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九章 心事 媽媽(2)

第九章 心事 媽媽(2)

只見他緩緩地轉過身,最終面對我站住了。他的背後,落地燈亮著柔和的光,而他的面孔卻長久地沉浸在暗影里,被黑暗浸透了。
「秦庾,你到底是煩別人,還是在煩你自己呢?」我打斷他,問道。我看他在變得越來越煩躁起來,想著還是及時制止他說下去比較好。
「因為……這裏原因有很多。最主要的,是因為我有一個很好的家庭,這個家庭給了我良好的心態——」
「秦庾。」
他那種柔和的眼神,我久已不曾看見。我自己那種柔和的口氣,我久已不曾得聞。我為兒子感動著,也為自己感動著。望著兒子純潔稚氣的眼睛,我忽然想去擁抱他,恍若把他緊緊地摟在懷裡,像他小時候我無數次做過的那樣——但是,我也意識到:
「我么,」他有點羞澀地答道,「一長一長就大了呀。」
收完衣服,我走進房間,把衣服撂到床上,又扭頭看看外面——天色正在暗下來,對面的樓房裡,透過被油煙熏髒的玻璃窗亮起了昏黃的燈光,看上去活像樓房的創口——天已經晚了,而秦庾不知去向。我扭頭走出卧室,看到秦磊仍然歪在沙發上,正閉目養神。我望著他——他顯得疲憊不堪。「秦磊,」我開口道,「你真的不想想辦法?」他緩緩地睜開眼睛,與我平視。半晌,答道:「我能有什麼辦法?」
沉默良久,他張開嘴:「媽……」
我已經看夠了這一老一少的男人成天的明爭暗鬥。父子之間不知為什麼變成了這種男人的較量關係;而我在一邊厭煩地看著;我不明白秦庾為什麼成心惹人生氣,也不明白秦磊為什麼就是不能對兒子稍微寬大一點——他們兩個人,只要相互妥協一點點,事情就能順利地解決,可他們誰也不肯先讓一步,實在令人費解。也許是為了抗議,我翻出電話簿、提起電話,開始一個挨一個地給秦庾的朋友打電話。我故意用了很大的聲音:「喂,請問秦庾在你家嗎?」「喂,今天秦庾有沒有來你家?」「喂,知道秦庾回家了嗎?」「……」滿房間都充滿了我的聲音。我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要打這些無意義的電話,只知道自己應該找些事做做,而不是站在這個寂寥的房間里、守著眼前老態畢露的男人。
「不會的,」我很急地辯駁道,「不會的……不會。我和你爸不會覺得煩。爸爸……爸爸有時是乏味——可媽媽有時也很乏味……我們兩個人都是很普通的,分開看,我們誰都不怎麼,但我們在一起,組成一個家,就好得多了……秦庾,聽我說——一個人往往已經很複雜了,你用不著到處去衝撞、撞得滿頭是血地回來,那樣會很痛苦……也許,也許你現在還不能了解,畢竟你還是小孩子,但將來你總會了解相互關心、相互提攜的重要性。知道你這段時間為什麼不快樂嗎?知道你為什麼想不通很多事嗎?因為你read•99csw•com一個人實在太單薄、太無助了,你需要其他人來拉你一把……可能你需要其他人來支持你切斷你的童年,你這種孩子狀態持續太久了——你想到過爸爸媽媽嗎?爸爸媽媽雖然也有缺點、也有失誤——可能我們曾經帶給你的只有挫折感和失落感——但是,爸爸媽媽總是可以幫助你的人……到底在厭煩些什麼呢,你?」
「那——你覺得額外還該有什麼?」
秦庾回家的時候,夜色已深,我瞥了眼牆上的時鐘——差不多十一點了。
「媽,你怎麼好像沒有老過啊?」
我看見他的一半臉被燈光照亮了,而另一半臉則淹沒于房間的暗影中,反差鮮明,更顯出一半的明亮和另一半的晦暗。
直到那一晚我才相信,在一起共同生活了那麼些年的人也會有相互難以理解的時候,當秦磊半閉著眼睛說出那句「我能有什麼辦法」時,我差不多要以為眼前這個人根本不是我所熟悉和深愛的那個男人——他看起來如此頹唐、如此衰老,他不關心兒子、不關心家庭,也沒有勇氣去保護什麼——他似乎沒有負擔任何事情的能力。我長久地凝視他,不知該說些什麼——或者什麼都不說。我竭力地壓制著對他這一舉動的厭惡;我認為不應該為了這麼一個幾乎出於無意識的舉動就去厭惡他,但是他看上去活像一個老頭子,非常令人厭惡。
我望著我的兒子,向他挪動了我的腳步。在我移動的一剎那,他似乎被驀地駭了一跳。我看見他渾身短短震動了一瞬,緊接著姿勢都變得緊張起來,流露出逃跑的趨勢。我趕忙加快步子走過去,到他身邊,用手搭著他的肩,說:「秦庾,你總不會連媽媽都要怕吧?」
他在極度的痛苦和迷惘中,頭越垂越低,整個人快要在沙發里蜷縮起來了。我手足無措地望著他——我的兒子。他這是為了什麼?為了誰?他到底碰到了什麼呢?什麼?他怎麼竟會變得如此疲憊無助?我望著他——我的兒子,他還小,還很需要指引和援助。我是他的母親,可過去我到底做了些什麼?
