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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最後要說的一點點話

這是我最後要說的一點點話

可是,高考結束之後的第一個禮拜;我就開始像發瘧疾一樣,一陣又一陣地抽搐著思念我親愛的A。
我腦子裡老是這幅圖景:太陽升起來了,熱還高高地盤踞在天上,沒有徹底地散發開來。細密的小汗粒滲到皮膚表面,變成薄薄一層,頭頂上雪亮雪亮的陽光,像毛毛雨一樣,飄飄洒洒。身後的考場,玻璃亮晶晶的,什麼都很清晰。我們大家站在門外,送考的人和我們輪番握手,一個一個地輪過來。我們笑著,手臂交錯著……
我至今記得,高考的那一天——高考的時候。
A走過來,握著我的手,笑眯眯地說:「好了,給你複習了三個月。三天高考結束,我就可以永遠也不要看到你了。」
我高高興興地對他咧開嘴笑,說:「是啊是啊!」
可是現在,我在太陽底下流著汗。A和我們一一握手,說祝你們成功。
我也有嘆息。我的嘆息是無聲的。或者我常常用一些不相干的事情來出氣。
寫在後面九_九_藏_書的話
2003年11月10日
顧湘是我的朋友。我進華東師大的時候她在上戲,現在我依然在華東師大,而她在莫斯科學習廣告。我們差不多是在同樣的時間開始寫小說,喜歡她的小說的人,往往也會喜歡我的小說,雖然在我看來,我們兩個人的寫作是那樣不同。我是一個文風曉暢的作者,而她則憂鬱、粘稠、優美。我慷慨地把這些讚揚普魯斯特的言辭獻給了她,因為就像任何人都會艷羡自己沒有的東西一樣,我也艷羡她。自然我們兩個人也有相同之處,其中最顯著的一點就是,我們似乎都是那樣的難以走紅。
顧湘喪氣地說:「怎麼辦,我寫不出小說,一個禮拜只寫了四百多字。」我很理解她,因為我正巧跟她一起來到了寫作的瓶頸。我們都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懷揣處|女作的小女孩兒了,寫小說是我們在世間熟習的不多幾個技能之一,如果寫不出小說,就幾乎read.99csw.com像被掠奪了一半的靈魂那樣——不錯,這是值得認真恐慌一番的。
我們長久地交換著目光,好像真的在為永遠也不再見面這件事而由衷高興著。
不說。
顧湘在莫斯科呆久了,變得像一個俄國人那樣親切而絮叨。她長時間地在MSN上面向我感嘆中國網路文學的麻木和庸俗。她不知道,在MSN的這一頭,我正糾纏在一堆令人慚愧的媒體俗務當中不能自拔,而難以抽出哪怕五分精力來,同她兩相唱和。於是她嘆息道:「我現在太空閑了,我的空閑助長了我清談的習氣。」我笑道:「你是一個女羅亭。」
吳虹飛說:「每一位天才總要到長大之後才發現自己的平庸和夢想的艱難。」此話甚真,不由讓我將她引為知己,儘管並未見過她一面。我們已經不是當年的十七歲天才少女,沒人再原諒我們疏懶,有時則有人懷疑我們狡猾。近日讀到E.B.懷特的一段話,喜不自勝,覺得再也沒誰九九藏書能如此精鍊地概括我生而為人的一切苦惱了,所以就拿來放在結尾。他說道:「如果這個世界僅僅是勾人的,那就不用費神了。如果它僅僅是挑戰性的,那也問題不大。糟糕的是我每天早上起床都會被改良世界的慾望和享受世界的慾望搞得不知如何是好。」
俄國的夏天來到了,我按圖索驥,回憶屠格涅夫的小說片段,關於樹林、花園、天空。在這中間,我要強硬地插|進一個莫斯科大市場的畫面——這是顧湘向我描述的,她打零工的地方。她打的零工不錯,一切順利,然而卻令她很痛苦。她說,其實不適合工作不是我們的天才,而是我們的缺陷——為什麼別的人都能做,偏偏我們就不能做?可見是缺陷。與此同時,我正在上海,為了我的媒體工作而煩心不已,乃至痛哭流涕,懷念著當初無業時的悠閑時光。這方面我們是能相互安慰的。當沒有工作的時候,我們滿腦袋想的只有工作賺錢;當有了工作,我們又總九-九-藏-書是想辭職不幹。寫不出暢銷書,而又厭惡勞動,這是在小心保護我們的文學理想之外,我們不能不面對的現實生活。
《我愛陽光》是我的躊躇滿志之作,現在我已經很難全面還原當時的心境了。我只知道五年前的許佳聰明、純情、有理想、不夠好看,像大多數高中生那樣,沒見過什麼世面。在我一生當中的大部分時間,我都很羡慕那些見過世面的人。我在這方面的想法其實至今也沒改變。我羡慕那些只聽到酒吧的名字,就知道它們確切位置的人;我羡慕那些了解外國風土習俗的人;我羡慕那些會討價還價的人。這是我崇拜海明威的原因之一。我的口味參差不齊,除了海明威之外,我也常常被一些華而不實的東西所吸引。我深深為自己性情的不純粹而自卑,但是同時我又相信不純粹是人所應該有的正常特徵,因而常常懷疑一些顯得過分純粹的人的真實性。
我站在那裡,望著A。他的樣子還是和三天以前在瑞金路上https://read.99csw.com一樣,可是現在卻令我忐忑起來。三天以前,瑞金路金色和藍色的黃昏裏面,他氣喘吁吁地站在我面前。對我微笑,摸我的頭,拍拍我的面頰,把我抱在懷裡——我好像完成使命了,可以就這樣待在瑞金路的水底,咕嘟咕嘟地讓水泡往天空冒上去,然後,靜悄悄的,不說話,什麼話也不說。
晃眼的太陽底下,我們大家站在考場的外面,在我們的周圍,還有很多很多的人,還有張先生在跑來跑去。A他們一幫直升的人來送我們。他們站在我們面前,笑嘻嘻的,祝我們考試成功,還說著笑話。
END
許佳
E.B.懷特寫了《夏洛的網》、《小老鼠斯圖爾特》和《吹小號的天鵝》。小時候他讓我歡喜,現在也還是讓我歡喜。但願有朝一日,我成為他那樣的人。
現在再叫我回過頭來,講講《我愛陽光》那時候的事情,對我而言這顯得有點荒謬。有誰會讓你回憶五年以前的你自己嗎?我覺得類似的事情也許只會發生在審判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