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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出幾個響噹噹的名字,說他們都被捕過,都是自首叛變了才被放出來的,等於是踩著下級的屍骨走出敵人監獄的。他說:「所以我瞧不起這些人。要革命,就象那些犧牲了的烈士一樣,不是為了謀私利,連命都捨得獻上。如果只是為了掌權,就不要掛著個革命的牌子,打擊別的人。」
回到家,他告訴她後面屋檐下有晾衣服的竹竿,他找了塊抹布幫她擦乾淨竹竿,又幫她把床單晾了上去,然後找了兩個夾子夾住。
靜秋去奪臉盆,說:「你去上班吧,我自己拿回去,太謝謝你了----」
她見沒人的時候,就問他:「你總說『寫這些東西不用費太多腦筋』,那寫什麼東西才值得費腦筋?」
那時,我父親在省里被批鬥,省報市報上都印滿了批判揭發他的東西,後來就越來越往低級下流方面滑,很多是關於他生活腐化墮落的,說他引誘|奸污了身邊很多女護士、女秘書、女辦事員。我們把這些都藏著,不讓我母親看見,但她仍然看見了,因為實在太多,藏不勝藏。她的身體承受了外界的打擊,她還堅持活著,但這個來自她丈夫的背叛把她打垮了,她用一條長長的白圍巾結束了她的生命。
靜秋沒想到他有比她更慘痛的經歷,很想安慰他,但又不知道說什麼好,只說:「你這些年過得---也很難----。」
聽端芳講,幾年前,端林曾經喜歡過一個來插隊的女知青,那個女知青可能是看他爸爸面子,跟他好過一段。後來有了招工指標,那個女知青向端林賭咒發誓,說只要你為我搞到這個回城的指標,我一定跟你結婚。
唯一的擔心就是被人看見了,傳到教改小組耳朵里去,那就糟糕了。但她想那段山路好像沒什麼人,應該不會被人看見吧?要不,明天跟他一前一後離遠點,裝做不認識一樣,只不知道他肯不肯。
她見他的雙手凍得通紅,擔心地問:「你---冷不冷?」
「說不冷就是撒謊了,」他呵呵笑著說,「不過快好了。」
「重要的是你自己要相信你的媽媽,即使她真是歷史反革命,她仍然是個偉大的母親。政治上的事,說不清楚----,你不要用政治的標準來衡量你的----親人。」
還有個女伴曾經講過,說她姐姐跟男朋友吹了,因為那個男朋友「不是人」,有一天晚上,那個男朋友送她姐姐回家的時候,把她姐姐壓到地上去了。這又把幾個人搞得糊裡糊塗,是不是那個男的太兇惡,要打他女朋友?
「按以前的說法,就是『詩意』;按現在的說法,就是『革命的浪漫主義』。」
靜秋記得曾經看見過一個槍斃殘害女性的強|奸犯的布告,其中有句說強|奸犯「將螺絲刀插入女性的下體,手段極其殘忍」。記得那時還跟幾個女伴議論過,說到底哪裡算下體?幾個人都覺得腰部以下都算下體了,那麼這個強|奸犯到底把螺絲刀插到受害人腰部以下那一塊去了?這事一直沒搞清楚。
有一天,靜秋跟教改小組的人到村東頭去參觀黑屋崖,是個大山洞,聽說抗戰期間曾經是抗日救國人員的藏身之地。但後來被漢奸告了密,日本鬼子包圍了黑屋崖,二十多個藏在那裡的傷員和村民被堵在裏面。日本鬼子放火燒了那個山洞,跑出來的就被亂槍打死了,沒跑出來的就被燒死了。到現在,還看得見被煙熏黑的洞壁。
他搖搖頭:「那有什麼意思?現在大學里什麼都學不到---。你高中畢業了準備幹什麼?」
洗了一會,他把床單拿在手裡,象撒魚網一樣撒出去,床單就鋪開了,漂在水面,上面的紅花在水波蕩漾下歡快地跳動。他等床單快被河流帶走,她也嚇得大叫起來了,才伸出手去,把床單抓回來。這樣玩了幾次,靜秋不怕了,所以他再讓床單漂走的時候,她就不叫了。
她沒說什麼,因為她家窮,買不起新筆,這支舊筆還是別人給的。
過了幾天,輪到靜秋回K市休息,她的輪休排在星期三、星期四兩天。
她很喜歡這首詩,就問他:「這是誰的詩?」
跟著有好幾天,老三都沒有再出現。靜秋開始失魂落魄了,總覺得什麼地方不對頭,寫東西也寫不出來,吃飯也吃不好,老想著老三到底為什麼不過來了。她想問問大媽他們,老三到那裡去了,但她不敢,唯恐別人誤會她跟老三有什麼。
「嗯,喜歡鼓搗鼓搗小機件,修修鋼筆手錶鬧鐘什麼的,手風琴也敢拆開了瞎鼓搗。不過你那支筆我拆開看過了,沒法修了,要換東西,不如再買一支,等我有空出去給你買一支。你用這支筆,不怕把墨水弄到臉上了?你們女孩最怕丟這種人了---」
靜秋心裏涼了半截,他探親去了?他是不是已經結婚了?她從來沒問過他結婚了沒有,他也從來沒提過他結婚了沒有,端芳從來沒說過他已經結婚了,但端芳也沒說過他沒結婚。
「寫你想寫的東西的時候,就費點心思。你寫過小說詩歌沒有?」
靜秋覺得他又開始「文妥妥」了,就追問:「你總說『詩意』『詩意』,到底什麼是『詩意』?「
「不累呀,技術方面的事情,不用什麼體力的---」他摸摸自己的臉,說,「瘦了吧?睡不好----」
靜秋說:「這是資產階級的東西,但我們可以批判地吸收---」
