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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有意義的生活 - 高考後五個月(1)

最有意義的生活 - 高考後五個月(1)

到桌子上,我把他的傻事告訴B和C他們聽,說:「傻哦。」他們也笑了一通。A臉通紅,埋頭吃漢堡,又是小熊維尼的樣子。太好玩了。
每張桌子旁邊都站著四五個人等座位,面相很兇的樣子。A帶我一直一直走,最後,在餐廳角落的一張桌子邊,我們找到了正在篤篤定定吃漢堡的B和C。
我們四個人一起朝外灘方向走。天已經完全黑了,可是一點沒有天黑的氣氛——路上都是燈,連天上好像也都是燈,店全開著,店裡店外人山人海,整個城市都亢奮得要命,男的女的戴著彩紙做的亂七八糟的帽子走過去。A和C很快就走到我們前面去了,與我們擦身而過的時候,A側頭說:「你看呀,所有的人都朝外灘走。我們今天苦了。」B說:「怕什麼?」C湊過來,一半對我,一半對B,說:「襄沒城這傢伙要求很高的。走路要看心情好不好、高興不高興。」A伸手打C,叫他不要瞎說。C瞥了他一眼,跑到我們的另外一邊,離他遠遠的,繼續說:「不能下雨。太陽要不大也不小。天氣要不冷也不熱。路要不遠也不近。去的地方要有意思,但也不能太有意思。一起去的人要不多也不少——當然還得這幫人要合得來。再就是他自己心情要好……」他還沒有說完,A就把他硬拉到前面去了。我和B已經笑瘋了。
離零點還差二十分鐘的時候,我們大家都站定了。是A提出不要再走來走去的建議的,他說,再走來走去,我們要被別人罵的。D撩撩袖子,說,那最好了,大家那麼開心,不打一架怎麼行?我馬上說,好的好的,那最好了!我們都是一副鐵了心胡鬧的樣子,伸出腿在人堆里踢過來踢過去,一人踢一腿。A走到我面前,說,好了好了,好了呀。伸手摸摸我的頭。我做個踢他的動作,實際上沒有踢到。突然之間,我失去了踢他、跟他胡鬧耍賴的勇氣,我定定望著他的眼睛——也許只不過是半秒的時間,但是我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我明白……於是我悲傷了起來,悲不自勝——我為什麼不悲傷呢?在我們的身體裏面,在我們的生命裏面,有一些多麼好的東西正在流逝啊!我為什麼不悲傷呢?就要流盡了,就要沒了……只剩下二十分鐘而已……我望著A,悲傷得搖搖晃晃,A暗暗把我的手很慢很慢地握了握,幫助我不要立刻讓眼淚流出來。親愛的人。
她轉過臉看著我,伸出另一隻手,摸摸我的頭,說:「解頤,真的,別那麼相信我。那算不了什麼。」她揚起頭看看在燈光的無情驅逐下逃得很遠很遠的天空,嘆氣,說:「你也該醒醒了。」
A和C在前面停下來。C跑過來問我們想到哪裡去。我們說不知道呀。他問不知道是哪裡。我就大聲問還站在前面的A,不知read.99csw.com道是哪裡?A雙手插在口袋裡,面對我們,筆挺站著,像棵樹——他說,你們好好商量。C說,聽到沒有?好好說。B在一邊,有點虛弱的樣子說:不是已經到外灘了嗎?別走了。
為什麼我要在講述1999年12月31日夜晚到2000年1月1日凌晨那段時間里發生的事之前來講這個鬥雞眼的故事呢?我也說不清楚。也許僅僅因為,它們都是那麼傷心的事情吧。
1999年12月31日的傍晚,我和A離開復興公園,就到外灘去。在路上,A說:「要不要現在去吃晚飯?估計再晚一點就哪個飯店也擠不進去了。」我說:「不會吧?那麼嚴重?」A說:「你看看路上,現在這裏就那麼多人了,等一會兒到南京東路外灘那裡,肯定擠得要打起來的。」我害怕地說:「真的啊?」A笑道:「咦,你怕什麼?等—會兒和張斕他們會合了,那麼多人,誰敢惹我們?做事要動腦子,懂嗎?」我聽了,看看A,心裏很崇拜地癢起來。
