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嵩轉過身，徐克已從沙發上起身了。

徐克說：「我坐這兒等！」

徐克說：「你呀！你怎麼現在變得一點兒虧都不吃？撞了下頭，也值當耍陰謀詭計報復一下？」

徐克咳了一聲，說：「我們怎麼背後議論起振慶來了？不說這些累人的話題了。快中午了，咱倆能不能共進午餐啊？」

王小嵩說：「我……怕是站不住了。」

二人相互援手而起。

徐克洗完澡，穿衣服，看見王小嵩在沉思，說道：「瞅著我衣服發什麼呆？我那件上衣可不土，名牌兒。一千多元哪！」朝王小嵩看了一眼，又說：「脫下來，我穿你那件找找感覺。」

徐克信以為真：「怨我怨我！我背你……」

他也坐到了沙發上。

徐克一杯酒下肚，又開始滔滔不絕地侃起來：「我們過去受的教育，是要我們牢記為富不仁。可是現在，我思想上開始背叛了——貧窮才是萬惡之源，才是諸種醜陋現象中最醜陋的。人一旦有了錢，不自信也自信了，不漂亮也漂亮了，唱歌不好聽也好聽了。錢可以維護自尊，錢他媽的還可以贖回罪惡。有一部美國電影叫做《容易的交易》，看過沒有？」

兩人步入餐廳就座。徐克問：「誰埋單？」

王小嵩突然情不自禁地用一條手臂摟住徐克的脖子，和他頭抵著頭，低聲說：「我想你們呵！」

徐克說：「知道你忙，但是這點兒榮幸應該給我……」他看了下表，又問：「有水么？我想先洗個澡，三天沒洗了，渾身發緊。」

王小嵩問：「那你怎麼不到他的公司去？」

王小嵩說：「天堂和地獄，都是人類的幻想，只有人間是真實的，介於兩種幻想之間。長大了才明白，在真實之間真實地活著，卻原來是最難的。」

他們彷彿要打架似的互相瞪視著。

王小嵩也一飲而盡。

王小嵩捂住九_九_藏_書話筒，小聲地說：「日本長途。」接著指指沙發，示意徐克坐下。

他當真轉過身要背王小嵩，王小嵩重重朝他背上一壓，將他壓倒在地。王小嵩佔了便宜似的笑了。

王小嵩搖搖頭：「我已經回……回不來了。」

王小嵩默默將衣服脫下遞給他。

徐克說：「我還是不明白。」

徐克一臉索然：「非去不可？」

王小嵩不禁面露慍色。

王小嵩輕輕吹起了口哨——吹的是當年在廣大知青中非常流行的《南京之歌》。

徐克滿不在乎地說：「當年在深圳，遇到一個喜歡用刀子在別人身上練狂草的哥們兒，後來我倆反成了莫逆之交。我返城后的經歷，基本上可以用這麼幾句話概括——去了一個手指頭，多了兩處刀疤，存上了幾十萬元錢，加入了本市的息爺行列。息爺是寄生蟲，息爺又是安定的因素。息爺全心全意地擁護改革，怎麼改都行，只要別降低銀行儲蓄利率。息爺堅決反對社會動亂，息爺支持進一步修改憲法。」

徐克說：「在這一點上，我和你的看法恰恰相反。」

徐克急壞了：「這……要我扶你去醫務室么？」

王小嵩搖搖頭。「講的是兄弟倆，一對兒喜歡惡作劇的老頭兒，擁有億萬資財。有一天突發奇想，打了一個美元的賭，要將一個一無所有痞里痞氣的黑人青年，造就成一位紳士；同時要使一位受過良好教育的、事業上前程似錦、愛情上花好月圓的青年，變成一個喪失了起碼羞恥感的傢伙。結果，他們輕而易舉地成功了。辦法很簡單，將一個推入一連串的挫折和失敗之中。而運用金錢的力量，將幸運一次次拋給那個黑人青年……你覺得很沒意思吧？」徐克發現王小嵩似乎有點心不在焉。

