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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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離開，走進卧室。
父親火了：「你！我眼還沒瞎哪！那是簸箕么？！你咋不說那是把掃帚？！」
矮胖攤主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對徐克說：「撿！」
胖老太太對徐克父親說：「能掙能花，其實也算不了什麼大錯兒。您要是實在看著礙眼，那你也千萬別燒了，莫如送給我。啊？」
在外面收票的姑娘聽著場內傳出音樂，按捺不住寂寞之心，獨自扭動起來。
徐克一時忍無可忍，突然將標本狠狠摔在地上。
矮胖愣愣地望著他，徐克在等待。
人們在跳舞。
父親將胖老太太送走後，站在徐克房間的門口，沖裏面問：「你說，你今天在市場上，又跟人爭的什麼富？」
小俊在樓梯上站住。
小李說：「大哥，您可真是貴人多忘事！我不是陪您買畫兒來了么？」
父親說：「多拿幾個吧！」
徐克看看小李。
胖老太說：「哎，不許這種語氣跟你爸說話。他是當老子的么，有他沖你吼的權利，沒有你發火的資格。」她瞅瞅畫兒，評論道，「女奴不就是丫鬟么？丫鬟還有偉大的？楊排風一根燒火棍闖天門陣，說書的也不過說她比男人勇猛，戲文里也沒敢唱她半句偉大！我看那畫的是個外國女子，只有外國男子才把丫鬟寵到這地步，還誇丫鬟偉大。」
徐克跨過馬路，那人對他說著什麼。
小李回頭說：「我們是他的狐朋狗友，你和他又算是怎麼回事兒呢？」說罷也鑽入了汽車。
胖老太說：「你們不吵了，我也就不多待了。」她瞥了一眼畫兒，似乎還惦記想要，卻又不好意思再開口。
姑娘說：「快進去快出來，別在裡邊惹是生非。」
他發現了自己帶回來的兩卷畫，在沙發上，已被坐扁了。
徐克說：「淘汰了。」
他彎腰撿起了一張，又撿起了一張。
主人向徐克敬煙並說：「聽小李說過，您對繪畫藝術很有欣賞能力，能夠結識您很榮幸。」
二人重又握手。
徐克的酒似乎全醒了，悄沒聲地從父親身邊溜了過去。
徐克從從容容，笑微微地走了過去。一邊走，一邊說：「錢是好東西，連有錢人的缺陷，包括我自己這樣小小暴發戶的缺陷，都是靠錢來填滿的，所以，我是個很看重錢的人，當我能用兩隻手撿錢的時候，絕不只用一隻手。」
「好的，好的。」
他發現他的父親並沒有走，他坐在樓外的台階上，正在吸煙，身子一動不動。
「您老再看，還有這個哪！」父親說著，將一條床單從一個什麼東西上扯下，原來罩住的是一尊維納斯。不過不是白的而是黑的，比真人還要高一些。
他們走出舞廳，小李與收票姑娘主動打招呼並使了個挑逗的眼色，二人出門。
他不情願地踱回了客廳，繼續喝飲料，瞪著父親。
他將徐克引入廁所，走入客廳，瞪著小李低聲說：「你把一個醉鬼帶到我這兒幹嗎！」
父親猶豫了一下，也湊向火苗，吸著了煙。
徐克態度仍不明朗。
父親當然明知是他，但不看他一眼，仍一動不動。
他的家裝修得挺考究，三室一廳。
「五十！」
青年人不接，他說：「小姐呀，我找這個人，要是以這麼一種方式嘛，他在裏面聽見了，也不會出來的。」
他嘟噥著走到門廳去，打開冰箱，取出一聽飲料喝。看樣子他為避免衝突，不打算再回到客廳了。
徐克一怔，打了一個很響的酒嗝兒問：「約好了幹什麼？」
