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歲。」

一陣停頓，他在觀察這句話的效果。直到今天，我依然能回憶起他的面孔。他身材很高，三十多歲，額頭和眸子里寫滿了罪惡。他審視著我們，彷彿我們是一群患了麻瘋病、但還想苟延殘喘的狗。

人群中有幾個魯莽的小夥子。他們身藏刀子，勸說大家襲擊手持武器的警衛。其中一個人嘟噥道：「應當讓全世界都知道這兒有一個奧斯維辛。只要有一線生機就應當讓所有人知道真相……」

有人在哭泣，用盡餘力嚎啕慟哭。他們為什麼要聽憑別人擺布？為什麼不能死在自己的床上？他們邊說邊抽泣。

他告訴我們，1942年他就被送到這兒來。他說：「我聽說你們那個地區來了一批人，已經到了，所以來找您。我想，您可能知道瑞澤爾的消息，還有我的兩個孩子，他們都留在安特衛普……」

「身體好嗎？」

他那悲戚的聲音讓人心悸。我明白，他不願看到人們對我所做的一切，不希望看到自己惟一的兒子蹈火而亡。

「我五十了。」

「農民。」我不由自主地回答。

這兩句話講得那麼平靜，那麼冷漠，那麼無情。僅僅兩句話，就把我和我的母親分開了。我還沒來得及思考，只覺得父親的手使勁捏著我的手：只剩下我們兩個了。

很快我們就不成人樣了。如果不是身罹慘境，人人都會哈哈大笑的。我們的模樣怪極了！梅爾·卡茲人高馬大，卻穿了一條小孩的褲子，斯泰恩個子矮小，骨瘦如柴，卻穿了一件寬鬆異常的大衣服。接著我們又快速開始調換。

「可我沒有十八歲，」我說，「我十五歲。」

他消失在黑暗中。又一個囚徒走過來，開口就是一串髒話。

當時我們不知道去哪邊好，右邊還是左邊，哪條路通往監獄，哪條路通往焚屍爐。但我還是感到很快活，因為能和父親在一起。隊伍繼續向前緩緩移動。

我瞥了父親一眼。他目中無神，模樣大變。我想跟他說話，但不知說什麼好。

透過屋頂上淡藍色的燈光，我看見夜幕漸漸降臨了。我已經不再害怕，我筋疲力盡。

我對他們一無所知……自從1940年，媽媽就與她們斷了音信，但我撒了謊：

我們的目的之一是不要被送走，儘可能留在這裏。這並不難，只要不簽字，不說自己是熟練技工就行。沒有一技之長的人會一直呆下去，呆到底。

我穿了一雙新鞋，但是，鞋上蓋了一層厚厚的泥土，他們沒發現。我隨即祈禱，感謝上帝，感謝他在浩瀚神奇的宇宙間創造了泥土。

另一個囚徒朝我們走來。

「世界？世界對我們沒興趣。今天，什麼事都可能發生，甚至焚屍爐……」他哽咽著說。

「嗨，小孩，你多大了？」

我使勁握著父親的手。他說：「你可記得沙什特太太，在車廂里？」

幾十個囚徒迎候著我們，手裡全都拿著棍子，不分青紅皂白，毫無道理地亂敲亂打。繼而傳來一聲命令：

問話人是一個囚徒，我看不清他的臉，卻聽出他疲憊的聲音很和藹。

斯泰恩，來自安特衛普的親戚，不時來看我們，他常常把自己的半份麵包拿給我們。

他怒不可遏。我們呆若木雞，驚如僵偶。難道這是一場噩夢，一場難以想象的噩夢？

但他自己瘦骨嶙峋，枯萎虛弱……

「你們中間，誰是從賽加特來的維賽爾？」

幾小時內發生了這麼多事情，我徹底失去了時間觀念。我們何時離開家園？何時離開猶太區？何時登上火車？一星期前還是一夜前？僅僅一夜前嗎？

立定！距離火坑只剩兩步時，我們被命令向左轉，朝工棚走。

「拿著，這是給你的，埃利扎。」

那人個子很小，乾癟的臉上架著一副眼鏡，他在找我們。父親說：

「今天輪到你們了，」樓房秘書宣布，「你們與下一批人一起走。」

「快！」衛兵們喊道，「要想早睡覺，就得快跑。」

又一次等待。我站在那兒九九藏書睡著了，夢見了床，夢見母親的手撫摸著我的臉蛋。突然又醒了，發現自己依然站著，腳陷在泥土裡。有人突然倒下，癱倒在泥土中，一個人叫起來：「你瘋了！他們叫我們站著。你想給大家惹麻煩嗎？」

