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別說是改一篇議論文，即使說給"龍傳正"做一天奴隸，賈里也只能點頭稱是。

星期日傍晚，爸爸拎了一大袋熟肉熟魚回來，香氣溢了一房間。他破天荒地把那些美味搬進書房，還讓賈梅別去打擾。賈里躺在小屋裡避風頭，忽聽爸爸叫了他一聲。

"這，這不是太狂妄了？"賈里拚命擺手。

賈里剛熱起的心又冷掉一半。特別是臨出發前，這個龍傳正的扮演者居然很老練地提出要求："朋友，讓我們互相幫忙，喏，這篇議論文，請你給我改一改，我至少要得個良！"

賈里更慌了，只能說："不，他明天就上學了。我叫他來就行。"

這丫頭真多嘴多舌。

賈里急得直出汗，忙說："爸，他謙虛，從不肯說出發了多少文章！"

十月份的時候，爸爸出版了一本新書，叫《上海少年》，封面看上去很舊，老式得很，寫的是一對兄妹的感情。謝天謝地，他沒寫雙胞胎，否則賈里的同學見了會恥笑他的。書印得很少，才兩千冊，爸爸自己就買了兩百冊，難怪書店裡看不見這本書，賈里他們學校也沒人知道這書，爸爸很傷心，但這很合賈里的心意。

爸爸說："好吧，你們兩個都給書提過意見，應該獎。買一個計算機，買一個英文打字機，你們兩個合用！"

喔，完全像地下黨碰面！

賈里的爸爸是個兒童文學作家。在賈里看來，作家是最最沒意思的職業，整天坐在家裡，不停地挖空心思寫那種比作文更難寫的東西。爸爸的衣服，總是手肘那兒先毛拉拉一片。而且，爸爸把家當作工作室，寫起來就不準別人走進走出，有時說話響一點，他就不高興："喂，安靜些行嗎？"

賈里惴惴不安地過了幾天。

賈里忐忑不安地走進爸爸的房間，就見爸爸從包里掏出幾罐粒粒橙汁，若無其事地忙著，賈里懷疑自己的耳朵了。正巧作家忙碌完畢，把門砰地關個嚴嚴實實，然後向賈里伸過手來，親切地說：

賈里去求魯智勝，沒想他死命推託："不行，你爸爸認識我！"

"不行，不行，我對這種事都是外行。你是作家的兒子，你胡謅幾句騙過老爸就行了。"

好長時間，爸爸沒提龍傳正，賈里慶幸他忘了那人，有一天，爸爸收到了稿費，一厚沓錢，賈梅歡呼了一聲，纏住爸給她買個計算機。

"開刀了？"ｈｔｔpｓ://rｅａd•9９ｃsｗ.ｃｏｍ爸爸激動起來，"你怎麼不早說，我去他家看看！"

隔了兩天，爸爸鄭重其事地把賈里叫到書房，遞給他一本《上海少年》，說："這本書送給龍傳正同學，讓他看了書後再提些詳細意見。"

魯智勝這時又恢復了自知之明，沒說什麼，涎著臉笑笑，撿起那作業本，走人了。

爸爸打量了他一眼，沒作聲，也沒有任何表情，慢慢地脫去皮鞋。

"要你代他謙虛什麼。"爸爸說，"快說吧。"

總之，這一餐胖子滔滔不絕，賈里爸爸連一句話都輪不上說。賈里悄悄地踩他一腳，他卻忘乎所以，說："幹什麼，幹什麼，吃也是一門學問！"

爸爸迅速地看了賈里一眼。

"那……"魯智勝搔搔頭皮，"他要談起那書怎麼辦？"

他寫書，自己安靜就夠了，幹嗎要別人安靜？這個家沒點聲音，哪還有氣氛！

魯智勝知道是好話，便自作聰明地點頭說："是呵，是呵！"

"龍傳正？"爸爸嘀咕道，"名字倒不一般。"

沒辦法，賈里只能為那該死的龍傳正當替死鬼，又把書細看了一遍。

隔了兩天，爸爸又一次把他叫到書房，爸爸看上去很誠懇，甚至還和藹地問他喝不喝水。

下午放學后，賈里把胖乎乎的"龍傳正"推進家，對爸爸說："他來了。"

"唔！"爸爸居然很滿意，揮揮手，讓她的作業pass掉了。

過了一周，爸爸果然滿懷希望地來收作業了。

賈里沒有後顧之憂，又受到貴賓待遇，所以滔滔不絕地談論起來。什麼現在的情況不同，班裡許多人都有名牌鞋子，光愛華微型錄音機就有六個人有，所以書里寫那個驕做的男生愛擺闊氣，穿藍色球鞋，人家都會笑的；還有，那個哥哥滿心想讓妹妹幫他，更是少有；妹妹再行，哥哥也不想依靠，這是真理。至於男女學生間，才不會說句話就臉紅，現在的女生都很大方……