父親一驚：「你！」
小俊感激地接過，朝徐克拋了一個吻，走了。
徐克按滅煙，拉亮燈，又坐了起來，獃獃瞅著立在床邊的黑色的維納斯……
青年趁機「套磁」：「小姐，我想進去找人，而你讓我買票，可我兜里的錢又不夠買一張票，這就是一對矛盾。有了矛盾就得想辦法解決，是不？幸虧我頭腦不笨，知道該怎麼做。」他說著從兜里掏出一盒口香糖和一盒女士煙，放在桌上，又說，「如果我硬往裡闖，你攔不住我，就失職了。如果我塞給你兩張票子，你收了就受賄了，我用兜里的錢買了這兩樣東西，你看，能不能為我行個方便呢？」
父親抱著頭，無聲地哭了，煙頭在黑夜中抖，證明父親的手也在抖。
「真的！」
他喊起來：「停！停！讓一讓。」
徐克說：「爸，我再說一遍，你要總是當著我的面，說我的僱員是小娼婦什麼的，可別怪你是我爸我也跟你惱！一年四季為我守攤兒，人家九_九_藏_書不容易。人家沒少幫我掙錢，我應該好好兒對人家！再說，她又不是本市人，在本市無親無故的，拿我當個大哥，我陪她吃幾頓飯，逛幾次舞廳，怎麼了？」
徐克說：「爸，都是我不好，今後我再也不做惹你生氣的事了。」
他踩著椅子，將「她」摘了下來，捧到卧室里，塞到床底下。
「都處理了！該扔的了，能送人的送人了！」
進來的是樓下那位胖老太太，她說：「我來看看幾點了？我家表停了。」她顯然是來勸架的。瞅瞅父子倆，搭訕說：「要說徐克是個挺好的孩子，除了愛喝酒，交的人兒雜了點兒，沒什麼大毛病。你倒是成天對他吼什麼啊？」
一位小姐走過來問：「先生，您有什麼不妥？」
徐克一下子坐了起來：「爸，你別胡說好不好？人家是我僱員！我跟她之間清清白白……」
他一把抓起煙灰缸，似要朝維納斯狠狠砸過去——那煙灰缸是頭卧牛，牛背上騎著個吹笛子的牧童，玉石的，晶晶瑩瑩，看去價錢也不便宜。
主人似乎不屑地說：「這是結合的象徵。」
「你玩兒夠了自己回去吧！我陪他去辦點兒事。」
矮胖攤主不情願地抬起了腳。
他又說：「三張！」並伸出了三根指頭。
忽然他又挺身坐起，四處找煙吸。
小李急問：「大哥，那個什麼啊？」
徐克說：「波琪兒！」
「什麼？」父親不懂「淘汰」這個詞兒。
徐克朝她一笑，表示讓她不必擔心什麼。
所有人都在座位上望著他，他感到狼狽起來，儘管在眾目睽睽之下，撿起自己所掉的錢並不是什麼值得羞恥的事。
徐克將一盒外煙甩到組合櫃的台案上，討好地說：「爸，別吸那種便宜煙了，對身體不好。還是吸我給你買的吧！」
小李說：「我大哥他對象徵派還不太懂行，你再給解釋解釋吧。」
徐克終於掙脫了手腕。
徐克又說：「如果你的面子值這滿地的錢，而我願意當眾承認，我的面子，只值這滿地錢的一半兒，怎麼樣？」
父親說：「我要不看他也是花兩千多元買的，我也早就給他砸了。」
徐克父親瞥了一眼畫兒，分明地還捨不得，沒吭聲兒。
小俊說：「大爺，這是我大哥買的，我給他送來了……他還沒回家？」
他又對矮胖攤主低聲說：「也謝謝老兄給了我一個機會，使我彌補了今天白天無謂的損失。」
「那，多少錢一張票啊？」他將一隻手伸入西服內兜，彷彿想掏錢買票。
小俊說：「他回來我就放心了。我不坐了，太晚了。我明天還得早早兒替他守攤兒呢！」
胖老太太又勸徐克的父親：「你當老子的，也得多少學著適應點兒新的環境么！我那大孫子也是，把他那小屋搞得進不去個人兒，滿牆貼的都是女人畫兒，我以為他們單位的姑娘們，一定都認為他心思不正，不樂意理他吧？蠻不是那麼回事兒。還都願意來找他！如今女孩們穿的都越來越講究個瘦、露、透，何況不過用眼睛看的幅畫兒了。你睜隻眼閉隻眼，就當沒看見。」
