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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拾翠女巧思慶元夕 踏青人灑淚祭前生

第十八回 拾翠女巧思慶元夕 踏青人灑淚祭前生

平兒道:「有個現成的五彩錦幛,好不好?」
寶玉就將「黛梅」、「如意梅」的意思說出來。王夫人笑道:「趣呢倒也有趣,只是天地間的物事兒多得緊,誰也不能全個兒知道。也有在書上的,不知道這個書,就叫不出它這個名兒來。不要原生的有這一種花,你們叫它不出,你倒去查查看。」
黛玉點點頭,倒反笑起來道:「他若果真要迴轉來,除非藉著甄寶玉。」倒把晴雯也說得笑起來。黛玉又笑道:「他若借了甄寶玉回生,倒同你配個對兒。」晴雯不好駁回她,只笑嘻嘻地說一句:「我算什麼。」黛玉登時悟過來,眼圈兒就紅了,就啐了一啐。忽然窗外一陣風,將一竿竹枝吹折了,倒嚇了一跳。晴雯便說道:「夜深得很了,你聽聽鍾上的響,已經子末丑初了。」黛玉道:「今夜的夜雨倒也配景,索性坐到天色明了,替他寫這篇碑文出來。」晴雯道:「前日寶二爺說姑娘從前燒去的詩稿,二爺一篇篇都補全了。」黛玉道:「你也知道的,我從前做過的他都見過,也不知他怎麼樣全個兒地記了去,抄出這幾本來,就連改香菱的詩也抄在裏面。別人也罷了,也該替寶姑娘一同抄下,偏又不抄。幸虧寶姑娘不在心,若揭起短來,磚兒能厚瓦兒能薄。況且閨閣中筆墨,原不許傳揚出去,寶玉也枉費了這個心。」
黛玉道:「我要瞧鸚哥,南海去也瞧一個,要這撈什子做什麼。你那個撈什子有什麼鎖兒鎖住了,真金真玉配得好不過,又要什麼佛了仙了。那仙佛說定的仙佛話,配金配玉好不過呢。」
黛玉口裡倒反說道:「我倒不是這樣想。」
寶玉笑道:「不過顰卿兩字,也是我起的便了。」
黛玉道:「沒有它也不被你拖下苦海去。」
湘雲笑道:「你們也糊塗得很了,誰看見鶴肚子里會點起蠟來,這不是煮鶴了。真正笑也要笑死了,統是一班孩子的說話。」寶玉道:「好妹妹,你這個玩兒實在比人家不同,我就很愛它,怎樣再飛只鶴燈兒給我瞧。」
寶玉笑道:「沒有這個金魚兒,你還瞧得見這個鸚哥么。」
寶玉笑道:「名是牽了,卻沒有道出姓來。為什麼呢,只為你的貴華宗出了一位和靖先生,已經把這個梅花兒佔去了,若是道著姓,怎麼能夠分別了它。故此牽了名,也配上個淵明『菊茂叔蓮』的意思。不過他愛的是一種,就還他一個名。你我葬的花兒誰也辯不出多少種數,現在這個梅花誰也辨不出什麼香,故此又加增了一個『如意』的名號,也只算人家的別號兒。你且評一評配不配?不過我的葬花辛苦全個兒隱在你身上去了。」
黛玉笑道:「既這麼著,怎麼不也弄出一個替聲字兒,又要牽名道姓的?」
寶玉笑道:「事情呢沒有什麼事情,有一件好得很的玩兒東西在這裏。」
寶琴道:「配什麼顏色?」
黛玉只點點頭,又仰著頭看。王夫人、寶釵、平兒也來了,也盡著地瞧瞧聞聞。大家詫異,說:「這個花到底算個什麼名兒?」
寶玉笑道:「我別的學問兒統不如你,只這點子強些。」
黛玉道:「這也是必該的,我們這個大觀園背後,到那裡也很近了。明日聽說老爺太太們統要往城外掃墓去,咱們何不借一個踏青的名兒約了姊妹,大家開了後園門出去踏青。也預先約過,各人各自的結伴攜壺,不必聚在一塊。我就同著你再帶了柳嫂子到你墳上去祭你的前身,也只當我奠了自己的前生。你也再替這個現身就這冢左近揀下一塊地土,定下了一塊壽域,倒替五兒立一塊碑,叫寶玉作一篇碑文刻上去。你將來百歲過去了,仍舊將這個現身還給五兒。我們這番話只告訴寶玉、柳嫂子,統不告訴別人。你說好不好?」黛玉這番話倒把晴雯說得快活起來,便道:「這麼著,我可不滿心滿意了。不是姑娘這麼說,我倒也想不起來。」
王夫人道:「太素凈些。」
眾人正在說笑著,黛玉忽又想道:「寶玉這會子不知傷得怎麼樣,一定尋曹雪芹去了。他回來見了這盞燈,不要又觸起他的傷感來,可憐見的。他心裡頭千回萬轉,也不過為了我一個兒,就從前的許多傷感害病,也只為了我一個。我們而今一塊了,他還時時刻刻想起許多分離的苦況來,實在也可憐見的。我而今卻有一個法兒,索性連各色各樣的通紮起個花燈來。再不然連魚鳥人物一總也扎它幾盞,橫豎元宵也近了,趕著試燈日,從上房起直到大觀園,各到處掛滿了,連樹頂上也掛些滑溜兒扯將上去,等寶玉愛熱鬧的,盡數地暢暢意兒。我記得從小兒在南邊的時候,也見了多少燈,這些下路的燈兒全個兒通買了掛在運司衙門裡,那蘇州的紙割剝燈也蠢呆,單算常州的扎彩燈兒最有趣。