靜秋覺得他有點階級陣線不清,那個姓侯的是叛徒,我的媽媽怎麼能像她那樣呢?她趕快解釋說:「我媽媽不是歷史反革命,她後來就被『解放』出來了,她又可以教書了,是那些人搞錯了,我外祖父曾經參加過共產黨,後來搬去另一個地方,找不到組織了,就被當成自動脫黨了。解放初期,把他抓起來關進監獄,還沒等到事情弄清楚,他就病死在監獄里了。但那不是我媽媽的問題---」
他笑著說:「你沒聽說過?掛一支筆的是大學生,掛兩支筆的是教授,掛三支筆的----」他賣個關子,不說下去了。
雖然她跟我父親結了婚,但她一直很低調,只在市群藝館當個小幹部。她嫁給我父親那麼多年,也一直跟她的資本家父親劃清界線,但她骨子裡還是個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喜歡文學,喜歡浪漫,喜歡一切美的東西。她看了很多書,很愛詩歌,自己也經常寫一點,但她不拿去發表,因為她知道她寫的東西,只能算得上小資產階級的東西----
他在她本子上寫了一首詩,大意是說,從我遇見你的那一天起,我就在心裏懇求你,如果生活是一條單行道,就請你從此走在我的前面,讓我時時可以看見你;如果生活是一條雙行道,就請你讓我牽著你的手,穿行在茫茫人海里,永遠不會走丟。
靜秋連忙把床單換下來,用一個大木盆裝了些水,偷偷摸摸洗掉了那塊血跡。鄉下沒自來水,靜秋不好意思在家裡清床單,估計也清不幹凈。那天剛好是個雨天,好不容易等到中午雨停了,她連忙用個臉盆裝著床單,下河去清。
她那時是白天勞動,晚上挨批。白天的時候,她在外面勞動,我們那幫小孩就經常圍著她,學那個工宣隊隊長的話:侯佳棟,又名侯芳道,系秒秒省秒秒市人,于秒秒年秒秒月在秒秒集中營叛變革命。
「她叫我在K市幫端林買毛線,幫他織件毛衣----」
她看他這麼乖,說不準跟她去K市就不敢跟她去,她一感動,膽子就大起來:「如果不耽擱你工作的話,你---就在縣城等我吧。我坐明天下午四點的九*九*藏*書車,五點到縣城----」
他好奇地說:「我沒說你寫我呀,我是說你不經那些抗日英雄許可就寫人家----。你寫我了?在哪裡?這不是你寫的村史嗎?」
她總是泰然自若,昂著頭,不理睬我們這些小孩子。挨批鬥的時候,她也是昂著頭,不肯低下,經常冷冷地說:『你們不講道理,我懶得跟你們說。』
過了一會,她聽不見他的聲音了,知道他已經走了,又後悔得不行,如果他又去別的什麼地方,幾天不過來,那她不是錯過了今天這個難得的機會?她慌慌張張地站起來,想出去看看他往哪裡走了,即使看見一個背影也可以讓自己安心一下。她剛站起來,轉過身,就看見他斜靠在她房間的門框上看她。
但他沒問什麼,只說:「我來吧,我穿著膠鞋,可以走到深水地方去。」
他大喊冤枉:「我還沒結婚,哪來的愛人?她肯定是想把你跟端林撮攏,才會這樣說。你到我們隊上去問問,看我---結婚了沒有---。你不相信我,總要相信組織吧?」
靜秋也想把鏡子找出來,對自己說這句話,但她覺得那樣就是承認自己愛上他了,但她連對自己也不敢承認這一點。她還是個高中生,人家那些畢業了的,工作了的,都還要提倡晚戀,更不用說還在讀書的人了。她對自己說,我一定要學會忘記他,即使以後他回來了,我也不能再跟他接觸了。
靜秋不好推脫,只好收下了錢,心想,不能做大媽的兒媳,幫她兒子織件毛衣也算是補償吧。
他安慰她說:「我不是壞人,你慢慢就知道了。」
她站在那裡,獃獃地看他,覺得幾天不見,他好像瘦了一樣,兩邊臉頰陷了下去,下巴上的鬍子冒了出來,她從來沒看見過他這個樣子,他的下巴總是颳得乾乾淨淨的。她擔心地問:「你在那邊---好累呀?」
但是有一天,我又跟那群小孩到會議室去看熱鬧,卻看見是我媽媽坐在圈子中間,低著頭,在接受批判。小夥伴都開始笑我,學我媽媽的樣子,我嚇得跑回家去,躲在家裡哭。後來我媽媽回來了,沒提那件事,因為她不知道我看見了。
有很多黨的領導人物,被捕后也變節自首過,有的還出賣自己的下級,換來自己的自由。共產黨對他們都是很寬容的,因為本來就是他們的黨----犧牲幾個下屬,保全黨的領導人,對他們來說還是值得的。」
也許所有的女孩,特別是家裡貧窮的女孩,都做過灰姑娘的夢,夢想有一天,一位英俊善良的王子愛上了自己,不嫌棄自己的貧窮,使自己脫離了苦海,生活在幸福的天堂。但靜秋不敢做這樣的夢,她知道自己不是灰姑娘。灰姑娘窮雖窮,但她長得多美呀!而且灰姑娘的父母也不是地主分子或者歷史反革命的子女。
這次要回去輪休了,讓她又喜又愁,喜的是可以回去看看媽媽和妹妹了,她媽媽身體不好,妹妹還小,她老是擔著心。現在回去看看,可以幫家裡買煤買米,干點重活。但是她又很捨不得西村坪,尤其是老三,回去兩天就意味著兩天見不到他,而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她----說過一下----」
他不給她臉盆:「現在是中午休息時間。我上班的地點移到這邊來了,正好去大媽家休息一下。」
