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芸理解媽媽的表情，她說：「我從小就生了腿病，成了媽媽的累贅，我總覺得，芸芸怪對不起媽媽……」

芸芸說：「其實，我也不是個膽小的女孩兒，我也不是怕別的……是怕……媽媽會丟下我不管，不要我了……」

芸芸又說：「媽媽，以後我睡覺的時候，你別離開家行嗎？」

已走到門口的郝梅回過頭，芸芸眼中充滿乞求。郝梅猶豫一下，返身走到床前，從床下拖出柳條箱——就是她下鄉帶的那個，打開來，裏面整整齊齊放著她在兵團戴過，原本是紅色的後來因受批判染成了黑色的那條圍巾，王小嵩深夜專門送給她的那一本合訂毛著，一頂兵團的棉戰士帽、一雙棉手套……

郝梅點點頭。

芸芸捧著瞧了一會兒，將王小嵩的單人照揭了下來……

芸芸說：「媽媽，可以把相冊拿給我看么？」

郝梅的思緒仍然還在信中，面對著靜寂的夜空，她在心裏對自己說：「我是一個女人，我是一個母親，我有一個女兒，我三十一歲，我沒有工作，我不能用語言與任何人交流……既然這一切與我的名字郝梅連在一九_九_藏_書起，那麼我最應該經常思考的是，這樣的一個郝梅怎樣才能生活得好些？人啊，永遠都不要放棄這一種願望！郝梅啊，你永遠也不要放棄這一種願望！為了你自己，也為了你的女兒，你必須將眼前一切一切生活對你的磨難都敞開襟懷包容下去，你越想象你是天底下最不幸的女人，你便越可能成為一個不幸的女人，你不是不甘於自己成為那樣一個女人么？你的女兒芸芸又是多麼不願看到自己親愛的媽媽成為那樣一個女人啊！為了女兒也為了自己，郝梅你就和生活競走吧！不管這需要多大的耐力耐心，你都應該具有，有責任具有……」

郝梅搖搖頭。

芸芸在郝梅懷中又睡著了，郝梅輕輕將女兒放到床上，替女兒蓋上了被子之後，自己也脫衣上床，摟著女兒睡下。

郝梅以表情反問女兒——媽媽怎麼會呢？你怎麼會產生這種想法呢。

她的心再次對自己說：「芸芸，媽的乖女兒，再也沒有什麼，比你對於媽媽更重要的了……」

這封令她很難落筆的信，開了幾次頭，都被她揉掉了九_九_藏_書，先稱同學，又稱戰友，不妥，直呼其名，還不妥。

飯後，郝梅匆匆將碗筷放入托盤，擦了擦桌子，端著托盤出去。

芸芸一邊吃，一邊仔細地注視著母親。

郝梅進屋，對鏡攏頭髮，穿上外衣，走到女兒跟前，在小本上寫了一行字：「媽媽去上課，中午回來跟你一塊兒吃午飯。」然後將女兒抱到了床上。

芸芸坐在方桌旁，將郝梅昨夜寫信時揉掉的紙團一個個打開看。

芸芸在媽媽懷裡靜了下來，輕輕地說：「媽媽，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個白髮的老奶奶。她給了我一顆藥丸，我一吃下去，腿就不疼了。不但不疼了，還能跳能跑，跑得可快了！我就飛快飛快地往家跑，想讓媽媽高興，後來摔了一跤，後來我就醒了。我一看你不在家裡，心裏就有點兒害怕。我心裏一害怕，就哭起來了。媽媽，你不怪我太膽小吧？」

這時，家中傳出芸芸的哭喚：「媽媽，媽媽，媽媽你在哪兒啊！媽媽！」

次日早晨，郝梅在往碗里盛粥，又從蒸鍋里夾出饅頭。

母女二人緊緊地依偎在一起。

在遠離北京的哈爾濱，另一封表達真情的信才開了頭。

郝梅用手擦去臉上的淚痕，急忙返身回家。

她從底層抽出相冊給了女兒，在女兒臉蛋上親了一下，走了。芸芸打開相冊，那裡有小學時期的郝梅、中學時期的郝梅、「文革」時期的郝梅、「兵團」九-九-藏-書時期的郝梅、站在收割機前的郝梅、騎在馬上的郝梅、持釤刀的郝梅、麥海中抱著捆麥子的郝梅……和女兵團戰友的合影，和王小嵩、吳振慶、徐克、韓德寶四人的合影。在同一頁上，有一張王小嵩的單人照。

芸芸從牆上摘下對話小本兒，將用線和小本系在一起的筆放在上面。

郝梅將一碗粥和幾片饅頭放在女兒面前，自顧匆匆吃著。

終於，她寫下去了：

郝梅用托盤端進粥、饅頭、一小碟鹹菜，芸芸端坐著，雙手放在桌上，紙團仍是紙團，似乎根本沒被動過。

郝梅注視著女兒，輕輕放下女兒，將那個「對話」小本兒取過來，寫下了一行字給女兒看：芸芸是媽媽的心肝寶貝，媽媽永遠愛芸芸。

在女兒已深睡了的夜晚，郝梅開始給王小嵩寫信。

她撲到床前，將從睡夢中醒來的女兒緊緊抱在懷裡。

芸芸接過小本兒，也寫了一行字給郝梅看：芸芸也永遠永遠愛媽媽。

淚水打濕了信紙，郝梅慢慢站起來，走出了屋外，院里靜寂無聲，鄰居的窗子都黑了。郝梅倚著自家的門仰望夜空，月光下她臉上仍在流著淚。天上有一輪圓而大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