上個星期,秦庾逃到郊區他奶奶家去,落下了考試。那天我和秦磊出去開會,也是傍晚才回家的。一進家門,電話鈴就響了——他班主任來告狀,說他今天根本沒去考試。我聽了,嚇一跳。掛上電話,我看著秦磊——他坐在沙發上,整個人歪著,鬆了領帶,正在那兒一個勁兒地揉他的腳。我說,秦磊,你兒子可真了不起。他抬頭看看我,臉色有點變了,手還是不停地揉著腳。我接著說,他沒去學校考試。他一聽,整個人都靜止了,直直瞪著我,瞪了半晌,低下頭又去揉腳,咕噥著說:隨他的便,他身份證也已經領過了。我站在電話機旁邊,站了一會兒——我在等他說句話,但是他沒有。我真佩服他:在兒子不知去向的https://read.99csw.com當口,他還能坐在這裏一個勁兒地揉腳。室內安靜異常,牆上的鍾發出「滴答,滴答,滴答……」的聲音。我背靠牆站著,對這安靜很害怕。似乎是為了打破這種寂寂無語的情形,我往前走了一兩步——他仍然在揉腳。
「媽,我要去睡了。」
「煩就是煩。什麼都煩。今天在奶奶家裡,我真希望太陽把我給曬化就完了。媽,你不知道的,你周圍的人和事都顛倒錯亂了……還有,你不知道,一個人會忽然死掉的,真像天方夜譚……我還以為她蠻正常,其實她早就死了。你早上出門去,就保不定會碰見哪個認識的人或者別的什麼亂七八糟地躺在馬路上——這叫別人怎麼還能走出去?滿世界都是顛倒錯亂,還有死人、死貓……」
他垂下頭望著我。我仰著頭,搭住他肩膀的手臂斜斜地像在他和我之間搭了一座梯。他是這樣高大,而我是這樣矮小。自從幾年前他身高突破一米七○之後,我就沒有再和他如此接近地對峙過——我極不習慣和他之間二十多公分的落差,簡直有被他壓倒的危機感。我有點吃力地仰視著他:這真是我的兒子嗎?我所記得的兒子,好像還是那個要使勁伸長手臂才能吊上我衣擺的小跟班,在我身前身後顛來跑去的——那時我每件衣服的下擺都被他抓得皺巴巴沒法服帖;然而現在,我仰視著他,無法相信是他長高了,反而錯覺是自己在變老、在縮水,最後成為一個風乾的老太婆——我忍不住想問:這是真的嗎,秦庾?你真的超過了一米八五嗎?我端詳著他——他的眉眼還帶著幾分明顯的稚氣。我十分熟悉這張臉:從小他就眉目疏朗,大地方長得極其開闊,小地方又藏著些可愛的特點——比如他的人中很深,而上唇中部則微微往上翹起,以至於說起話來給那張嘴造成一種奇特的姿態,好像嘴唇本身是有思想、有情感的,不說話時又現出閉得很緊的模樣,流露著緘口不語的細膩敏銳;又比如他眼角邊那幾條若隱若現的細紋,並不讓他看著顯老成,反而增加了整張臉的孩子氣,就像是他故意用手指頭牽動眼角拉出來的痕迹,機靈而調皮,不注意看又是絕對看不出來的……這些小小的細節,也許只有做母親的才會發現吧?這能算是對兒子的一點了解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很久以來頭一回認真地端詳長大的兒子,居然能發現這些從他是小孩起我就熟悉的細節,這令我多少增加了一點安慰和信心——秦庾,你總歸是我的兒子,你不要逃了,逃也逃不掉的。
「為什麼你就比別人年輕?」
家裡只有我一個人——秦磊在大約半個鐘頭之前第三次走出家門,走的時候照例說:我去看他回來沒有。我不知他是真的去看兒子,還是為了躲避家裡的死寂——直愣愣地坐在房裡挨過這漫漫長夜,我同樣九_九_藏_書難以忍受。家裡空蕩蕩的,門和窗都直直地大開著;這個充滿委頓和不知所措的灰黑的夜緩緩地在我的家裡蠕動,簡直令我厭惡。我搬了一個小板凳,坐在正對大門的門道盡頭,有點痴傻地注視著樓道的轉彎處,望得久了,覺得那個彎勢有一種深度,走過的人也許會陷進去——我就自言自語道,等一下秦磊回來時提醒他小心一點。