他把頭伸給她,等她來打,見她不敢碰他,才縮回去,說:「我媽媽可能比你媽媽還慘。她年輕的時候,可以說是很進步很革命的,她親自帶領護廠隊到處去搜她那資本家父親暗藏的財產,親眼看著別人拷問她的父親,她不同情他,她覺得她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革命。
他笑起來:「你看我是不是壞人?」
她像你媽媽一樣,是個高傲自尊的女人,從來沒有被人這樣潑過污水,所以沒法忍受。她跟那些人吵,替自己辯護,但越辯護越糟糕,那些人用各種方法羞辱她,逼她交代所謂勾引我父親的細節,連新婚之夜的一點一滴都要她交代出來,還借批鬥的機會,在她身上亂摸,她就痛罵他們,而他們就打她,罵她,說她挨批的時候還不忘勾引男人。那時她每天回來,都要洗很長時間的澡,因為她覺得自己被玷污了。他們打了她很多,一直到她被打得站不起來了,他們才讓她回家養傷。
但過了幾天,「小資產階級思想」又出現了。那是一個下午,快五點了,靜秋正在自己房間寫東西,突然聽見大媽欣喜的聲音:「你回來了?是回去探親了吧?」
大媽也很迷惑,說:「我也正在說老三怎麼好幾天沒來了呢,怕是回去探親去了吧。」
靜秋臨走前一天,端林自己找她來了,紅著臉說:「我媽叫我明天送你一程,山上人少,不安全,山下路遠,還怕漲水---」
「我亂寫的,算不上詩,想到什麼就寫下了。」
後來小組討論的時候,靜秋把她那幾天寫的東西拿給大家看了,似乎沒人看得出那幾段不是她寫的。於是他就成了她的「御用文人」,他每天中午幫她寫教材,她每天中午就看他帶來的小說。
靜秋聽得目瞪口呆,不由自主地說:「你---好反動啊。」
這是西村坪村史上最沉重的一頁,教改小組的成員都聽得熱淚盈眶。參觀完后,本來是吃飯時間,但大家說革命先烈為了我們今天的幸福生活拋頭顱,灑熱血,犧牲了自己的生命,難道我們晚點吃飯都不行嗎?於是大家顧不上吃飯,就開會討論編寫這一課的事情,一直到下午兩點才散會。
她急了,分辯說:「我哪裡寫你了?我提了你的名,道了你的姓?我寫的是----決心書。」
他說:「好,我等著。」
他站在水裡,回過頭望她,大聲問:「你冷不冷?冷就把大衣披上。」
第二天,才七點鐘,靜秋就起來了,梳洗了一下,跟大媽告個辭,就一個人出發了。她先走到河的上游,乘渡船過了那條小河,然後就開始爬山。今天幾乎是空手,沒背行李,比上次輕鬆多了。
「我要寫東西了。」她懶懶地說,然後就裝模作樣地寫起來,他也不再說什麼,有時坐那裡打個盹,有時跟歡歡玩一玩,到時間了,就回去上班去了。
「你---今天不上班?」
靜秋覺得自己已經被老三騙了,因為她已經放不下他了,他肯定看出來了。也許這就是媽媽經常說的「一失足成千古恨」?
想到他已經結婚了,她的心好難受,總覺得他騙了她一樣。但她把這段時間的點點滴滴都拿出來想一遍,又覺得他沒騙她什麼,兩個人就是在一起聊聊寫東西的事,沒說什麼別的,也沒做什麼別的。
他也一個勁地望著她笑:「看見你出門了。開始還以為你不會來呢。」
班主任還常常拿張表讓靜秋填,說填了學校可以給她每學期15塊錢補助,叫助學金。但靜秋不肯填,因為助學金還要在班上評的,靜秋不想讓人知道她家窮,要靠助學金讀書。
「下農村。」
靜秋小聲問:「那你父親真的----有那些事嗎?」
這些話,總是把靜秋嚇一跳,覺得他真的近乎反動了。不過她也實在不喜歡寫這些東西,但不寫沒辦法。
靜秋不好意思老呆在堂屋,怕別人覺得她是因為他在那裡才呆在那裡的,就起身回到自己房間去寫彙報。但她一直支著耳朵在聽堂屋的動靜,想等他告辭回家的時候,就悄悄跑出去告訴他,她明天要回K市去。但她又怕他拿她說過的話搶白她,說「你告訴我這個幹什麼?我read.99csw.com管你到哪裡去?」
靜秋笑道:「你怎麼象小孩爭嘴一樣?別人要織一件,你也要織一件?」說到這裏,又有心試探一下,「你還要我幫你織毛衣?你不會叫你----愛人----幫你織?」
但這次不行了,她的班主任托回去休假的人帶信來,說學校匯演,他們班還等著她回去排節目,一定讓她回去一趟,把班上的舞蹈編好了,教給同學們了才能走。班主任說已經發動全班同學為她募集了來去的路費,這次一定要回去了。
她想起他的確說過要買支筆給她。因為他老愛在衣服上面口袋那裡插好幾支筆,有一次她笑他:「你真是大知識分子,掛這麼多鋼筆----」
「不是,是衣服太大,你披著,象個蘑菇一樣----」
「明天走山路,我在山上等你。八點。」
還有就是總聽人說誰誰被誰誰「搞大了肚子」,但從來沒人告訴靜秋,一個人的肚子是如何被搞大的,自己悟來悟去,也就基本上悟出跟男的睡覺就會被搞大肚子,因為她媽媽一個同事的兒子被女朋友甩了,那個同事很生氣,總是對人說那個女孩「跟我兒子瞌睡都睡了,肚子都被搞大過了,現在不要我兒子了,看誰敢要她。」
她想,豁出去了,脫了鞋站到水裡去清吧。正在脫鞋,就聽見有人在說話:「你在這裏呀?幸好看見了,不然我站在上游洗膠鞋,泥巴水肯定把你的床單搞髒了。」
但是他卻不再露面了,難道他看出什麼,所以躲起來了?她想到過段時間,她就會離開西村坪,就再也見不到他了。如果他幾天不露面,她就這麼難受,那以後永遠見不到他了,她該怎麼辦?
