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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秦庾(2)

第三章 秦庾(2)

我使勁點點頭。我那麼使勁點頭,其實不為別的,只因為我那勞什子的心坎里,忽然湧起一股該死的感激。李老師這個人,不管怎麼說,也是個很好很好的人,我不想傷了她的心。我記得作弊被抓住之後,我和樊斌兩個人留在教室裏面等待查辦,李老師跑進門,一徑來到我跟前,劈頭一句話就是:
「你呀,以後少對他提什麼長腿妹妹。」董智威接著說。
教室里的氣氛緊張不到哪裡去。大家好像都不把會考放在心上,反而對再下個禮拜的期末考試存著點小心。今年會考制度又改了,變成以及格不及格論處——那總該及格的嘍。
可能吉吉也是這麼看我的。不知為什麼,我很在乎吉吉的想法,即使她從來不願意告訴我她有什麼想法。這大概是由於我很相信她吧。我明白她一定不會騙我。她根本什麼也不告訴我,她又怎麼騙我呢?即使樊斌騙我、董智威騙我、趙鷗騙我、李老師騙我——即使人人都騙我,吉吉也一定不會騙我。她是我世界盡頭的保護人,我分明看到她又近又透明地坐在我的對面——她怎麼會騙我呢?我就是被她給我的這種很近很近的感覺打動了,我就是被她給我的這種很透明很透明的感覺打動了,才會走過去把一切都告訴她的吧?除了她,其他人都離我那麼遠。我這倒霉的人。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猛地一句話跳進了我的耳鼓:「時間不早了,去準備上課吧。」
「是不是?是不是?」
我無法相信。我無法相信那些話是她說的。她透明的眼睛、她透明的聲音、她坐在那裡安分的動作——可她卻說了那樣一番話!好像我是一個孬種。可怕的是,我認為她有道理!世界那麼大,難道沒有比我更混賬的人嗎?也許我早該承認自己是個孬種了,我自己常常這麼稱呼自己。從小我就是這麼回事,我把貓咪叫做「針筒」,因為它老抓我——現在我當然明白,它抓我是因為我惹它惹得太過分,可那時我就一味地把它當成不講道理的混賬東西;我把「針筒」放到書包里,想要帶它上街,為了好時時觀察它,我把書包翻過來背在前邊,貓咪和我的肚皮隔著一層牛津布,熱乎乎的,不停地動,動得我肚子癢兮兮癢兮兮——其實那個時候,街上的大大小小肯定把我當神經病處理,可我還不知道。「針筒」走丟了也好,要不然,說不定我一直到現在還跟傻子似的把書包往前背著,活像個倒霉的孕婦。瞧我都幹了些什麼呢?吉吉說得真對。只是我決不能承認她對。我不是有意要這樣的,我不是有意跟自己過不去——只有白痴才會有意跟自己過不去。我不是有意的九*九*藏*書,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有意的。
「你怎麼這樣刺|激他?」
「你不覺得他不愛聽嗎?他根本沒什麼長腿妹妹嘛。」
「用功點。」
我無法相信,吉吉說完她的「隨你的便」之後,就徑直走到門口——在老地方、同一個時刻、同一個情景,她忽然站住,頭微微一低,隨後猛地轉過身來,優雅而輕巧的動作使得她的衣角自由自在地飛揚了起來。她帶動著周圍的空氣,在正午暖洋洋的陽光中,形成了光彩熠熠的金色螺紋線。她調皮地把手背在身後,露出手裡一本書的粉色邊緣,接著出人意料地莞爾一笑,飛快地回頭走掉了——她走路的樣子飄飄欲仙,叫人忘記她用腳走路。