畢竟牆外喝採的是些什麼人,要知端的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黛玉道:「罷了,你我的苦也差不多了,通是死死活活過來的。我倒也厭這個血肉之軀。從前若將我這個身借給你,留著五兒,倒也兩全其美。」晴雯道:「咱們算什麼人,真箇依了姑娘所說,這榮寧兩府還有重興之日么?良大爺若不為著同氣的分上,還肯這樣么?」
黛玉道:「為什麼你不自己起上個花名兒?」
寶琴笑道:「我偏要扳它一大枝拿去供在瓶里。」
黛玉道:「只許你們小子們逛便了,我明日還騎了牲口出去打一個小圍呢,你瞧著罷。」
寶玉聽得駭呆了,只管跌著腳,就奔出去,一直地到了樹底下。果真一樹綠蔭,毫無一花一蕊,就出神起來。想著這樹花本來開得稀奇,但自索性沒有開出來也罷了;怎麼樣芳霏馥郁開這一天,就叫花神收去了。可憐見的,不知林妹妹還傷到什麼分兒。況且這樹花應著了林妹妹迴轉來的祥瑞,若是這樣開落的快,我同林妹妹相聚的緣分,也恐有限的光陰。」
眾人又走到紫菱洲,看見一座鞦韆架子。寶琴道:「咱們園子里立了這一座架子,也只聽見玩過一遭兒,咱們今日何不上去玩一玩。」原來這座鞦韆架子著實的華麗,本身豎架是朱紅金漆描金雲龍,橫架是油綠彩漆描金雲蝠,一色的五色軟絲彩絛,挽手攀腰統是楊妃色,豆綠色的交椅繡花綢,映著這幾樹垂楊,飄飄漾漾十分好看,怪不得寶琴高興起來。眾人齊聲說好。李紈便道:「琴妹妹,這個卻使不得,一則怕腿軟了掉下來了不得,二則也著了涼,三則我們前日出去踏青,人家瞧見了,也不知是誰家的內眷。而今玩這個,牆外有勛戚瞧見,人家子弟們瞧見了便要傳說開去。咱們真箇要玩兒它,也有一個法兒,只叫梨香院這班女孩子過來,也不要強她,只叫她們會上去的上去,她們打也打得好,我們只在底下看,豈不好呢。」
湘雲道:「也耀著太陽。」
寶琴道:「咱們就罰他東道賞這個花。」
黛玉、寶釵都說:「正是呢。」
黛玉笑道:「寶姐姐,你不知道晴雯又公報私仇么?」眾人連忙問她。黛玉笑道:「這九*九*藏*書事也巧,可可的王善家的偷了那府里的首飾,轉輾變錢,弄到晴雯的丫頭手裡。被晴雯認出來送過去,那府里連人送過來,被晴雯發出去打了四十,還革了半年的月錢。」眾人都笑說:「爽快。」
眾人爭先到樹底下一看,湘雲、邢岫煙、薛寶琴還高興得很,走上山子石攀著個樹枝兒。急得寶玉東趕西趕,口裡急急地道:「好人兒,大家只瞧瞧聞聞,再不要折它下來。」
素芳、晴雯、香雪連忙看了,說道:「很好地在裡頭」。就拿過來送與黛玉細看。只見這一朵花果然可愛,香也香得緊,黛玉只管點頭出神了一回。黛玉忽然地叫著她們將紙條兒卷著鐵絲,尋出極輕的綢子,配了盤兒內的花顏色,一會子就紮起一盞梅花燈來,也細枝細梗地扶從了些枝葉,又將金粉筆勾出花莖,真箇好看,就下了帳子在錦帳中間掛了,點將起來。這貂帳綉衾之間點起這盞綠萼梅花的燈兒,實在可愛,連床前小香几上的一瓶紅綠梅也分外好看。這一盞燈旋旋兒的,倒像飄出些香氣來。黛玉同紫鵑、晴雯等看了十分歡喜,連柳嫂子、老婆子、小丫頭們統叫來看看可像不像,眾人都說像得了不得。
黛玉笑道:「是了,除了曹雪芹先生只怕沒有別人。」寶釵、李紈也笑嘻嘻地點頭。王夫人道:「真箇的,你就寫個字兒去問一問。」寶玉就采了一朵花,飛跑去了。王夫人叫道:「慢慢地走,看栽了一跤才好。」
黛玉笑吟吟地道:「我也不會想。」
黛玉、惜春便知道她有什麼變法兒,就說道:「是了,人靜了自然有得看的。但則是我們過去看,還是拿過來?」湘雲道:「在這裏看就是了。」
眾人就扶了王夫人下來。商量著擺席在什麼地方,也有說在花下的,也有說在樹外岡子上的。寶釵說道:「花下太近,岡子上太涼,再支起幛子琰也沒有法兒。依我說,不如在池子那邊曲亭上,你們大家瞧瞧,可不見個全身兒。還更好呢,你們看池子里定得那麼樣,我們到那邊望著,還替它添一幅喜容兒。」王夫人、黛玉都說好。黛玉笑道:「舅太太,今日賞我做個東。」王夫人笑道:「一定的。」黛玉就傳蔡良家的告訴去:「今日通不拘什麼,只要各人面前擺各人愛吃的物事,也不拘樣數。」
寶玉笑道:「林妹妹又猴急了,大家愛看這個花,所以這樣。而今正正經經到了這裏,大家不看花,倒先說起笑話來。你們真箇地瞧一瞧,到底像這樣的花瞧見沒有,你們再聞一聞。」
黛玉仔細地望一望,便道:「那是一叢樹林,傷它做什麼?」晴雯哽哽咽咽地道:「可憐見的,那就是晴雯的墳墓兒,晴雯的前身就葬在那樹底下。」黛玉聽了,也就忍不住地滾下淚來,說道:「可憐見的,怪不得你這樣的傷。但是你雖則苦了前身,還虧了這個五兒,才有了今日的你。我若是同了你一樣,也葬在地底下去,一樣的地底下,還要葬到南邊去,今日就回不過來。」黛玉說了,自己也十分地傷起來。晴雯倒反來勸黛玉,黛玉倒傷個不了。晴雯道:「姑娘,我總想到自己墳上去走走,雖不能見著地底下的枯骨,也還踏著自己棺蓋上的地土。」