「我……我的錢。」
小俊急急跑出歌舞廳——她是在追徐克——小李挽著徐克，正攔住一輛計程車。
主人和小李耐心地期待著他說出「那個」來。
他拿起另一卷畫，展開來看。
徐克說：「我這麼能掙錢的兒子……養……養他老……他還……生的什麼氣哇？」
他卻不說了，吸起煙來。
「五張。」三根手指變成了一個巴掌。
胖老太太說：「什麼大嬸！該叫我大娘都忘啦？瞧你，滿嘴的酒氣！你爸在家生氣哪！你可當心點兒！」
還有報架子——一般辦公室里常見的「官報」，應有盡有。
人們散開，各自歸位，給他撿錢的時機。
小李說：「大哥，您身上沒帶那麼多錢沒關係，沖我的面子，咱們打個欠條給他總是可以的。」
父親朝牆上一指：「那是啥？」一幅油畫鑲在大框子里——希臘裸女橫卧在紅毯上，手持一柄孔雀翎羽扇，從高處回眸凝視。
舞曲戛然而止。
他從兜里掏出煙盒，彈出了一支。
徐克默默伸出一隻手。
主人否定地搖搖頭說：「不，錯了。這是創世記的赤|裸的男人和女人，被放逐到塵世中來的亞當和夏娃。」
小俊說著轉身下樓。
「那，你別在馬路上攔車！我不是嚇唬你，萬一碰上個不懷好意的呢？」他一邊說一邊從兜里取出幾張名片，找出一九*九*藏*書張給小俊，「你傳呼他！就說是我給的名片。」
父親倒也沒有生氣。
父親打開電視——屏幕上出現動畫片《鐵臂阿童木》。
公安人員自己推著車走了。
徐克忙說：「對不起！大嬸。」一邊賠笑，一邊倒退著上樓。
他又仰躺下，繼續吸煙。
徐克說：「多一個點兒，就多一個二百五，儘管都是天才畫的點兒，價也要得太高了吧？」
——其實，某種時候某些人之被捧為天才，就正如某種蟲子被稱為百足一樣。並非因為這種蟲子果真有一百隻腳，而是因為大多數人只能用眼睛數到十幾隻。
公安人員抓住徐克的一隻手腕，徐克很不情願地被他拽著走。
徐克從廁所走了出來，似乎真的比剛才清醒了些。有點兒懵里懵懂地問小李：「咱們，咱們到這兒幹嗎來了？」
小李說：「他還沒忘洗手，大概並沒醉到哪兒去，咱們得配合默契點兒。」
「不，我打的回去。」
徐克追出家門喊：「小俊！」
有幾個拎著菜籃子的男女駐足觀望。
小李說罷，將徐克塞入了出租汽車。
洗手聲。
小俊望著計程車駛走，恨恨地罵道：「王八蛋！」
舞廳里，徐克和小俊仍在跳舞。
徐克走出廁所，抬頭看看牆上的「偉大的女奴」。
徐克對矮胖攤主說：「如果一半歸鄙人，鄙人願效勞。」
徐克又說：「爸，你氣管不好，幹嗎非吸那麼沖的煙呢？求求你吸我給你買的這種吧，這種煙是清涼型的。」
他將一隻手橫放在胸前，對眾人深深鞠了個躬：「感謝大家的欣賞，表演到此結束。」
於是他在眾目睽睽之下，彎腰雙手撿錢。
「不，拿一個就行。」老太太嘴上這麼說著，卻往兜里各揣了一個，兩手還各拿了一個。
第二天早晨。
「有時你必須用女人的頭腦來想女人的問題，正像必須用傻子的頭腦來想傻子的問題一樣。」
房間的主人留著長發，蓄著長須，一副頹廢藝術家的模樣。
姑娘例行公事：「那我可就不管了。反正，只要你進門我就得收票。」
徐克狠狠地跺踏著標本，將它跺踏扁了。
「買！當然得買下啦！」
他將兩卷畫都撕了，投入了紙簍，想了想，又將紙簍拿入廁所。
主人說：「你聽，媽的也不給沖了。」
他往床上一躺，熄了燈。
父親猛轉身，走入了另一卧室，卧室里擺放著徐克母親的遺像。父親注視著，感傷地說：「這地方是他花錢買的，是他的家。在他家，我這當老子的，說一萬句也不頂一句。他媽，跟我走，咱有點兒志氣，咱回從前的老街老院兒老房子去。」