「是的，我媽媽接到過她們的信。瑞澤爾很好，孩子們也很好……」

那人眯縫著眼睛，仔細打量著父親。

「到剃頭匠那兒去！」

「不認識我嗎？您認不出我了？我是您的親戚斯泰恩。怎麼，忘了？斯泰恩，安特衛普的斯泰恩，瑞澤爾的丈夫。您的妻子是瑞澤爾的姨媽……她經常給我們寫信……很多信。」

看來，他講的是實話。距我們不遠，火焰，熊熊火焰，從陰溝里蒸騰而起——溝里在燒什麼東西。一輛卡車駛過來，卸下一堆東西：一車小孩，嬰兒！是的，我看見了，親眼看見的……那些孩子被扔進火里。（自那以後我總是失眠，這奇怪嗎？）

我們在奧斯維辛呆了八天。點過名后，我們站著，鈴聲響了才解散。我突然發現有人沿著隊列走過來，我聽見他問：

指揮棒朝左一指，我向前邁了半步。我首先想到的是他們讓父親去哪邊？如果去右邊，我就追過去。

我的額頭沁出一片冷汗，但我還是對他說，我無法相信在這個時代，有人會被活活燒死，世界絕不會寬恕這種罪惡……

人們漸漸全都坐在泥土裡。但是，每當有囚頭進來，我們還是都得站起來，他來查看有沒有人穿著新鞋子。如果有，就得把新鞋交出。抗議是沒有用的，只會被痛打一頓，最後還得交出來。

下午，他們讓我們站隊。三個囚徒抬來一張桌子，搬來一些醫療器械。他們讓我們捲起左袖，從桌前魚貫而過。三個「老資格」囚徒拿著鋼針，在我們的胳膊上刺下號碼。我的號碼是A-7713，從此以後，我就沒有名字了。

我們走了整整半小時。舉目四望，我發現身後有鐵絲網。我們已經離開了集中營。

那天早晨，我看見囚徒們在附近幹活，沒有警衛，只有煙囪的暗影……我在陽光和夢幻中昏昏欲睡，有人扯了扯我的袖子，是父親：「來，孩子。」

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義憤填膺。我們為什麼要聖化他的名字？無所不在的主，冥冥萬方的宇宙，可怕的主宰，他緘默不語。我們憑什麼還要感謝他？

有人提起上帝，提起上帝神秘的行事方式，猶太人的罪惡，贖罪日的到來。至於我，我已不再祈禱。我贊同約伯精神，不否認他的存在，但是我懷疑他是否絕對公道。

「什麼？你以為我們願意來這兒？人家強迫我們來的。」

每隔數碼站著一個黨衛軍，端著機槍衝著我們。我們手拉手，隨著人群移動著。

一群囚徒在附近幹活。有人在挖洞，有人在抬沙。誰也沒有瞟我們一眼，我們就像荒漠中的枯樹。我身後有人在講話，我不想聽，不想知道誰在說話，說什麼。誰都不敢大聲說話，雖然周圍沒有警衛。我們的聲音很小，可能是因為濃煙荼毒了空氣，嗆環了我們的咽喉。

他高興得淚流滿面。他本想再呆一會兒，但一個黨衛軍朝我們走來，他不得不離開，臨走時說，明天他還會來。

「站成五排！」

這次問話只有幾秒種，卻又漫長得要命。

「我是，我是賽加特的維賽爾。」

「別哭了，葉希爾，」我說，「別浪費眼淚了……」

在談話中，一個念頭不時浮上我的心田：媽媽現在何處？茲波羅在什麼地方？

我們在奧斯維辛呆了整整三星期，無事可做，經常睡覺，下午睡，晚上還睡。

我們真的不知道！誰也沒跟我們說過！他彷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話音更加嚴厲：「那邊，你看見那邊的煙囪了嗎？看見了嗎？還有火焰，看見了嗎？（是的，我們看見火焰了。）那邊，他們就要把你們帶到那邊，那邊就是你們的墳墓。你們還不明白？你們這群混蛋，什麼都不懂？你們會被燒死的，燒成殘渣和灰燼。」