我在取吸管的小檯子前找到了A,就去拍他的背。他回頭瞥我一眼,一手很吃力地端著放食物的托盤,一手拿著一根吸管給我看,說:「這根是藍條子的。我還要拿一根紅條子的出來。怎麼都是藍的。」我聽了他的話,看看他一本正經的面孔,差點暈倒在地上。我捏起一根吸管,在手指間轉來轉去給他看——這種吸管有二藍二紅四根條紋,他看到的全是藍條紋那一面。他一看,二話不說,端著托盤就走了,連背影也流露出認為自己愚蠢至極的懊惱樣子。我拿著兩根吸管跟在後面,一直笑。
C注意地打量了B一眼,問:「幹什麼?你不舒服嗎?」B說:「我有什麼不舒服?」說著一笑,面孔中間那一長條光亮暈開了一點,彷彿一陣穿堂風從她臉上吹了進去,把遮掩她魂靈的長窗帘掀開了。C又打量B一眼,扭頭朝A走去。走不了幾步,他折回來——我吃驚地發現,他的表情相對幾秒之前第一次回頭那會兒已經完全改變了。好像根本沒意識到我就在近旁,他用一種被怒火壓得直不起腰的聲音對B說:「你可不要這樣。」
我一直在想,除了我們之外所有的人都是誰?想到最後沒有想下去,忘了。我握著B的手,心裏也很興奮——就是為2000年即將到來以及我們幸運地沒有被封在外灘之外而興奮——但是因為B的原因,我的興奮像個木頭人一樣,一牽一牽的。我興奮得不大舒服。B其實也挺興奮,也是為了和我相同的原因。她的興奮被又濕又涼的失戀捂著,悶悶的,即將斷氣的樣子。
於是我們就到麥當勞去。裏面已經是人山人海,工作人員忙得前胸後背兩大灘濕的。A皺著眉頭說:「嚇人哦。read.99csw.com」我說:「怎麼辦?」他好像沒有聽到我說話一樣,伸直脖子往餐廳深處看,接著非常開心地笑起來,說:怎麼辦么,就要看我們自己的本事了呀。」說著就拉我朝裏面走。
我有那種心痛的感覺——就是過去的再也不會回來了,再也不會發生了。一去不復返了。
於是A、C、D、E都走到前面去,亂鬨哄地擠成一團。F也一定要跟上去,一堆男的里只有她一個女的,穿著米白的衣服跑過來跑過去,樂得不得了。B說:「你看呀,已經半年了,她怎麼一點也不變的啦?」「你說誰?」我問,「杜霜曉啊?」杜霜曉是F的名字——起得有點太清凈了,連她自己也覺得不襯自己這種人。B說:「唉。杜霜曉是厲害呀。」B的臉看起來濕濡濡的,白、涼、軟弱沒有表情,好像一碗冷粥。
B笑了笑,把掉到臉上的頭髮甩到一邊去,說:「你想好了。隨便你怎麼想,想了也可以說出來。你為什麼總是膽子這麼小呢?」
麥當勞餐廳里在放節奏很激烈的音樂,轟得人頭要裂開了。我說:為什麼他們總放這種
我有一段時間一直在裝鬥雞眼,不知是因為這個樣子可愛呢還是因為這個樣子好看,或者是有別的什麼原因,反正我就是一直喜歡裝。那應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得我都記不真切究竟是什麼時候。大概因為我缺少裝鬥雞眼的天分,我學了很久也裝不好,最後好像是碰到一個親戚家的男孩子,裝鬥雞眼極其熟練,我得了他的真傳,再假以時日,終於學會了。於是我特別興奮,整天裝呀裝呀,裝個沒完沒了。可是我爸媽都有點反對我這樣,我在家裡一裝他們就數落我。他們說不出什麼能成立的理由,就是心裏很彆扭所以顯得極其蠻橫不講道理。我媽有一次說,下雨天做鬥雞眼,就斗不回來了。我聽到以後特別怕,可是到了有一次下雨,我還是忍不住做了一下。當時心情緊張得要命,好像在拿自己的下半輩子做賭注——不過,結果還是斗回來了。從此以後爸媽的絕對權威就宣告消失。
她叫我不要相信她。我不由想起很久以前,A對我說過,叫我不要和劉舒美那麼要好。我到現在還不知道為什麼A會這樣說,但是此時此刻,我反而更緊地抓住了B的手。
B正好面對我們,看見我們之後,一直笑眯眯的,不動聲色。C背對著我們,很遲鈍的樣子,什麼也不知道。我們站在他背後看了一會兒,欣賞他把番茄醬塌到薯條上,慢條斯理地,塌得非常均勻,塌完之後,他就把那一根根紅通通的薯條塞在B嘴裏。C在大家面前總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即便傻也傻得有紳士風度,現在看到他這種行為,真是天底下最大的洋相。我靠在A身上,竊竊撮撮窮笑八笑,九九藏書C居然一點也沒有發現。B吞食著薯條,也一聲不響,好像是特意要C出洋相。於是我從他背後伸出手,搶過他剛剛塌完番茄醬的一根薯條,吃掉了。
