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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11

第五章

11

郝梅微笑著與女兒輕輕碰杯,母女相互注視著啜飲。
郝梅以母親特有的那一種慈愛的目光注視著女兒,拉起女兒的一隻手,握在自己的兩手中間,並用自己的臉頰親偎女兒的手。
老潘索性說個徹底:「我的親父母也都去世了,親哥哥姐姐也都另立門戶了,親弟弟妹妹也都結婚了……就剩下我還是光棍一條,守著兩間空房子。下班回到家裡,一個人冷冷清清的,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如果我們結婚了,可以在這兒開一個門,」他在牆上比畫著,「或者,在這兒開一個門也挺好。」
郝梅抱著芸芸轉了一圈兒,回到原處時,老潘已不在了,台階上只有他的衣褲。
郝梅望著他比畫。「那樣一來,我們住得夠寬敞的了!你不必立刻回答我,但我也求你,別立刻拒絕我,別立刻破碎了我的美夢。你考驗我一年,或者兩年,或者三年,行嗎?」
郝梅飲罷酒,招來服務員,結賬。
郝梅看似無心,實則有心地聽著。
在回家的路上,蹬車的老潘說:「芸芸,給叔叔唱支歌吧!」
老潘笑道:「怎麼說呢,還不能算是戰友吧,你媽媽是東北兵團的,我是內蒙兵團的。」
老潘說:「看來,我還是……走的好……」——他走到門口,返身低問:「你不跟我去關門么?」
老潘嗔怪地說:「這是幹什麼!鄰里鄰居的,還用得著買這麼貴的一條煙給我?」
老潘說:「不過,我想問一句,你……今天晚上高興到江邊坐坐么?」
老潘說:「芸芸,和你媽坐穩嘍,叔叔可要快蹬了!」
郝梅點頭。
芸芸說:「媽媽,我這會兒感到真幸福。」
郝梅站住了。
芸芸以大人般的口吻說:「我不想再問了。」
郝梅又寫下一行字:難道你不相信媽媽?
她卻又扯住了他。
服務員笑了,點頭離去。
「啊哈,迎賓樓!」
芸芸這才知道潘叔叔也是兵團的,她問:「那,你和我媽媽也是戰友啦?」
芸芸說:「這還用學啊?我心裏高興時,見了誰都想親人家一下!媽媽,這會兒我心裏又感到特別幸福了。」
不料芸芸輕聲說:「媽媽,把小本兒收起來吧。」
郝梅感激地從掛在車把上的小布包里掏出一條「三五」煙給了老潘。
郝梅怔了一下,為使女兒聽了高興,點了點頭。
於是,老潘蹬著三輪,郝梅坐在車後座,摟抱著女兒,一同到了馬路。老潘渾身是勁兒,輕車熟路地蹬著,他們走在一條寂靜無人的馬路上。
老潘說:「我不知道。她從沒親口對我說過。」
「那,您為什麼要到內蒙兵團去呢?」
他又一次擁抱住了她,她九-九-藏-書仰起了臉,閉上了眼睛,期待著……
服務員走來,替郝梅開了酒斟入杯中說:「您女兒真可愛!」
老潘說:「嗬,這麼知道心疼叔叔哇!」
「那,芸芸現在就想問……」
郝梅猶豫了一下,點頭。
郝梅心中似有所忌,猶豫。
老潘倒有些發窘地說:「這孩子,你怎麼學會這一套了?」
郝梅將女兒的手臂摟住,讓女兒咬自己手臂……
她猶豫了一下,跟著他往外走。
老潘試探地問郝梅:「既然你們娘倆已經吃過飯了,我蹬車帶你們到江邊兒去消閑一會兒怎麼樣?芸芸還一次沒見過咱們的防洪紀念塔,沒見過江橋,沒見過咱們的松花江呢!」
郝梅也笑了,點頭。
郝梅暗示他,不要相信女兒的話。
芸芸將身體側轉,不再望母親,而望向外面,似乎在居高臨下欣賞街景。
郝梅點頭。
郝梅又點點頭。
郝梅笑了,點了幾樣菜。
老潘剎住車,扭回身看,見芸芸已在郝梅懷中睡著了。
他一轉身,欲推門而去。
芸芸在床上睡得很熟。