為了不至於太無聊而陷入胡思亂想之中,我拿了一件秦庾的襯衫——他一直抱怨說襯衫上的紐扣鬆鬆垮垮有掉下來的危險,我想到要幫他縫一縫。門道里的燈在我頭頂上亮著——幾星期前剛換上去的節能燈泡,亮得荒唐——我仔細端詳手裡的襯衫,看來看去,覺得每一個紐扣都有危險,於是挨個把所有的都拆下來重新縫了一遍;完成之後檢查,仍然不放心——越看越不放心,自己知道不正常,趕快去把衣服放好,再坐回板凳——坐了一會兒,老是挂念著那幾個扣子,熬不住,還是走進房間把衣服拿出來,拆了重縫。一邊縫,我一邊注意地傾聽著外面的動靜:雖然沒有人,可樓道里老有些窸窸窣窣的小聲音,也不知是什麼東西發出來的,聽了叫人覺得微微地毛骨悚然;我忽然十分害怕,因為這才意識到:這個十幾平方米的房間裏面只有我一個人,而夜已經很深了——我說不清怕什麼,總之是有一股寒意從腳底心往身體的四面八方擴散。我打了個寒噤,站起身,走進房間去開電視機。正在播放一個什麼電視劇,屏幕上的女人把整個上半身從大樓的窗戶里探出去,摩天大樓高處的風把她的頭髮掀得像一群狂亂的黑蝴蝶——她先垂下頭去看地面,鏡頭跟著刷地挪至地面上密密麻麻的人群,接著又慢慢爬升,最後還是轉到那個女人,只見她以一個優美的姿勢緩緩地引頸向天,張開雙臂,看上去活像一隻無力起飛的大鳥,於是鏡頭往上推,一直推至湛藍遼闊的天空——那種藍色非常明亮,在烏黑的深夜橫空出世,突兀得不真實。我著迷地凝視著閃閃發光的電視屏幕,猛然聽到一個和電視劇中的天空同樣嘹亮的聲音在門外叫:
我訝異地看著他。良久,他垂下眼睛,輕聲說:「媽,放開我吧。讓我去睡覺。」
他也同樣在端詳著我。望著望著,他猛地開口說:
我愕然。就在我猶豫著到底要不要鬆開雙臂的當口,他再次求告道:
我站在房門口,注視著面孔漆黑一團的秦庾——他似乎很疲倦,又很困惑,但前一段日子他渾身上下所流露出的煩躁易怒突然消失殆盡了,代之以孩子般純凈的傷感。噢,他終究還是一個孩子,是一個犯了錯誤的孩子。過去我為他做的太少太少,現在,我能做什麼呢?
兒子在我懷裡,突然靜止了。只見他抬起頭,眼睜睜地望著面前的空氣,眼睫毛忽閃忽閃的——他彷彿感覺到什麼東西剛剛九*九*藏*書掠過他的頭頂似的,滿眼都是光彩。
他抓著我的手,去褪我無名指上的戒指,褪到一半又反褪回去,接著重新來,一次又一次。弄著弄著,他低垂腦袋,又說:
他一聽,不好意思地摸摸頭,把幾綹頭髮壓到前額上去了。我看著他,想:他這個樣子多熟悉,多像他小時候和秦磊一起出去晨跑,回來時頭髮濕唧唧地搭在前額上的樣子啊!
聽起來居然有一種奇異的親切感。我已記不清有多久沒聽見過這樣親切的招呼了。此時此刻,他令我驕傲地意識到:我是他媽媽,他是我愛的兒子。
我伸出手臂,把他整個攬進懷裡,讓他的頭深深埋藏於我的庇護中。像他還是嬰兒那會兒一樣,我輕輕搖著他、顛著他,試圖平復他的驚慌迷惘。我的兒子,他究竟經歷了什麼?是什麼讓他這樣抽搐?是什麼讓如此高大的小夥子在這裏活像一隻受驚的老鼠?是什麼?我撫摸他的頭髮,輕聲安慰著:「好了,好了。有什麼話就告訴媽媽吧,好嗎?我們一起想辦法……好了,好了……」我感覺得到他的呼吸——我和他之間,突然沒有那些距離了。我緊緊擁抱他,想:他,我的兒子,終於回來了!我也是一個像同事小林一樣驕傲的母親。我再也不願意放開我的手了。
驚訝中,我不覺攥緊了他的手。一時語塞。
我彎腰去看他低垂的眼睛——他的眼睛是靜止的,整個人都是靜止的。只聽見他緩緩道:
我笑起來,把他摁到沙發上,自己也在一邊坐下,答道:「我還想說,秦庾,你怎麼會長那麼大了啊?」
他聽見我的叫聲,似乎駭了一跳,扭頭茫然地瞪著我,脫口而出說:「燈……」
他比我高大——高大得多。
在他面前,我還有力量去幫助他、支持他、撫慰他嗎?