我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愕然瞪著她。瞪了一會兒,才想起來問:「你和張斕啊?」她說:「是的呀。」這個時候,我們到了外灘。
隨後B的神色模糊了,似乎她的精神一下子從冰山墜落到沼澤里。她整個人都掉了下來、冷了下來。她的肌肉鬆弛下來,於是臉上糊裡糊塗地出現了幾許笑意。她依舊望著C,但是眼睛已經灰了。片刻,她說:「我沒有這樣。」說著笑笑,笑得我在一旁都要哭出來了。C的臉色也掉了下來,面孔又白又干,輕聲嘆著氣,說:「你不要這樣……」
我還是握著她的手。她的手軟得一點骨頭也沒有,在我手裡就像攥了一塊濕毛巾。我說:「可是剛才在麥當勞,你們不是很好的嗎?」
窗外天開始擦黑了。B說:「我們要快一點。等一會兒說不定外灘要封起來的。」我擔心地問:「真的要封?」B發急道:「啊呀,你這個人怎麼不動動腦子。難怪襄沒城總是要說你。人太多了,不是要掉到黃浦江里去的嗎?」我恍然大悟地點頭,說哦——。真的,B和A都是腦子那麼靈活的人。沒有他們,我可怎麼辦。
大人和小孩都是很奇怪的:大人會為這種事大光其火,而小孩又會為這種事哭得如此傷心。從此以後,我再也不做鬥雞眼了。
A去買吃的,C去上廁所。B趁機湊到我耳邊說:「你看坐在我們旁邊那兩個中年人。」我斜眼一看——果然是一男一女夫妻模樣的兩個中年人。B說:「他們坐在這裏,看到我和張斕,恨死了。現在再加上你們兩個,他們要把晚飯全部恨出來的。」我笑又不敢大聲笑,小聲問:「你怎麼知道?」B說:「看出來的呀。不要太恨哦,恨是恨得來——」於是我又斜眼看了看那兩個人——果然是一副氣鼓鼓的模樣,板著面孔,一直在悶頭吃東西。我轉過頭對牢B,兩個人偷偷摸摸地笑起來。
C滿臉驚愕的憤怒,轉過頭來,看見我和A,愣住了。隨即,我們三個人一起大笑起來。C氣鼓鼓地質問B:「你為什麼不告訴我?!」A說:「咦,幹什麼?不是挺好的嗎?」我在旁邊附和著A說「是呀,不是挺好嗎?」C氣得臉都綠了。我和B笑得纏在一起,分都分不開來。
不知道為什麼,這個晚上我總是沒有機會和A好好說話。
我往前看看C。他們一大堆人,走得很快,在人叢里時隱時現。外灘的氣氛已經強烈到了一定程度——像A說的,隨時可能有人在你身邊打起來。那麼多燈照著我們的腳下和我們的頭頂,世界顯得不黑不白,到處閃著跳過一團、一團、一團的光,水平read.99csw.com地飛快地從你眼前滑行過去,隱約留下一條黏膩的痕迹,彷彿到處飄著粉紅色的痰。我還是一直地握著B的手——她的手這這會兒又變冷了。我說:「舒美,你和張斕怎麼了?」
最有意義的生活 - 高考後五個月(1)
走出麥當勞的時候,我和B在前面。A趕上來對我說:「怎麼樣?我有種感覺,就是會在這裏碰到他們兩個。」說著,指了指我身邊的B。B看看他,對我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這件事是以我哭得稀里嘩啦而告終的。有一次,我又傻乎乎地跑到爸媽房間里,對牢他們做鬥雞眼。誰知他們馬上狠狠罵了我一頓。我有點悶住了,不知道他們憑什麼為這種無關緊要的事情來罵我。我先是依舊嬉皮笑臉,一直嬉皮笑臉到訕訕的,最後實在掛不住了,就哭起來,越哭越傷心,哭了整整一夜,夢裡也在哭——那是我從小到大哭得最厲害的一次。
A走過來丁。幾乎是與此同時,有人分別在B、C和我的背上拍了一下。我們三個都嚇壞了,扭頭一看,是D、E、F兩男一女——那也是我們高中里要好的同學。C臉色一變,笑道:「你們人倒蠻齊的嘛。」F說:「你們還要齊嘛。」說完自己先大笑。D說:「哦喲,剛才我們還在說,那麼多人,多半是找不到你們的。誰知一來就看到了。可見我們幾個人是要好呀。」A笑眯眯地說:「是的呀。今天很順利的嘛。」E搶上前,說:「看上去我們明年都要發財了。」F在E頭上一敲,笑道:「是呀。我們等一會兒趁你不注意,把你殺了,順便劫財劫色,我們不是都發財了嗎?」E啐道:「呸!你是女的呀,要劫色,當然你首當其衝嘍。」大家都笑了,B在我身邊,好像也笑了幾聲。
