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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嫂說:「我勸你別打老三的主意了,趁早忘了他。你聽聽我的教訓,就知道當官的人家不是我們這些人高攀得上的了。
端林連連說:「我拿得動,拿得動,那一籃子不都是我從大嫂娘家提回來的嗎?我不光提得動核桃,我還可以幫他們背包。你明天不用去了。」
「噢,以前老三他們隊剛進村來的時候,工棚還沒修起來,就住在各家各戶,老三剛好住在我們家。端芬愛唱歌,老三會拉琴,端芬總是讓老三給他伴奏,一來二去的,就喜歡上他了。但她自己又不好意思去說,一直等到老三搬到工棚那邊去了,才叫我去幫她過個話。我跟老三提了,但他說他在家鄉有未婚妻---」
葉老師說:「就是,織了這麼長了,拆了怪可惜的。」
靜秋儘力把話扯到別處去:「你---從城裡到鄉下,一定也---憋曲得很---」
「沒有。」
想到這點,她就悔之莫及。怎麼當時就沒聽懂呢?如果聽懂了,那他來抱他的時候,她就會對他大發脾氣。如果發了脾氣,就是表明了立場,說明她是討厭他那樣做的。
他很尷尬地站在那裡,看她東收西收,想把很多東西塞進一個軍用掛包里去,就問:「我還拿了幾個包過來,你看需要不需要---」
「我以後哪裡會有什麼工作?」她譏諷地說,「我爸爸又不是高幹,還能給我找個野外的工作不成?我下了農村就不準備招回來了。到時候,不用我媽給我口糧錢就不錯了,哪還有錢還你?」
「我知道。」
「不需要。我背什麼包來,還背什麼包回去。」
晚上,老三過來了。他來的時候,大媽一家正在熱烈而緊張地為長林的K市之行做最後的潤飾。大媽和大嫂忙著把核桃用袋子裝起來,又找些豆角干、白菜乾、鹹菜乾什麼的包上,說送給靜秋家做菜吃的。
「一個女孩子,被人弄得失了身,又被人甩了,以後誰還敢要你?就算要了你,到了新婚之夜,發現你不是姑娘身了,也會下作你,不把你當人看。秋丫頭,我看你比我那時候還犯桃花,你生得漂亮,一生都註定會有人糾纏你的,你不拿穩的話,就有你罪受了。」
她不敢打開,只盯著那封信,恨他,罵他:你倒是手腳利索啊,這麼快就把絕交信寫好了,好佔個主動,說明是你甩了我的?你逞什麼能?我根本沒答應過你,有什麼甩不甩的?都是你這個騙子,自己有未婚妻,還在外面騙別人。
回去的那天,走在山上的時候,他講過那個故事,還拿羅密歐朱麗葉做例子,替那個甩了前一個女友的青年辯護,其實那就是在說他自己。回來的那天晚上,走在山上的時候,他又變相地承認了他牽過別人的手。
老三看見她,仰起臉跟她打招呼,但她板著臉不說話,把錢丟在他腿上,說:「謝謝你幫我買冰糖,你看看這些錢夠不夠。」
她悵然若失地站在那裡,想到馬上就要走了,真的很捨不得這個地方,連眼前這個騙子都讓她那麼留戀。她看了看他,見他臉上也是悵然若失的神情,就別過臉,不去看他。
他「你我」了半天,也沒說出什麼來,只可憐巴巴地望著她,使她想起以前養過的一隻小狗,被打狗隊的人抓住,綁了嘴,叫不出來,也是這樣可憐巴巴地望著她,好像知道被抓走就是死路一條,在祈求她救命一樣。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本來想得好好的,要忘記他,忘記他,再不把他當回事了。事前也覺得這事做起來不難,碰見他了,她也真的能惡狠狠地跟他說話。他可憐巴巴地望著她的時候,她的心也很堅定,似乎不為所動。但等到他真的走了,她就慌了,只會怨恨地想,他怎麼能這樣,怎麼能這樣,我才說了這麼幾句,他就跑掉了?