父子倆互相咄咄地對視著……
敲門聲。
他瞧瞧煙灰缸，沒捨得朝維納斯砸，舉起的手臂又垂下了。
徐克似乎還在猶豫：「早知你今天帶我來買畫兒，我就不買貓頭鷹了。哎，我那貓頭鷹……」
「上廁所啊？」主人說，「來來來，我先替您開了燈。」
另一張桌上的兩個青年望著他們。
父親接過貓頭鷹標本說：「回來了，你進來坐會兒吧！」
徐克刮目相看地：「幸會。」
父親走了。他走出去，重重地把門關上。
他看看表——十一點多了……
父親說：「貓頭鷹你也沒見過呀？你說你花那麼多錢，買這麼一個東西，究竟打算往哪兒擺？你開著一個印錢的工廠呀？啊？你顯富，你比闊，動物園裡那麼多貓頭鷹，有本事你倒是全買回家來呀！」
父親有些哽咽地說：「我……也有不對的時候……自從你媽死後，我這心，一陣一陣的總發躁……我也清楚，我這脾氣，是變得越來越不好了……這大概是祖傳的，你爺爺的脾氣就不好……你的脾氣也越來越像我，比我強不到哪兒去……可你心裏得明白，有些事，爸是為你才發那麼大脾氣的呀！這年月，富了，也要偷著富。好日子非得像你似的，明面兒上顯擺著過？引得些個人眼紅不可！如今的政策，一時一個變，今天初一，可能明天就十五！爸為啥非讓你訂那麼多份報紙？那是希望你要經常看的呀！爸為啥天天看電視新聞，聽廣播新聞？那是在為你看，為你聽啊！爸整天都在為你操這份兒心，怕你哪一天栽在政策下，你怎麼就總把你爸的話當耳旁風似的哪？」
青年一怔，已揣入西服內兜的手，沒往外掏。
廁所里傳出沖水聲……
姑娘將手裡握的麥克風朝他一遞說：「對著這個叫他的名字，他在九九藏書裡邊兒就聽見了。」
「放心，你看我這麼斯斯文文的，是那種惹是生非的人么？」青年進去了，他姓李，也有人叫他「小李」。
他拿起一卷畫，展開來看。
父親在客廳里吼：「老子還沒教訓完你呢，你給我滾過來！」
「心裏彆扭才不應該多喝哪，再說，你不是讓我在抽煙喝酒方面管你點兒嗎？」
他直起了腰，撿錢的手當眾一松，撿起的兩張大團結又落地了。
小李進來，正好看見這一幕，他剛想上前，不料徐克已先於他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攔住小李。
徐克撿起錢，直起身，緩緩地將那張十元的票子撕成兩半，將一半塞入對方的兜，另一半塞入了自己的兜。
他從父親手指間輕輕抽出那半截煙，丟在地上，踩滅。
徐克在床上一躺，搶白說：「錢是我掙的，喜歡的東西就買，心疼什麼？」
父親又要用床單罩上，徐克卻將「她」搬起，扛到自己的房間去了。
父親又指著那畫兒：「您瞧！家裡來個客，坐在沙發上，客瞅著她，她瞅著客，您說那情形好么？可他還把我當瞎子，硬說那畫上畫的是簸箕！」
舞池中有一個男人——矮胖，就是在市場上和徐克爭買貓頭鷹的那個男人，跳出了汗，一邊繼續跳，一邊用手絹擦汗，手絹將一疊人民幣從兜裡帶出落地，他推開舞伴，剛要彎腰撿，錢被一雙穿高跟鞋的腳踢開了。
父親離開窗口，不安地沉思。
「找人？」
父親更火了，低頭看看自己的腳，將軟底兒的緞面拖鞋脫下來朝他甩過去，一隻落在茶几上，一隻落在徐克身上。
主人展開那幅畫——白畫紙上正中有一個實心的黑點兒。徐克欣賞半天，看不出所以然，只好發問：「畫的什麼？」
「你說你三十大幾了，不早點兒成家，讓我早點兒抱上個孫子，讓我死了也瞑目。」
