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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心事 秦庾(1)

第九章 心事 秦庾(1)

正午靜得聽得見陽光紛紛灑落到地上的聲音,那樣純凈,就像吉吉透明的目光。
高三了,馬上就是我的黑色七月。教室里,黑板上的「離香港回歸還有天」的倒計時牌看得我觸目驚心。我忙著上課、忙著下課、忙著複習、忙著緊張——然而,我仍是抽出時間來寫日記。不知為什麼,每天每天,當我坐到燈下,攤開日記本時,一切的擔憂和倦意立即化為烏有,有的只是傾吐的恬靜和快意。
「我叫吉吉。」
我驚異地停住腳步,像做過許多次的那樣,企圖抓住那道靈光……吉吉!那不是吉吉嗎?!可是我抓不住——太快、太虛了,還沒等我伸出手,它早已彌散在空氣里,無影無蹤。
我站在樓前的台階上,隱隱約約又看到吉吉在一圈圈金色螺紋線中轉過身來……她對我粲然一笑……她的聲音透明地晃動在空氣里:
第九章 心事 秦庾(1)
可是,有一點不同。我知道,有一點不同。那是我自己的問題——
然而這一次,這道光不是像往常那樣煙消雲散……它掠過我的頭頂,飛快地聚成一小股,閃進了樓梯口的信箱里!
現在還很早。接連很長時間,我都是奮戰到凌晨才上床的,感覺好像是剛一閉眼就天亮了。可是今天——噢不,應該是昨天,我睡得很早:不知為什麼,頭有點疼,人又很疲倦,所以我剛吃了晚飯就賴到床上睡。人到高三,真是賤,偶爾早早上床,沒想到睡到這種鬼也沒有的凌晨時分就醒過來。記得剛上高一時,和王海燕聊起睡覺的事,我說我這人非常能睡,天天都有能耐睡到吃晚飯,她和氣地笑道,能睡的人大都是懂得享受生活的人——現在看來,三年高中生活把我變成不懂享福的人了。
我半躺半坐地散在床上,高高擎著本地理書,擎得久了,手很酸,我就把手收回來。地理書「啪」地掉到我臉上,涼涼的,微微散發著書的香味。
我佇立在原地,因為那道白鴿般掠過頭頂的幻影晃了幾晃read.99csw•com。陽光從大樓的門洞那兒不動聲色地踱了進來,剛好照到一排信箱上面,在我家的信箱角上形成一個燦爛奪目的光點。我凝視著那個突然顯得捉摸不定的信箱,清楚地看見:淡金色透明的陽光正像溪水般緩緩從遞信口流進信箱里……
於是我翻身下床,穿了鞋子走出門去。我並沒有什麼確定的目標,出了家門,走下樓梯,心裏還是一片茫然不知所從。走到二樓時,我仔細地端詳了一下樓梯口的電錶:203的電錶走得飛快,202的電錶好像根本沒在走;銹跡斑駁的電錶箱旁邊,有人用白粉筆在灰濛濛的牆壁上畫了一個骷髏標記。我小的時候,也喜歡在隨便什麼牆上畫骷髏標記,通常是先畫一個稜角分明的頭廓,然後在合適的地方畫兩個空空的洞眼,再在偏下一點畫上一排整齊的大白牙齒,最後畫兩根交叉的骨頭到那個頭的下面——這真是又無聊又有趣的遊戲。我又獃獃地面牆站了一會兒,轉身繼續走下樓。
算了,昨天沒有寫日記,現在補寫。我曾經看過一個短篇,叫什麼《昨天的日記》,說的就是一個不願意錯過每樁精彩事件的女孩,她習慣於把日記放到第二天早晨來寫。我這也是在寫昨天的日記了。
外面陽光燦爛。也是正午——我對這種像金水一般流淌著的陽光是再熟悉不過了。彷彿還在昨天,同這一模一樣的陽光透過走廊盡頭高大的窗玻璃,沿著牆壁悄悄地滑落下來,然後,一切都變得美麗無比……金色氣球、金色轉動的螺紋線、金色的衣角和髮絲……那對透明如水晶的眼睛……整個世界都在閃閃發亮,好像正溶入正午透明的陽光中……
