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恐慌 王海燕（3）

寂靜。寂靜。仍是寂靜——

那似乎是很久以前了，那時，也在這個地方，也在這條河邊，我可以完完全全、清清楚楚地看見他、聽見他。而現在，在同一條河邊、面對著同一個人，一切都變了——我無法看清他，無法看清。我好像根本不認識他，並且從來沒有認識過他。我叫他，他不回答；我伸出手，他把手緊緊插|進口袋；我向他走過去，他立刻往後退，退，退……

「秦庾，快一點。你想想清楚，你到底幹嗎要跑到這裏來？你已經被處分了，你要爭取撤銷處分記錄啊。好嗎，九九藏書秦庾？我來帶你回去，我帶你回去。都會好的。沒有人來怪你，你只要回去開始考試，什麼事都不會有的——好嗎？好嗎，秦庾？」

我往前走了一步，緊緊盯著他——他沒有動。我心中剎那間蘇醒了無數的小希望，我想他不再退了，也許，我還能把他拉回來。

「死出來——快點死出來！……」

四下里一片寂靜，暴烈的陽光把所有聲音都曬化了。我已無所謂擔憂，也已無所謂恐慌，在這樣昭然的青天白日下，我的擔憂和恐慌是久藏於地下而終有一刻得見光明的紙片，一瞬間紛紛零落剝https://read.99csw.com蝕——無所謂秘密，也無所謂隱瞞，我的擔憂和恐慌坦白得失去了意義。初夏的微風吹動樹葉，間歇地發出陣陣神經質的低語，除去這低語，四周是一片茫然的寂靜；我側耳聆聽這寂靜，腳底冰涼而潮濕——這樣靜，靜得逼出了陽光的活氣。我想再說話，哪怕是再叫他一聲也好，可我已沒有勇氣了。我一直在與心中的恐慌搏鬥，這種自相矛盾的戰事越激烈，我的勇氣就越大——剛才到了搏鬥的關鍵時刻，明知必敗無疑的我猛然迸發出一種不可理喻的力量，做了一番最後、最激烈、rｅaｄ.９９csw.ｃom也最無力的反抗，活像一條迫近死亡的魚，想要一躍入水，卻只在地上半死不活地蹦躂了幾下，終於死在自身散發出的腥濕中——現在我不能動了，幾分鐘前還掙扎在欲罷不能中的我，現在已是徹底地無能為力：對秦庾無能為力、對自己無能為力、對流走的時間無能為力、對消亡的情感無能為力——恐慌一經破土，立刻成長為不可搖撼的參天大樹——它被壓制得太久了。

現在他已無路可退，我也無路可進了，一切將完全結束、無法逆轉。

「秦庾，你快實際一點。回去吧，再晚就來不及了——這是你的考https://read.99csw.com試啊秦庾，秦庾！」

「秦庾，」我鼓足勇氣說，「跟我回去考試吧。」

他的姿勢里有一種深深的、深深的退縮。我喪氣地望著他，捨不得把眼光移開——我覺得已經沒有希望了。隔著這些距離，我看不清他。陽光在我的眼睛里燃燒，那股小小的火焰一直燒到我心裏去，我整個人隨時可能化成一段焦炭。

「儂快點幫我死出來——」我突然聽到這個尖銳的聲音，不由得激靈靈打了個寒戰——是河對岸的一個女人，「噠啦噠啦」趿著拖鞋，很煩躁地打著圈子，活像一頭困獸。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也看不清她的姿勢，只聽見她那九九藏書和寂靜無法調和而被孤立開的聲音又一次銳聲吼道：

他沒有挪動、沒有回頭，悶悶的聲音活像從後腦勺發出來的：「已經晚了，不是嗎？」

我忍不住，一定要試一試。即便他已經遠得不能再回來，我也要把他帶回考場。

河水永無止盡地流，紛紛沉澱到底的泥沙，卻再也不會挪動了——這就是完完全全的結束。我曾經是多麼固執、多麼堅強，我曾經拚命地想去抓緊他、看清他，但是我沒有做到。水總是水，掬了捧在手裡，它會潺潺地流走；攥緊它，它反而流得更急——水總要流走的。我把大學像石塊一樣緊緊地握住，秦庾卻像水似的流完了最後一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