徐克說：「只有蓋上一塊兒板是樟木的，四幫都朽了，三個角都被耗子嗑穿了，送人誰要啊！」
他走到父親身旁，緩緩地，也挨著父親坐下了。
徐克說：「誰說那是簸箕了？那是偉大的女奴波琪兒。」
「波琪兒！」
胖老太說：「這就是你當爸的不對了，你這兒子，把個家治得多富貴哇！還有什麼瞧著不順眼的地方呀！」
白天那個賣貓頭鷹的小青年也來到這個歌舞廳入口處，但是他被收票的姑娘攔住了。
徐克發現在對方腳下還踩著一張「大團結」，又彎下了腰說：「勞駕，請抬一下尊腳。」
父親說：「我要不看他是花兩千元買的，我早一把火給他燒了！」
徐克剛走出樓，聽到路對面有人叫他的名字：「徐克！」
姑娘不再理他，欣賞地擺弄著自己的紅指甲。
小俊跺腳：「你們這些狐朋狗友，整天老纏著他幹什麼呀！」
他離開卧室，來到了客廳里，坐立不安。
他從容地走向自己的座位。
青年說：「我找人。」
一疊人民幣在一雙雙男人和女人的腳下被踢散，那矮胖干著急沒辦法。
甚至他還想起了自己下鄉以後寫的家信：「爸，冬天快到了，咱家的那小偏廈子，還得上一遍牆泥，要不我媽住著會冷。」
主人說：「一回生，兩回熟。上帝要你二百五，亞當和夏娃要你兩個二百五。」
徐克呆立片刻，又追上公安人員，一邊跟著走，一邊不停地解釋。
徐克看看主人：「買畫兒？噢，對對對，買畫兒。」
他環視著人們說：「有錢的人是想吃什麼就吃什麼，貧窮的人是能吃什麼就吃什麼。我在能吃什麼就吃什麼的時期，總做想吃什麼就吃什麼的美夢。是錢使我實現了這個夢，所以我不以用公開的方式掙錢為恥。」
於是主人又取出一幅，展開給他看——白畫正中有兩個半重疊的黑點兒。
父親仍無動於衷。
「大哥您放心，您那貓頭鷹丟不了。我囑咐小俊給您送回家去了。大哥咱不能不買呀！我跟人家把您的欣賞水平介紹得很高，咱不能讓人瞧不起咱們是不是？」
父親不響，不動。
小李代為解釋：「那幅畫上的黑點兒不是代表上帝嗎？這幅畫上的代表上帝和他的老伴兒呀？家庭和睦，婚姻美滿嘛！」
父親將遺像揣在懷裡，跨出房間，指著徐克說：「兒子，我有養老金，我不用你養活！就是你媽活著，我也養得起她！我們走，眼不見心不煩，省得我看你不順眼，你瞅著我也彆扭。」
「你！好你個敗家子！我和你媽守著那些東西過了一輩reaｄ•9９cｓｗ.com子，你就全扔了，全送人了，連雙拖鞋你也不給我帶過來！」
那位一直想進去找人的青年一笑，走過來湊上前，搭訕地說：「小姐，每個人都應該根據自己的職業學會處世之道，我在社交活動中的做法一向是對人和顏悅色，我認為這一點對所有的人都是適用的。」
「沒事兒，我今天心裏有點兒彆扭，讓我多喝幾杯。」
父親說：「我問你，咱家那些東西呢？你總說搬過來，怎麼一件也沒搬過來？」
「你怎麼知道我不想？」
臨走時她說：「我拿個蘋果回去給孫子。」
「那還用說嘛！上帝——咱們二百五要啦！赤|裸的男人和女人——咱們兩個二百五也要啦！加一塊才三個二百五么！」
「別人怎麼看，我才不在乎呢！」
他又奔到過廳里，打開冰箱，取出一聽飲料，仰脖子喝了一大口，拿著飲料回到客廳。
父親說：「你如今掙了幾個錢，就燒包到什麼地步哇？那口大樟木箱子你也給老子送人了么？」
姑娘翻了翻白眼，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小俊走過來低聲叫道：「大哥……」
胖老太太瞠目道：「哎喲媽呀！怎麼喜歡起黑的來了？這要是趕上停電，生人來了猛眼一看，還不得嚇出個好歹呀？」