湘雲笑道:「多也沒有了,一兩盞只怕還有。你們不要性急,只替我瞧著看吧。」正說間,只見櫳翠庵內果真又飛起兩盞鶴燈,一大一小,子母似的,也上上下下舞了好一會,也往空里去了。寶玉道:「再叫幾聲更好。」
晴雯也嘆道:「自從咱們圓聚以後,天天聚在一塊,這種光景也不能不嘗些兒。」兩個人正在灑淚磋嘆,那雨益發點滴得厭煩起來。黛玉道:「這種光景只有兩句唐詩『垂死病中驚坐起,暗風吹雨入船窗』說得像。」
晴雯也滴淚道:「姑娘說得很是了,我若沒藉著五兒妹妹,怎麼還有這個人兒。你不是我媽,誰是我的親媽?」
黛玉也就接手抱過來,對著他玩了一會兒,就埋怨起寶釵來道:「寶姐姐,你真箇的太高興了,這點子孩子,也不顧著天氣,你就抱過來,叫我心裏怪痛他。」
黛玉道:「我本來不知道,倒是晴雯趕來告訴的,我就趕來了,也是才到這裏,你們不要怪。大嫂子也不要學著他們取笑我。」
寶玉笑道:「是的了,你不會想就是了。」
兩個正在閑談,那雨聲一陣大一陣小,只是連綿不絕。到了臨晚的時候,那竹葉上的綠光益發射入玻璃內,連女牆的苔影也映了進來。兩個正在納悶,忽聽得蠟屐之聲,只道是寶玉回來了,哪曉得是李瑤從寺里回來,齎著寶玉的一封字兒,問太太奶奶姑娘們好。李瑤交代明白,就去了。黛玉、晴雯便點起燈拆開觀看。原來寶玉也因雨天在寺中納悶,晨鐘暮鼓鬧得不清,便揀一處僻靜僧齋,將五兒的墓道碑文作起,一脫了稿,便趕緊眷清,寄與黛玉觀看。黛玉便讀道:蓋聞生也如寄假焉,必歸。桃根梅干,猶開同蒂之花;鳩距鷹拳,僅變化生之性。他人入室,哀莫甚於借軀;招我由房,幸孰深於附體。雖凌波洛浦,不留影于江皋,而隕涕峴山,必正名于陵谷。此芙蓉神之晴雯女子之必還身於佳人柳五姐也。昔者張宏義借軀李簡,不返汝陽;朱進馬附體蘇宗,頓醒彰郡。他若桐城殤女,東西門俱認雙親;晉元遺人,新舊族曾添兩子。爰及淮陽月夜,驚瞟持燈;上蔡風晨,欣觀解竹。寧少見而多怪,可近信而遠微。當夫玉煙化盡,珠淚拋殘。積長恨于泉台,杳難遘覿;叩傳音于蓬閬,祗益荒迷。就使玉簫再世,韋郎則鬢髮絲絲;倘教徇情終鰥,倩女則離魂黯黯。今乃死如小別,珊珊真見其來;可知生是重逢,栩栩如醒于夢。又且眉稍眼角,具肖平生;即與刻范模形,無差阿堵。以此先天之巧合,完彼後世之良緣。彼無恙也,雙適故人。子慕予兮,一如夙願。古無似者,斯足奇焉。茲者節屆禁煙,人來釃酒。酬卿何處,自借枯骨以代生身;償爾有期,自表白楊以營生壙。姑娘墓里,不必以一美而掩二難。蘇小墳前,自當以三尺而分兩兆。此日獨留青冢,魂歸即依我前身;他年相見黃泉,屍解共歸全造化。等逆旅之同還,奚索浦之抱憾。誓言返璧,莫愴遺珠。原期同穴,難分一體之形;爰泐雙碑,共志千秋之感。某年月日怡紅院主人賈寶玉題並書。黛玉看完了,只管點頭說好。晴雯也接近著瞧,黛玉又一字字講給她聽,惹得晴雯只管掩淚,晴雯道:「難為了寶二爺作出這一篇碑文,五兒也不虛生一世了。」
這裏眾人就商議怎麼樣地賞它。寶釵道:「要賞它,先替他遮個花幔兒。」
寶玉真箇地就喜喜歡歡坐在炕上瞧著她畫,也幫了她寫些顏色尺寸的字樣。這榮國府、林府兩邊,一眾姊妹就無夜無明地紮起花燈來。到了十一二兩日,漸漸地齊集起來,你來我往,大家瞧著評著,著實地賭賽,就把東西牌樓的燈市也比下去了。李紈扎的是美人紡織課九_九_藏_書子圖、秧歌車水圖,一樣的轉著桔槔踏水。薛寶琴扎的是孟襄陽踏雪尋梅。邢岫煙、李紋合扎的是四回西遊記。李綺扎的是吳王採蓮。探春扎的是沉香亭李白醉酒,又一隻船燈,是東坡赤壁。惜春扎的是唐帝游月宮。喜鸞扎的是陶朱公三遷。喜鳳扎的是麒麟孔雀。香菱扎的是挑燈覓句,又是梁鴻舉案圖。紫鵑扎的是四柿如意。晴雯扎的是彩雲籠月。香雪、碧漪、青荷合扎了一盞鳳穿牡丹。香雪扎了個瓶梅。入畫扎了個五色羅浮蝶。碧月扎了個獅子滾繡球。翠螺扎了個二龍戲珠。吳新登家的扎了個聚寶盆。單則是史湘雲、平兒不扎。寶釵也叫鶯兒、麝月們扎幾個一卷書、黃金印、壽鶴蟠桃,哄哄芝哥兒。只有賈環扭住了彩雲幫著她扎些馬蹬。還有黎香院的芳官、齡官一班女孩子同些小丫頭們扎了些魚燈、滾燈、獅象兔鹿虎豹燈、小紅鞋燈、香袋燈、關刀月斧燈、大方勝滿池嬌,大的小的不計其數。這黛玉是個為頭的人,心裏總要出人頭地。先扎了兩座郭汾陽慶壽,題上一個「世受天恩」的匾額送到賈氏宗祠、林府家廟裡去。再扎一座裴晉公的綠野堂,送上賈政王夫人。又打聽寶釵、平兒不扎,寶釵外送了一座李鄴侯童子朝天圖,把個寶釵喜得了不得,連忙用暖帽罩好了芝哥兒,自己抱過來道:「謝你的奶奶。」