我真羡慕王海燕。她已經有了中意的大學和熱門的專業,她也已經入了黨,她這人實在是最完美的一個人,又聰明,又能幹,又果敢,又沒有我這些亂七八糟的擔憂和疲憊。我老疑心,像她這種人是怎麼長成的。而且,她好像連男九_九_藏_書朋友也有了。
在那個又昏暗又狹小的斗室里,我就著近乎淡出的燈光讀到了這段描述,眼前忽然之間光輝燦爛,好一會兒都沉浸在那個黃昏沙石小徑的意境中——最讓我著迷的,還是書中所寫的轉身、揮手的動作,我想象著,甚至衝動地企圖去模仿。
我不知哪裡才是盡頭。牆角里堆滿了我的參考書習題集做過的和沒做過的試卷這個那個,有時我崇拜我自己,竟能長期地忍受這些玩意兒。我已經疲倦了。離高考還有一個多月,我對參考書碰也不要碰看也不要看。我不知道哪裡才是盡頭,我想考上大學也許一切就結束了——我不知道。考大學在高三的這一年裡差不多成了我惟一的生存目的,我不知道在那以後我該幹些什麼——也許我哪兒都不去,我就不走路不吃飯不說不看不聽不做題,我就什麼也不做,只要攤手攤腳地呼呼大睡,享受我美好的人生——結束了,高考以後,我已別無他求。
「……她轉過身,莞爾一笑,出人意料地揚起手臂,那麼輕巧、飄逸。這真是個讓人永遠不能忘記的時刻:沙石小徑閃閃爍爍反射出太陽的道道金光,大門兩側的茉莉花叢吐蕊盛開。這向上揮揚的動作彷彿在為這一方金燦燦的土地指示起飛的方向,而這一片茉莉花叢顯然已經張開了翅膀。……」
信箱里靜靜躺著一個大號信封,正面寫著:秦庾收。我把它拿出來捧在手裡:厚厚的、沉沉的——會是什麼呢?吉吉,你在裏面放了什麼?我可以馬上看嗎?
真的什麼也沒發生。
吉吉是你嗎?是你要我來找你嗎?吉吉你在這裏,是嗎?
唉,辛辛苦苦讀了十二年書,終於要到最後關頭了。剛剛明白「高考」這個詞的意義時,雖然曉得它總有一天要落到我頭上,但老以為那是幾乎不可能的事,想也不用想——直到今天,我坐在床上,發現自己的時間越來越少,這才意識到曾經遙不可及的高考,已經近在眼前了。我記起九*九*藏*書每天回家的時候,遠遠看見所住的這幢六層樓房,一點也不顯高,可是來到樓下,卻是高大得壓得死人了——高考大概也就是這樣的吧?
好了吉吉,現在我給你開門。
我就是這樣買下這本米蘭·昆德拉的書的。我從沒有讀完過它,書中的其他部分讓我覺得無聊而費解。然而,我喜歡坐在正午的窗前,讓陽光像水一樣從身上流淌下去,然後翻開它,反反覆復地讀這個令我深深著迷的片段,直到眼睛漸漸有些張不開為止——於是我合上書,往後歪進椅子里:這麼好的陽光和這麼好的意境——我慵懶得幾乎坐不住,把額角磕在涼涼的窗玻璃上,讓整個臉都浸透在閃閃的陽光里……時間久了,面前的玻璃罩上了一層幽微的霧氣……我還是歪在那裡,讓陽光和生命從我身上無比安閑地滑了過去,想象著,那個美麗的轉身……
真的,我看見它閃進去了!
沒有。什麼也沒有。離我不遠的地方,有一個中年男人停了自行車站在那兒,我發現他正仔細地打量著我。他的眼神里並沒有敵意,也不像一般陌生人那樣缺乏感情——我可以從他的眼光中清楚地體驗到親切和驚喜……這是為什麼?我不解地看了看他:很普通的一個中年男人,打量著我的神色間稍微有些躲躲閃閃——幾乎不能給我留下什麼具體的印象。然而,在同他眼神交融的一瞬間,我眼睛里忽然湧起一股熱流……正午的陽光靜靜灑在他的身上,他一言不發地望著我——這個人是誰?我見過他嗎?他曾經為我做了什麼嗎?為什麼他令我覺得如此溫暖和親切?
吉吉!
我差點去叩問眼前的信箱,已經伸出的手卻又停住了——何必呢?不用問,不用說——現在我可以給吉吉開門了。現在我知道:在陽光下流淌又流淌的、在我身邊安安靜靜地守候著的、一遍又一遍照亮了我的眼睛的、給了我深深理解的光輝的……那是吉吉啊!