有很長一段時間,端林都象是霜打了的茄子,萎靡不振。給他說媳婦他也不要,叫他找對像他也不找。這回家裡住了靜秋這個女學生,好像他精神又好起來了。大媽就總是讓端芳在靜秋耳邊吹風。但端芳覺得二哥配不上靜秋,不光沒做上媒,還把大媽的話、二哥的話全透露給靜秋了。
他說他上高中了才文化大革命,那他應該比她大六、七歲,因為文化革命開始的時候,她才上小學二年級。如果不響應晚婚的號召,他恐怕也可以結婚了。
「大媽想讓你做他兒媳婦,你知不知道?」
那一晚,靜秋怎麼都睡不著,她把那張紙拿出來看了又看,他的確是那樣寫的。但他是怎麼知道她明天要回去的呢?他明天不上班嗎?他會對她說什麼?做什麼?有他做伴,她心裏很高興,但是女孩防範的是男人,他不也是個男人嗎?兩個人在山上,如果他要對她做什麼,難道她還打得過他?
不過他沒注意,只笑著說:「她看見了也不要緊,她不識字,我寫得又草,還擔心連你也看不清呢。」
靜秋很難受,因為她看不見自己會有什麼「然後」。她哥哥下農村好幾年了,總是招不回來。她哥哥小提琴拉得很好,縣文工團和海政文工團都有心招他去,但一到了政審,就給刷下來了。她有點傷感地說:「沒有什麼然後,我下了農村,肯定招不回來了,因為我家----成分不好。」
靜秋讓端芳告訴大媽,說自己出身不好,配不上端林。
然後她聽見那個令她心頭髮顫的聲音:「沒有啊,我去二隊那邊了。」
他默默地聽著,沒怎麼插嘴,只在她每次快停下的時候,又提點問題,好讓她繼續講下去。
她揚起手,做個要打他的樣子,威脅說:「你再亂說,我不理你了。」
「你---答應了?」
「那你為什麼不去當工農兵大學生?」
靜秋差點跳起來:「你亂說些什麼呀?我還在讀書----」
後來靜秋問他:「你怎麼有這些書?」
「換休了,」他從隨身背的包里拿出一個蘋果,遞給她,「早上吃東西了沒有?」
山頂的路還有點寬,兩個人並排走著,他一直側著臉望她,問:「大媽昨天找你幹什麼?「
她見他沒愛人,心裏很高興,但嘴裏卻繼續冤枉他:「大媽說你---有愛人,說你上次就是回家探親去了。」
她想不出自己有什麼地方值得老三喜歡,他一定是中午閑著沒事,才到大媽家來玩一玩的。也許他就是書中說的那種花|花|公|子,使點小手腕,把女孩子騙到手了,就在自己的「獵人日記」里記上一筆,算作自己的輝煌戰績,然後就出發到別處去騙別的女孩了。
前兩次輪休,靜秋把機會讓給了那個叫孫健康的男生,因為他其實不那麼健康,臉上老有包塊長出來,需要經常去醫院檢查。靜秋把輪休機會讓給他的另一個原因是她沒路費錢。那時她媽媽每月的工資才四十來塊錢,要養活她跟妹妹兩個人,還要給下農村的哥哥一些零用錢,又要周濟在鄉下勞動改造的父親,每個月都是入不敷出,所以她能省就省了。
有一天,他給她拿來一本厚厚的書:「<<約翰-克里斯朵夫>>,你看過這本書沒有?」
他好像也覺察到自己有點失態,笑了笑說:「怕你---誤會---」
他仍然盯著她,也小聲說:「那天走得很急,我沒時間過來告訴你----們,後來在嚴家河等車的時候,我到郵局去告訴了老大,以為他回來時會告訴你們的,可能他忘了-----。以後不能指望別人,還是我自己過來告訴你一下----」
現在他把那支新筆遞給她,問:「喜歡不喜歡這支筆?」
他急了:「我哪裡有愛人?你聽誰說我有愛人?」
他笑著望她:「你要去揭發我?其實這些事在上面的圈子裡,是公開的秘密,就連下面的人也知道一些。不過你很天真純潔,只知道仰望那些領袖人物,以為他們是神。其實他們還不是人?是人就有私心,就有權欲,鬧來鬧去,都是為了掌權,只有下面的人吃虧。」
那時挨批鬥的是一個姓侯的老師,聽說是跟<<紅岩>>中的許雲峰、江姐、成崗等人共過事的,後來被捕,就變節自首,保全了一條性命。雖然她自己一直辯解說她只是『變節』,就是脫離了共產黨,但沒有『叛變』,也就是沒出賣同志,但文革一開始就被揪出來了,當叛徒來鬥爭。
她的遺書只有幾句話:質本潔,命不潔,生不逢時,死而後憾。」
「常年在外,都是自己做---」
大媽聽說靜秋要回K市,就竭力主張讓端林去送她,但靜秋不肯,一是她不想耽誤端林出工,二是怕受了這個情,以後沒法還。
「那你的意思是----如果你沒讀書----就答應做她兒媳婦了?」他見她臉龐漲得紅通通的,好像要發惱一樣,不敢再問了,只說,「你---答應給端林----織毛衣了?」
「為什麼?」
有天早上靜秋起床之後,正想來摺疊被子,卻發現床上有雞蛋大一塊血跡。她發現是自己「老朋友」來了,把床單弄髒了。她的「老朋友」總是這樣,一遇到有什麼重大事情,就衝鋒在前。以前但凡出去學工、學農、學軍,「老朋友」總是提前到來。
他做這一切的時候,彷彿是手到擒來,很熟練,也很自然。靜秋不禁好奇地問:「你---怎麼這麼會做家務?」
大媽說:「我也正想要你幫忙買點東西。」大媽拿出一些錢,「你回去了,幫我們端林買些毛線,幫他織件毛衣,顏色式樣都由你定。我聽你大嫂說你蠻會織毛衣,你這身上穿的是自己織的吧?」