黛玉正想到這裏,李紈、寶釵、探春、惜春也過來告訴這一樹花不見的光景。黛玉只是笑吟吟地,並不回言,只拉了她四個人揭開幔子去看這一盞燈,也將盤兒內的花比著看。四個人都說有趣得很。黛玉也將要扎燈的玩意兒說出來。探春連說有趣。寶釵笑道:「我們不會做扎燈匠兒,我只等你們扎完了,我現現成成地瞧,遇著我愛上的挑了去就是了。」
黛玉道:「我那裡有一頂魚白綃露水梅白地幔天帳,配不配?」眾人都說很配。就叫柳嫂子、林之孝家的支起來,果然映得好看。李紈又與王夫人商議,紮起大紅綢飛球,並富貴不斷地曲欄杆,八角圍著。不知怎樣的傳開了,賈政、賈璉、賈環、賈蘭也來了,都也稀奇了一會方去。王夫人等卻就山子石上鋪墊子坐下,看他們編這個欄杆。忽見寶玉笑嘻嘻地趕上來,道:「書上呢也不知有沒有,不過曹先生說並沒有。咱們再問什麼人,再查什麼書,不叫它黛梅、如意梅,叫它做什麼?」
的套曲兒,擊雲羅,吹橫笛,拍板小鼓,十分應了節奏。到了後面,四人又聯臂上去,打起蝴蝶會來,這樂器就單用絲弦鼓板,越發的裊娜娉婷,仙仙可愛。眾人正在打得有趣,只聽牆外有許多人喝采起來。慌得李紈立時立刻叫這班女孩子下來,連忙樂器也一齊叫住了。眾人一定不肯歇,李紈決然不肯叫她們再玩。黛玉、寶釵、寶琴等再三的問她,李紈只說:「外面的人兒看著不雅相,不要疑心到我們身上來。不好再玩了。」
寶玉便笑著道:「罷了,我就怕定了你。」黛玉啐了一啐。這時候漸漸近了清明,到了寒食禁煙。寶玉等聚些相好,騎著小川馬出去遊玩。黛玉也約了姊妹,大家走到山子上邊,遠遠地望些春色。黛玉就走到最高處,便是凸碧堂。只見晴雯獨自一個人扶在欄杆上,凄凄惶惶地只是個拭淚不止。這黛玉日在錦繡叢中,綺羅隊里,喜孜孜地長久沒有傷心;又且晴雯近來也諸事滿心足意的,王夫人以下也都待她到二十分,還有什麼煩惱?黛玉只怕寶玉小孩子性兒又有什麼委屈了她,就悄悄走上去挨著她,拍她的肩兒道:「晴雯妹妹,你這會子還傷什麼?」
就有王媽媽、麝月、晴雯、素芳接過手抱回去了。賈璉那邊也送了一盞和合雙劉海。還送一座西王母群仙奏樂與薛姨媽。這瀟湘館中掛的燈,一座是十六面的畫紗絹馬燈,寫出一匾,是長江萬里圖,從岷山導江,一直到三江歸海,一段段的人物故事,都用頭髮絲銅絲兒做出各樣活動的機關,這是黛玉從小在南邊,憶著南邊的意思;一座是五真遠祖圖,全用西洋法,五官都自活動,裝點出這些列仙出身得道的光景;一座是淮南王拔宅飛升,雲中雞鳴犬吠,那些雲霞人物活動不用說得,連雞犬也叫出雞犬的聲音來。到了十三晚上,先是賈政、賈赦等同姜景星、林良玉、曹雪芹、程日新、白魯等,先衣內眷迴避了,細細地各處進去看過。到了瀟湘館,看見這些巧燈兒,益發新樣,就坐將下來。白魯一面看,一面說道:「瞧這樣的好燈,主人家不拿出酒來也不配。」
只見櫳翠庵里三四隻白鶴兒燈飛出來,飛到半空里,迴翔飛舞,隨後又有三四隻跟上去。末後有一隻老鶴,直上去,口裡吐出五色霞光。這八隻鶴就跟著它舞。把閣上眾人都驚得呆了。湘雲就走到欄杆邊揮一揮手,只聽得半天里一陣迴風,飄下些笙樂之聲,那一群鶴飛到雲端里去了。黛玉、惜春只怕湘雲也上了天,連忙拉住她,說道:「你真箇的是個仙人兒了,鶴也被你召了來。」
黛玉嘆道:「寶玉呢原也實心,不經這一番風波,也不見得他的心腸。」晴雯道:「可不是呢,從前姑娘迴轉過來,還那麼著執意,又磨得他死去活來。」黛玉嘆道:「這也是前定的磨折,誰還強得過頭上這個天。咱們在此聽雨凄涼,他在僧寺里也不知怎麼樣的孤棲呢?」
探春道:「白亮的最好。」
寶玉笑道:「我不拘什麼,只想隱在你身上,我就樂了。你我誰還分得出兩個人來?」黛玉眼圈兒紅一紅,就啐了一啐。兩個正說著,只見探春、寶琴、李紋、李綺、邢岫煙、紫鵑、鶯兒、晴雯一群地走上來。探春道:「好呀,寶哥哥你們有了好花,只同了林姐姐瞧,瞞著我。」
晴雯道:「若說是有人去采它,不要說太太那麼著愛它,誰也沒這人敢去采它。就算有人去采,這花,哪裡採得這樣乾淨。我們大家瞧過它,這棵樹高得那麼樣,怎麼樣上去的,況且橫斜里許多枝梗兒,凌空去礙著山子石的,斜到池子里去的不知多少,誰還能夠去采它。」
黛玉笑道:「怎見得?」
晴雯只是哽哽咽咽的。黛玉又再三地問她,晴雯拭了淚,將手遠遠地指道:「姑娘,你瞧見那個地方么?」
話說黛玉聽見埋香冢上開了奇花,頭也不及梳,只挽了一個懶雲髻,披上浩然巾,護上貂鼠,就同寶玉從山坳內穿過去,沿池轉過石洞,一級級走上來。果然這棵樹生得古怪,曲折天矯,宛如舞鶴翔虯。葉兒也似桃非桃,似李非李,似杏非杏的,只覺得繁陰瑣碎。這開的花十分奇怪,深藍深碧二色最多,也有淡將去像翡翠玉的,也有轉變做紅白黃紫各色的,花如盞大,好個大千葉的梅花兒。近前去嗅著香氣,也辨不出什麼花香。黛玉、寶玉正在詫異,只見地下落了一朵翡翠色的,黛玉拾起來,心裏想道:「顏色嬌到這樣,倒該一些香也沒有才配得過呢。」就嗅了一嗅,果然像生花似的沒九*九*藏*書一些香。又想道:「只有梅花的幽香還配這朵花。」又即有了梅花的香韻了。寶玉笑道:「妹妹不要疑惑了,你的心裏我都猜著了。不過我同你兩個人前前後後葬了無數的花在這地底下,它這地下的精英融結不散,迸做了一枝透出地脈來。譬如天下才人一生偃蹇,潦倒終身,轉世去定要發泄一番;也如倩女怨魂,回生現影。因那樣發起,自然就這樣開出來。但只是與我無干,總因妹妹而起,也就有妹妹的許多精神助著它。而今且替起一個雅名兒,叫做黛梅,也叫做如意梅,不知可還配得過?」