徐克招來服務員，又要了一杯啤酒。
徐克買了畫兒，腋下夾著，一路哼唱回到家。他家已經住到單元樓里了，他扶著樓梯欄杆，半醉不醉地上了樓，在一扇門外按鈴。
小李將徐克拽出車，又扶著徐克上樓——樓梯很窄，從好幾層以上瀉下一點兒光……
小李趕緊沖客廳喊：「哎，你快出來！找紙找筆！」
徐克說：「在原先那破房子里住的時候，咱家有過拖鞋么？」他煩了，也喊起來。
父親又探身望窗口——早已沒了徐克和那公安人員的影子。
那公安人員似乎很生氣，指斥他什麼……
父親跟到了他的房間門口，望著他，繼續訓斥：「你明天立馬把她辭了！老子當你的僱員，老子天天去給你守攤兒！」
矮胖攤主氣得說不出一句話。
「僱員？就你還配有僱員？僱員你還陪她下館子、逛舞廳？你身邊形影不離地有這麼個小娼婦，正經姑娘誰肯嫁你？你當你有幾個臭錢就配娶個有品有貌的老婆啦？我不要你的臭錢！我要你早點兒給我領回一個兒媳婦來！」
徐克看看這幅，看看那幅。猶豫著。
在打火機火苗的光耀之下，他臉上淌著一行淚。
計程車停在一幢居民樓前。
小李無中生有地說：「你看你的記性，不是去買畫兒的嘛！」
小李噓了一聲：「對咱們，他醉著的時候，不比清醒著的時候好嗎？」
徐克被小李扶著進了一家的客廳。
小李對主人說：「那，就讓我大哥挑挑畫兒吧？」
他注視著父親，按著打火機，護著火苗，向父親湊去。
姑娘說：「票。」
徐克從父親懷裡捧過標本，一聲不響便往自己房間走。在他自己房間里，他捧著標本，看看這兒，看看那兒，一時也不知該往哪兒擺。
徐克抓起小俊一隻手，隔著桌面拉到自己面前，輕輕攥著，醉眼眯眯地注視著小俊，不無感激意味地說：「當一個人真正感到孤獨的時候，伴侶並不是一種安慰。」
「奇怪，」那人又說，「那小妞怎麼會喜歡他那個毫無情趣的男人呢，如果是為了錢，那麼我現在就可以走過去告訴她，我比她那位徐爺的錢包更鼓。」
「噢，那個，那個……」徐克想了想說，「那個……廁所在哪兒？」
廁所里傳出撒尿聲。
「你想？你想你小子在外邊包養著……一個小娼婦！」
小李說：「大哥，不能這麼說，喜歡藝術嘛！要做藝術品收藏家嘛，不破費能行么？」
徐克撿盡了滿地的錢之後，說：「這是你的。」將錢塞入對方上衣兜，又說：「這是我的。」將錢揣入自己的兜。
徐克父親去開了門，門外站的是臉上化了妝的小俊，顯然是從舞廳直接來的，手裡抱著那尊貓頭鷹標本。
姑娘猶豫，左右瞧瞧，見無第三者，迅速拉開收票桌的抽屜，將口香糖和煙很快地摟了進去。
「那你的意思是……」
主人從畫瓶取出一個畫卷：「我知道你喜歡哪類畫，所以先請您看這一幅。」
這時舞曲又起，人們紛紛離座，小李趁機挽著徐克便往外走。
徐克說：「爸……」
舞曲聲一陣高一陣低地傳出。
一個說：「一個不主動向女人求愛的男人，很容易變成一個主動進攻的九*九*藏*書女人的犧牲品。」
父親在家裡伏在窗口，朝下望著這一幕……
小俊說：「大哥，別喝了，你喝得太多了。」
「爸，你想哪兒去了，我是你兒子，你還值當為我隨口說的那麼一句話生氣？」
父親雖然仍一動不動，那隻手，倒也接過了煙。
父子倆暫時「休戰」，徐克走去開門。
「兩幅都買下？」
他離開了家，緩慢地走下了樓梯……
男人女人紛紛低頭看，錢被踢散滿場，幾乎每一雙男人和女人的腳旁都有。
客廳中，暫時空無一人了，這裡有一排書櫥，櫥中一冊冊精裝的各方面的書，彷彿在無言地證明，主人是一位博學多才的知識者。
門鈴聲兒響。
沒人動。有人臉上顯出了鄙夷神色。