前一段時間,我整個人都被鬱悶、煩惱、憤怒、騷https://read.99csw.com動、困惑塞滿了;我走來走去的時候,覺得自己是那樣的沉重,一直在擔心會不會陷到地底下去——那時我老是有事情做,不是藏著這個,就是躲著那個。可是突然間,所有的情緒都打從我身體里飄飄飛逝,像水珠子似的蒸發啦;我一下子變得無事可做,連飯也好像可吃可不吃,睡覺之前居然還要考慮一下究竟有沒有必要睡覺——我再也不為什麼緊張了,我再也不為什麼生氣了,我只要坐在家裡,捧著課本,等待會考來臨。
是嗎?
吉吉,現在我知道了。我知道你是真實的,你比這世上所有人都真實。現在我懂了,你是始終在這裏的。你就在我的門外,自始至終。你沒有離開過,也沒有說過什麼,你僅僅是等著,等我真的看到你,然後給你開門。這麼要緊的事,你卻從不提醒我——是不是因為,最要緊的事只能靠我自己去發現?可是,難道為了這,你就在這裏等著,一直等著嗎?你究竟等了多久?你就這麼確信我有找到你的一天嗎?
我張皇地四下環顧——那個感覺又來了:吉吉她就在這裏、我身邊、四下里的什麼地方……我被一種強烈的直覺不停地搖撼著,差點失去了主張。吉吉你快一點出來吧!我知道你一定在這裏——就是這裏!
我突然空了!
吉吉?你是不是就在我身邊?
我實在想不通:犯了這麼大的事,何以會什麼也沒發生?爸媽突然對我特別好,爸爸十八年來第一次跟著媽媽行事了,學校里的老師似乎理所當然地把我當生病請假處理,沒人說我是逃學——我的太平日子莫名其妙地回來了!
我還以為自己又要掀起一陣軒然大|波,可是沒有。我耐心地等待了一段時間,不敢放鬆警惕,惟恐像上次一樣,突然出什麼意外,可是沒有。我很順理成章地就補考了漏考的語文和物理;成績出來了,我的看上去還不壞;這幾天是自由複習,後天就該會考了——樣樣都正常,正常到異常的地步。我不敢過於掉以輕心——前https://read.99csw.com幾天還剛剛處分了我,現在我還想惹事兒,可就要送給「青春期」去打頭了。可是什麼也沒發生。
我轉過身去,依然能清晰地感應他在我背後暖意融融的目光。我似乎早就見過這個人了,但卻記不起關於他的任何事情——這多奇怪!我琢磨著,還是回家去繼續複習功課吧。最近我的腦袋瓜子真的有毛病,老是出些亂七八糟的臆想。
我拆開信封,把手伸進去抽出裏面的東西。一本本子冰藍色的邊角剛剛閃入我的眼帘,就有一縷晶瑩剔透的清風悄悄從我眼睛里吹了出去。我看見陽光下,空氣被那縷清風吹得自由自在地飛揚了起來,金色的螺紋線,一圈,一圈,又一圈地蕩漾開去……
突然想,到外面去透透新鮮空氣吧!我差不多已經在家裡悶了一個禮拜,要傻掉了。我是多麼的無所事事!
5月27日星期二晴
哦,對了,她向我借那本《不朽》,明天得給她帶去。這書是我迷迷糊糊買下的,因為覺得在那樣狹小,小到連轉身都困難的一個書店裡轉半個鐘頭而什麼都不買是不好意思的。我記得那一天,我正在從同學家回來的路上,天猛地下起了大雨,窘迫中我躲進了路邊的小書店——店裡暗得簡直看不清書架上都是些什麼書,只在高高的天花板上弔了盞老得沒法再用下去的日光燈。我在老闆目光炯炯地注視下,出於一個完全偶然的機會,抽出這本書,打開來就著那昏暗的燈光看——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這段話:
接著,就在我朝樓梯邁開腳步的一剎那,一道金光閃閃的影子飛快地掠過了我的頭頂!
不行,我不能多想這些事。一想這些事,我就難過;一難過,我的心就像穿過了一個無形的洞,在往下掉,一直掉——每次我以為到底的時候,它卻仍往下掉。我不知哪裡才是盡頭。
怎麼辦呢?現在記著日記,時間也在一點一點地流走啊。有生以來,我從未有過這樣的緊迫感。我有些透不過氣來,想要晚點畢業,又想早些考完算了——真幸虧時間不聽我差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