賈里從不陪爸爸上醫院，別的場合也很少父子一塊兒露面。他跟爸爸一塊兒出去總有些不習慣。爸爸對外人特別謙讓，譬如，對吳家姆媽總是橫一個謝謝，豎一個謝謝，弄得她擔待不起，總是彎下腰read.99csw.com說："大客氣了。"有一次，爸爸讓賈里陪著去外婆家，車站上人很擠，別人往上涌，他卻往後退，還說："讓他們先上！"

"看完了嗎？"

"這，他，他很怕難為情。"

"那個班裡的文藝委員求他幫忙，他能做到，就不該拒絕。"

"可以，什麼叫朋友呢！"魯智勝好像作了很大犧牲。

吳家姆媽忙著往桌上擺菜，一邊對魯智勝讚不絕口，說他天庭飽滿，五官周正，一看就是福氣大，又說他雙眸明亮，聰穎過人。魯智勝全盤照收，像個大人物一樣，端了個架子坐在那兒，賈里恨不得踢他一腳。

賈梅讀那書已經睡了好幾個香甜的覺了，可她就是乖乖巧，笑笑說："挺好看的！"

爸爸的臉緩和過來，大約覺得威信還在，用一句話把剛才的意見掃回去："他也太狂妄了！對了，他叫什麼名字？"

賈里搬不到別的救兵，假如三劍客還存在的話，那就萬無一失。那個滿嘴洋話的傢伙去當龍傳正肯定綽綽有餘，可現在只剩兩劍客了。

"哦，你寫了不少文章？不錯，不錯，都發在哪兒？"爸爸一向認真。

賈里幫忙把爸爸的手從牆上放下來，忍不住說："爸，你少寫些手就會好一些！"

"好在哪裡？具體談！"

"這個嘛，"那個假的龍傳正臉色變了，"我，我得馬上回家，天晚了！"

"沒關係，你一定要原原本本告訴我，你那個同學還有些水平。"

輪到賈里了，他狠狠心，說了句真話："我覺得寫得不太像真實的人。"

"為什麼？"

看樣子，爸爸天賦並不怎樣，寫得很苦。白天寫累了，到了晚上反而睡不著，據說不吃安眠藥就整夜醒著一一他去當值夜的倒合適，不鎖門，賊都不敢光顧，於是，爸爸就老像個老頭似的吞藥片，而且常跑醫院。

賈里返回家，七上八下地想著早點鑽進被窩，矇混過去。不料那門一響，爸爸陰沉著臉迎上來，定定地看著他說："開什麼玩笑，明天我去你們學校找真正的龍傳正！"

"什麼傷口？我從不受傷，身上一點疤也沒有！"魯智勝得意忘形，竟忘了龍傳正應該九-九-藏-書剛開了一回刀。

"沒關係，我讓你們班主任請他來！"爸爸說，"那他就不會推辭！"

"噢，有時候也需要一種銳氣。"爸爸堅持著。

賈里跟著"龍傳正"出門，把那篇議論文扔還他，說："你這笨蛋，自己去改吧！"

書反響平平，爸爸很不甘心。他取出兩本交給賈里和賈梅，說："你們好好讀一遍，下星期把自己的看法告訴我，記住，這是重要的家庭作業，一定要完成。"

"你可以說龍傳正是你的化名。"

"你懂什麼！"爸爸皺著眉甩著緩過來的胳膊，"事業就是第一位的！"

賈里沒法，只好拿著書來找魯智勝："書放在你這兒吧！"

"一個同學，對，一個要好的同學。我把書借給他看過。"賈里急中生智。

"名字？哦，叫，叫龍傳正。"

爸爸笑吟吟地迎出來："呵！你好！"忽然，他怔住了，探究似的把對方看來看去，"你，你不是魯，魯什麼嗎？"

"感覺如何？"爸爸笑笑，"賈梅先說。"

"龍傳正同學，認識你很高興！"

"那，我不想再冒充了！"賈里硬著頭皮，邊吐牙膏沫邊說，"龍傳正就是我。"

賈里還能說什麼，所有的路都堵死了。他只能聽爸爸對吳家姆媽說，明天買雞買魚，買蔥買姜……唉，錯一步就步步錯。

"看完了。"