對,我可不是昏頭了。我不想傷李老師的心,可還是傷了她的心;我不想騙爸媽,可我還是不能不騙他們;我不想這樣粗暴地對待王海燕,可我還是忍不住厭煩她——我可不是昏頭了。不過我自個兒琢磨著,我昏頭是很久以前就開始的,我壓根兒從一生下來就昏頭昏腦。但我保證我不是有意的,不是。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有意的……
他死纏爛打地搖著扇子跟了過來。我對他這種無賴簡直膩煩透啦。我就知道,他接下來肯定要說:「得了。」我真不明白,世界上怎麼會有他這種人。他明明知道我討厭他、不願意回答他的問話,卻偏偏死氣白賴地纏住我要我說這說那。他這類毫無自知之明的做派,其實也實在叫人佩服。我深深地相信,要是我沒有表現得對他如此膩煩的話,他壓根兒不會趕在我身後嘮叨個不停。可我沒這倒霉的涵養,一看到他我就渾身沒勁。
李老師並沒什麼要緊的話說,無非是要我好好複習,爭取期末考試考好,會考也考好,不要再弄出什麼是非來——我可真不希望她仍然這樣關心我。我偷眼打量著面前這張不知是誰的書桌——桌子左角放一摞作業本,還有生物教科書,右角擱著個玻璃制的花瓶,還插上一朵紅玫瑰,日子長了,玫瑰不新鮮,花瓣邊緣顯出焦黑來;中間按慣例擺本台曆,忘了翻,還是昨天的日期,空白處寫著:大鳥生日(我兀自好笑,不知這位了不起的「大鳥」算何方神聖);玻璃台板下邊壓著幾張照片,有集體照,有兩三個人的合影,也有單人的照片,照片上那位眉清目秀的是五班、六班的生物老師,也該是這張桌子的主人了;除去照片,還有一張周海媚的海報佔了顯赫的位置,觸目驚心的;書桌的抽屜關著,可是有張紙的邊角露在外面,是關抽屜時不小心弄出來的,https://read.99csw.com看得出寫著「大體上」三個字——大體上什麼呢?我就是砸爛了腦袋也想不出來。
「三加一選什麼呀。」
「李老師……」
「為什麼?提不得嗎?」
我可煩走路啦,老實說。我百無聊賴地往教室那兒走,經過辦公室門口,碰到李老師正巧走出來,我被她截住啦!我真被她截住了。她一見我就說:
我詫異地看董智威一眼,又看走過去的樊斌一眼。我從不知道樊斌這混賬過得這樣尷尬——難怪他要死氣白賴地纏著我這種倒霉蛋,也是我該。可是他也不一定要搞得那麼傻,真叫人看不起——你不認識人家,你就不認識人家唄,幹嗎裝出一副和人家有祖上八輩子關係的樣子,多噁心!不過,說起來,也是我們自個兒樂意看他那種蹩腳的邪魔外道。
李老師不知怎麼,現出十分欣慰的樣子,說:「咦,你不好意思什麼?」
千萬別這樣!千萬!千萬!
「你們這批學生,高三就馬上分班了——你三加一加什麼,想好了嗎?」
我於是跟在她身後,走進辦公室。辦公室里只坐著另外一個化學老師——他是個男老師,長了個尖尖的禿頭,戴副黑眶眼鏡,看人時自下而上,十分威嚴。他教的是五班、六班,據那幾個班的人說,這老師是真叫嚴格,可惜他的姓把他的威風抵消了一半:他姓花,學生叫他「花老師」的時候,總是有意地拉長聲調。他孤零零地佔據著正對門口的那個位置,我走進去時,他抬起頭,自下而上把我瞅了一遍,心裏有什麼老大的氣似的伸出手取過茶杯,威風凜凜地啜了一口茶,與此同時還是不放過我,死死盯住我,盯得我頭皮發毛。我盡量不去與他的目光打交道,跟著李老師走到她的桌子前面。
「你昏頭了,你!」
我怎麼知道誰要害我呢?我怎麼知道去告我狀的不是身邊的隨便哪一個人呢?我知道什麼呢?
