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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心事 秦庾(3)

第九章 心事 秦庾(3)

說到一半,忽然又沒有聲響了。甜蜜的聲音也不再催。過了片刻,清脆的聲音熬不住,急道:「咦,你想不想聽啦?」
今天放學后,我像往常一樣走回家去。背後有兩個女生,邊走邊交談著——她們離我很近,可是並不超過我,不知為什麼。
兩個人靜靜走著,不知是不是在想心事。過了半晌,聽見開始的那個比較清脆的聲音說:
我坐在他的對面,雖然沒有看他,但是能一清二楚地感覺到他。有的時候,我稍微一抬眼睛,就能看見他放在桌上的手——他的手瘦骨嶙峋,總是煩躁不安地做著輕微的小動作,表情豐富極了,有一兩次,我差點看入了神。我不知道別人會不會像我這樣,在這種高考前的緊要關頭還跑到閱覽室去看人家的手,但我就是這樣——我天生是一個傻女孩子,會幹一些莫名其妙的傻事。
也許……也許,假如他這樣問我,那我就把這些小花統統送給他。我多想提醒他看看這些花啊!我多想提醒他知道:這世上有多多少少美麗的、叫人動容的、值得我們喜歡了又喜歡、留戀了又留戀的人和事,正等著我們慢慢去發現、慢慢去消受啊!——勿忘我是的,晴朗的天空是的……對我來說,這個小男孩秦庾,他也是的。
「朱蕾有沒有告訴你什麼?」
已經進了門道,我又折回去——門口靠外的路邊,居然有一個人在賣花!我看見他腳邊的塑料提桶里,靜靜地開滿了紫色的勿忘我。
過了一會兒,王海燕又說:「吉吉。」我慢悠悠地問:「幹嗎?」她湊到我耳邊,嘴裏呼出的氣息撩撥著我的鬢髮——她說:
我走進黑漆漆的樓梯走道,自言自語地喃喃著:
是一定想從心眼裡唱些什麼出來,收也收不住——你去拉它的後腿,卻只拉到幾片羽毛:「呼啦啦」一聲,它直衝入明媚的大太陽里去。
笑完,慢慢靜下來。清脆的聲音慢吞吞地說:「我想——還是告訴你,比較好一點。」
這個小男孩秦庾為我的心房開了燈,於是,整個世界都明亮起來——連天空的顏色都變了!
王海燕這幾天好像心情不大好。我不清楚像她這樣還有什麼可抱怨的。要是能讓我和她換個位read.99csw.com置,那我就高興死了。我覺得她是一個極有主見,又極聰明的人,像她這樣的人,一帆風順也是應該的。過去,我也曾經贊她運氣好,又抱怨自己運氣不好——她聽了之後,說,其實每個人都有一個定勢,大多數時候,你的運氣取決於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而不是完全的偶然。現在想想,她說得很有道理,運氣里確實有個性的因素。
「剛剛喜歡一個人的時候,總是想,不用對他表示什麼,就一直這麼雲里霧裡的也不錯——對嗎?」
老實說,我常常想:像她這樣堅強有力的人,她的男朋友會是什麼樣的呢?面對她整個灼灼放光的心靈,那個人該有多聰明、多強大啊!我簡直不敢想象,什麼樣的人會讓王海燕感到無法釋懷、無法離開——她會需要哪個人去支撐她嗎?如果讓我說,我認識的人裏面,哪個能憑自己的雙腿站立得最穩、最挺,我一定毫不猶豫地選擇她。她已經是個大人了,和我們都是不一樣的——那麼,她的男朋友也是一個很了不起的大人吧?
在他說出「這可真是顛倒錯亂」的那一瞬,我突然悟到了什麼——什麼呢?我突然想:也許就是他的年齡同他的稚氣之間強烈的張力,將他拉扯得如此痛苦吧?也許他的童年正在不合時宜地延長,而妨礙了他的成長吧?——也許這就是為什麼,他顯得特別浮躁和困惑吧?
也許,他只能靠自己的力量去結束他的童年,不管他多麼希望延長它。也許,他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我多想提醒他一下啊!可是,我沒有那個能力,我不能像王海燕那樣,把自己的感受鋪陳開來、暢所欲言。
比較清脆的聲音就說:「哦,那麼,沒有告訴你——那我來告訴你好了。」
天可真熱。我一直在祈禱:老天保佑,老天保佑,但願高考那幾天下傾盆大雨!王海燕說,我是讓這「十惡不赦」的考試製度給嚇傻了。也只有她這種學習一流的人才敢罵考試製度「十惡不赦」。我是不敢的,而且對考試製度也沒特別大的意見,頂多說:可以不考就好了!王海燕已經可以不考了,她隔岸觀火,所以敢隨便罵——我九-九-藏-書呢,這段日子不可以罵,一罵,考試製度萬一給我來個小小的惡作劇——那讓我怎麼辦?