老潘輕輕叫了一聲「芸芸」之後說:「我給你講個故事聽好么?」
她走到床邊,坐下了,卻並不望他,低著頭。
她轉身,欲離開他,他抓住了她的胳膊。黑暗中,她目光咄咄地瞪著他,他喪失了勇氣,放開了她的胳膊。
服務員離去時,撫摸了一下芸芸的頭。
芸芸捧著郝梅的臉輕輕地說:「媽媽,會有一個最好最好的男人愛上你的……」
老潘毛下腰,飛快地蹬起車來。
芸芸說:「好。」她將身體向他轉過去。
芸芸一動不動。
老潘說:「其實也不是什麼故事,是我在兵團時的一段經歷……」
他戀戀不捨,若有所失地走了。
過了一會兒,她急忙到了老潘家,焦急地緊拍老潘家的門。
郝梅不由得笑了一下,她從布袋裡取出那條煙遞給他。
芸芸吃力地說:「媽媽……腿疼……」說完又要咬自己手臂……
芸芸說:「我明白了。」
芸芸仍然一動不動。
她吃驚地抱起了女兒。
他們的目光接觸時,都顯得那麼窘,那麼不知所措。
老潘說:「那,照舊慢慢騎?」
「那麼,芸芸問你什麼,你都不會生氣的是不是?」
郝梅笑著撫摸了一下她的頭。
他突然衝動地擁抱住了她,並吻向她的嘴唇,她無聲地推拒著,他企圖憑男人的力氣征服她,她騰出手來,打了他一耳光。
芸芸接了煙說:「那當然!」
郝梅起身拉上了窗帘,郝梅替芸芸脫衣,從芸芸兜里翻出了一個小玩具,餐巾紙,和一些碎片——是王小嵩那張照片被芸芸九_九_藏_書撕了。
郝梅將車停住。
郝梅搖頭。
她們來到一家飯店,母女二人坐在臨窗僻靜的一隅。服務員走過來遞上菜單,郝梅將菜單遞給女兒;芸芸看了一會兒,又遞還給郝梅:「媽媽,我一樣菜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還是你來點吧!」
郝梅打開一瓶啤酒示意給女兒看,芸芸打開飲料,斟入杯中,向郝梅鄭重地舉起了杯:「媽媽,我祝賀您成了一位納稅者。」
芸芸又問:「返城以後,今天頭一次來,是么?」
郝梅漸漸抬起了頭。
她指指芸芸,指指窗子,又指指自己心窩。
母女二人彼此注視著,郝梅的表情中對女兒有許多驚訝和困惑;芸芸的表情中對母親有許多理解和同情。
郝梅點頭。
老潘看看芸芸,又看看郝梅,半信半疑:「找到工作了?」
「他和你是小學同學?」
老潘說:「既然已經給我買了,我也就不客氣了。芸芸,先給叔叔拿著。納稅者是不在乎花這幾個錢買煙給別人吸的,是不是芸芸?」
服務員離去后,郝梅示意女兒,應該將餐巾鋪在膝上。
芸芸津津有味地吃著,郝梅緩緩飲酒,仍在注視著女兒。芸芸吃罷一小碗飯,郝梅正好飲完一杯酒,開始吃飯。芸芸以女孩兒特有的崇敬的目光望著母親。「阿姨,」服務員經過她們的餐桌旁,被芸芸有禮貌地輕聲叫住,「再給我媽媽來瓶啤酒。」
郝梅若有所思地飲著杯中剩下的酒,呆望著女兒。
郝梅點頭。
郝梅點頭。
郝梅讚賞地微笑。
芸芸說:「叔叔,你就收下吧!我媽媽已經成為納稅者了,以後每個月都能掙很多錢了!」
她用另一隻手輕輕插上門扯著他,注視著他,倒退著,又將他引到屋裡。
馬路上撒下芸芸的一串笑聲。
芸芸說:「我什麼都明白了。」
「不是我偏要去那裡,是因為我小時候,我的大爺和大娘家沒兒子,父母就把我給了他們,結果呢,我就成了北京人的兒子。當年,我們那所中學的學生們都嚮往到大草原去,我受他們影響,就跟著去了。十年後返回北京,大爺大娘去世了,堂姐們都結婚了,我這個本該為他們養老送終的兒子就沒什麼意義了。哈爾濱這方面呢,父母又非常想我,我就又回到了哈爾濱,重新做哈爾濱人的兒子。」
郝梅用目光搜尋江面,發現了在江中逆流而游的老潘,她指給芸芸看;芸芸將頭一扭,不看。
郝梅點頭。
在樓梯上,芸芸叫道:「媽媽。」
