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十五、海絲特和珠兒

十五、海絲特和珠兒

她責備自己有這種情緒,但她無法消除或者減少這種情緒。在她試圖克制這種情緒時,她回想起了那些很久以前的日子:在遙遠的地方,有一所房子。每到傍晚他便從幽靜的書房裡走出來,坐在他們家的壁爐旁,沐浴在他嬌妻的微笑中。他常說,他需要她那種微笑的溫馨,以便從他那學者的心中驅走長時間埋頭書卷所受的寒氣。這種情景當時看起來不可說不幸福美滿;但如今,透過後來她所經歷的陰慘的生活來看,它們也只能劃歸她回憶中最醜惡的一類。她驚詫當時何以會有這樣的情景!她驚詫她當時何以會答應嫁給他!她認為,她當時竟忍受了,而且還回握了他那隻不冷不熱的手的攥握,並忍心用她自己的媚眼和嗔笑來與他交流、交融,這實在是她最應追悔的罪過。在她看來,當時在她還不諳世事之時,齊靈渥斯誘惑她,使她產生幻覺,認為在他身邊就是幸福,他所犯的這個罪惡比之後來人們對他所犯的任何罪惡,都更卑劣。
"知道的,媽媽,"珠兒說,"那是一個大寫的A字。你在字帖上教過我。"
她最後乾的是採集各種各樣的海草,給自己做了一條圍巾或披肩,還做了一圈頭飾,把自己打扮成一個小人魚的模樣。她倒是繼承了她母親飛針走線縫製服飾和衣裳的天賦。珠兒取了一片大葉藻,儘力模仿她非常熟悉的母親胸前的那個裝飾物,替她自己做了一個,戴在胸前,作為她那身人魚服裝的最後的一道點綴。這是一個字母--字母A--不過不是鮮紅的,而是碧綠的!這孩子把下頜抵到胸口,懷著奇妙的興緻端詳著這個玩意兒,彷彿她誕生到這個世界的目的就是要弄清其中隱藏著的含義。
精力充沛的珠兒在她母親同採藥老人談話的時候,她一直玩得非常高興。其實,她像前面說的那樣,異想天開地跟映在水塘中自己的倒影玩耍,招呼那映像走出來,可是看它不肯出來,她便想替自己尋找一條通入那個不可捉摸的天地之間的道https://read•99csw.com路。可是,很快她就發現要麼是她,要麼是那映像,總有一個是不真實的,於是她轉身去旁的地方玩更有趣的遊戲了。她用樺樹皮做了許多小船,在上面裝好蝸牛殼,一次次把它們送進大海,其數量之多遠甚於任何一個新英格蘭商人的船隊;但是它們大多數在岸邊不遠處沉沒了。她抓住一條鱟魚的尾巴,把它逮住了,捕到了好幾隻海星,還把一隻水母晾起來,讓它在陽光下融化。然後,她從衝過來的潮水邊上捧起白色的泡沫,迎風撒去,飛跑著追趕過去,想在這些大雪花落地之前再抓到手裡。接著,她看到一群海鳥在岸上飛來飛去覓食。這個頑皮的孩子撿起滿滿一圍裙的小石子,從一塊岩石爬到另一塊岩石追逐這些海鳥,投出一顆顆石子打它們,真是身手不凡。
或者說,良花益草經他一觸碰會不會變成惡花毒草來滿足他呢?普照大地的燦爛陽光會不會真的照到他身上呢?或者說,是不是真的有一圈不祥的陰影跟著他畸形的身體轉,他到那裡便跟到那裡?他現在要到哪裡去?他會不會突然陷進地里去,在那兒留下一塊荒蕪的、裂開的土地,要經過一段時間才會看見龍葵、山茱萸、殺生草以及其他一切在這氣候中可能生長的有毒植物,極快地滋生蔓長起來?或者說,他會不會展開蝙蝠般的翅膀飛上天去,飛得越高,看上去越醜惡呢?