幸好我那時把握得住自己,一直沒讓他上身,所以後來還能嫁個好人家,如果那時依了他的,跟他搞出事來了,那他甩我的那天,就是我的忌日。」
她痛心地認識到罵騙子是沒有什麼用的,這世界上到處是騙子,罵也罵不死他們,罵也罵不疼他們。要怪只能怪自己,怪自己沒眼睛,不能識別騙子。
老三望了靜秋一眼,好像在指望她邀請他明天去幫忙一樣,她連忙躲開他的眼神,回到房間去收自己的東西。老三跟了進來,問:「有沒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
大媽和大嫂都說她們也有好些東西要叫端芳在K市買,靜秋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了,潛意識裡覺得這樣可以懲罰一下老三,就答應了。
「說好了又變的事情多著呢,九_九_藏_書你能指望別人說好的話句句都兌現?」
「嗯。我代替我媽媽謝謝你為她買的冰糖了。」
靜秋知道那個開口怎麼織,但葉老師不僅問靜秋怎麼織出一個口,還問她那個口要織多高才方便她丈夫解手。靜秋是從別人那裡學織那個開口的,織的時候,從來不去細想那開口是幹什麼的。現在葉老師一說「解手」,把她鬧個大紅臉,慌忙說:「乾脆我幫你把這點織了吧。」說完就快手快腳地幫忙織起來。
「誰說我喜歡老三了?」靜秋立即把老三從自己身上扯開,「你說跟他提端芬的事-----到底是什麼事?」
大嫂說:「我知道你不肯跟端林一起,是因為你喜歡老三。說實話,老三這個人挺不錯的---」
他茫然地看著她憤憤地把東西往包里硬塞,說:「你回去了----,代我問你媽媽好---,祝她早日康復----」
大媽他們那天也回來了,晚上的時候,靜秋聽見老三在堂屋跟歡歡玩耍,就趕緊拿了錢,走到堂屋去,見他坐在一個很矮的板凳上,明明趴在他背上跟他親熱。
第二天,靜秋就厚著臉皮問教改組的幾個人借錢,說是為媽媽買冰糖急需的。已經到了快回去的時候了,大家身上都沒剩下什麼錢,李師傅和陳校長兩人湊了18塊錢,借給靜秋了。
「那他是不是----在找借口呢?」
她爬起來,正想到教改組李師傅那裡去借錢,大嫂找來了,說想跟她說幾句話。
現在她見老三也這樣婆婆媽媽,就把這套理論拿出來對付他。
我家被趕到農村之前,我也有個男朋友的,爹也是個官,不過沒老三的爹官大,聽說老三的爹是軍區司令,我那男朋友的爹只是軍分區的一個官。但是幹部家子弟都是一樣的,他們見多識廣,接觸的人多,也不愁找不到對象。
葉老師說:「那你媽不是急得要命?這麼好的一個丫頭,本來是要說給自己兒子的,搞不好卻被一個外人奪去了。」
我那男朋友家裡一開始就不同意他跟我來往,幹部家庭是很講門當戶對的,但我男朋友那時堅持要跟我好,只不敢把我帶家裡去。後來聽說我家要下農村了,他就慌了,想開個後門把我一個人留下,但沒那麼大的身手,最後也就吹了。
「你明天就要走了,有端林送你,我就不送了。你做什麼決定,我都是贊成的,我只希望你的決定都是出自你的內心。
她想到這裏,覺得哆嗦得不那麼厲害了。還好,她跟他的事沒人知道,她也沒留給他什麼黑字落在白紙上的把柄。迄今為止,最糟糕的就是她承認了她喜歡他牽她的手。但那天去叫他來吃飯的時候,她已經拒絕過他牽手的要求了,應該把局面挽回來了吧?
靜秋從來沒想過通過嫁人來改變自己的命運,她知道自己是下農村的命,而且下去了就招不回來,但她也沒想過通過嫁人改變這一點,就像她知道自己家窮,也很想改變窮的面貌,但她決不會靠嫁人去改變,她寧可搶銀行。
他被她搶白這一下,很長時間沒緩過氣來,好一陣,才說:「剛才我回去拿包的時候,寫了這封信,希望把我的意思說清楚了。我走了,你好好休息。明天一路順風。」他放下一封信在她桌上,看了她一會,就出去了。
大嫂呵呵笑:「你眼睛還蠻尖呢。以前因為我跟他提過長芬的事,他就躲著不上我家來了。可現在跑得好勤,差不多天天來。」
她覺得自己這種行為簡直算得上醜惡,別人討好你,怕你生氣的時候,你就大咧咧的,專門說些傷害別人的話。等到別人跑掉了,你又後悔。你這不是逼著人家冷淡你,下作你嗎?