眾人只道拿過來,就擺些小碟兒吃酒等著。看差不多人靜了,史湘雲道:「你們果真要看我這個燈,大家上閣去。我這個燈點得很高,你們要瞧,要往閣上頭望去。」眾人真箇的依了她,同到閣上去望著。櫳翠庵里靜悄悄,只怪她說謊。史湘雲用指頭指著說道:「你們且瞧一瞧。」
柳嫂子也就轉悲作喜地謝了。他們三個人恐怕眾人尋了來,便依了舊路走回去,同著李紈、探春、寶釵等一齊回到大觀園來。大家高興看見那些小孩子放風箏,你喧我嚷十分熱鬧。一群人也走得乏了,便各自散歸。恰好寶玉等也踏青回來了。寶玉正在瀟湘館等黛玉,看見黛玉進來,便笑道:「你們也玩得太高興了,竟微服而行起來。你便衣妝雅淡,總也認得出來。」
黛玉就叫香雪取出來。寶玉趕著地瞧它,也要了顯微鏡細細地瞧它兩面的篆字,真箇活潑得很。寶玉連聲說道:「有趣。」晴雯也走進來,大家說說笑笑。晴雯過來瞧這個金魚兒,說道:「本來今明兩天是下水的日子。」寶玉就叫晴雯取出來,仍舊給黛玉掛好了。寶玉還去瞧瞧,說道:「實在有趣,真箇的稀世之寶。我這一塊玉只是個呆的,誰有這個靈勁兒。」
寶玉想到這裏就水也似地流起淚來。又走近樹身邊,盤桓撫摩,忽然轉悲作喜道:「我也糊塗了,花兒雖然落盡了,好好的樹本身兒原在。你果真的應了林妹妹,林妹妹也就同了你百歲長青。無不過樹到花開吐艷,也如人的密愛私情。我想林妹妹這個人,雖則艷如桃李,卻也冷似冰霜;雖曾共枕同衾,也只如賓如友,比這個花的光景,也就差不多,何嘗不妖嬈香馥,卻不許姿意流連。比方起來,真箇一毫無二。但是從前葬花的時候,彼時同泣殘紅,而今連一點紅也不見了,不知她傷得怎麼樣在那裡。我想出她的心,我就該去勸勸她,只是越勸慰越傷心,便怎樣呢?我只有倒反躲過她,等她傷定了再去。只是我的心事,除了林妹妹還告訴誰?」
黛玉笑道:「誰怕你,我也會學了老爺拿些穢物淋了你,怕什麼。告訴你,現有真鋼實貨的史真人在家,我只要告訴了他,盡著地破你的邪道。」
寶玉說:「很好」。就叫人一面傳知黎香院,一面向綴錦閣鋪設,也叫人往林府取家生。隨後便是薛姨媽、邢夫人、王夫人等領了一眾姊妹各處地逛,一路兒看到瀟湘館來。這時候林良玉那邊的清客們只在大觀樓上,一套清曲一套十番。那黎香院的女孩子也分了兩班,在綴錦閣、藕香榭兩個清曲細唱。大觀園的樹林上都掛起各色各樣的燈,連池子里也用木板漂著魚燈、鴛鴦燈、鷺鷥燈,也有小燈船唱著採蓮歌,合著洋琴鼓板放些小焰火。真箇的七華九彩,綠焰紅輝;結綵分四照之花,沉香吐三珠之樹。只有櫳翠庵里掛幾盞素玻璃燈兒。那些小丫頭只管拿了些各色的魚燈、鳥燈成群結對地往山子上下繞過去穿過來,遠遠地望去,不見人走只見燈行。那些樹林上綠光也分外地可愛。這些太太姑娘們盡著說說笑笑,吃果子喝茶。寶玉一個人就樂壞了,東跑西走,拉著姊妹們,批評這個那個。王夫人只說不要鬧乏了。黛玉、寶釵笑道:「他本來叫一個無事忙,這會子的忙不用說了。只是你也體諒著太太的惦記你。」
寶玉道:「你真箇不要,我為的是你心愛的東西,費了多少勁弄來的呢。」黛玉也想不起,就拉住了寶玉搜他。寶玉笑道:「搜是搜不出來呢。你果真的要它,你只許了我也拿金魚兒游給我瞧瞧。」
寶玉笑道:「罷了,一班拐騙的僧道,弄的隱身障眼法兒。你這揭我的短,你再這麼著,我就弄出從前的隱身法來,暗地裡捉弄你。」
寶釵笑道:「林丫頭,太太也順了這個花名兒。」李紈、探春一齊道:「太太就順著這個花名兒也有理,咱們今日不是來看花,通是看你了。」
姜景星瞧得太太們也要來瞧,不便在此喝酒,就說道:「要喝酒,寡酒不中用,若是個尋常的按酒也配不上這個燈,而今且將好茶來喝了。咱們叫寶兄弟好好地備下了好的,咱們明日晚上大家約定了到這裏對著燈月痛喝他三更天。」
蔡良家的答應了去。把這寶玉喜得了不得,黛玉也就樂得很。不多一會,擺設妥當,眾人都到亭子上來。芳官、藕官、齡官、蕊官等也只隨身裝束,帶了琵琶、洋琴、小箏、鼓板、洞簫六件,唱個小令兒伺候,只在亭背後小套間內等著。這座亭子本來起在水面上,旁有翠竹高梧蔭著一棵大耐冬,對面山子上無數的亂峰,曲徑盤旋,翠螺重疊。這一棵黛梅樹巧巧地對著亭子上倒影池中,又映著綠幔紅欄,飛香送艷,兩旁各種的樹木,恰如侍從奴婢圍著夫人。黛玉心裏好不快活。這裏王夫人、寶釵、李紈等盡著評論。黛玉卻只是一個人暗暗出神,千思萬想地想著道:「我從前葬這個花,原只有寶玉同調。就作的那首哭花詩,也只有他傷心。今日我與他果真圓聚,自然這些看花的,也只好算他一個人是同心人兒。也奇得很,人也會轉過來,花也會轉過來,這些姻緣莫非前定?」