我覺得，我們是一群墜入地獄read.99csw.com的魂靈，徜徉在虛無之中；我們是一群遭到詛咒的魂靈，在無涯無際的太空和時間中飄蕩，我們苦苦追求救贖，追求大赦，但全然沒有指望。

他們的棍子雨點似地落在我們身上：

洗完熱水澡后，我們在黑暗中哆嗦著身子。我們的衣服全被扣下了，他們說要給我們換衣服。

人群一陣騷動。大家在一起時必須保持隊形，這是命令。

「男人去左邊！女人去右邊！」

有人突然張開雙臂緊緊抱住我，是葉希爾，賽加特拉比的兄弟。他哭得非常傷心，我想他是因為自己還活著而快樂地哭泣。

「滿意嗎？」

我緊緊抓住父親的手，我惟一的念頭是不要與他分離，不要孤身一人。

轉眼間，我看見母親和姐妹們去了右邊，茲波羅拉著母親的手，母親撫摸著妹妹的金髮，好像在保護她。我眼睜睜看著她們漸行漸遠。我和父親一起走，和男人們一起走。我根本沒想到，此時此地，母親和茲波羅會永遠離我而去。

黨衛軍軍官命令道：

所有熟練技工都被送到其他集中營，只有我們幾百個簡單勞力留了下來。

現在是五月，陽光明媚，空氣中瀰漫著春天的馨香，金烏西墜。

我父親突然肚子痛。他站起來，非常禮貌地用德語問道：「對不起……能不能告訴我廁所在什麼地方？」

「照顧好您的兒子，他太弱了，都脫水了。要照顧好自己，你們千萬不要讓他們挑走。能吃就吃！什麼都得吃，任何時候都得吃，能吃什麼就吃什麼。在這兒，體質虛弱的人是活不長的……」

「十八歲。」我的聲音發抖。

「你媽媽還是個年輕女人，」有一次父親說，「她肯定在勞動營里；茲波羅也是大姑娘了，她也一定在勞動營里……」

點完名后，各樓的囚徒們解散了，大家在新來者中尋找朋友、親戚或鄰居。

這就是奧斯維辛。

我們在途中見到一些德國姑娘，警衛們與她們打情罵俏，姑娘們「咯咯咯」地笑。她們聽任別人親吻、搔癢，不時發出一陣陣笑聲。他們全都放聲大笑，開心取樂，相互傳遞愛情字條。至少在這段時間里，我們沒有受到打罵。

我們當然願意相信這一切。我們這樣假定，但是我們相信的依據何在？

我們再也沒見到他。他得到了消息——真實消息。

「記住，」他繼續說，「永遠記住，刻骨銘心地記住，你們是在奧斯維辛。奧斯維辛不是療養院，而是集中營。既然來了，就得幹活。你們要是不幹，就得到煙囪里去，到焚屍爐里去。幹活還是進焚屍爐，你們自己挑。」

我掐了自己一下，我還活著？還清醒著？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被燒死了，世界卻緘默不語！這怎麼可能？不，這不是真的！可能是夢魘……我很快就會驚醒。心口「嗶嗶」跳動，我發現自己呆在孩提時的房間，還有我的圖書……

「不哭？我們就在死亡的門檻上。我們很快就會進去……你明白嗎？進到裏面去。我怎能不哭？」

「所有人都出來！」又一聲令下。十幾個吉卜賽人過來監視我們，周圍響起一片棍棒聲和皮鞭聲。我雙腿打顫，我怕挨打，躲在了別人背後。現在是春天，陽光明媚。

然後他問我父親。父親說：

門口放著一隻大木桶，散發著難聞的氣味——消毒液的味道。每個人都得在桶里浸一遍，然後是熱水噴淋。一切都非常快。我們離開浴室后，再次被人驅趕。他們命令我們快跑，一直跑到另一座工棚，那是一間倉庫。庫房邊上有一排長桌，囚服像山包似地堆在上面。我們跑過時，他們把衣服扔給我們：褲子、外衣、襯衫……