就這樣,羅傑·齊靈渥斯離開了海絲特·白蘭。這個體態畸形的老人,有著一張纏人心頭,又叫人不愛記住的臉孔,彎著腰在泥地上蹣跚而行。他這兒那兒採集一棵棵藥草,刨起一株株草根,然後裝進他手臂上挎著的提籃里。當他貓著腰,緩緩前去時,灰白的鬍鬚差一點要碰到地面了。海絲特在他身後注視了他一會兒,懷著一種想入非非的好奇心,想看清楚早春的嫩草會不會在他的腳下枯萎,一片欣欣向榮的蔥綠上會不會在他腳下露出一條枯黃的曲徑小道。她很想知道他採集的是何種藥草,為何老人採集九*九*藏*書它們竟如此勤勉專心。大地會不會在他目光的感應下頓生邪念,在他手指觸碰之處,迸出某種聞所未聞的毒花莠草來迎接他。
"媽媽,"她說,"那個紅字是什麼意思?"
"我該怎麼說呢?"海絲特心中自忖。"不行!如果要用這個代價來換取孩子的同情,我是支付不起的。"
"孩子,你知道你媽為什麼要戴這個字母嗎?"
這些就是當時在海絲特心裏翻騰的一些思想,其印象如此之活躍,以致好像真有人在她耳邊低語。就在這段時間里,小珠兒始終用雙手握住她母親的手,仰起面孔望著她,同時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出那些追根究底的問題。
"我的小珠兒,"海絲特在沉默了一會兒后說道,"那綠色的字母,在你孩子的胸前是沒有什麼意義的。不過,我的孩子,你知道這個你媽媽非戴不可的字母是什麼意思嗎?"
當她凝視著老羅傑·齊靈渥斯佝僂的背影時,那短短的瞬間油然而生的情緒,給海絲特的心頭投去了一束暗淡的亮光,顯露出在其他情況下她自己怎麼也不會承認的那些思想情緒。
次日早晨,孩子作出的第一個表示她已醒了的跡象,就是她從枕頭上支起頭來,問了另外一個問題,海絲特弄不明白為什麼珠兒總是把那個問題同探究紅字的問題糾纏在一起。
但是,說真的,我的好媽媽,這個紅字到底是什麼意思?--為什麼你要把它戴在胸前?--為什麼牧師要把手捂在心口上?"
"我當然知道!"珠兒說道,明亮的眼睛直視她母親的臉孔。"那同牧師把他的手捂在胸口是同樣的道理。"
"閉嘴,調皮鬼!"她母親答道,語氣非常嚴厲,在以前她從來不允許自己用這種語氣說話的。"別瞎纏,要不我把你關進九-九-藏-書黑洞洞的壁櫃里去!"
"不知道,媽媽,我知道的全都說了。"珠兒說道,神情比平時說話要嚴肅得多。"問問你剛才跟他說話的那個老人!也許他能告訴你。
珠兒非要給開那個紅字奧秘的傾向,似乎是她內在的一種天性。從她生命開始有意識的時期起,她就把這事看作被指定的使命。海絲特時常想象:上天賦予這孩子這種突出的傾向,必定是有一個善惡報應的意圖在內的;但是直到最近,她才問自己,是否還有一個與那個意圖相關連的賜給恩惠與仁慈的目的。如果把小珠兒不僅當作一個塵世的孩子,同時也把她當作一個精神的使者,對她寄予信任與信心,那麼,難道她就擔當不起她的使命,即撫慰冰冷地藏在她母親心中的憂傷,蕩滌凈盡把母親的心變成了一座墳墓的憂傷呢?難道她就不能幫助母親克制曾經非常狂野、至今仍未死去或安息的、只是禁錮在那個如墳墓般心中的激|情呢?
"媽,這個字母到底是什麼意思?為什麼你要戴著它呢?為什麼牧師總是把手捂在心口呢?"
海絲特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小臉;然而,雖然在珠兒那雙黑眼睛里閃爍著她時常表現出來的那種獨特的表情,她卻還是不能確定珠兒是否當真把那個符號附加了什麼意義。她感到有一種病態的慾望想探出個究竟來。
在過去的七年裡,海絲特·白蘭還從來沒有對她胸前的標記說過假話。很可能,雖然這是一個嚴峻苛刻的符咒,但同時也是一個守護神,而現在那守護神拋棄了她;由於她看出了這一點,因此,儘管守護神還嚴密地看守著她的心,但是某個新的邪惡已經潛入她的心,或者某箇舊的邪惡就從未驅逐出去過。至於小珠兒,她誠摯的神情很快從她臉上消失了。
有一隻白胸脯的灰色小鳥,珠兒差不多相信已被石子擊中了,卻鼓著受傷的翅膀飛走了。但之後這小精靈般的孩子嘆了一口氣,放棄了這個遊戲;因為傷害一個像海風一樣狂野或者說像九*九*藏*書珠兒本人一樣狂野的小生命,使她感到很難過。
"是啊,我恨他!"海絲特又重複說了一遍,比以前更加激憤。"他害了我!他對我的傷害比我對他的傷害要厲害得多!"