徐克說：「承蒙誇獎，我穿你的。」

徐克也吹了起來。

徐克打斷九九藏書他：「看你？我只認得一個王小嵩，不認得一個叫什麼宮本一雄的傢伙！我是來看另一位宮本先生的。」

王小嵩呻|吟著：「我……眼前一片黑，天旋地轉的……」

王小嵩說：「有，我給你放水去。」

王小嵩看見，對徐克說了聲「有人找我」就起身匆匆迎上去。司機對王小嵩說了些什麼，王小嵩又匆匆走回來，萬分歉意地說：「這頓飯，陪你吃不成了，我有點兒事，得立刻走。」

他們彼此注視著。

王小嵩不懂：「什麼埋單？埋什麼單？」

徐克說：「地上根本就沒有天堂，有的只不過是人間。到處的人，其實都是差不多的。」

王小嵩放罷水從洗澡間出來，見徐克已脫得只著褲衩了——他發現徐克胸前、肩頭有兩處刀疤。

王小嵩繼續打電話：「是，是，明白……我一定儘力從中斡旋……現在還很難說，因為還沒有正式接觸洽談議題，吳先生到香港去了，明天就回來……是，是，一定抓緊……」

徐克不經意地說：「那你就是外國資產階級的忠實幫辦啦！」

王小嵩說：「原來如此，另外一位宮本先生出去了，晚上才能回來哪！」

王小嵩抱著頭，歪在床上呻|吟不止。

王小嵩說：「那，我也要出去了，你就自己坐這兒等吧！」他說著，起身佯裝往外走。

王小嵩搖搖頭：「比較而言，我倒寧願我的老闆不是我童年到青年時代的朋友。」

徐克理解地拍拍他的手背：「回來吧，咱不做官本一雄，咱還做王小嵩。」

王小嵩說：「當然是你啦！撮中國新興資產階級一頓，不撮白不撮。」

王小嵩吸煙，苦笑：「我是王小嵩的時候，我覺得我多少還算是自己，我是宮本一雄的時候，我覺得我差不多已經不是我自己了。可我是前者的時候，我在別人眼裡是平庸的，我自己也常自卑。reaｄ.9９ｃｓｗ.cｏm我是後者的時候，我在別人眼裡是有出息的，我自己也常沾沾自喜……宮本一雄，以前我從來也沒料到，有一天我竟會需要一個日本名字，來向別人也向自己證明什麼。」

徐克點了一桌子菜。

王小嵩笑了：「得了，別向我發表你的息爺宣言啦！」他將徐克推入了洗澡間。

旋轉木馬停住。官本躍下，得意地走到王小嵩跟前說：「果然不出我所料！除了回家探望老母親，就是捧著一位不知名的女作家的書看，連一張合影都沒跟我拍過。」

良久，他們彼此望著，笑了，撲到了一起——不料徐克並未擁抱王小嵩，而是一彎腰將他扛了起來，摔在床上。

他坐在床上，以親切的目光望著徐克微笑。

徐克故意沒好氣地說：「怎麼？起了個日本名字，就覺得了不起了？罵不得了？」

徐克仰起臉不理他。

王小嵩問：「這又是什麼人的手筆？」

徐克自知失言，趕緊一笑：「開句玩笑，別當真。既然我埋單，你可要從現在起跟著我的感覺喲！」他輕輕哼唱起來，「跟著感覺走，緊拉住埋單的手……」

徐克喝道：「你小子給我站住！」

王小嵩趕緊說：「不不不，我覺得有意思。」

徐克舉起了啤酒杯：「多乎哉？不多也！慢慢吃，邊吃邊聊嘛！」又說，「感情深，一口悶，感情鐵，喝吐血，忠不忠，看行動！」

王小嵩坐在沙發上，瞅著床上徐克的衣服發獃。

王小嵩忽然怒不可遏，狠狠扇了宮本一個耳光：「你渾蛋！」他轉對司機怒吼：「馬上送我回去！」

王小嵩瞪著眼，問：「怎麼點了這麼多？」

王小嵩說：「非去不可！真的！」王小嵩隨司機匆匆走出餐廳，坐進汽車，風馳電掣般開到公園門口。

王小嵩將手臂從徐克肩上放下，坐到沙發上。

其實，徐克不知道，王https://ｒｅａd.9９ｃｓw•cｏｍ小嵩的母親和弟弟、妹妹在家裡等王小嵩回去吃團圓飯呢。也正在這時，給宮本開車的年輕司機出現，在餐廳門口正用目光尋找王小嵩。