「把媽媽的病治好要緊---」
她躲在被子里,恨恨地罵老三:騙子!騙子!你在家有未婚妻,為什麼要對我那樣?你做的那些,難道是一個有未婚妻的人對另一個女孩能做的事嗎?
靜秋很惶恐,覺得這事已經超出預算了,說好只是端林兩兄妹去K市玩,順便把核桃帶過去的,現在好像搞成端林初次登門拜訪丈母娘一樣了。她想阻止,但又說不出口,盛情難卻,伸手不打笑臉人,別人這麼歡天喜地的,自己怎麼好兜頭一盆冷水?再說,大媽也沒叫端林去了她家就叫她媽丈母娘,只說叫「老師」。難道在大媽家住了這麼久,別人的兒女要去你那裡玩一下,你都不肯?
「這不干你的事。」
靜秋覺得那樣更糟糕,連王村長都扯出來了,不更象是他家兒媳了?
一直到臨走的前一天了,端芳九九藏書從嚴家河回來了,才算解了個圍,說她可以去送,但她提不動那樣一大籃核桃,可以叫她二哥一起去,兩兄妹主要是去K市玩,順便幫忙把核桃送去。端芳說她老早就想去趟K市了,就是沒伴,現在正好借這個機會去趟K市。
「你見過他----未婚妻嗎?」
她也想寫封信給他,把他狠狠罵一頓,但她覺得那也挽不回臉面,因為畢竟是他騙了她。騙人的人,品質不好;被騙的人, 腦筋不好。從來人們笑話的,都是被騙的人。她想橫了,拿起那封信,看看他到底說了些什麼,看了,好針對他的信寫封批判信。
「不用了。」
連著幾天,她都不理他。他找機會跟她說話,問她到底出了什麼事,她都不說。有時問急了,就狠狠丟下一句:「你自己做的好事,你自己心裏明白。」
她不知道為什麼,好像覺得自己有權生他氣似的,氣呼呼地說:「夠不夠?不夠就告訴我,我補齊你。」其實她已經把借來的錢全給他了,並沒有錢來「補齊」他,如果真的差的話,她只好再去借。
她媽媽的確不放心,總是擔心她在外面做零工受傷,說做零工的受了傷,連勞保都沒有的,那你一生就算完了。幾個錢事小,一條命事大。但她知道幾個錢的事不小,你沒那幾個錢,就買不回米來,你就餓肚子。再說她家也不僅僅是缺「幾個錢」,是缺很多錢。
老三站在一幫忙忙碌碌的人中間,顯得很迷茫,搞不清發生了什麼,等到他問出是在打點端林去靜秋家的行裝時,他的臉色明顯地變了,愣愣地站在那裡,跟那群忙碌的人形成鮮明的對比。
她失魂落魄地到處找他,也不知道找到他了,她又能怎麼樣,但她什麼也顧不上了,一心希望他沒走。
大嫂笑笑說:「不會的,秋丫頭鐵定是我們家人,人家小孫家裡有未婚妻的。」
大嫂說:「我婆婆早就叫我來跟你說說長林的事,但是我都沒對你提起,主要是覺得沒什麼可能,你是城裡人,又是高中生,端林一個鄉下人,連初中都沒讀完,肯定是配不上你的---」
靜秋覺得自己三顆心放下兩顆了,因為她沒跟老三同房,沒跟他睡覺,就是不知道做過夫妻的事沒有。但她不敢再問了,再問,大嫂肯定要懷疑她了,一個女孩子,怎麼這麼關心這些事?