「為什麼不要?你不喜歡?九九藏書」他好像有點著急,「我買的時候就在想,也許你不喜歡黑色的,但是這種樣子的,沒別的顏色。我覺得這種好,筆尖細細的,你寫的字秀氣,用這種細筆尖好---」他解釋了一會,說,「你先用這支,我下次再給你買好看一點的----」
靜秋慌亂地想,還好,大媽沒說我也問了好多次,都算在明明身上了。她聽見那個小「替罪羊」在堂屋裡歡快地跑來跑去,過了一會,還拿來幾顆糖給她,說是三爹給她吃的。她接過來,又全都給回小「替罪羊」,微笑著看他一下剝開兩顆,塞到嘴裏去,把兩邊的腮幫子脹得鼓鼓的。
「你昨天---好大胆,差點讓大媽看見那個紙條。」她說了這句,就覺得兩個人象在搞什麼鬼一樣,有點狼狽為奸的感覺,好像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她的臉一下子紅起來。
「是什麼?掛三支筆的是什麼?是作家?」
她想起<<簡愛>>里的一個情節。簡愛為了讓自己放棄對羅切斯特的愛,每天對著鏡子說:你是個相貌平平的姑娘,你不值得他愛,你永遠不要忘記這一點。
她說:『我不怕拷打,也不怕死,但那時你爸爸也關在監獄里,我不變節,你們早就餓死了。我只是個一般黨員,不認識任何別的黨員,我沒出賣任何人,我只保證再不參加黨的活動了----。』
她老實回答:「沒有,你呢?」
屋後有個簡陋的廁所,所以「去後面」就是上廁所的意思。他笑了一下,說:「去吧,不耽擱你,我在這等你。」
她在自己寫村史的本子的最後一頁寫了個決心書:「堅決同一切小資產階級思想劃清界限,全心全意學習、工作,編好教材,用實際行動感謝學校領導對我的信任。」她只能寫得含混一些,因為沒有地方可以藏匿任何個人隱私。但她自己知道「小資產階級思想」指的是什麼。
她知道自己現在不應該沾冷水,她媽媽很注意這點,總是把經期沾冷水的壞處強調了又強調,說不能喝冷水,不能吃冷東西,不能洗冷水,不然以後要牙疼,頭疼,筋骨疼。但今天沒辦法了,希望沾一次冷水不會出什麼大問題。
靜秋的媽媽在八中附小教書,跟靜秋的班主任算是一個學校的同事。班主任知道靜秋家窮,每次開學報名時都主動讓她打緩期,就是推遲交學雜費。雖然每學期學雜費只三、四塊錢,在當時也算一筆很大的開銷了。
那件事給靜秋很深的印象,因為她媽媽告誡過她,說你看看,我同事還是人民教師,遇到這樣的事,都會在外面敗壞那女孩的名聲,如果是那些沒知識的人,更不知道說出什麼難聽的話來了。一個女孩子,最要緊的就是自己的名聲。名聲壞了,這一輩子就完了。
靜秋來到河邊,站在兩塊大石頭上,把床單放進水裡。但她夠得著的地方,水很淺,床單一放下去就把河底的泥土也帶上來了,好像越清越臟一樣。
他也沒再提這個話題,開始問她的情況,她很坦率地講了自己家的事,覺得對他沒什麼要隱瞞的,也許早點讓他知道,還可以考驗他一下。她就把父母怎麼挨批鬥,父親怎麼被趕回鄉下去,哥哥怎麼招不回來都講給他聽了。
說實話,靜秋就知道男人對女人構成威脅,但並不知道這個威脅具體是怎麼回事。「強|奸」也聽說過,外面經常可以看到布告,有些人的名字上打著大紅叉,就知道又槍斃了幾個。那些人當中,有些就是「強|奸犯」,有時還有犯罪經過的描寫,但都比較含糊,看不出究竟是怎麼回事。
回到家裡,我看見媽媽的眼哭紅了,她的一邊臉有點腫,嘴唇也腫了,她的頭髮被剃得亂七八糟,她正在對著鏡子自己剪整齊。她是個很驕傲的人,自尊心很強,受到這種公開批鬥,簡直無法忍受。她摟著我們哭,說如果不是為了三個孩子,她就活不下去了----」
「沒有。我這樣的人怎麼能寫小說?」
她克制著自己,坐在自己房間里不出去見老三。她聽見他在跟大媽講話,好像是說二隊那邊出了技術故障,他被叫過去解決什麼問題去了,二隊是在嚴家河下面的一個什麼村子里。
「哪個別人?我對誰都不會說的,只對你說說。」他開玩笑說,「你如果要揭發我,我也認了,死在你手裡,心甘情願。只求你在我死後,在我墳上插一束山楂花,立個墓碑,上書:這裏埋葬著我愛過的人。」
「我去----後面一下。」
她抬起頭,看見是老三。自從那次叫他「三哥」被人笑了之後,她就不知道叫他什麼了。不管叫他什麼,她都好像叫不出口一樣,她也不知道是為什麼。一切有關他的東西,對她的嘴來說,都成了禁忌,而對她的眼睛她的耳朵她的心來說,則成了紅寶書---- 要天天看,天天讀,天天想。
「以為-----以為---反正---反正影響不好----」
「這---都是些應景的文章,一套一套的,沒什麼意思----」
她自己每年暑假都到外面去做零時工,在一些建築工地做小工,師傅砌牆,她就幫忙搬磚、攪和水泥,用木桶子裝了,挑給師傅。很多時候,她得站在很高的腳手架上,接別人從地上扔來的磚,有時還要跟幾個人合抬很重的水泥預製板,都是很重很冒險的活路,但每天可以掙到一塊二毛錢,所以她一到暑假就出去打零工。