「什麼選什麼?」我一眼看到他就煩心,故意裝成聽不懂。
「你選什麼?」我反問道。
李老師桌子上惟一的裝飾品就是個相架,夾著她死去的兒子的照片,她在玻璃台板下邊壓的也全是她那位可憐的兒子從小到死的照片。我就怕她這一手,我就怕她看著我的時候,眼光里老像在說:唉,要是我兒子不死,也正好是你這麼大呀。一個人如果倒霉,就是這樣——全世界有上億個我這麼大的男生,可李老師偏偏認為我像她兒子!我幹嗎要像她兒子?像她那個滿身泥巴的兒子對我有什麼好處?我有父母,我活得好好的,可我非得像她的兒子,這多不公平。
我氣瘋啦——我老實告訴你說,我可真氣瘋啦。有這麼一九*九*藏*書種人,他的好脾氣、好耐性,不會令人愉快,倒是招人討厭,樊斌就是這種典型。我一氣,開口就說:「你別老問我。你還是去問問你的長腿妹妹吧。」
唉,我懂。要是我在哪兒碰見她,她一準說「我正找你」,好像她一生下來就在找我,一直找到現在似的。我知道她是個善良熱情的老師,我也知道她這年紀的人比較喜歡我這種看上去文明禮貌的男生——瞧,我又說「她這年紀的人」了,上回我發現她和我媽一樣大的時候,整整為我媽驕傲了三天三夜,跟李老師比起來,我媽活像個長生不老仙,難怪我爸這麼喜歡他倆那血淋淋的愛情——可她不能老找我呀,尤其在我作弊之後,一看到她我就低頭,她卻像沒事人一樣。人到了她這種年紀,也許都那麼會裝蒜。
她剛才站立的地方,正午的陽光緩緩流動著,螺紋線已然消失,可空氣仍舊閃閃發光。
「秦庾,我正找你。你進來一下。」
我這人可不是發神經病。自從受了處分之後,我老是自言自語的,難怪要發神經病。上初中時,班裡有個人因為作弊被學校處分,可我看他整天精神奕奕,處分簡直比補藥還管用——為什麼我不能像他那樣呢?為什麼我要婆婆媽媽的,一天到晚想著這倒霉的事呢?我不敢保那個初中同學心裏到底難過不難過,但他至少在表面上快活得跟瘋了一樣。我就不行,我根本是什麼都不行。
我正為「大體上」這個懸念苦思冥想,卻被李老師的問話打斷了。「加——」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頭,「化學。」
可他又怎麼知道我呢?別人把我看成什麼模樣,我可摸不著頭腦。
我最討厭他這種親狎的語氣,好像我跟他有什麼倒八輩子霉的關係似的。他湊得那麼近,我連他牙縫裡的菜葉都看得一清二楚,噁心透了。
樊斌本來正在講台前晃來晃去,左手拿本生物書,右手搖著把扇子,看見我進門,他馬上湊上前來,一迭聲張狂地問:「選什麼,到底敲定了沒?」
「我還沒決定。」我說著趕緊逃到座位上。
他居然又好意思說那句話:「我的長腿妹妹就是你呀。」
還有三個人不會騙我。一個是王海燕——她不騙我是為她自己,她老是告誡自己待人要真誠,好像除了真誠之外她別無生存的目標,所以她這喋喋不休地指揮我往東往西干這干那的人,就不會騙我。另外兩個是爸爸媽媽。他們兩個最近對我不怎麼樣,怪裡怪氣,可我相信他們是全世界最模範的爸爸媽媽——他們連相愛的事實都不試圖對我這倒霉蛋隱瞞,他們還騙我什麼呢?他們也許沒什麼了不起,但他們是我父母,我知道他https://read•99csw.com們值得信賴。
他一搖扇子,兩眼往上一翻,得意洋洋地說:「你選什麼老子選什麼。」
這以前我始終昏昏沉沉的,對李老師的話嗯嗯啊啊,一心琢磨著「大體上」,也沒注意別的老師出出進進,一聽這句話,我「騰」地躥起來——我怕我躥得太猛,那個威風凜凜的花老師又抬頭自下而上打量了我一番,接著用紅筆在面前的一本作業本上寫下什麼,像給我這個動作打分似的。我自己覺得剛才太心不在焉,有點對不住李老師的一片好心,就看看她沖我仰起的臉——她仍然坐在椅子上,雖然已經說了這麼些,卻似乎還有話要說。我看著她,想不出該不該說話,不知不覺叫了聲:
「得了,」他跑過來,把整個身子的重量都壓到我課桌上,把我的書角都壓皺了,果然說,「你是不是加化學?」
前面幾排的趙鷗,她會彈鋼琴,學習也是頂頂棒的。可是,我怎麼一定知道,她沒有什麼可怕的秘密呢?
李老師坐下了,挺和氣地吩咐我也坐。我聽她的,乖乖坐到她身邊的一把椅子上。這把椅子放在緊貼李老師書桌的桌前,不知該是哪位老師坐的——看上去大概是個年紀輕的女老師,布置得很乾凈。李老師對我進行諄諄教誨的這段時間里,我就分出點神來打量一下這張書桌。
嗨,我想著,這些事兒實在怪怕人的。原來我身邊的人壓根兒不是我以為的那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每個人都不是我瞧上去那樣。我這麼一想,滿眼看上去都是離我極遠極遠的人。說不定去告我作弊的人就是董智威呢!我怎麼知道他到底是哪回事?他離我十萬八千里遠,我怎麼知道他?