我聽到周匝響起一片「嗡嗡嚶嚶」的聲音：「咱們得干點什麼，不能聽任人家宰割，像在屠宰場里殺牲口似的被殺掉。咱們得反抗！」

四小時后，我們到了新集中營：布納。鐵門在我們身後關上了。

「所有技工——鎖匠九-九-藏-書、木匠、電工、鍾錶匠——向前一步走！」

這肯定是一場噩夢。

我們的衣服都得扔在工棚後半部的地板上。那兒已有一大堆衣服，新衣服、舊衣服、破衣服和爛衣服。對我們來說，這意味著真正的平等：赤身裸體。我們在寒氣中瑟瑟發抖。

「混蛋，你們來這兒幹什麼？為什麼來這兒？」

父親沒有認出來，他肯定認不出他。他一天到晚忙社區里的事，很少過問家事。他總在想別的事情（有一回，一個表姐到賽加特看我們，住在我家，吃在我家，過了兩星期父親才注意到她）。是的，父親不認識他，我卻立即認出他來。我知道他的太太瑞澤爾，後來她去了比利時。

一天晚上他過來看我們，滿臉都是喜色。

大約早晨五點，我們從工棚里被趕了出來。囚頭們再次胡敲亂打，但我已沒有痛感。冷風挾裹著我們，我們一|絲|不|掛，提著鞋和腰帶。有人下了一道命令：

赫什·格努德精通奧秘教義，他談到了世界的末日和彌賽亞的到來。

剩餘的人被轉移到另一間工棚，一間石頭工棚。他們讓我們坐下，由一個吉人賽囚徒看管。

「你多大了？」他問道，裝出慈父般的模樣。

那人氣勢洶洶，好像要殺人：「閉嘴，你這個白痴，不然我就把你撕成碎片。你們就是上弔也不應到這兒來！難道你們不知道，奧斯維辛給你們準備了什麼嗎？不知道？1944年了還不知道？」

中午，有人端來了湯，每人一碗濃湯。我餓得要命，卻不願碰它。在此之前，我是一個被寵壞的孩子。父親把我那份湯喝得一乾二淨。

但是，我們剛走了幾步就看見另一座集中營，四周是鐵絲網。大鐵門上方寫著一行字：ABREIT MACHT FREI——工作換自由。

十點鐘，我們領了當天的麵包。十幾個黨衛軍站在我們四周。大門上的標牌說勞動意味著自由。他們清點人數，我們站在院子里，道路上陽光燦爛，天上飄著一片片白色的浮雲。

我能說自己是學生嗎？

他沒有回答，他在哭泣，全身瑟瑟發抖。周圍的人全在哭泣。有人開始念誦哀悼文，那是為死者念的禱辭。在猶太人的歷史上，我從來沒聽說，有人為自己背誦這種禱辭。

吉卜賽人盯著他，從頭到腳打量著他，就像要看清這個對他講話的人究竟是不是有血有肉的生靈、一個有肉體有肚子的人。然後，他好像從沉睡中醒來，使勁抽了父親一個嘴巴。父親摔倒在地，連滾帶爬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一夜過去了。星辰在天上閃爍。我也變成了一個漠然的人。我是一個孩子，一個醉心於《塔木德經》的學生，但周遭的火焰已把我燒得精氣全無，只剩下一具酷似自己的軀殼。濃煙烈火侵蝕了我的魂靈，吞噬了我的魂靈。

「我活下去的惟一理由，」他總是說，「就是想知道瑞澤爾和小東西們是不是還活著。要不是為他們，我早就一了百了了。」

我們朝另一個工棚走去，進了吉卜賽人的集中營。我們排成五行。

沒過多久，我站到了他的面前。

幾個黨衛軍軍官在屋子裡來迴轉，挑選身強體壯的人。如果挑人的依據是精力，人們應不應該打起精神？父親的想法正好相反——最好不要惹人矚目（後來我們才發現他是對的。那天被選中的人全都編入焚屍隊，去焚屍房幹活。貝拉·卡茲是我們鎮上一個富商的兒子，與第一批人一起來到伯肯諾，比我們早到一星期。他發現我們到達后，悄悄塞過一張紙條，告訴我們，他被挑中就是因為體魄強健，他被迫將親生父親的屍體扔進焚屍爐里）。

有人壯著膽子回答：

指揮棒再次朝左一指，我如釋重負。

「站隊，橫五行縱五列！」

在我身後，一個老人摔了一跤。旁邊的一個黨衛軍把左輪手槍放回槍套。

「Yisgadal,veyiskadash,shmey raba……願他的名字得到讚美和聖化……」父親在輕聲祈禱。

我們發瘋似地跑了幾分鐘，跑到一座新樓旁。一個負責人在那兒候著，他是波蘭人，很年輕，沖我們微笑。他對我們說話，我們雖然疲乏極了，但還是聚九_九_藏_書精會神地聽著：