徐克敲敲王小嵩那個房間的門，室內傳出王小嵩的聲音「請進！」徐克走進去，見王小嵩在打電話。

而時代，又將人變成它本身的包裝。五百年後的人們，不知道講究穿什麼，怎樣穿？五百年後的蜜蜂，必定構造同樣的六邊形，人和蜜蜂，誰更顯得對自身更具有清醒的認識也更自信呢？

徐克又將王小嵩壓在床上，王小嵩的頭「咚」地撞在牆上。

王小嵩說：「很多同代人羡慕我，可我清楚，美國不是天堂，日本也不是……」

他穿上了徐克的高級夾克衫。兩人相互瞧著一笑。

他接著嗯嗯啊啊了一陣，終於放下電話。

徐克教訓王小嵩：「怎麼？沒洋到哪去，反倒土了？埋單是時下中國新群體的語言——誰結賬？」

王小嵩說：「罵我，又來看我，好沒志氣。」

徐克說：「當年不服我，現在得服了吧？」

徐克送走韓德寶，吃完早飯，整整儀容，就到賓館找王小嵩去了。

徐克和王小嵩兩人換了衣服，一塊下樓去餐廳吃飯，結果服務員小姐差點把他們認錯了。

王小嵩說：「風度十足。」

徐克：「我不明白……」

司機說：「是他叫我這麼說的——他說否則沒法兒把你騙來。」

過去有錢常穿新的，現在有錢要穿磨舊的；過去打補丁是樸素，現在打補丁是高級；過去穿件嗶嘰的，人人羡慕得眼也斜了，如今一千多元買件純棉布的，才算時髦……時代變得那麼的天經地義……這些衣服，不就是人的包裝？

他一飲而盡。

徐克一動不動地說：「這我相信。當年我躲債闖深圳的時候，也很想你們。身邊沒有知心朋友，沒有哥們兒，甚至，在需要幫助的時候，都遇不到九_九_藏_書一個熱心腸的人，遇不到一個值得充分信賴的人，那一種背井離鄉的境況，那一種孤獨感，簡直都能把心理脆弱的人壓迫死。何況你又是在國外呢。」

王小嵩說：「我們這座城市，並不少一個王小嵩，正像東京並不多一個宮本一雄。」

王小嵩說：「我也只好說，承蒙賞臉了。」

王小嵩大叫：「哎喲！」

王小嵩叫道：「好小子，跟我來這套！」

司機帶著王小嵩來到遊樂場，發現宮本正騎在木馬上向他們招手，王小嵩轉問司機：「你不是說他被治安人員扣押了么？」

王小嵩繼續解釋：「回來將一無所有。一切，都得從頭開始，而在日本，我是高級僱員。」

他也一躍撲向徐克，兩人在房間里較量起來。

徐克穿上，問：「怎麼樣？」

回到賓館餐廳，徐克已經不在。他們剛才坐過的那張桌子已換上了新桌布。王小嵩望著空空的桌子發怔……

王小嵩說：「就是他整天對我相敬如賓，我也受不了。朋友有時候體現為一種很矯情的關係啊！」

徐克問：「你是王小嵩，又是宮本一雄，哪一種自我感覺好？」

徐克說：「也不是沒產生這種念頭，當息爺總不是長久之計。可他那脾氣你還不知道？當了老闆也沒往好了改多少。如果某一天他也對我粗聲粗氣的，那我能受得了么？」

他以帶點請求意味的目光望著王小嵩。王小嵩略一猶豫，接著爽快地答應：「好哇！」

王小嵩笑著說：「人沒太變，脾氣倒見長了！你幹嗎不問明個因由，就在電話里罵我啊？而且聲音那麼大，讓宮本先生都聽見了。」

徐克說：「如果你願意，起碼可以在振慶的公司里，也謀到一個相當於高級僱員的職位么！」

徐克在洗澡間大叫：「這就是你給階級兄弟放的水啦？這麼燙！」

徐克嚇慌了，湊過去，輕輕推著他，不安地問：「小嵩，小嵩，別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