寶玉就喜得跳起來,道:「好妹妹,你弄的玩意兒實在出人頭地的有趣。我而今也幫著來扎,同她們去劈這些竹片兒。」急得黛玉拉住她,說道:「寶玉,你不要淘氣了,你那麼著我就不弄這個玩兒。我告訴你,這些樓閣人物花卉誰耐煩編他,不過打個稿兒,外面傳些扎彩匠,叫哥哥那邊的清客相公們教著他扎,也快也好,我們不過斗筍接縫地裝起來就完起來了。那邊大嫂子、姊妹們通是這樣。她們老婆子、小丫頭們鬧的不過是些粗玩意兒,由她們鬧去,扎得成扎不成隨她們便了。真箇的你也同著她們鬧去,你只好好地坐在這裏,瞧著我打這些稿兒。」
眾人聽了,都高興起來,道:「這麼樣有趣,咱們而今馬上就幹起來。」黛玉道:「咱們也不用約定,各自各的憑個意兒扎出來,大家賽個巧。」探春也喜,就同李紈、寶釵、惜春去了。也去告訴了眾姊妹,又叫入畫、秋雲去約了喜鸞、喜鳳。這裏眾姊妹就各自各地無般百樣扎將起來。卻說寶玉悶悶地走到曹雪芹那邊,談了半日,用了飯,方才回來。不知黛玉傷到什麼分兒,到底傷定了沒有,就一直地往瀟湘館來。只見滿桌滿https://read.99csw•com地統是些銅絲兒鐵絲兒,青黃色的竹絲竹片兒,麻絲麻線也料了無數,這柳嫂子、老婆子、小丫頭子都拿把剪刀在那裡削這些竹片。寶玉詫怪得很,問著她們,都只嘻嘻地笑不肯說。寶玉走進屋裡,只見黛玉坐在炕上,炕桌上鋪了好些紙兒。黛玉拿著筆,在那裡畫什麼圖兒似的。近著去看看,也有樹木房屋人物各色各樣的花樣兒。問著她,也只笑笑不言語。黛玉就跨下炕來,拉寶玉進幔子里,指給他看,說道:「瞧瞧這個就懂得了。」
湘雲只笑著,黛玉寶玉便問惜春,惜春道:「實在沒有,早早晚晚一同的,並沒有什麼燈兒。果真有了,它便不掛,我也會掛起來呢。」眾人便說湘雲哄他們。湘雲笑道:「哄就哄罷了。」寶玉又再三地央及她,湘雲便笑道:「就紮起來,也要好一會子,我已經叫人扎去了。你們要看,總要人靜了才有。」
晴雯道:「死呢,也不過那樣,咱們兩個人通算過來人。不過死者倒也渺渺茫茫,隨風逐露,那活的人傷心起來,才難受呢。你想想,咱們這個寶二爺倒也沒有死過,那半死半活的光景也難為他,也只好算個迴轉來的罷了。」
寶玉道:「你在想什麼?」
湘雲笑道:「算著時刻點了走線有什麼奇,順著風兒也會舞,我倒沒有聽見什麼笙樂之聲。」眾人差不多被她瞞過了,只有黛玉、惜春知道她不肯露相。眾人便收拾了各色的燈,只玩這個洋燈兒。一日黛玉正在閑坐,忽見寶玉走進來,望著黛玉只嘻嘻地笑。黛玉問他:「笑什麼事情?」
寶玉道:「我就拿來給你。」寶玉就跑出去,一會子走轉來,說道:「來了,來了,就掛起來吧。」黛玉便走出來看,只見竹林上掛了一個金籠,就是從前這一隻綠鸚鵡。黛玉真箇喜得了不得。鸚哥望見了黛玉,就叫道:「林姑娘,林姑娘,林姑娘來了,我想得你好,快給我洗個澡兒。」黛玉就叫素芳、香雪快快地替它洗澡。寶玉笑道:「我今日下衙門回來,走到西華門瞧見它,我倒不在意,它就叫了我的名兒,我就下了車瞧它。它就念起詩來,可不愛它呢。也不知誰偷出賣給他,這個店是一個花兒店,給了他三十兩銀子,才給我提過來。你說不孩氣了,不要玩兒的了,真箇不愛玩兒它?瑤兒你拿了去,賞給你吧。」瑤兒也只笑著。黛玉笑道:「你也沒有說明,我怎麼不愛它。」
寶玉就與黛玉商議:「等這一樹花謝了,咱們再就這樹根上埋了它,仍舊將各色各樣的花近著它再埋一冢,等它再發起一樹。黛玉笑道:「好好,你把滿京城的落花兒籠箍籠掃將來埋了,就有這樣的花塞遍這個大觀園呢。告訴你,大凡天地間可驚可愕的事情,每不常有。也就如人物一般,千古來有幾個西子、太真?有幾個謝靈運、李太白?這靈光透露統不過一點兒。它這一樹花,我還很嫌它開得多,只該開這一朵呢。」
黛玉也灑淚道:「晴雯妹妹,你曉得你的墓草已青,真身已壞。你而今重新完你的夙願,你不肯忘了你五兒妹子,你便要孝順你這個生身的媽。柳嫂子,你也不要傷了。譬如你心疼的女孩子做了地下的晴雯,也沒有我這個金魚兒,真箇的同那個晴雯一樣,也不如有了這一個五兒。難道這個女孩兒不是你自己親生的皮肉?」