大媽說:「二十五歲結婚?骨頭都老得能敲鼓了。我們鄉下女娃結婚早,隊里扯個證明,什麼時候都能結婚。」大媽安慰靜秋,「我也不是要你現在就結婚,是把這話先過給你,你心裏有我們端林就行了。」
「沒有。」
靜秋推脫了一陣,但他已經把他的棉大衣脫了,放到她手中,把床單拿過去了。她抱著他的大衣,站在岸上,看他袖子挽得高高的,站在深水的地方,先用一隻手把膠鞋上的泥巴洗掉了,然後開始很靈巧地抖動床單。
大媽聽見了,打趣他:「誇嘴呢,你的被子床單都是我家端芬拿過來洗的---」
靜秋心裏覺得很溫暖,他一定是喜歡她的,不然他為什麼怕她誤會?但她不敢再往下問,感覺好像已經走到了一個危險的漩渦附近,再問,就要一頭栽進去了。
她這話被她的兒女揭發出來,革命群眾畫了很多漫畫,都是她從狗洞里爬出來的醜惡面目---」
她剛爬上山頂,就看見了老三。他沒穿他那件藍色棉大衣,只穿了件她沒見過的茄克,顯得他的腿特別長,她就喜歡看腿長的人。她一看見他,就忘記了昨天晚上為自己立下的那些軍令狀,只知道望著他,無聲地笑。
「我不冷---」
我父親總是感嘆,說毛澤東的那句話有道理:『勝利往往來自於再堅持一下之後』。有時候,好像已經走到了絕境,以為再也沒有希望了,但是如果再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往往就看到了勝利的曙光。」
靜秋回到大媽家,沒看見老三,心想他肯定來過了,現在又回去上班了。她匆匆吃了點剩飯,就趕著寫今天聽到的東西。
「明明問了你好多趟,我們都在念你呢---」
端林老實相告:「沒有,這山不大,沒聽說有野物,我媽說怕有---壞人---」
她聽了,忍不住笑起來,問:「那你是個修鋼筆的?」
他很肯定地說:「不會的,你一定能招回來,只是----遲早的問題。別想那麼多,別想那麼遠,這世界每天九_九_藏_書都在變化,說不定到你下農村的時候,政策就改變了,就不用下農村了。」
那天,他一定要她收下那支筆,說如果她不肯收,他只好送到她組裡去,告訴他們這是他為教改作的貢獻,專門送給靜秋寫村史的。靜秋怕他真的跑到組裡去,搞得人人都知道,只好收下了,許諾說等以後掙了錢,就還錢給他。
他一直盯著她看,盯得她心裏發毛,心想我的臉頰是不是也陷下去了?她小聲說:「怎麼你去---二隊那邊---也不告訴----大媽一聲呢?明明老問起你呢。」
記得有個女孩曾經很鄙夷地講過,說某某的姐姐象等不及了一樣,還沒舉行婚禮就結婚了。在靜秋聽來,這個說法簡直狗屁不通,不合邏輯,結婚不就是舉行婚禮嗎?怎麼可能沒舉行婚禮就結婚了呢?
端芳總是嘻嘻笑:「我也知道是不可能的,但我不去做惡人,要說你自己去說。」
「怎麼啦?」她好奇地問,「是不是----很難看?」
那段時間,老三幾乎每個中午都到大媽家來,有時睡個午覺,有時就跟靜秋聊兩句。有時他會帶些雞蛋和肉過來,讓大媽做了大家吃。不知道他在哪裡搞來的,因為那些東西都是憑計劃供應的。有時他會帶些水果來,那也算是稀有的。所以他每次到來,都能讓全家人大開其心。
靜秋羞得滿臉通紅,恨不得在地下挖個洞鑽進去,連聲說:「我還小,我還小,我沒想過這麼早就找對象,我還在讀書,現在提倡晚戀晚婚,我不到二十五歲以後,是不會考慮這個問題的。」
靜秋說:「你跟那個叛徒侯佳棟的論調一模一樣,她的兒女責問她那時為什麼要自首,說你不自首的話,現在也跟江姐一樣,是個人人歌頌的革命烈士了。別人能忍受敵人的拷打,為什麼你忍受不了?
她嚇了一跳:「你跟我到K市去幹什麼?如果我媽媽看見,或者老師同學看見,還以為----」
還好他沒再追問,而是拿出一支新鋼筆,說:「用這支筆寫吧,老早就想給你買一支的,沒機會出去----。你那支漏水,你看你中指那裡老是有塊墨水印----」
他微笑著,學她的口氣問:「怎麼不經人家許可就寫人家?」
「你懂這麼多,為什麼不寫小說呢?」
很多時候,一個人發現自己愛上了一個人,都是在跟他分別的時候,突然一下見不到那個人了,才知道自己已經不知不覺地對那個人產生了很強的依戀。
他笑起來:「看把你嚇得,話都說不清了。你放心,你叫我不跟你去,我就不會跟你去的。你說的話,就是最高指示,我肯定照辦的。」他小心地問,「那我可不可以在縣城等你回來呢?縣城沒人認識我們---,你要是怕的話,我可以只遠遠地跟著你。你回來的時候,不是還要走這麼遠的路嗎?你一個人走----我怎麼能放心呢?」
他象吃了大虧一樣叫起來:「你要給他織毛衣?那你也要給我織件毛衣!」
大媽狐疑地問:「他謝你什麼?」
到了晚上,老三過來了,跟大家一起坐在堂屋裡說話。靜秋幾次想告訴他明天回去的事,都沒有機會開口。她希望別的人會提起這事,那樣他就知道她要回K市兩天了,但沒有一個人提起這事。她嘆了口氣,心想可能也不用告訴他,也許他這兩天根本不會到大媽家來,就算來了,難道他還會因為看不見她難受?
