麼?我測出了她的力量:她想找我父親便得到了他;她慢慢地要把我們變成安娜·拉爾桑的丈夫與女兒,也就是說,變成文明的、很有教養的幸福的人。因為她將使我們幸福。我清楚地感覺到,我們這些不堅定的人,多麼容易向這種環境,這種無須負責的誘惑屈服。她的能力極大。父親已經與我疏遠。他在飯桌上一臉尷尬,扭過頭去,這情景一直在我眼前浮現,折磨著我。我一想起我們過去親密相處的情形,想起我們拂曉坐車回到巴黎白色的街道時的笑聲,就想大哭一場。一切都已完結。將輪到我來受安娜的影響、指引,來由她改變。我甚至都不會為此痛苦:她將以聰明。諷刺、溫柔來施加影響,我不可能抵抗她。過上半年,我甚至連抵抗她的意念都不會再有。
"可憐的孩子,"父親說,"不管怎麼說,這個西利爾是個可愛的小夥子,對嗎?"
"我想求您一件事情,"她終於開口道。
他在安娜身邊坐下,伸出手臂摟著她的肩膀。她的身體朝他動了一下,使我低下了眼睛。
灰塵密密集集地在陽光里飛舞。我既沒有起床的願望,也沒有留在床上的意願。我尋思假如艾爾莎回來了,父親和安娜今早會有什麼樣的臉色。我迫使自己去想他們,以免在起床時感到肌肉的酸痛。我終於做到了這點,暈暈乎乎的,渾身不舒服地站到了清涼的石地面上。鏡子朝我射來陰暗的反光。我傳著鏡子:兩隻腫起的眼,浮腫的嘴巴,這張奇怪的臉盤,我的,…我可能是由於這片嘴唇,這種勻稱,這些可惡的、專橫的限制才軟弱卑怯嗎?然而我如果受到限制,為什麼又能如此清楚、違背心意地知道這點?我以厭惡自己,憎恨這張被放蕩弄得瘦削、驚粹的尖臉取樂。我望著鏡中自己的眼睛,低聲地反覆念著"放蕩"這個詞。突然,我看見我微笑起來。確實,這是什麼樣的放蕩生活呀:幾杯苦酒,一個耳光,幾聲抽泣。我刷過牙,就下了樓read.99csw.com
"賽富爾也是個可愛的小姑娘,"安娜說,"所以,她要是出了什麼事,我會傷心的。在我看來,既然她在這兒享有完全的自由,這個小夥子時常陪著她,他們一塊兒閑著無聊,這種事就是免不了的。您不這樣看嗎?"
"小貓咪,來,"父親說。
我必須自救,拉回父親,恢復我們過去的生活。對我來說,我剛剛結束的快樂的、缺乏條理的、後來如此快地被否定的兩年突然具有了何等的魅力……思想的自由,胡亂思想的自由,不動腦子的自由,親自選擇生活的自由,決定自己的事情的自由。我不能說我"就是我自己",即使我只是一團橡膠泥,但我可以說我拒絕了各種模子。
我倒了一杯咖啡,嘗了嘗,但很快又把它放下。他們的沉默中含有某種等待的意味,使我很不自在。我過於疲倦,不能長久經受這種氣氛。
次日早上我覺得很難受,大概是頭天晚上喝了威士忌的原因。我從床這頭翻到那頭。在黑暗中醒過來,感到嘴巴麻木,四肢出了微汗,很不舒服。一縷陽光從百葉窗縫裡透了進來。
西利爾一跳而起,顯然有些羞怯。我望著安娜,慢騰騰地爬起來。她轉向西利爾,好像沒見到他似的,輕聲對他說:
可憐的西利爾看到我們家裡的變化總顯得驚愕。不過這種合法的結局使他高興。我們一起划船,想擁抱就擁抱。有時,當他把嘴壓在我的嘴上時,我便又見到安娜的臉,她早上那張顯露著愜意而怠倦神情的臉,見到了她因為做|愛而變得緩慢而懶洋洋的動作。因此我羡慕她。我們把吻都吻盡了。如果西利爾沒有這樣愛我,我這個星期也許就成了他的情婦。
父親試圖把這當作玩笑,真是個可憐人:
西利爾沒有回答,只是朝我俯下身,在我肩上印了一吻,然後走開了。這個舉動令我驚愕,像誓約一樣叫我激動。安娜盯著我,神情也是那樣凜然、冷漠,好像她在想別的事情似的。這使我感到不快:她要真地想別的事情,就不該說這麼多話。我朝她走過去,純粹出於禮貌,裝出尷尬的樣子。她下意識地把我脖子上的一根松針拈掉,似乎真地看見我了。我看見她現出輕蔑的表情。這種厭煩的、不以為然的面容使她變得楚楚動人,我則心生畏怯。
這些日子艾爾莎沒有再來。一個星期很快就過去了。快樂的7天,愜意的7天,獨一無二的7天。我們訂出了複雜的室內陳設計劃和作息計劃。父親與我喜歡以生手的無知把這些計劃訂得很嚴密,很難。再說,我們什麼時候又相信能實行計劃呢?每天中午12點半鍾回老地方吃午飯,在家吃晚飯,然後就在家裡待下去,父親真相信能做到?然而他還是愉快地放棄了放蕩生活,鼓吹起正常秩序和文雅的。有條理的資產階級生活來。無疑,不論對他還是對我來說,這一切都只是紙上談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