大嫂說:「後來我聽說了你家裡的事,我又覺得應該跟你提提端林的事,還應該把我自己的經歷跟你講講,說不定對你有好處。」大嫂嘆口氣,「其實我看見你,就象看見了當年的我自己。我以前也是城市戶口,但我父母被打成右派之後,就丟了公職,成了無業人員,靠做零工為生。後來城市搞清理,把無業人員都趕到鄉下去,我們一家才去了那個窮山溝。」
「你----就算我借給你的,不行嗎?以後你---工作了再還?」
老三抱住她之前的那些鏡頭,好像都沒拍成照片,即使拍了,她也一翻而過。反反覆復出現在記憶里的,就是老三嚇唬她,說有個長得像他的冤魂站在樹下。然後不知道怎麼的,他就抱住她了,他吻了她,還差點把舌頭伸她嘴裏去了。
靜秋聽得大氣都不敢出一口,只希望她們是開玩笑。
大嫂說:「他打那以後就不怎麼上我家來了。大媽還是對他很好的,事沒成,人情在,有了什麼好吃的,還是叫他過來吃。後來端芬自己對上象了,就沒事了。」
教改小組就要回K市去了,靜秋還沒想到一個好辦法把那些核桃拿回去,她堅決不要端林去送,更不會要老三去送。但她也不能指望教改小組的人幫她背回去,因為組裡每個人都是背著行李的,能把自己的行李對付回去就不錯了,誰還能幫她提那一籃子核桃?
但他聽不進去,只急切地說:「你不要出去做零工了吧,真的,很危險的,把自己弄傷了,累壞了,是一輩子的事。你需要錢,我這裡有,我們搞野外的,工資比較高,還有野外津貼。我有存款----,你先拿去還----帳,以後我每個月都可以給你三十到五十塊錢---,應該夠了吧?」
她很不喜歡他這個樣子,好像他工資高就很了不起一樣,就居高臨下地看她,要救濟她。她高傲地說:「你工資高是你的事,我不會要你的錢的。」
她頭也不回地說:「你別站這裏了,去忙吧,我要寫東西了。」
「前天怎麼啦?我一直就說不要你的錢----。」
「現在還不是成了這裏人了?你以後也要下農村的,還不知道下那個老山裡去了。其九九藏書實這裏靠縣城,離K市也不遠,算是比較富庶的地區。你在這裏住了這幾個月,你肯定也看出來了,我婆婆一家待人很好的。如果你嫁了端林,他家裡人肯定把你當仙女供著。」
「原來你也有----這麼坎坷的經歷?」靜秋同情地說,「我一來就覺得你---不象這裏的人,連你的名字都跟這裏的人不同。」
他又沉默了一陣:「以後有空了過來玩,五、六月份的時候,來看山楂花---」
他問:「不是說好----以後再----還的嗎?」
「你跟端林的事?」
他似乎很受傷:「你橫豎是借錢,為什麼你偏要去問----別人借呢?」
「沒有,人家省城裡的姑娘,爹又是高官,哪會到這個山溝里來。」
她冒死問道:「你說你那時沒----讓他上身,是什麼意思?」問完了,就很後悔,怕大嫂問她為什麼關心這個。
「沒還的,就不還,反正我也---用不著這幾個錢----,你別固執了,你為了幾個錢,把自己弄傷了,一輩子躺在床上,不是更糟糕嗎?」
他好像被她一刀刺中了心臟一樣,再說不出什麼,只低聲說:「你----我----」
兩個人獃獃地站了一會,她說:「你站這裏,端芳都不敢進來睡覺了,快回去吧。」
在她看來,讓一個男的知道自己愛他了,就是失足了,因為他就可以拿去對人吹噓,敗壞女孩的名聲。靜秋知道不少這樣的故事,也親眼見過認識的女孩遭到這種不幸,所以她一直很注意,不要「失足」,最保險的辦法就是不愛上什麼人,那就絕對不會「失足」。
