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克說：「我倒希望被變成原始人。如果能夠，把我們當代人的生活拍成紀實片，放給住在洞穴里、圍著火堆唱歌跳舞吃烤肉的原始人看，他們要是還願意進化才怪呢！」

郝梅伏在小床頭柜上飛快地寫起來，寫罷遞給張萌看。

小玥：「不，我想睡……」她裝模作樣地展雙臂打了個大哈欠。

從計程車阻隔網看去，母女二人彷彿是在同一個籠子里一樣。

小玥：「你把我當成三歲小孩兒啊？那麼窄的床，半夜誰把誰擠到地上，都不是個事兒！」

吳振慶一家三口見狀聞言，不禁發怔。

母親說：「小玥，媽給你熱點兒水，好好洗洗吧。」

她覺得自己說得好笑似的，笑了，自己往杯里倒滿酒，又一飲而盡，又很響地咂了一下嘴：「真他娘的過把癮！乾爸、乾媽，你們放心，我醉不了。這啤酒，涼水似的，轉眼撒泡尿，啥事兒也沒有了。」

她環視著吳振慶家一切考究的客廳，顯得依依不捨。

張萌在門口出現了——她攏過了頭髮，淡淡地化了妝，穿著一身優雅而適體的衣服。

張萌：「那，媽已經給你弄好床了，新被子新枕頭，就去睡吧……」她輕輕往卧室推女兒。

張萌哄著：「好女兒，你睡床，聽話。」

徐克用胳膊撞撞韓德寶：「哎，我還在想你剛才說的話，如果郝梅不啞，多好啊！那我就天天找她聊天兒！」

當她拿起第三杯的時候，韓德寶攔住了她：「小玥，既然你媽媽已經接你了，就跟媽媽回自己家吧，聽話，啊？」

女兒冷冷地：「我在我乾媽家洗過澡了。」

紙上寫的是：「人生好比這隻手錶或這隻枕頭，設計得越精密便越容易損壞。人生原本應該是簡單的。簡單了，一切也就順其自然了，順其自然也就一切欣然了！」

小玥得了理似的說：「行，就給你一次表示懺悔的機會。」

韓德寶朝徐克的肩胛窩擂了一拳，將徐克搗得坐在了床上。

小玥：「rｅaｄ.９９ｃsw.coｍ我乾媽已經給了我好多衣服……」

徐克接上來：「這就對嘍。要不，我們就準備替小玥打抱不平啦！」

敲門聲。

張萌一時愕然。

小玥說：「這麼說，我非離開這兒不可啦？」她拿起桌上別人的杯子，又接連飲了兩杯。

張萌又是一陣默然……

韓德寶：「我看差不多，挺漂亮的。」。

張萌：「那，媽睡沙發上……」她走入卧室，將枕頭被子抱出，放在沙發上，接著，打開壁櫥，抱出另一床被子和另一個枕頭放在床上，擺好枕頭，展開被子。

徐克首先奪過去看，韓德寶自然跟著看。

郝梅掏出手絹，替她拭去臉上的淚。

眾人都看得目瞪口呆……

張萌拿著牙膏和牙刷請求似的：「那，刷刷牙吧？牙刷上已擠好了牙膏。」小玥冷冷地說：「你是媽，我是女兒，這麼殷勤幹什麼？」

韓德寶說：「小玥，她是你媽媽！你那麼信賴韓叔叔，韓叔叔能帶個不相干的女人來騙你么？」

他轉身尋離去，郝梅扯住了他，反對地搖搖頭。

張萌尷尬一笑：「聽話，你今天肯定夠累了。刷了牙，早點兒上床，睡個好覺。」

張萌落淚了：「孩子，媽知道，自己在你面前是有罪過的……媽返城后的經歷，慢慢會對你講的，你……可要寬恕媽媽啊！」

「我爸爸呢？」小玥的聲音從卧室傳出。

母女二人回到了家裡。

韓德寶說：「小玥，你到城市裡來，不就是為了要找到媽媽么？現在母女相見了，怎麼能這麼對待媽媽呢？」

張萌的手怯怯地，彷彿不敢冒犯似的，帶有試探性地移向女兒的手……

她走入了卧室。

張萌猛地往起一站，望著卧室：「住口！」

張萌的手失落地收了回去，放在了自己膝上。

他也退到沙發那兒，和徐克對著一支煙，瞪著小玥吸起來。

徐克說：「從今往後，我不是多了個漂亮的外甥女么！」

四人舉杯一碰—https://read.99csw.com—小玥一飲而盡，很響地咂了一下嘴：「真他媽的涼！」

小玥怔坐未動。

吳振慶喝道：「放肆！」

韓德寶抱歉地說：「我……不得不……」

吳振慶低聲說：「坐下！這會兒顯不著你！」

郝梅握著她雙手，點頭……

張萌默默讓進他們，望著韓德寶，竭力平靜地說：「德寶，別解釋了。你是好心，我不怪你多事。也不必搬來這兩位援兵繼續說服我了。小玥是我的女兒，我不能不認她，我也並不是想不認她，我……我今晚就去跟你們認她。」