徐克說：「先別說這些，我問你，那個，那個……」
主人說：「小李，你先幫你大哥參謀著，如果這兩幅欣賞不了，其他也就不必再看了，看也是白看。」
矮胖攤主注視著。
他確實傷心起來，在淚光中，他似乎看到了自己的童年，甚至想起了臨去北大荒那一年，他親口對癱在床上的母親說的話：「媽，咱家的小偏廈子就要蓋好了，陽光可充足了！我再給你盤個小火炕，過些日子你就可以住過去了，就可以見到陽光了。」
一個胖老太太開了門，又好氣又好笑地瞪他：「這是第幾回了？你家還得上一層哪！」
「放屁！」徐克的父親出現在上一層樓梯口，怒斥他，「老子有退休金，花你一分了么？你成天價在外邊給我丟人現眼，還有臉說你養我老！」
他朝對方舉起了一隻手：「我這隻手，為你撿錢。」
徐克回到房間里，見父親雙手捧著那標本。左轉右轉，正不知往哪兒放。
他正了正領帶，不自然地笑著，環視著眾人，說出的話竟是：「諸位，誰能替我全部撿起來，其中的兩張就歸誰了。」
他默默地望著父親。
路對面站著一個扶著自行車的人——一個公安人員。
徐克隱忍地梗著脖子。
主人故作謙虛地說：「哪裡哪裡，過獎了。」
徐克說：「路太遠，我不放心，要不你住這兒吧？」
「啥？你敢再說一遍？！」
小李說：「大哥，那就再鄭重向您介紹一遍，這位便是畫家！咱們市的一位天才。當然，暫時還沒被公認，可是不久就要被公認了。」
他又舉起了另一隻手：「我這隻手，為我自己撿錢，你可要瞪大眼睛監視著。」
他伏在父親肩上，也哭了。
徐克說：「這一點我倒是看出了點眉目。不過，我不太明白這兩個黑點兒代表什麼。」
小俊大喊：「大哥！大哥你哪兒去啊？丟下我不管啦？」
徐克轉回身，對她揚了一下手，可什麼話也沒說出來。他顯然喝醉了，腳下無根，身子直晃。
「是啊，整個世界都布滿了女人為了征服男人而設置的羅網、圈套和陷阱。」
對方沒想到會是他，更沒想到他會提出這樣的條件，呆而惱地瞪著他。
徐克進家后換上拖鞋，坐在沙發上；父親站立著，氣咻咻地吸著黑色的廉價煙。
父親說：「老子永遠不會吸你的煙，省得你去跟外人說，老子是靠你養活著。」
主人故作高深地，同時又似乎對他的欣賞水平產生了懷疑，說：「象徵上帝的獨一無二，和上帝愛心的始終如一。」
徐克也哽咽地說：「爸，我不是成心把你的話當耳旁風，你說的我都明白。可我，有時心裏也空落落的，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該過一種什麼日子，才能又在世面上混得開，又讓人從心裏瞧得起。」
徐克說：「我父親不知為什麼，不但看著我不順眼，還看著這家也哪兒都不順眼。」
這間客廳很凌亂，看得出是個沒有女主人的地方。但這兒那兒，不乏女人的東西——一條長絲|襪搭在床頭上，一個打開著的化妝品盒還在桌上，一隻高跟鞋，只有一隻，不知為什麼會在地中央。
他將他彈出那支煙，塞到父親手中。
徐克問：「那多少錢？」
一滴老淚落在徐克手上。
父親衝著他的房間吼：「你說你買的時候，自己就不心疼你的錢？」
「我不是爭富，那是爭一口氣，這口氣要是輸給了那小子，我沒法兒在市面上混了！」
父親說：「可別人不這麼看！」
父親又拿起半導體聽，不停地調台……
小李這時迎著徐克走來，熱情地說：「大哥，你害得我到處找你，你忘了今天晚上咱們約好了的……」
徐克搖頭說：「請再讓我們看一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