我習慣性地答應了一聲,跑出去看——秦庾好端端豎在門口。
第九章 心事 媽媽(2)
愕然。我愕然。
「就這麼簡單?」
「你還知道回來么?」——我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
「我不知道——」他把臉沉浸到白熾燈的光明中去,說,「可是,總該比那個多吧?要是你對你周圍的東西不滿意的話——總該比那個多吧?我過的日子總不能老像現在這樣吧?一個人活著,怎麼能什麼都不明白呢?」——他突兀地扭過臉,瞪牢了我——「媽,你就不煩嗎?老和同樣的人待著……老和像爸這樣乏味的人待著,你就沒煩他嗎?」
他沒有任何反應,低垂著頭繼續說:「不是那樣的。不是的。根本不是。一個人怎麼能這麼隨隨便便就算了呢?說死就死。我現在壓根兒就懷疑她有沒有存在過——說不定她早就死掉了呢?說不定我是在做夢呢?說不定要死的人是我呢?媽,我從沒碰到過這麼離奇的事……都像假的……我就是想不出……都像假的……假……」
他看看我,又扭頭看看身後的樓道,沉默半晌read.99csw•com,彷彿不敢進門似的,又說:「媽——」
他抬頭望著我,一半臉在燈光里,一半臉在暗影中,眼神罩上了一層霧——他整個人忽然之間變得凝重起來。半晌,他掉過臉去,對牢腦後的燈,留給我一個帶著烏黑後腦勺的背影——白熾燈在他腦袋周圍勾出一條金邊,可以看清他脖子邊緣纖細的絨毛,非常柔嫩和可愛。
我往後退了一步,示意他進來。看到他用一隻手撐住牆,用另一隻手解鞋帶、換拖鞋,我居然暗暗如釋重負地想:好了,沒事了。
我瞪著閃閃發光的電視機,有點若有所失。我開始側耳傾聽衛生間里的響動,卻什麼也聽不見;也不知過了多久,我驀地跑出房間,去看他睡了沒有。只見他正站在客廳的沙發前面,探著身子眼睜睜凝視牆角里放著的一盞落地燈,一動也不動,姿勢非常尷尬。我正好看見他的側影:整個半張臉都被白熾燈光照得清清楚楚,眼睛不時忽閃忽閃,像愛光的蛾子;我長久觀察著我的兒子——一點一點地,我認出了他三歲時的神情:我所熟知的神情。那沒來得及蛻去的稚氣罩上了青春期的騷動,顯得有些不安、有些無助,但卻是光明的、熾熱的、新鮮耀眼的,在鬱郁的黑夜中橫空出世。我望著我自己的兒子,很久很久——我不禁有一點感動。
一轉身,我躲進卧室,坐在床沿上,一邊不時地側耳傾聽外面的動靜——什麼聲音也沒有,好像整幢房子里都沒有人。卧室連著陽台,我突然想起,早上晾出去的衣服還沒收進來,於是趕忙走到陽台上去收。陽台上也是寂寂的,遠處有小孩子追逐打鬧的聲音。我拉過竹竿,把衣服統統撩到手臂上。忽然想,我們秦庾小的時候似乎不大出現跟別的小孩追逐打鬧的情況——我們秦庾在心理上會不會有點不健全?
走進房間,我又瞥一眼電視機:電視劇結束了,正在打字幕。秦庾從我卧室門口走過去,又退回來,站在那裡眼巴巴地朝里看,看著看著,突然又叫:「媽……」我扭頭看看他,發現他非常高大,站在房門口擋住了客廳里的燈光。背著光,我看不清他的臉色,但是他的聲音聽上去非常為難,彷彿有什麼事要說,又說不出口似的。我想了想,說:「你先去休息吧,明天還有考試。你的事以後再談。」他「哦」了一聲,走開了。
「你長大了,媽媽就要老了。這是肯定的。你最多可以說,你的媽媽比別人的媽媽看上去年輕那麼一丁點兒。」
夜色沉沉。我身後的房間里,電視機起勁地播放著國際新聞。都過去了——全世界的風風雨雨都從我的身後不動聲色地過去了;而站在我面前的這個人是我的兒子——我能為他解決他的問題吧?不靠丈夫、不靠老師、不靠整個吵吵鬧鬧的社會,作為她的母親,只作為他的母親——我能為他解決他的問題吧?
「秦庾,怎麼了?」
「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