張萌起身，淚眼漣漣地望著郝梅：「我不是禽獸不如的女人，你相信我不是么？」

小表嚓嚓地走著。

張萌：「當然睡床上了……」

小玥自豪地說：「白酒也能對付個半斤八兩的！我養父愛喝酒，從小我也就跟著學喝酒，越喝癮越大。我養母改嫁后，那王八蛋男人也愛喝酒，還經常支使我去給他打酒。半路我就偷著喝，剩的太少了，就往酒瓶子里加點兒水，那王八蛋男人硬是喝不出來。」

韓德寶說：「不會說話的不是郝梅，是你就好了！」

張萌撲在床上哭泣。

女兒的手還是從張萌的握持之中抽回去，插到另一手臂的腋下去了……

小玥獃獃地一動不動地被張萌摟抱了一會兒，終於推開了她：「有完沒完啊，都摟得我快喘不過氣兒了！」

黑暗中傳出小玥的聲音：「你當年為了達到返城的目的，連自己親生女兒都拋棄了，要是如今也像我乾爸似的，當上了大老闆，還算值得。可我看你也沒混到什麼了不起的地步啊！不過才住上一大一小兩間屋，連廚房和廁所都加上，還沒我乾爸家的客廳大呢！」

小玥走出來，在櫃鏡前照自己，又打開櫃門看。

郝梅雙手捧著她的臉，注視著。

張萌說：「你要一時還不想睡，咱母女倆聊聊？」

卧室的燈關了。

有人敲門。

她抱住了郝梅，rｅａｄ.９９cｓｗ.ｃｏm邊哭邊說：「我想等我的生活真的穩定下來，一切都有了頭緒，再把女兒找回到我的生活里，可現在一切又得變了，不知道又會改變成什麼樣子！我……我已經被變得受不了啦……」