第九章 心事 秦庾(3)
這段日子的每一天都很快活,不知是什麼緣故。長這麼大,我對自己從沒有過現在這樣堅強的信心——我忽然對自己很滿足、對自己的生活很滿足、對高考這個大限的來臨也很滿足。我從沒像現在這樣鎮定自若和生機勃勃過,以至於這種情況顯得很使人不適應。
勿忘我那紫色的小花靜靜地在我的床頭吐蕊。早晨醒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它;晚上睡前,我還是要看一看它。
6月4日星期三晴
「好,你說的!」清脆的聲音一錘定音。於是兩個人不再開口了。
甜蜜的聲音大概有點始料不及,頓了頓,強硬地答道:「你不說么就不說了,沒有人一定要聽。」
又走一段路,清脆的聲音重新響起來,說:「哎呀,算了,看你可憐,我告訴你吧。」我突然間聽到這話,不禁莞爾,想,還是她憋不住了啊;於是更加會意地聽下去——只聽她說:「那個人好像說,有一點點。」
比較甜蜜的聲音現出些許感興趣的表情,馬上問:「你說,什麼?」
我安安靜靜地在座位上寫作業,寫出來的字紛紛活了,在眼前圍著大圈子跳舞——我多快活啊!
我聽著她音調里蜜糖般香甜的笑意,自己也跟著在那裡獨個微笑。又聽見清脆的聲音別有用心地嘆著:「噢——」甜蜜的聲音急起來,笑著怪叫道:「哎呀,幹什麼你!」清脆的聲音調皮道:「啊啊啊,我幹什麼啦?」甜蜜的聲音道:「你啊,你啊……你啊——」說不下去,卡住了。半晌,兩個人突然一齊笑起來。
甜蜜的聲音沒有馬上開口,歇了片刻,才遲疑地問:「一點點什麼?」
聽了她這句話,我微笑起來,心懶懶的,並不去多想,也沒有答理她。
中午去學校時,又在路邊看到上次那個賣花的人。從家裡走出來,一路上我一直在傾聽口袋裡的硬幣「丁零噹啷」碰撞的聲音。第一眼看到他,我就奔過去,毫不猶豫地買了他的勿忘我。
我蹦著跳著往教室走去的時候,心裏正生機勃勃地成長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新鮮九_九_藏_書滋味:
6月2日星期一晴
走進教室,班裡的目光齊刷刷地指向了我。我沒料到,小小的一束花,居然會帶來如此的轟動效應。他們看看我,又看看我手裡的紫色小花,眼睛全都活了。我走到自己座位上,聽見他們在問:「這花送給誰啊?」我就說:「不送給誰。」
靜默了。我想象著兩個女學生相視而笑的溫柔眼神,突然覺得,她們讓世界越發地明亮起來了。
6月5日星期四晴
6月6日星期五晴
我找了一個小玻璃瓶,灌進水,把花插|進去,放在窗台上。窗開著,初夏的和風陣陣吹送,小花被撩撥得微微搖晃起來,有一種醉醺醺的香甜的快意。我算著一道很煩的數列題目,偶爾抬頭看一看那紫色不張揚的小花,沒來由地快樂,忍不住對王海燕說:「我真高興!」她打量著我,很慢很慢地微笑了。
他得靠自己去領悟。
清脆的聲音卻不響了,賣起關子來。只聽甜蜜的聲音催道:「哎呀,說呀,說呀——再不說,我也不要聽了!」我笑起來,想,大概是一個人把另一個人盯得有些毛了吧,所以另一個人才會發急。
心兒在歌唱。
活著多好!年輕多好!要是每天都能發現自己在愛裏面、能仰起臉微微地笑著——不管為什麼而笑——有多好!
清脆的聲音這才開口了:「徐振國今天跟我們說,上次他問那個人到底喜不喜歡你——」
我先是聽見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悄悄地說:「你看呀,這個人的頭髮漂不漂亮?」那另一個人就說:「嗯,漂亮。」我想,她們別是在說我吧?接著就微笑起來,想,渾身上下,也就是頭髮可以稍微誇誇口。
「裝蒜!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清脆的聲音里簡直帶上了詭譎的成分,拉得長而又長,「一點點——喜——歡——你——呀!」
清脆的聲音里漏了些許笑意出來,拖長聲調,說:「哦,那麼,我也不說了——我也無所謂的呀。跟你沒關係,跟我就更不搭界了。」
而現在,我把這個傳奇真空密封保存好,耐心等待為它開封的那一天。
我想考完大學以後去上形體課,重溫一下兒時跳芭蕾的飄飄欲仙——不知道能實現嗎?上次,一個偶然的機九九藏書會,我在一條小弄堂里看到了一雙舞鞋,剛開始沒買,等到下定決心,已經走過兩條馬路了,我又不辭辛苦地折回去買——現在它們就在我的床頭櫃里,暗影中仍然一如既往地閃耀著那最嫩色的桃皮紅,等有一天讓我穿著去舞出僅屬於我的一季彩虹般的晶瑩和浪漫。
但是,他那孩子般的神情是多麼不可思議啊!我總是想多看看他的那個神情。真不明白,他是怎麼完好地保留這個叫人著迷的神情的,他的眼角眉梢、他嘴邊的細紋、他面孔的輪廓,無一不展現著一種孩子的清澈。不知為什麼,我一直想問他,他是不是養過貓。我莫名其妙地認為他養過——也許仍然養著——一隻貓。說不定,他的獨善其身、憤世嫉俗,以及他那叫人好氣又好笑的充滿稚氣的自私和孤僻,都是從貓那裡感染來的呢?