算了，寫書有多大意思，造軍艦或者跟蹤不明外來飛行物才叫大事業呢！

賈里在心裏頂嘴，卻不敢流露絲毫。在家裡，爸爸對自己人不大講禮節。賈里親耳聽見他叫，"老婆，我的皮鞋呢？"媽媽也真答應，好像老婆是一個尊稱。而且爸爸穿上皮鞋連句謝都省略了，媽媽也不生氣。對妹妹，爸爸總叫她很怪的名字，一會兒是"白雪公主"，一會兒是"小豬史蒂芬&qu九九藏書ot;，也不想想她已經十四歲了！至於對賈里，那更是沒法提，他總對賈里說："該長些腦子了！"好像賈里是個白痴！

"那麼，提意見也由你承包。"

賈里說："還是些老話，都不怎麼准。"

賈梅吱唔了半天，說："反正都很好的，看起來蠻有勁的。"

"這……"賈里其實沒這麼傻，他才不想出這種名，爸爸假如寫他，他還不願意呢。除非將來做出大事情，出一本《賈里傳》什麼的，"我沒說他不像我，是說，男孩子一般不會佩服自己的妹妹，他總想幫幫妹妹！"

"你傷口好些了？"作家問。

"賈里，我真佩服你--你說的謊怎麼一條一條全記得清清楚楚！"

"你可以打岔！靈活機動，盡量老練些。"賈里說，"另外，你記著，龍傳正剛開過刀，還有，他很怕難為情，另外么，他應該有個妹妹，所以這方面有發言權……"

"我幹嘛取一個這種化名。"魯智勝很自命清高，說，"像個什麼頭人似的。"

"發？發什麼？哦，你說文章得多少分？一般化，不敢當！"

賈里萬萬沒想到，這事還在朝前發展，捂都捂不住。

"後生可畏！"爸和藹地點點頭。

"你去吧，我爸宴請你，大魚大肉都有，把你當大客人，你別不識抬舉。"

"那這話是誰說的？"

爸爸終於沒說什麼。待那胖子吹夠了，也吃飽了，爸爸說："聽說你對男生的心理摸得很准，能不能就這個問題談一談？"

爸爸有手疾，原因是肩那兒不配合，說是患上了read.99csw.com肩周炎，每次寫多了，手就麻，爸爸很著急，所以常常練爬牆動作，踮著腳，把雙手高高地搭在牆上。有一次練狠了，雙臂搭在那兒屏住，手不聽指示了。"賈里，來一下！"

爸爸就像一個戴金絲邊眼鏡的老先生。

"因為那個文藝委員很好看，說話又軟，他怎麼好意思呢，他很喜歡為她賣力才對！"

妹妹說："哥哥又沒提意見，只是當了龍傳正的傳聲筒。喂。龍傳正長得怎麼樣？我怎麼不認識？"

爸爸聽了，使勁在本子上記著，還頻頻點頭，樣子格外真誠。賈里止不住想，即使賈老不是他的爸爸，他也會喜歡同他打交道的。

"不，不是這個意思，他，他沒來上學，是開刀了。"賈里突發奇想。

爸爸立刻嚴肅起來："我並不是寫你，你怎麼知道不真實？"

那真正的龍傳正一夜未睡穩，連著做了兩個噩夢。早上他心神不定地刷牙，看見爸爸已經在找皮鞋了。

"呃，不敢當！"

爸爸的臉一下子陰沉下來："你怎麼如此複雜！已經注意什麼女孩子漂亮了，初一應該是很單純的。"

賈梅很認真地看那書，遇上生字還去問，可看不多久，她就打瞌睡，賈里也讀了，果然，這本書不討人喜歡。裏面的哥哥只是個木頭人，傻大個，虧他還是個品學兼優的三好生，根本不配；那個妹妹，也是個糊塗蟲，居然處處拆哥哥的台--小打小鬧，可畢竟是自己人，而她卻毫無分寸，把哥哥出賣給別的男生。

賈里知道，自己幹了件傻事，爸爸這人很固執，會追究下去。於是，他連連推託說："不，不，這不是我的意思。"

"這是我的一個筆名。"他一慌，把化名說成筆名。

爸爸說："那好，明天放了學就把他請來，"

"龍傳正又說了些什麼？"

後來開飯了，爸爸給"龍傳正"斟了一杯汽水，那胖子跟著他爸吃了不少館子，所以吃經不少："這個汽水是雜牌的，有香精的。我喜歡用果汁，什麼椰汁、著前汁，最起碼是粒粒橙，反正高級的礦泉水我也試過，跟冷開水差不多，騙錢的。"

"還有呢？"

爸爸得到了提示，立即說："請龍傳正來家裡見見面，讓吳家姆媽多炒幾個菜，他對我還是有啟發的，我想謝謝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