「那個女生……」
我可不是想揍他。不過,他說完這句話倒出乎意料地走了。我鬆口氣。同桌董智威靠在我耳邊小聲說:
第三章 秦庾(2)
要是在近期末的時候,考試的氣氛不怎麼濃厚,那麼學生就是另一種面目。放假之後的日程可以提前來討論討論。據說,劉亞偉又計劃到外地去進行他的什麼「探險事業」了。劉亞偉這種人,平時看看真是愚蠢到家,說出來的話沒勁透啦,一張嘴就是一模一樣的字——他倒確實在說不一樣的字,可聽上去全像一個字——不過話說回來,他在旅行這件事上可真了不起!他曾經沿著長江,走遍了南京、九江、宜昌、三峽、豐都、重慶、宜賓,也曾經打從京滬線一路北上,遊歷了揚州、徐州、天津、北京,接著再往北到了承德,到了瀋陽、哈爾濱,一直闖到我們聽都沒聽說過的邊遠村落;他一說起關公廟、白帝城、徐州的古戰場、承德的避暑山庄,就眉飛色舞、口若懸河,精彩九九藏書得讓人忘記到底在聽哪位傻帽兒講;他還告訴我們,一個人在路上怎樣遭搶、怎樣精打細算、怎樣過缺這少那的日子——他是我認識的人里最會用信用卡的人;他這個暑假里好像打算沿著黃河掃蕩一番了——唉,濟南、開封、鄭州、洛陽……這些地方,倒霉的我壓根兒連想也不敢想。所以說,我就佩服劉亞偉這一點。能量超常的趙鷗今年夏天要去參加鋼琴演奏的十級考試了,好像還要準備考TOEFL。梁守謙早、中、晚的補課日程已是水泄不通。樊斌自說自話什麼「準備把寶貴的青春浪費在遊戲機房裡」——傻帽兒話,虧他說得出來,傻到家了,他大概還以為自己幽默得要命呢。只有我一個人無所事事的。我只希望勞什子的王海燕別來找我,讓我靜一靜——我得找個地方避開她。我可真怕她,說出來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她對我很關心,絕不可能吃了我,可我倒寧願她有吃我的心。
我決心不考慮這件事。趁著李老師發表議論時,我可又一心一意琢磨起「大體上」三個字來啦。
她笑笑,伸手拉拉我的衣角,真像個老奶奶。嘴裏說:
董智威笑笑,答道:「那個女生會喜歡他嗎?那個女生壓根兒不認識他。她上次是替張老師來叫他去老師辦公室談話的。」
我笑死了——明明是他刺|激我嘛。
我沒心思去理睬他,他也不生氣,反而湊得更近地問:
我走出閱覽室,一個勁兒地沖自己說「我不是有意的」,我說得如此陶醉,眼睛都快閉上了。為了不讓眼睛真閉上,我從一扇挺髒的氣窗那兒往樓下望,看到一個傢伙正騎車打樓前的空地經過;那人極胖,卻騎了輛特小號自行車,嗨,模樣可真精彩,我賭一塊錢:你就光看得見他那碩大無朋的肚子絕對看不見他的車輪子。我很帶勁地瞅著他,忽然想到「針筒」走失的另一個理由。我想著,要是它被抓去,真格的給抽了筋扒了皮做成沒人要的貓皮大衣,那也算安全了,否則它在馬路上溜達的時候,被這個胖傢伙用特小號車輪子碾一下,那可不是鬧著玩的。我真該承認自己是個大孬種,我講的笑話連我自己都不認為有針眼大的地方好笑。樊斌那人雖然又低級又下流,可說出來的話至少有他一個人在那兒扯著嗓子笑,別人越是不笑,他笑得越起勁——他這種人完全和人家反一反,我發誓,他的心臟一定長在右邊。
我掉頭打量了一下董智威——沒錯,他在初中里就坐在我前排,現在又是我同桌,我還以為對他可再熟悉也沒有了。過去我常常笑話他那兩顆碩大無朋又遠隔千里的混賬門牙。可是,我忽然恐怖地想到,說不定他這兩顆門牙壓根兒是假裝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