她想,到底是騙子,說起話來嘴上象抹了蜜糖一樣,如果不是我知道你的底細,肯定又被你騙了。你那時是不是這樣把你未婚妻騙到手的呀?她知道不知道你又在外面騙別人呀?難怪別人說嘴巴皮子會嚼的人讓人信不過,他哄得住你,也就哄得住別人,象端林這樣的悶葫蘆就肯定不會騙人。
她媽媽經常問別的老師借錢,常常是一發工資就全還賬了,發工資的第二天就要開始借錢。她家經常是把肉票雞蛋票給人家了,因為沒錢買。
靜秋不好意思再問什麼,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獃獃地坐在那裡。
他疑惑地問:「就因為我那天說了要----給你錢,你就生這麼大氣?你那天說了不要,我就沒再勉強你了。我知道你自尊心強,不願接受---別人的幫助,可是你----你不用把我當---別人的呀----」
她慢慢展開信,不長,只有幾段:
她哥哥下鄉的那個隊,收成不好,知青們都要問父母拿錢去買谷打米,才有飯吃,因為分值太低,一年做的工分還不夠口糧錢。
對她來說,一切的一切都是自己不能掌握的,升學,找工作,入團等等,都不是自己說了算的。唯有自己的感情,可以自己掌握,這是她唯一可以自由支配的東西,所以她一定要按自己的意志去支配自己的感情。她可以因為感恩拿自己報答別人,可以因為同情去拯救一個人,但她絕不會用自己的感情去換金錢或地位。
大嫂找了一陣,詫異地說:「咦,找不到了,到哪兒去了?莫非是長芬收起來了?還是長芳收起來了?」
端林激動得不得了,大媽也激動得不得了,為端林張羅出客的衣服鞋襪,又教他出門的禮貌,囑咐他見了靜秋的媽媽要叫「老師」,不要象根木頭;吃飯的時候要細嚼慢咽,不要象餓牢里放出來的一樣;走路要輕手輕腳,不要象打夯似的。總而言之,事無巨細,都交代了無數遍,看那樣子,恨不得自己替他去了算了。
她決定再也不理他了,就當這事從來沒發生一樣。既然他有未婚妻,想必也不會對人說這事,希望這樣就能把這事從她生活中一筆勾銷。她想起不知道在哪裡看見過的一句話:「不為人知的醜事就不成其為醜事。」她希望這句話闡述的是一個真理。
葉老師一邊等她織那個口子,一邊跟大嫂聊天:「余敏,秋丫頭實在是太能幹了,人又長得漂亮,難怪你婆婆這麼上心地要把她說給你家老二---。秋丫頭,就嫁給老二吧,你嫁這裏來了,我們織毛衣就方便了,隨時可以來問你----」
靜秋紅了臉,只說:「我還小---,根本沒想這些事----」
最後她在磨房看見了他,他在推磨,大媽在喂磨。靜秋一看見他,知道他沒走,心裏又不慌張了,對他的恨意也上來了,在心裏惡狠狠地罵了他一句「騙子」,轉身就走回自己房間去了。
read.99csw.com三愣了一會,才說:「噢,我有個出門用的包,我去拿過來。」說完,他就走了。過了好一會,他才拿來幾個包,給了一個端林,問,「你一個人拿不拿得動?拿不動我明天可以去幫忙,我明天休息。」
靜秋只覺得腦子嗡的一響,以為自己要暈倒了,哪知不僅沒暈倒,反而象飛到了半空,看戲不怕台高一樣地望著自己,幸災樂禍地想:「靜秋,你一天到晚說『要樂觀地對待一切』,現在考驗你的時候到了。」
「怎麼叫端林去送呢?他去要耽誤出工的----。我明天不上班,不如----」
現在她讓他抱了她,親了她,結果他卻有未婚妻,這不是被他騙了嗎?靜秋從小就聽媽媽說女孩子「一失足成千古恨」,剛開始她連這句話怎麼斷句都搞不清楚,以為是「一時--- 足成千古恨」。但居然把基本意思給撞對了,就是說一旦失足,就會悔恨一輩子,她不知道的是什麼叫「失足」。