從郝梅的視角看去,老潘赤|裸著的上身,寬而健壯的雙肩,老潘一邊蹬車,一邊哼起了草原上的歌,那是一首聽來很古老的read.99csw.com韻調憂鬱的蒙語歌……
芸芸生氣了:「你壞!你壞!」
她輕聲說:「媽媽,我心裏又感到不像剛才那麼幸福了……」
老潘繼續說:「而且,我是那麼喜歡芸芸。我覺得,如果能有你這麼一個女人一生為伴,如果能有這麼一個女兒,我這輩子也就夠有福氣的了。」
芸芸緩緩轉過頭,她滿臉是淚……
郝梅終於點了點頭。
老潘低下了頭。
郝梅從老潘膝上抱過了芸芸,老潘從郝梅給他買的那條煙中取出一盒,吸了起來。
他的口吻是乞求式的。
老潘又說:「我比你大兩歲。我不在乎你能不能開口說話,我不在乎你現在還沒工作。」
郝梅對服務員還以微笑。
郝梅點頭。
在最後一道門內,他又站住了,轉過身說:「很遺憾。芸芸開始本來很高興,可是,後來卻被我惹得不那麼高興了……」
「好,好,芸芸說高級就高級!」老潘對郝梅說,「我在這兒等你們娘倆好久,越等越不放心,怕你第一次騎這種車,不習慣,路上出了什麼事兒!」
芸芸說:「媽媽,我坐你膝上一會兒吧,我怕把叔叔的腿坐麻了……」
芸芸從兜里摸出了王小嵩照片:「我們在醫院里碰到的人,是這位叔叔么?」
老潘說:「和我結婚吧!」
芸芸說:「媽媽請我到高級飯店吃飯去了!」
芸芸說:「高級!就是高級!」
郝梅寫給女兒看:為什麼?
老潘說:「你們哪兒去了?」
他們來到松花江畔,老潘抱著芸芸,和郝梅並排坐著。
芸芸問:「媽媽,你從前經常來江畔么?」
郝梅的目光卻不知該望向何處。
而老潘望著江水,不時吸一口煙,眼望著波光粼粼的江水,繼續講著:「一直到我返城那一年,她還沒有嫁人。不過已不住在家裡了,住在旗里,她在旗衛校上學。經過旗里,我沒來得及向她告別,就上火車。火車開了兩個多小時以後,忽然有人指著窗外叫起來——看!看!原來是烏雲琪格在騎著馬追火車,一邊追一邊喊。我隱約聽出,她是在喊我的名字。我起身躲進廁所里,捂著臉哭了個夠……後來,草原上的人們寫信告訴我,烏雲琪格騎的那匹馬……累死了……當年,她嫁人了。在草原上的男人們眼裡,她已是一個老姑娘了。她嫁給了一個比她大十幾歲的男人。有時候,我真想回草原去看看。可又不敢回去,怕看見烏雲琪格……」
松花江在他們眼前緩緩流淌。
郝梅的臉情不自禁地與女兒的臉偎在了一起。
芸芸問:「媽媽,你還能喝吧?」
老潘也說:「你別想那麼複雜,我這個人,和別的男人https://read.99csw.com不一樣,從來不跟女人耍什麼心眼兒。」
芸芸卻不再問了,盯著照片沉思。
老潘走到她跟前說:「等我走了再點蠟吧……」
郝梅走到女兒身後,輕拍女兒的肩。
身後沒有反應。
老潘說:「怎麼不行,別說每個月啦,就是每個星期,每天也行!只要你和你媽媽高興,我盡這點兒義務那是沒說的!」
她望著他,開始憐憫他。
三輪車進了院子,鄰居們的窗子都黑了,老潘從郝梅懷裡抱過芸芸,郝梅開了門,她在先,他在後走進屋裡,郝梅扯了一下燈繩,可燈並沒亮。
她彷彿沒有聽見,毫無反應。
芸芸說:「叔叔是個壞男人!我再也不理你了!」
郝梅漸漸抬起頭,點了一下。
郝梅點頭。
半夜郝梅從睡夢中驚醒,她發現女兒瑟縮著身子,滿臉是汗,咬著自己的手臂,在竭力忍受某種痛苦。
芸芸說:「媽媽,停一下,是潘叔叔。」
「高級飯店?……」
老潘只穿著短褲上了岸,向郝梅母女走來,月光下,老潘的身體那麼健壯,郝梅情不自禁地望著。
郝梅又想在本兒上寫什麼。
芸芸的表情,彷彿至少成熟了十歲似的。
芸芸喊道:「好風涼噢!好風涼噢!」
寂靜無人的馬路上,老潘赤|裸著上身,從容不迫地蹬車。