不過,多麼好的中午!多麼好的心情!多麼好的花!我時不時看看它們,突然想:要是那個滿臉委頓的小男孩秦庾看到它們,他會做何感想?他會微笑嗎?他會像那些榆木腦袋一樣地問我「這花送給誰」嗎?
這些榆木腦袋。高三的緊張生活把他們的想像力都篡奪了——買花就一定要送人嗎?
心兒真的在歌唱!
6月3日星期二晴
「我又沒說想聽。是你自己要說的,跟我有什麼關係?」甜蜜的聲音更甜蜜地說。
今天又在閱覽室里遇見了那個小男孩秦庾。他不顧別人在幹什麼,忘情地大聲說:「這可真是顛倒錯亂!」我被他嚇了一跳——我覺得,在這個學校里,惟一顛倒錯亂的人可能就是他。
有時,我在那裡背背書也會不知不覺地微笑——我不知有什麼事叫我如此幸福,只是一味地感到幸福。太陽真好,我把一切都看得很清楚。可能是因為我長大了吧?那麼,長大真是一件奇妙的東西。剛才,王海燕詫異地沖我探過臉,問:「喂,看情書啊?美成這樣,至於嗎?」我這才大夢初醒地發現,自己背書時一直笑得跟十三點一樣。可是我懶洋洋地,不願意就此打住了自己的愜意——情書?情書是沒有的,可天氣多好!
這小男孩般的秦庾——我走到門口,仍是想再看他一眼。我有一種直覺,好像和他九九藏書在一起的分分秒秒都可遇不可求,是很珍貴的——過了一秒,就少了一秒,我和他在一起的時間無可挽回地在縮短著,我不可能再見到他很多次了。不管是誰,想到要分開,我總是有一點不舍。而他——噢,我多喜歡他那孩子般的神情啊!
比方所謂的「傻人有傻福」——所指的「傻人」,一定是個深諳生活哲學的智者。不知是從哪裡讀到的,說:阿凡提其實就是一個平凡的老人。小時候看動畫片,看到的完全是一個嫉惡如仇的勞動人民代言人阿凡提;直到今天,才慢慢地想到從另一個角度去看待他——那麼,那個騎著毛驢、瀟洒來去的窮流浪漢,不就是一個知足而可愛的平凡老者嗎?也許,王海燕當初跟我說那番話的時候,自己也沒料到這和恬靜淡泊的處事態度有什麼關係吧?她是個認準目標就積極地往前沖的人,動機單純得叫人難以相信,似乎從來沒有過徘徊,從來沒有過困惑。
又來了:在我步入陽光的一剎那,心房裡突然像開了燈,閃閃發亮。我轉過身去……生命化成了我周身一道又一道金色的螺紋線,旋轉又旋轉、旋轉又旋轉……我真的有飛起來、向上向上、溶入陽光的衝動。
那個比較甜蜜一點的聲音問:「告訴我什麼?」
真想看看,他到底什麼樣。
王海燕一定是有什麼不開心。她看著我微笑的模樣,似乎在埋怨說:你怎麼可以這麼高興?怎麼可以?於是,我笑得也有些尷尬了。
現在是深夜23:47,我剛剛把練習卷上漏抄的政治答案補齊。從椅子里站起來,在房間里來來回回地踱兩圈,放鬆一下手腳——我甚至回憶著小時候學過的芭蕾舞,在這狹小的空間里蹦躂了幾下——不行了不行了,步伐那麼生疏,以至於我自己為自己的可笑模樣笑了起來。
又是星期一了。
甜蜜的聲音不響——我簡直忍不住想回頭去看,好容易才克制住了。只聽清脆的聲音又說:「咦,你怎麼一點也不驚喜啦?」甜蜜的聲音這才開口道:「這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啦?」
心兒在歌唱,金光閃閃的音符上鑲著銀邊。
況且,這麼要緊的事,別人是沒法代為點破的,只有靠自己去領悟——我一直這樣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