靜秋看著他,有點幸災樂禍,心想誰讓你有未婚妻的?興你有未婚妻,就不興我有---人幫個忙?她剛才還在為自己讓端林帶核桃去K市後悔,怕惹出麻煩來,現在又覺得這個決定很好,可以狠狠報復一下老三。
大嫂跟葉老師兩個人唧唧咕咕地講,時而笑一陣,靜秋也適時地跟著她們笑。但她腦子裡只有一句話:「小孫在家裡有未婚妻的。」
她想把核桃砸開,只帶裏面的仁回去,那會輕很多。但大嫂說你砸開了,就不好保存了,你總不能讓你媽媽一下都吃了吧?總要留一些防止下次犯病吧?她想想也是,只好不砸開。
現在回想起來,卻好像是在看一堆照片,每一張都固定了一個瞬間,可能有很多鏡頭省掉了,但重點鏡頭都在,可以一張一張地看,邊看邊評價邊反省。
他懇求說:「我不明白,你告訴我,我到底做了什麼好事。」
她感覺他還站在那裡,但她不回頭望他,只抖抖索索地在本子里寫字。過了一會,她覺得他不在那裡了,就轉過頭,他果然不在那裡了。她又很失落,滿以為他會在她身後多站一會,甚至一直站著的。
現在就是他那袋冰糖怎麼處理的問題了,她媽媽的確需要這些冰糖,她回了K市也沒本事買到冰糖,所以她決定收下,但她一定要付他錢,儘快付。她可以先問教改小組的人借一點錢,以後回去再還他們。
他的表情使她想起魯迅的<<祥林嫂>>裏面的一句話「象遭炮烙一樣」,她看見他就那樣望著他腿上的錢,象那錢在燙他的腿,而他不敢伸出手去碰一樣。他無助地抬起頭望她,彷彿在詢問究竟發生了什麼。
「沒讓他上身還不懂?就是沒跟他----同房呀,沒跟他----睡覺,沒跟他做夫妻的事。」
那天在山上發生的事又一幕幕出現在腦海里。當時經過的時候,就像是看電影一樣,不能叫停,一大串鏡頭一下就閃過去了,大腦完全是糊塗的,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也不知道應該說什麼,做什麼。
大嫂見老三寂寥地站在那裡,就問他:「你有沒有旅行袋?拿得出手的包就行,端林進城不背個包不像樣子。」
靜秋難受地說:「我真的沒有瞧不起他的意思,只是----」
靜秋聽得一震:「為什麼就是你的----忌日?」
他把這句話揣摩了一會,大概沒揣摩出什麼來,只說:「你---不是說你身上沒錢的嗎?怎麼一下出來這麼多錢?」
她聽他說「為了幾個錢」,覺得他很瞧不起她,把她當個愛錢如命的人。她沒好氣地說:「我就是為了幾個錢,我就是個庸俗的人。我寧可在外面做零工受傷、累死,也不會要你的錢的----」
他跟了進來,站在她身後:「出了什麼事?你告訴我,你不要這樣----,一定是出了什麼事,前天還好好的,怎麼一下就----」
「我高興問誰借就問誰借。我代替我媽謝謝你了。」說完,她就走到自己房間去了,拿出寫村史的本子,想來寫東西。但她的手直發抖,也不知道是氣的,還是冷的。
這些年,多虧她每年夏天出去做零工,很能幫貼家裡一下。她總是安慰她媽媽:「我做了這麼久零工,不還是好好的嗎?這麼多做零工的,你看見幾個傷殘了?人要出事,坐在家裡也可以出事。」
靜秋聽得心亂如麻,以前只知道跟男的「同房」「睡覺」是危險的,現在又弄出一個「上身」,不知道被老三抱過是不是就算讓他「上身」了。
「我就走,」說了走,他又九-九-藏-書沒動,還站在那裡,「你---就快走了,還不肯告訴我你到底----在生我什麼氣?」
「答應什麼?」
靜秋馬上就想到是老三自己藏起來了,免得她看見,這越發說明他是個騙子了。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可恥!