靜秋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只好央求端芳去解釋,說我跟你二哥是不可能的,我---不知道說什麼好,就知道是不可能的。
「都是我媽買的。我爸是當官的,但我媽不是。你可能聽說過,解放初期,頒布了新婚姻法,共產黨的幹部都把他們鄉下的老婆離掉了,在城裡找了年輕漂亮、知書識禮的女學生做老婆。我媽媽就是這樣一個女學生,資本家的小姐,可能為了改變自己的政治面貌,就嫁給了我爸爸。
靜秋不知道他剛才看見她的決心書沒有,很後悔說錯了話,也許他剛才看見的是本子前面的村史。
她呆在自己房間,卻一個字也沒寫。快十點了,她聽見他在告辭了,她正想找個機會溜出去告訴他,他走進她房間來了,從她手裡拿過筆,找了張紙,很快地寫了幾句話,然後把那張紙推到她面前。她看見他寫著:
「我不知道----」
靜秋只覺得害怕,這種依戀的心情,她還從來沒有體驗過,好像她在不知不覺之中,就把自己的心放到了他手上,現在就隨他怎麼處置了。他想讓她的心發痛,只要捏一捏就成;他想讓她的心快樂,只要一個微笑就行。她不知道自己怎麼會這麼不小心,明知道兩個人是不同世界的人,怎麼還會這樣粗心大意地戀上了他。
「端林說這山上沒野物----,他說---只需要防壞人---」
她窘得不知道說什麼了,趕快跑到後面去了。在屋外站了一會,才又跑回來,看見他坐在她桌子跟前,正在翻看她寫作用的本子。她搶上去,把本子合起來,嗔怪他:「怎麼不經人家許可就看人家東西?」
有時,他叫靜秋把她寫的東西給他看,他說:「作家同志,我知道你們大將不示人以璞,不過你寫的可不是璞,是村史,可不可以給我看看?」
文革當中,我父親被打成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遭到批鬥,被隔離了,我們被趕出軍區大院,我媽媽也被揪了出來,說她是資本家的小姐,腐蝕拉攏革命幹部,用極其卑劣的手段,引誘我父親,把革命幹部拉下了水。那時候,整個群藝館貼滿了各種低級下流的大字報和漫畫,把我媽媽描繪成一個骯髒無恥的女人。
「以為什麼?」
靜秋拗不過他了,就給他看。他很認真地看了,還給她,說:「文筆是沒得說了,不過讓你寫這些東西,真是----浪費你的才華了。」
他又跑回河裡去清床單,清了一會,他擰乾了床單,走回岸邊來。她趕快把大衣遞給他,他穿回去,拿起裝著床單的臉盆。
他信手幫她寫了幾段,說:「西村坪的村史我熟得很,先寫幾段,你看看你老師同學看不看得出來,看不出來,我再幫你寫。」
「我也沒有,我們可以走到K縣城去吃早點。」他把她背的包都拿了過去,「你膽子好大,準備一個人走山路的?不怕豺狼虎豹?」
靜秋嚇了一跳,他這是什麼意思?他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知道她這些天在找他一樣。她聲明說:「你告訴我幹什麼?我管你---到哪裡去?」
靜秋的女伴當中,有幾個比她大,大家都是八中或八中附小老師的小孩,都住在學校教工宿舍里,一起長大的。那幾個大點的,似乎知道得多一些,但講起來也是藏頭露尾,叫幾個小點的摸頭不是腦,如墮五里霧中。
他沒再談父母的事,兩個默默走了一會,他突然問:「我---可不可以跟你到K市去?」
「噢,他請我幫他在K市買東西。」
她吃了一驚,幾乎看不懂他寫的是什麼意思了,她抬頭望著他,見他在微笑,盯著她,彷彿在等她回答。她愣了片刻,還沒等她回答,大媽已經走進來了。他提高聲音說:「謝謝你,我走了。」就走了出去。
「我想寫的東西,肯定是沒人敢發表的東西;能發表的東西,肯定是我不願意寫的東西。」他笑了笑說,「你可能一進學校就是文化大革命,但我是讀到高中才文化大革命的,我受資產階級的影響肯定比你深。我讀書的時候,一直想考大學,進清華北大,不九_九_藏_書過生晚了點---」
靜秋竭力推辭了,大媽也出面說了一通,靜秋也推辭了。她其實還是很想有個人送她的,一個人走山路,實在是有點膽戰心驚。但一想到接受了端林這個情,以後拿什麼來報答?她又寧可冒險一個人走了。她決定走山下那條路,雖然遠一倍,而且要趟水,但人來人往,不會遇到壞人。
他嘆了口氣:「一邊是兒女,一邊是事業,她也是太難選擇了。不過既然她沒出賣別人,其實也不用----這麼整她的----。黨那時有政策,為了保存實力,是允許黨員在被捕后變節的,可以登報聲明脫黨,只要不出賣同志就行。
他饒有興趣地問她:「你覺得要什麼樣的人才能寫小說?我覺得你是個當作家的料,你有很好的文筆,而且更重要的是,你有一雙詩意的眼睛,你能看到生活中的詩意----」
她舒了一口氣,一下就忘記了自己的決心,只想看見他,跟他說幾句話。她不得不把自己寫的決心書翻出來,一遍遍地看,對自己說:靜秋,考驗你的時候到了,你說話要算數啊。於是她死死地坐在桌前不出去。
靜秋說:「我記得文革剛開始的時候,我媽媽還沒被揪出來。那時候,一到晚上,我就跟小夥伴們一起,跑到媽媽學校的會議室去看熱鬧,那裡經常開批鬥會。我們都把批鬥會當件好玩的事,總是學那個工宣隊隊長的福建普通話,因為他總是把『某某』說成『秒秒』。