他走了以後,她才把孩子叫回來。
"媽媽!媽媽!為什麼牧師總把手捂在心口上?"
就在這時,她聽到了她母親的呼喚聲,就像一隻小海鳥似的輕快地跑到母親跟前,又跳又笑地用手指著自己胸前的裝飾品。
"傻珠兒,"她說,"你問的是些什麼問題啊?世界上有許多事情是一個小孩子不應當問的。我怎麼會知道牧師的心呢?至於這個紅字,我戴它是因為它上面的金線!"
別的旁觀者恐怕看不出什麼討人喜歡的品性,而只會給它們抹上一層黑。可是這時海絲特心裏有一個強烈的想法:珠兒,由於她特別早熟和敏感,或許已經到了可以作為一個朋友的年齡了,可以盡其所能分擔母親的憂傷,而不會對母親或孩子有失尊重。在珠兒那小小的混沌的個性中,或許可以見到開始呈現出--也可能從最初就已存在著的--一種毫無畏懼的、堅持不渝的原則--一種不服控制的意志--一種可以培養成為自尊心的、剛毅不阿的驕傲--一種對許多事物尖刻的輕蔑,而這些事物仔細考察起來,也許會發現其中確有虛假的成分。她還具有豐富的感情,雖然直到如今還像未成熟的果子那樣酸澀得難以入口。海絲特心中暗想,儘管這個小精靈似的孩子具有這些純正的品性,但是要是她不能成長為一個高尚的婦人,那麼一定是因為她從母親那兒繼承下來的罪惡實在是太厲害了。
於是,她開口說話了。
但是那孩子並不就此罷手。當她母親領她回家時,她問過兩三次,晚飯時以及海絲特送她上床時又問了兩三次,甚至當珠兒像是已經睡著了的時候,又抬起頭來問了一次,她那雙烏黑的眼睛里閃著調皮的亮光。
"珠兒!小read.99csw.com珠兒!你在什麼地方?"
"那是什麼道理呢?"海絲特問道,起初還因為孩子那番荒誕無稽的話忍不住微微一笑,但是繼而一想,臉色變得刷白了。"這個字母除去跟我的心有關係外,跟其他人的心有什麼關係呢?"
讓那些只贏得女人的婚約,而沒有贏得女人心中最熱烈的感情的男人們發抖吧!否則,當一個比他們更強有力的接觸喚醒了女人的全部情感時,那麼他們就會遭到羅傑·齊靈渥斯同樣的悲慘命運,甚至那種恬靜的滿足,那種堅如磐石的幸福形象,都要統統受到譴責,說他們把這種滿足與幸福作為溫馨的現實強加在女人身上。但是海絲特早就應該消除掉這種不公正之感。這種不公正算得了什麼?難道在紅字折磨下漫長的七年,受了那麼多的苦難,還悟不出一點悔恨之意嗎?
"不管是不是罪過,"海絲特·白蘭刻毒地說,兩眼仍注視著他的后影,"我恨這個人!"
她雙手握住她母親的手,露出她狂野和任性的性格中很少看到的那種誠摯的神氣。這時海絲特突然想到:也許這孩子當真在以她天真無邪的信任來設法接近她,而且盡其所能,充分運用她的智慧來建立一個感情交流的集合點。這就顯示了珠兒鮮為人知的一面。在此之前,這位母親,雖然一心一意地鍾愛著她的孩子,但總在告誡自己,不要指望得到比任性的四月的微風更多的回報--那微風以飄渺的遊戲來消磨時間,會迸發出難以解釋的激|情,會在心情最好時勃然大怒。當你把它摟在懷裡時,更多的是寒氣而不是愛撫;為了補救這種有失檢點的行為,它有時會出於某種模糊的目的,以一種捉摸不定的溫柔來親吻你的臉頰,輕柔地撫弄你的頭髮,然後又跑開去悠哉悠哉,無所事事,在你的心中留下一種夢幻般的快樂。再者,這還是一個母親對她孩子性情的估計呢。
"我不曉得媽媽會不會問我這是什麼意思!"珠兒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