兩個人就約定了。到了第二日,果真姊妹們大家約定,也只隨身衣服,並不打扮。這大觀園一班姊妹們一齊開了後園門,出去踏青。正是禁煙時節,掃墓人多。古人有贊這寒食的詩句,如「萬井閭閻皆禁火,九原松柏自生煙」,又如「雲淡古原青草短,風吹曠野紙錢飛」之類,也不可勝數。只是一路上桐花半白,李萼微紅。絲絲弱柳低斜拂水面之風,陣陣飛桃歷亂度朝陽之影。又是些吹簫搖鼓賣餳糖兒的,又是孩子們嘻嘻笑笑放風箏兒的。大家走著這幾條淡青的路徑,轉過了好多樹竹籬笆,倒比得大觀園內覺得幽雅閑曠,耳目一新。姊妹們也有閑望的,也有采些草花兒的,也有看那些掃墓人村的、華麗的。獨有黛玉、晴雯瞞著眾人悄悄走到晴雯墓上去。柳嫂子也提了壺跟了上來。看見這些松樹也不過一人高,間看些冬青古柏。樹林深處顯出一座石碑,碑面題著「芙蓉神晴雯女子之墓」,旁寫「某年月日賈寶玉題」,後面碑陰上刻的是寶玉所作祭文一篇。黛玉、晴雯就感激寶玉不已。轉過去便是晴雯的墓了,也收拾得很整齊,也圍了好些夙草根兒。晴雯、黛玉看見了,只管灑淚,兩個人都澆了酒,化些經捲兒。晴雯真箇的依的黛玉,一字兒並著插下標記。後來真箇地立了佳人柳五姐的碑,刻下寶玉作的碑文。柳嫂子也倍覺感傷,說著:「林姑娘,我現現在在有這個心疼的女孩兒在這裏,苦的不是她的真氣兒。」
黛玉笑道:「寶姐姐,你從來是個道學人兒,到了這個上反要佔便宜,我就限定你扎一個寶丫頭出來,果真扎得像,等寶玉挑了去罷。」寶釵道:「你們看林丫頭,始終嘴尖舌薄的,我不撕她的嘴不算我。」寶釵就要去擰她,慌得黛玉連忙討饒,道:「寶姐姐,饒了我吧,我再不敢了,等我講這個扎燈的有趣給你聽。」李紈、探春、惜春也勸道:「真箇的暫且饒了她,等她講這個扎燈的巧勁兒。」寶釵方才放了手。大家慢慢地坐上,黛玉就說道:「你們統沒有到過南邊,不知道常州的扎彩燈有趣呢。也有豳風圖燈、月令燈、十愛燈、千家詩燈、二十四孝燈,我最愛的是庚亮愛月、陶淵明愛菊同那爆竹聲中一歲除,許多山石花樹。一家人家開著門看煙火,也有奶奶們、姑娘們、小孩兒,還有人貼著半幅春聯,也有放炮仗的小廝們。他這些奶奶姑娘,也打扮的華麗,提著個小手爐兒,真箇活龍活現的。我就掛到清明時候還不除下呢。」
眾人都說好,就將上好的茶喝了。杭三泉兄弟兩人就說道「咱們喝了這個好茶,洗亮了嗓子,咱們就今日晚上同黎香院一班教師女孩子大家賭賽過叫百齡好不好?」
這榮國府的玩燈,一直鬧到土地生日。寶玉只是一天天地巴著天晚,要點起這些燈來。一日天晚了,大家點起燈,史湘雲也來看,黛玉就說道:「雲妹妹,你本來是愛玩的,怎麼這樣素凈起來?就算看不起塵世的繁華,你知道麻姑仙人也曾擲米成珠呢,你何妨遊戲遊戲?」史湘雲只笑著。黛玉、寶釵、寶玉、探春再三地央及她。湘雲笑道:「也等人靜了,給你們玩意兒瞧瞧。」眾人都詫異起來,道:「你原來藏著什麼燈兒在那裡。」
寶玉一面地想,不知不覺就尋曹雪芹去了。這裏黛玉聽見晴雯等的言語,料著寶玉心上定要傷感一番。黛玉心裏非但不傷,倒反說道:「很配。」原來黛玉、寶玉兩個人卻又各自不同。寶玉只愛的繁華熱鬧。黛玉只喜的幽靜凄情,雖則現在的光景富貴無雙,卻也心凈神閑,仍舊一塵不染。所以聽見這一樹花忽然地花神收去了,便說read.99csw.com:「這才是天宮仙府的奇花兒,要這樣開落才配呢。」就叫素芳:「你快去瞧瞧,咱們盤兒內的一朵花不要也走了。」
黛玉正想到這裏,史湘雲就走過來,笑笑地拍著黛玉說道:「姻緣前定,呆做什麼?」黛玉嚇了一跳,明知她仙機隱約,也不便說破她,只是大家聽歌喝酒。到底天氣正冷,席散也快。寶玉、黛玉就回到瀟湘館來,寶玉便將黛玉在亭上所想的話一樣地說出來。黛玉又奇了一奇,想道:「寶玉真正算得一個知己,怎麼我的心這樣他也這樣。」
寶玉笑道:「好,益發強得了不得了。林妹妹,你快快地打圍,我就跟著你做一個馬夫,瞧准你打幾個蜂蝶兒回家吧。」倒說得黛玉笑了。黛玉坐下來便將晴雯掃墓的話告訴他,也贊他的碑文好得很。將晴雯立願要等自己過世后,將現身還給五兒,並要寶玉另替五兒立碑的
湘雲笑道:「這是張姑娘送親,又響又亮了。而今憑你們千方百計地弄巧賭強,我不過用個西洋法兒,你們就說是仙法兒。這樣看來你們的巧思兒也有限。」眾人只是不信,便跟了湘雲下來,黛玉、惜春只緊緊地跟著,湘雲笑道:「你們當真的不信,再叫你們看小玩意兒。」就叫翠縷去將床底下一筐的紙團兒搬過來,真箇的翠縷就搬過來。眾人看一看,只是各色各樣的紙團兒,不信它有什麼奇處。湘雲就叫丫頭們兩人拿一個都往院子里站著,教他們一同地點著了。那些紙團一會子鼓滿起來,一齊飛升上半天里,就如十幾個月亮呼風疾走,好些時方才不見。這就是湘雲留下的洋燈兒,眾人驚奇不已。湘雲便將一個遺下的拆開來,講這配的法兒,說是在先的鶴燈也只是這樣的。黛玉道:「怎麼樣那個群鶴兒會舞呢?」,「那笙樂之聲又是何處來的?又是誰在庵里點的呢?」
黛玉笑道:「舅太太不要理寶玉胡鬧。舅太太是玩寶玉的話兒,姊妹們就搭到我身上來了。」