他彷彿舒了口氣:「不貴,你喜歡就好。灌點墨水試一下?」他說著,就拿過墨水瓶,灌了墨水。他寫字的時候,總愛在落筆前握著筆輕輕晃動一會,好像在想問題一樣,然後就開始刷刷地寫。
傍晚的時候,她帶著明明做幌子,去工棚那裡找老三。到了勘探隊的工棚附近,沒有聽見手風琴聲。她在那裡留連了好一陣,但不敢到工棚里去打聽老三的下落,只好怏怏地回來。
「你不管我到哪裡去,但我想告訴你我到哪裡去了,不行嗎?」他歪著頭,有點不講理地說。
靜秋拿起那支筆,是支很漂亮的金星鋼筆,太漂亮了,簡直叫人捨不得往裡面灌墨水。她想收下這支筆,付錢給他,但她沒錢,這次下鄉預付的伙食費還是她媽媽問人借的,所以她把筆還給他:「我不要,我的筆還能寫。」
他把書留給她看,說這隻是其中的一集,你看完了這本就告訴我,我再拿其他的給你。
一直到了公開批判她的那一天,她知道瞞不過我們了,中午的時候就給了我一點錢,叫我把妹妹帶到河對岸的市裡去玩,不到下午吃飯的時候,不要回來。我跟妹妹兩人一直呆到下午五點才回來。一進校門,就看見鋪天蓋地的標語,都是打倒我媽媽的,她的名字被倒過來掛在那裡,還打上了紅叉,說她是歷史反革命----
那個玻璃板下面有他一張照片,很小,一寸的,象是為辦什麼證件照的那種。沒人的時候,靜秋常常盯著那張照片出神。她覺得自從遇見他,她的無產階級審美觀已經完全徹底地被他改變了,她只愛看他那種臉型,他那種身材,他那種言談舉止,他那種微笑。什麼黑紅臉膛,什麼鐵塔一樣的身材,統統都見鬼去了。
他一見她為寫東西犯愁,就安慰她:「隨便寫寫就行了,他們要你怎麼寫,你就怎麼寫。這些東西,不用費那麼大腦筋。」
「我也不知道。我覺得我父親是很愛我母親的,雖然他不知道怎樣愛她才是她喜歡的方式,但他還是愛她的----。我母親走了這些年,父親也早就官複原職,有很多人為他張羅續弦,但他一直沒有---再娶。
「你---要到哪裡去?」他問。
但她覺得我爸爸根本不能理解她,所以她內心永遠都是苦悶的,大多數時間都生活在書本之中。她愛買書,她有很多書,不過文化革命的時候,她膽小,就把很多書燒掉了。我跟我弟弟兩個人藏了一些。這書好不好看?」
靜秋覺得這簡直是天方夜譚,會有這種事情?他一定是在安慰她,反正她下不下農村,能不能招回來,跟他無關,他這樣說說也不用負責。說到這些,靜秋就覺得跟他沒什麼可說的了,他說過他父親是當官的,雖然也挨了些整,但現在似乎已經沒事了,他沒下農村,直接進了勘探隊。她覺得他這樣的人,跟她完全是兩種不同的人,他不可能理解她的那些擔心。
但是到了第二天中午,老三沒有過來,靜秋有點惶惑了,難道他昨天來了,發現我不在,就生氣了,再也不來了?她覺得這是不可能的,她哪裡有那麼大的本事,能讓老三為她生氣?
她擔心地說:「我不會去揭發你,但你這樣亂說,不怕別人揭發你?」
這事讓端林成了村裡的笑柄,連小孩子都會唱那個順口溜:「端林傻,端林傻,雞也飛,蛋也打;放著個婆娘不會插,送到城裡敬菩薩。」
他輕聲說:「你媽媽是個偉大的母親,她為了孩子,可以忍受一切---痛苦和羞辱。你不要太難過,很多人都經歷過這樣的厄運,但是只要熬出來了,就會像你說的那個朱老師一樣,昂首做人,不再為這些痛苦了---」
他又象看小孩子那樣看著她:「這些書都是世界名著,只不過----現在在中國遭到這種厄運,但是名著終歸是名著,是不會因為暫時的遭遇就變成垃圾的。你還想看嗎?我還有一些,不過你不能看太多,不然你的教材寫不出來了。要不,我幫你寫?」
但等到端林幫她說情,讓他爸爸為她弄到那個指標后,她就一去不復返了。她後來還對人說,只怪端林太傻,沒早把生米煮成熟飯,不然她成了他的人,自然是插翅難飛。
「掛三支筆的是修鋼筆的。」
靜秋說:「我幹嘛去你隊上問?你---結婚不結婚---跟我有什麼關係?」
把這麼多前人的經驗教訓、再加上道聽途說、以及自己的邏輯推理全綜合起來,靜秋得出了一個結論:明天可以跟老三一起走那段山路,只要自己時時注意就行了。在山上是不會睡覺的,所以不存在搞大肚子的問題,最好讓他走前面,他就不可能突然襲擊,把她按到地上去。另外,注意不讓他碰她身體的任何地方,想必不會出什麼問題了吧?
他跑上岸來,把大衣披在她身上,打量她一會,笑得前仰後合。
「嗯。」
她不叫,他就不去抓床單,這次真的漂走了。漂出幾米遠了,他還沒伸手抓回來,她忍不住大叫起來,他才呵呵笑著,在水裡深一腳,淺一腳地跑著,把床單抓了回來。
大媽知道了,親自跑來跟她說這事:「姑娘家,成分不好怕什麼?你跟我家端林結了婚,成分不就好了?以後生的娃都是好成分。你不為自己著想,也要為娃們著想吧?」
他仍然穿著那件半長棉大衣,但腳上穿了雙長統膠鞋,沾了很多泥巴。她有點心虛,今天這麼個雨天,她在這裏洗床單,恐怕誰都能猜到是怎麼回事了吧。她生怕他問她這一點,急急地在心中草擬一個謊言。
後來,她實在忍不下去了,就旁敲側擊地問大媽:「明明剛才在問三爹這幾天怎麼沒來----」
「然後呢?」
靜秋趕快推脫:「不用送,不用送,我---不怕。」然後又擔心地問,「這山上有---老虎什麼的嗎?」
他吐了吐舌頭,不敢再吹了。靜秋想端芬一定是很喜歡他,不然為什麼替他洗被子床單?
「別----別,我不是嫌筆不好,是太---好了,很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