「什麼職業？」

「同志們，現在你們來到奧斯維辛集中營了，前面是一條用痛苦鋪成的漫長道路。但是，別灰心。那關最要命，已經過去了。因此，鼓起勇氣來，堅定信心。我們都會看到解放的那天。要相信生活，一千倍一萬倍地相信。惟有趕走絕望，才能遠離死亡。地獄不會長存……我為大家祈禱，或者給大家一點兒忠告。你們要保持同志之情。我們都是兄弟，面臨著同樣的厄運，我們的頭頂上飄著同樣的煙氣。要互助，惟有如此，大家才能活下去。好，我說得夠多了，你們也累了。記住，你們住在17號樓。我負責維持秩序，誰要是有難處，可以找我。就這些，睡覺去吧，兩人一張上下床，晚安。」

「是的。」有人回答。

我們剛爬上床就睡著了。

第一印象——這裏比伯肯諾好。雙層水泥建築代替了木板工棚，還有一些小花壇。我們被領到一座「樓房」附近，在入口處停下，坐在地上，再次等待。不時有人進去洗澡，這是規矩，非洗不可。從一座集中營轉到另一座集中營，一天數次，每次都得洗澡。

「可憐的傢伙，你們在朝焚屍爐走。」

吉卜賽人在工棚附近停住，黨衛軍接替了他們。他們端著機槍，帶著警犬，站在我們周邊。

「爸爸，」我說，「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我一刻都不願等。我會撞到電網上，那比被火慢慢燒死利索得多。」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早晨喝苦咖啡，中午喝湯。到了第三天，不論什麼湯，我都急不可待地一口喝光……下午六點鐘點名，發麵包，配點雜食，九點鐘上床睡覺。

「好。」

他走了。

我們齊步走。大門打開，又關上，我們繼續在鐵絲網裡齊步走。每走一步，都會看見繪有黑色骷髏的白色標牌，上面寫著：當心送命！真荒唐，在這兒，命算什麼？

「你們身在集中營。這裡是奧斯維辛……」

我們走得很慢，衛兵們也從容不迫，我們很高興。當我們經過一些村莊時，許多德國人看著我們，一點都不感到驚奇。毫無疑問，他們見過不少這樣的隊伍……

大約在午夜時分，又有人命令我們跑步。

我們走進工棚，工棚很長，棚頂上有幾盞淡藍色的燈泡。我想，地獄的前廳一定是這種樣子的。這麼多人在發瘋，這麼多狂呼怪吼，這麼多野蠻的暴行。

但是，他的勸告太晚了，我已經吃光了。他沒有動自己那份晚餐。

「傻瓜。聽我的。」

但是，長輩們懇求兒子們不要干蠢事：「千萬不要自暴自棄，雖然人家把刀懸在我們頭上。但智者教導我們……」

「立定！」

反抗的氣氛被壓制了。我們繼續走，走到一個十字路口。路口的中央站著一個人，我當時不認識他，他就是蒙格爾博士，臭名昭著的蒙格爾博士。他看上去就像一個典型的黨衛軍軍官，有一張足智多謀卻殘忍無情的臉，戴著單片眼鏡。他手裡拿著一根樂隊指揮棒，四周簇擁著一群軍官。他不斷舞動指揮棒，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向右。

我情不自禁，違心地念了幾句禱辭：「Yisgadal,veyiskadash,shmey raba……願他的名字受到讚美和聖化……」我的心就要迸裂，就要直面死神……

我們在樓房的背陰處打盹。泥地工棚的黨衛軍肯定在撒謊：奧斯維辛算得上是一座療養院……

沒有地板，只有天花板和光禿禿的四壁，我們的腳陷在泥土裡。

「不對，」聽上去那人很生氣，「不是五十，而是四十。明白嗎？十八歲和四十歲。」

第二天早晨，「老資格」的囚徒們沒有粗魯地對待我們。我們去洗漱，領了新衣服。有人給我們拿來苦咖啡。

晚上，我們躺在簡易床上，有時哼幾段哈西迪小調。阿吉巴·杜馬常用深沉、嚴肅的低音講一些令人心碎的往事。

「沒傷著。」他的臉頰上有一個鮮紅的手印。

我提著腰帶和鞋子，在別人的推搡下，來到剃頭匠面前。他們用推子把我們的頭髮和身上的所有汗毛剃得一乾二淨。我的頭「嗡嗡」作響，一個念頭一九*九*藏*書次又一次湧上心田：千萬不要與父親分離。