芸芸展開餐巾紙,見上面印著花兒,又折了起來,不捨得用,悄悄揣進了兜里。
她的身體傾向老潘,揮手打他,郝梅站起身,抱著她走開了。
芸芸高興地央求道:「去!去!媽媽,我要去嘛!」
在他的盯視之下,她低著頭。
芸芸不高興地說:「你撒謊!當年你心裏明明知道!」
老潘問:「孩子睡了,我騎快點兒?」
老潘走到郝梅跟前說:「芸芸,還生叔叔的氣啊?也是的,是叔叔自找的,幹嗎忽然對你講這些呢?」
老潘意識到了什麼,抓起衣褲,走向了別處。
郝梅更加猶豫,但最終還是從衣兜里掏出了小本兒和筆,翻開來放在桌上。
他放開了她,垂下了頭,背靠門框,一時間一動不動。
她往女兒的小盤裡夾各樣菜,用手勢告訴女兒,先不要說話,先吃。
「還是兵團戰友?」
「也是中學同學?」
他的嘴唇剛吻向她的嘴唇,燈突然亮了。他們倏地分開,目光同時望向床上的芸芸。
芸芸又問:「媽媽,納稅者每個月都能掙很多錢么?」
芸芸問:「其實,她是想嫁給你么?」
芸芸左望防洪紀念塔,右望江橋:「叔叔,你以後每個月都帶我和媽媽來一次行么?」
郝梅蹬車進入了她家住的那條街口,老潘迎了上來。
郝梅寫給女兒看:你明白了什麼了?
郝梅九_九_藏_書終於點了點頭。
火柴在郝梅手中熄滅了。
芸芸說:「叔叔,你真好!」她很響地在老潘臉上親了一口。
低垂著頭的老潘。
「那,我和媽媽以後可以經常到這裏來吃飯啰?」
「媽媽,你今天很高興是不是?」
郝梅臉上的表情漸變,但沒有顯出生氣的樣子,她準備如實回答女兒提出的一切問題,她莊重地點頭。
郝梅顯得違心地將小本兒揣入兜里。
他接過煙,因為剛才的衝動沒有得到滿足,似乎仍欲對她有所舉動。
芸芸問:「媽媽,我們可以在這兒多待一會兒嗎?」
老潘脫下上衣遞給郝梅,郝梅接過,蓋在芸芸身上。
老潘說:「那裡也談不上是什麼高級飯店嘛!等叔叔這個月發了工資,請你們娘倆到真正高級的飯店撮一頓!」
她發現芸芸手臂上有新舊牙印——她疑惑不解,本打算推醒女兒問個究竟,又不忍,她摟著女兒睡下了。
幾樣菜上齊后,芸芸拿起一瓶飲料,研究著,不能斷定該如何打開。
郝梅在不知不覺中將身體轉向了老潘。
郝梅憂傷地將女兒抱起,走下樓。
郝梅毫無反應。
芸芸仍賭氣不看他。
「不講這些,這些沒意思。還是講我剛才要給你講的吧!內蒙大草原啊,那可真叫廣闊無邊。我一個人放一群馬,夏天,曬得我無處躲無處藏的,只有坐在馬的影子里。我的房東老額吉媽媽,有一個獨生女兒,叫烏雲琪格。當年十六歲,比我小三歲。她們母女倆相依為命,就像你和你媽媽一樣。烏雲琪格對我可好了,她十八歲的時候,該出嫁了。可是每次媒人登門給她說婆家,她總是搖頭不願意。二十歲的時候,她沒嫁人。二十二歲的時候,還沒嫁人。每次送走媒人,老額吉就默默望著她嘆氣。而她呢,就悄悄溜出帳篷,讓老狗陪著她,走到不遠不近的地方去唱歌。那六年裡,我探了三次家。每次探家,她都騎著馬送我,一直把我送到旗里……」
老潘握住了她那隻手說:「可是,我又不想……走……」
老潘真誠地說:「如果,在這期間,你又遇上了一個愛你的男人,你覺著他比我好,我絕不會抱怨什麼的。我傷過女人的心,我被女人傷心也是應得的報應……」
當晚,郝梅蹬著三輪車,載著女兒,以不快不慢的速度行駛在市街上。她很有些意氣風發的樣子,芸芸不時左右扭頭望街景,彷彿是一個小小的旅遊者。遇到紅燈時,郝梅回頭向女兒指點某些建築和霓虹燈,似乎唯恐女兒忽略了觀望什麼。
郝梅起先任他握著,繼而使勁抽出了手。
「我長大了,也要做納稅者!」
「叔叔,放心快蹬吧,越快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