「我不敢想。」我說。
B望著前面的A和C,問我這是不是真的。我說:「張斕說話真是喜歡誇張。」B笑眯眯的,無限愛憐在心底的一副樣子,說:「噯,是的呀。不是他特意要誇張,是養成習慣了。不誇張的話,他說話會憋住、塞住,要說不出來的。」我打量著B,不知不覺地走過了一幢一幢又一幢解放前外國人造的大石頭房子。我挽著她的胳膊,於是緊了緊自己的手臂,讚歎道:「舒美,你和張斕真是好!好死了。」她一聽,好像憋不住的樣子,笑了出來,說:「像好的樣子嗎?」我點頭。她沒有說話,扭頭去看路邊大房子的黑影。靠近外灘的地方,房子大門前總是停了許多高級轎車,來頭很大的樣子。我也隨著她去看那黑洞洞的大門、大門後面像晃動在酒瓶里的門廳、門廳後面沉默不語的舊電梯。她突然說:「你還記不記得初中的時候,大家都傳說外灘附近有個老太婆,專門喝紅衣服小姑娘的血?」我說:「記得的呀。那年國慶節,我們都https://read.99csw.com不敢到外灘來。嚇死了。」她笑笑,笑容飄忽,好像為了什麼很沉醉。緊接著她又問:「我們看上去真的很好嗎?」
「你沒有看出來嗎?」
我本來還以為可以一生一世不停地做鬥雞眼,一直做下去的。誰知道一切結束得那麼早。我想起來了:好像沒有哪個正常的大人會喜歡做鬥雞眼,可是有那麼多小孩在做鬥雞眼——那些小孩後來都到哪裡去了呢?如果有人來問我,我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因為我也曾經以為自己可以一直不停地做鬥雞眼,做到做不動的時候為止。
A說:「你們倒坐得很開心。可以讓給我們坐坐了呀。」C說「幫幫忙哦,我們兩三點鐘就坐在這裏了。否則怎麼可能坐到位子?你以為我是超人啊?」我說:「是的呀。你們兩三點鐘就坐在這裏,一直坐到現在。你們坐得累不累?和我們交換一下呀。」B笑著站起來,說:「好吧,就讓你們坐坐,坐一會兒再換回來。」C於是也站起來,順便在A的頭上打了一下。
B從頭到腳哆嗦了一下——她的身體對這句話的反應強烈得超出了我能夠理解的範圍。她抬頭直僵僵地瞪著C,C也瞪著她。一群和我們年齡相仿的人唱著歌走過去了,每個人都回頭看了他倆一眼。在泛光燈的渲染下,他們兩個人看著就像一對冰涼的鬼魂。B的臉錚錚發亮,彷彿一面破碎鏡子里的倒影。她的眼神殘酷蕭索,望著C就好像他站在非常非常遙遠的地方——她失去盡頭地望著他、失去呼吸地望著他。我突然意識到,她的手還握著我的手,不知從何時起變得滾燙——我從來沒有碰過那麼燙、燙得果真要燒起來的手。
外灘真的有很多人,比白天還要亮。B隨便看了幾眼,說:「你看好,等一會兒到九點,肯定要封路了。」我的眼光膠在她身上。我發現她的臉非常蒼白,白得有種透明的感覺,滑膩膩的,彷彿魚肚皮那種顏色,只有臉中間一長條是亮的,其他部分全部沉在青灰里。我忍不住說:「舒美,你怎麼這樣瘦?」她說:「真的啊?是光線的緣故吧。」她來拉我的手,說:「真好,你手那麼曖和。」我抓著她濕涼的手,抬頭看了看路邊被照得白亮亮的一排大樓——想起來了,大概是泛光燈的緣故。
所有人都很激動——包括我們以及我們不認識的那些人,包括那些終於打起來的人。到九點半的時候,A轉過頭對我說,喏,警察已經把所有路口封起來了,這下他們進不來了。我問,他們是誰?A說,他們么就是除了我們之外所有的人。
音樂?」C正好上完廁所回來,在一邊站著,說:「人多,叫你們吃完了快走,不要總是磨蹭磨蹭。特別是——喏——像你這種人,動作慢得要命。」我看看他,又往櫃檯那裡看,怪道:「咦,襄沒城怎麼那麼慢?我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