一個黨衛軍朝我們走來，揮著棍子命令道：

我驚得目瞪口呆。我怎麼了？有人當面毆打父親，我竟然連眼睛都不敢眨。我默默地看著，一聲不吭。要是在昨天，我恨不得掐住這個罪犯，把指甲嵌到他的肉中。我怎麼有這麼大的變化？變得這麼快？懊喪噬咬著我。我能夠想到的是：決不能饒恕這個惡棍！父親猜出我在想什麼，他對我耳語道：

「剛從安特衛普押來一批人，明天我就去看他們，他們肯定有消息……」

我們帶著心愛之物從一個地方遷到另一個地方，現在那些東西全都留在車廂里，與我們的幻想一起留在車廂里。

但好像天下所有麻煩都沒有降臨到我們頭上。

沒人提起分離的親人——誰知道她們出了什麼事？但是，我們不再考慮她們的命運。我們沒有能力去思考。我們的感官麻木了，一切都迷霧似地漫漶不清。我們什麼寄託都沒有了！自我保存的本能，自我防禦的本能和驕傲感，全都蕩然無存。我剎那間清醒過來，清醒得可怕。

我們頭一次聽到人話。

突然工棚里一片沉寂，沉寂得令人壓抑。一個黨衛軍軍官走進來，帶來一股死神的氣味。我們盯著他那多肉的嘴唇，他站在工棚中央對我們訓話：

「脫衣服！快！出來！提著腰帶和鞋！」

那天夜晚，我們已經經歷了太多的事情，我們以為沒有什麼事情再嚇唬我們了。但是，他的話還是讓我們心驚肉跳。所謂的「煙囪」並不抽象：它與濃煙一起浮在空中。在這個地方，它可能是惟一具有真實意義的字眼。他離開了工棚，囚頭們進來了，喊道：

從剃頭匠的利刃下解脫出來后，我們在人群中四處尋找朋友和舊識，每碰到一個熟人就振臂歡呼。是的，是振臂歡呼。上帝呀！你居然還活著！

「我，我不餓。」他說。

他每次來，冰冷的臉上都掛著淚花。他總是對父親說：

父親的聲音把我從白日夢中喚醒。

「跑步！」我們開始跑。幾分鐘后，跑到另一座工棚前。

阿吉巴·杜馬說：「上帝在考驗我們。他要看一看我們能不能戰勝卑賤的本性，能不能殺死心中的撒旦。我們沒權力自暴自棄。他要是無情地懲罰我們，那意味著更愛我們……」

我們繼續往前走，離火坑越來越近，坑中的地獄之火烈焰蒸騰。還有二十幾步，假如我想自殺，現在正是時候。我們的隊伍離火坑還有十五步。我咬緊嘴唇，生怕父親聽見我上牙撞下牙的「咯咯」聲。還有十一二步、八步、七步。我們走得很慢，就像一支送葬的隊伍，為自己的靈柩送葬的隊伍。只剩四步了、三步。到了，火坑與烈焰近在咫尺。我聚集起所有氣力，準備突然衝出隊列，撲向電網。在心靈深處，我對父親和整個宇宙道了一聲「再見」。

「太糟糕了，太糟糕了，你沒同母親一起走……很多與你同齡的孩子都跟著母親……」

鈴聲響了，解散了。我們去取晚餐：麵包和麥淇淋。我餓極了，當場大吞大咽。父親說：「你不能一次都吃光，還有明天……」

第三周初，我們的頭兒被撤了，因為他太人道。新來的頭兒凶神惡煞似的，幾個助手都是十足的惡棍。好日子結束了！我們很困惑，不明白是否應當被挑走，與第二批人一起走，那樣或許更好些。

黃昏時開始點名。焚屍隊回來了；樂隊在集中營入口處演奏軍樂；上萬囚徒排列成行，黨衛軍檢查他們的號碼。

大約十點鐘，我們離開樓房，因為有人要打掃樓房。我們沐浴在陽光下，又睡了一覺，精神好多了。朋友們見了面，相互交談，什麼都談，惟獨不提那些銷聲匿跡的人。大部分人認為戰爭快結束了。

我們在冷風中站了多久？一小時？僅僅一小時嗎？還是六十分鐘？

我們就這樣走著。稍遠處還有一條陰溝，是燒成年人的火坑。

我繼續走著，父親牽著我的手。

「不，你十八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