「問組裡人借的。」
她就一邊飛針織著毛褲,一邊聽大嫂和葉老師說話,最後的結果是那褲子的開口織了不知道有多長,而她們說的話卻一句沒聽懂。一直到葉老師想起要回去了,才拿過毛褲來看,發現那口子織了一尺來長了。
她不回答,覺得喉頭哽咽。他見她不肯說,換個問題:「你----答應大媽了?」
「算了,不麻煩你了。」
靜秋難堪得要命,當即要拆掉重織。大嫂對葉老師說:「我看不用拆了,你回去用針線把多出來的口子縫上就行了----」
「不是,他還給了我一張他跟未婚妻的合影。人家那真叫長得漂亮,到底是幹部子弟,兩個人真般配。」大嫂說著,就走到桌子跟前,「那照片就壓在這塊玻璃板下,我來指給你看。」
她不理他,進自己房間去裝模作樣寫東西。她見他不會生氣走掉,就放肆起來,越發冷淡他,但又不給他解釋,讓他去冥思苦想。她搞不清她為什麼覺得自己有權折磨他,就因為她能讓他苦惱嗎?還是覺得他那天在山上佔了她便宜,所以要用折磨他的方式來懲罰他?
大嫂建議說:「就讓端林去送你吧,他很少去K市,也算是去那裡玩玩。你要覺得不方便,就讓我公公派長林一個差,算是送你們教改組回去的,隊里還可以給他記工分。」
「這就是命,人強強不過命。」大嫂嘆口氣說,「不過我還算運氣好的了,嫁給端森,他爸大小是個官,把他弄出去吃商品糧了,也把我弄到小學教書。雖然我不是吃的商品糧,但教書比下田勞動好多了。你以後來了西村坪,只要端林他爸還在位,肯定能讓你去小學教書。」
葉老師說:「要嫁城裡人?那我有個主意,在勘探隊找一個,他們裏面有城裡人。到時候,秋丫頭嫁的是城裡人,我們又有人幫忙織毛衣,兩全其美。」葉老師想了想說,「我看那個小孫就不錯,會拉手風琴,跟秋丫頭蠻般配的。余敏,小孫老往你家跑,一定是在打秋丫頭的主意----」
可惜她那時不僅沒發脾氣,還此地無銀三百兩地承認自己喜歡他牽著手。她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做這麼傻的事,那時見他不再牽她的手了,好像話也不多了,覺得他生氣了,不知怎麼一下,心裏就惶恐起來了,怕他再不理她了。
靜秋看看那封信,摺疊得象只鴿子。她想這一定是絕交信,因為他說了,是他回去拿包的時候寫的,也就是在知道長林要去送她的時候寫的,他還能說什麼?
他沉默了一下,補充說:「冰糖吃完了,就告訴我----我再買---」
等葉老師走了,靜秋趕快回到自己房間,好像再也抗不住了一樣。她爬上床,用被子蒙住頭裝睡。雖然蓋著很厚的被子,她仍然哆哆嗦嗦,不知道是冷還是怕,或者是什麼別的。
葉老師忍俊不禁:「呵呵,這下我丈夫解手方便了,跟開襠褲差不多---」
大嫂說:「你別亂說了,人家秋丫頭臉嫩。」大嫂試探說,「秋丫頭是城裡人,吃商品糧的,哪裡瞧得起山溝溝里的人?像秋丫頭這樣的,肯定要嫁個城裡人,你說是不是?秋丫頭?」
過了兩天,大嫂回來了,家裡又安靜了。端芬的「臉」也不來了,老三隊上那天也要開會,沒時間過來。晚上,大嫂帶了個同事葉老師來請教靜秋,問男人的毛褲怎麼織前面那個開口。
現在知道他在家裡有個未婚妻,靜秋突然覺得象翻出了很多舊照片一樣,那上面清晰地記錄著一切,但當時就是看不見。她跟老三在一起的時候,總有一種暈暈乎乎的感覺,好像自己一向引以為驕傲的判斷力、自持力都不存在了一樣。他就象一陣強勁的風,颳得她腳不點地跟他走,思維變緩慢了,聽覺變遲鈍了,但笑神經卻特別發達,當然都是傻笑神經。
她把自己罵了一通,就裝做到後面去,看看他是不是真的走了。她穿過堂屋和廚房,往後面走,發現他不在堂屋,也不在廚房,她張著耳朵聽了一會,也沒聽見他說話的聲音。他真的走了,他生氣了,因為她對他那樣沒禮貌,那樣冷淡。
她一下想起第一次見他的情景,他也是邀請她來看山楂花。那時她覺得一定會來看的,但現在她不知道說什麼了,好像山楂花對她來說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