李紈道:「嫌它上下一樣的。」
王夫人笑道:「大姑娘,寶玉也很是呢。」
話說出來。寶玉大喜道:「是的了,是的了,這樣處分也對得過五兒了。」
黛玉想了一想,笑了一笑,就說道:「起這個名兒倒也算得,虧你。」
黛玉只嘆息個不了。兩個人真箇的坐到天明,將寶玉做的碑文寫了出來,袖了去與寶釵看。寶釵也說很好。方才同眾姊妹往上頭去。可可的天雨不歇,直到第七日散花謝將方始晴明。賈政十分喜悅,完了功德,帶了寶玉、蘭哥兒一同回來。寶玉便到黛玉、寶釵處議論泐碑一節不提。寶玉為的踏青不暢,又約了景星、良玉出去清游。李紈、寶釵也因天色初晴,濃桃可愛,約了眾姊妹一起到沁芳亭賞玩。恰好王夫人又往薛姨媽家去了,姊妹們更暢意玩笑,也有拿了釣竿兒釣魚玩的,也有採花攀葉尋些香草的,也有撲蝶的,也有蹲在池邊撩水荇的,也有攜瓶汲水供花的。李紈、寶釵、黛玉、湘雲也乏了,只將手帕子鋪在太湖石上坐著瞧她們玩兒。便有小丫頭送上點心攢盒來,也只就著各人心愛些的吃些。只見這些桃花,也開得茂盛極了,一團一簇,十分嬌艷,有些開得早些的,卻被雨打壞了,太陽一烘,經風一吹即紛飛如雨。就這花雨里映著這些姊妹們,愈覺風韻。姊妹們一面玩兒,一面也撲去身上的花片,無一個不盡興地玩兒。也有掉了手帕、香串香囊的。探春在那裡指點各房的小丫頭,各人將主子的物事兒檢點。黛玉只管點頭,寶釵卻觸起一件舊案來,便笑道:「好不要又弄到抄檢大觀園起來。」
眾人都說好。李紈就叫人去傳了芳官一班來,都是麗線繡花衣褲,踏著花鞋。齡官、藕官、艾官、葵官都說會的。當真的四個女孩子就站上去系好了。那班女教師就同芳官送起來。也有許多的名兒,套花環、盤龍舞鶯、梭穿百花、丹鳳朝陽、雙仙渡海、一鶚凌空、側雁字、一帆風,各樣地打將起來,真箇翻翻有落電之光,飄飄有凌雲之志。也使雙枝笛吹著「霓裳舞衣」
正在議論,傳說太太回來。寶玉、黛玉便同眾姊妹來到上頭。不多時賈政也便回來,說明日要帶了寶玉、蘭哥兒到鐵檻寺去祭奠賈敬。就請齊了四十九位高僧,做功德超薦亡人。到了次日清晨,賈政、寶玉、蘭哥兒便一同去了。賈政因為公事多不能守在寺里,便叫賈璉在家照料,將寶玉、蘭哥兒留在寺里住宿,按子午卯酉隨班行禮,自己不時往來。到了第二日,可可的天色陰陰,下起雨來,一連三日雨點不絕。黛玉為的寶玉不在家十分納悶,獨自一個人挑燈獨坐,悶了幾個黃昏。雖則一日幾遍,人回報平安,心裏卻十分記掛。又為的同晴雯上冢回來,默默地傷了好些時候,覺得坐立不寧,就約了晴雯來挑燈閑話。那雨點一聲聲滴在竹葉上,聽得人厭煩,又是檐前風馬兒趁著暗風叮噹不絕。兩個人就前前後後地說起舊話來,也滴了好些眼淚。晴雯道:「五兒呢,原也傷心,真箇的俗語說『白白地做人一場,枉自為人在世,』哪比得林姑娘你這個真身真氣呢!就是我呢,也有一件缺陷,好好的父母血氣,追不上自己的真身。」
說完了,就將拾起帶回的這一朵,叫素芳揀一個白粉定暗菊的盤兒,少少兒盛些水,將這朵花養在盤裡。寶玉聽了黛玉的一番議論,十分嘆服。這裏兩個人方在商議,等這樹花謝了,也好好地葬它在埋香冢上去。誰知第二日清晨,紫鵑、晴雯、素芳、碧漪、香雪等一齊進來,說道:「昨日這一樹的花兒,開也開得實在奇。咱們今日趕早地上去瞧瞧,一朵花兒也沒有了,采也采不到,這樣乾淨。天開出來,就天收去了。」
黛玉笑道:「金魚兒昨晚上在水盂內的,這會子正要撈起來。你只要拿出什麼好的來,我就將金魚兒游給你看。」
李紈笑道:「林丫頭、寶兄弟,你們這兩個真正的該罰,有了這種異樣的好花,也不告訴人,只許你兩個人私情密約地悄悄地這麼看?你們還不知道,連上頭統知道了,敢則也同了寶丫頭來看。」
那鸚哥洗完了澡,抖抖翎毛,跳上架子,將嘴兒琢刷了一番。這素芳就去喂它,鸚哥也乖得很,略飲了幾口水,就念起「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依知是誰」來。直把個黛玉、寶玉笑得了不得。瑤兒也便出去了。寶玉笑道:「咱們瞧金魚兒罷。」
史湘雲、惜春、李宮裁、香菱也來了。湘雲道:「好個林姐姐,你們只是一對的人兒看這樣好花,不過我同大嫂子、惜妹妹不配看,就不告訴我一聲兒?」
黛玉就叫他拿出來。寶玉只是笑著不說。黛玉道:「也沒有什麼奇,我也不要什麼玩兒東西,不像你那麼孩子氣。」
急得寶玉只是打恭作輯。眾人一齊詫異起來,說道:「實在奇怪得很,這個花算什麼花?這樣香也算什麼香?」
寶玉笑道:「查也不用查,單隻要問一個人兒,這個人說沒有,只怕查也不中用呢。」
晴雯道:「這總也見得他的心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