吳振慶一家三口的目光，也隨小玥望向張萌。

三人的目光不約地同望向床頭柜上的小表。

郝梅向他們表示要紙。

郝梅坐在床邊無言地撫慰著她。

張萌也將臉緩緩轉向了車窗外……

張萌的手又移向前，撫摸著女兒的手——女兒的手微微動了一下，但這一次畢竟沒有往回縮。

張萌站起，走到她跟前：「媽的衣服，估計你穿著都合身，你想穿哪套就穿哪套。」

客廳的燈也熄了。

小玥捲起袖子，臂上顯現出了那塊疤。

韓德寶語重心長地說：「張萌，郝梅的話對啊！有幾個人能按照自己的設計去生活啊？再變，生活還能把我們變成原始人么？」

徐克問：「郝梅，她不會……做什麼蠢事吧？」

張萌順勢摟抱住了小玥：「小玥，沒想到你都長這麼高了……」

張萌起身去開門——門外是韓德寶、徐克、郝梅。

小玥：「我睡哪兒？」

郝梅自指心窩，然後指指張萌心窩，一時不知如何才能表達清楚自己的意思，她忽然從腕上擼下自己的手錶，摔在地上，又拿起床上的一隻枕頭，也摔在地上，並踏了幾腳。

張萌母女坐在計程車的後排。

郝梅無言地撫慰著她……

張萌的手終於握住了女兒的手。

張萌的目光，直勾勾地望著小玥，看得出，她內心裡的激動是難以抑制的。

徐克看完，將紙遞給張萌。

韓德寶和徐克不知所以，見狀也不安地走入卧室。

被子聳動著，張萌竭力壓抑自己的哭聲……

張萌仰躺在床上，瞪著雙眼沉思——她的家與十年前比較，多了彩電、電話，傢具也已更新；但仍簡潔無奢，典型的一切都有條不紊的單身女性的家。

張萌看罷，默坐良久……九_九_藏_書

張萌回頭問韓德寶：「我女兒，快長得跟我一般高了吧？」

而女兒的手如同是橡皮的一般，沒有任何反應。

張萌在前，韓德寶、徐克、郝梅依次坐在計程車的後座。

小玥站了起來。

張萌瞧著女兒發怔。

徐克猛地往起一站。

張萌柔聲說：「小玥我真是你媽媽啊！你從小燙傷過一次，左臂上留下了半月形的疤，那是爐蓋子燙的。」

吳振慶試探地問「小玥你……是不是挺有酒量啊？」

張萌說罷離去。

張萌找出紙和筆給她。

張萌蜷在沙發上，被子將她從頭至腳蒙得嚴嚴實實，一半兒掉在地上。

小玥有意無意地與張萌保持了間距——張萌望著前方，而小玥望著自己那一邊的窗外。

張萌站了起來：「你們就在這兒等我十分鐘，十分鐘后我跟你們去認小……認我的女兒。」

葛紅說：「小玥，你韓叔叔說是，那就一定是！」

韓德寶指張萌：「小玥，這就是你媽媽呀！」

小玥一扭身子賭氣似的：「我睡沙發。」

韓德寶望著郝梅：「我去看看她……究竟在幹什麼」

韓德寶等走了進來。

母親的手似乎在向女兒訴說著千言萬語——本能的母愛充滿每根手指的指尖。

徐克忍怒未起。

卧室的門砰地關上了。

葛紅說：「小玥，以後說話，要克服掉那些不文明的字眼兒，啊？女孩子嘛，語言美尤其是要講的。」

吳振慶全家和小玥都不免意外。

小玥的一隻手，五指微曲著，手背朝下，放在車座上——那隻手有兩個指頭纏著膠布，是勞動造成的創傷。

葛紅說：「兒子，開門去。」

吳振慶望著張萌：「這……」愣了片刻，轉望小玥，「還不站起來！」

三人互相望著。

城市的夜景一一閃過……

葛紅：「怎麼搞的？本來應該高興的事兒，怎麼變成請罪的節目了？還不叫媽！還不撲你媽媽懷裡去！」

吳振慶呵斥地：「小玥不許這麼沒禮貌！那也是你的一位好叔叔！」

女兒的手指九-九-藏-書敏感地往回縮了一下……

小玥說：「好，我聽話。乾媽，再見，改日我來玩兒。我的親媽，咱們走吧！」

郝梅責備地瞪了徐克一眼，緊跟進了卧室。

葛紅：「還不叫媽？」

張萌眼中充滿淚水……

由於小玥的臉朝向車窗外，她瞧見的只能是女兒的後腦，長發幾乎將小玥的臉全部遮住。

徐克被噎得一時不知再說什麼好，明智地退到沙發那兒，坐下吸起煙來。

小玥哼了一聲說：「好叔叔？我受苦受難的時候，他在哪兒？現在倒冒出來充好叔叔了！」

徐克也說：「沒錯兒，我可以作證！」

吳振慶舉起了杯，對兒子說：「來，讓咱們全家衷心祝願小玥姐姐早日尋找到生身父母。」

小玥：「我在我乾媽家睡過了，那床比你這床高級多了。」

張萌說：「我們……早就離婚了，他先是去了香港，後來去了新加坡，再後來聽說去了澳大利亞……現在在哪一個國家，我也不知道。」

吳振慶一家的這頓晚飯，既是為吳振慶接風洗塵，也是為歡迎小玥這個新認的乾女兒。

她打量著房間——走入卧室——張萌那張床睡一個人有餘，睡兩個人嫌窄。

張萌回過頭去，自語：「我也不知夢見過她多少次了，像夢見當年的我自己一樣……」

張萌沒有搭話，轉身撲入了卧室。

張萌：「小玥！媽……以前對不起你……媽接你來了！」

小玥橫了他一眼：「你算老幾？」

夜景變模糊了……

小玥說：「我怎麼知道她究竟是不是我媽？」

韓德寶等三個都笑了。

她將牙膏放在桌上，默默坐在沙發上。

小玥在卧室罵道：「看來也是個王八蛋男人！」

張萌緩緩坐在沙發上發起呆來。

小玥說：「你這位叔叔，不愧是愛民模範，辦事的效率可真高！」

她將小玥朝張萌一推。

小玥默默地瞧著。

張萌緩緩轉過頭，側目瞧著女兒。

張萌：「可這太突然了！我沒心理準備！我原先想的，一切本不應該是這麼發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