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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在花園裡

第二十七章 在花園裡

「你看到他們沒有,季元本?」她問。
當金色的夏天變成深金色的秋天,他去了寇眸湖⑤。在那裡他找到了一個可愛的夢。他白天在水晶藍的湖上,或者走回山坡上柔軟濃密的青翠之中,跋涉到累了為止,這樣也許能睡著。不過到這時他已經開始睡得好些了,他知道,他的夢不再是一種恐懼。
他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的,什麼時候開始做夢;他的夢真實得不覺得是在做夢。他後來記起,他那時以為自己非常清醒、非常警覺。他覺得自己坐在那裡聞著晚開的玫瑰的芬芳,聽著腳邊的水拍打著,這時一個人聲呼喚。聲音甜美,清澈,快樂,遙遠。聽來很遠,可是他聽得很分明,彷彿就在身邊。
是變強壯了,可是——是因為那些稀有的平靜的時刻,當他的想法變了——他的靈魂也在慢慢變強壯。他開始想起米瑟韋斯特莊園,思量是不是該回家。有些時候,他模糊地想著他的兒子,問自己,當他回去再次站在四柱雕花床邊俯看那張睡著的輪廓清晰、白如象牙的尖臉,黑睫毛驚心動魄地鑲在緊閉的眼睛周圍。他退縮了。
「兩個都看到了?」莫得勞克太太試探?
「惡化了?」他試探。
這一切回憶都並非振奮精神的事情,但是,隨著火車帶著他蜿蜒穿過山路和金色的平原,這個正在「活過來」的人開始用一種新的方式思考,他思考得很久、很清醒、很深。
①一種大型雜草,帶毛刺,頂端開紫花,可以長到一米左右。
克蘭文先生幾乎沒有聽到她最後的話。
「柯林少爺怎麼樣,莫得勞克?」他詢問。
「也許,」他想,「我的身體變強壯些了。」
季元本的職責很少讓他離開花園,不過這次他編了個借口運蔬菜到廚房去,被莫得勞克太太請到僕人大廳喝一杯啤酒,他正好在場——就如他希望的那樣——當米瑟韋斯特莊園在這一代人裏面經歷的最戲劇性的事件登場的時候。對著院子的窗戶之一露出一抹草地。莫得勞克太太知道季元本從花園裡來,希望他沒準兒瞅見了主人,甚至碰巧看到他看到柯林少爺。
這不是柯林預計的——這不是他計劃的。他從未想到這樣相逢。不過,衝刺出去——贏得一場比賽——也許更好。他把自己拉到最高。瑪麗剛剛和他一起跑,也衝過了門,相信他把自己弄得比任何時候都高——高上好幾英寸⑥。
他必須得費勁才把自己拉回此刻立足之處,等他覺得回到地球,轉身走出了房間。像瑪麗一樣,他走下去,穿過灌木叢里的門,在月桂和噴泉花床之間。噴泉正噴著,環繞著整花床的鮮亮的秋季花卉。他穿過草地,轉入爬滿常春藤的牆邊的那條長走道。他沒有很快地走,而是走得很慢,眼睛盯著路。他覺得他彷彿正在被拉回他久久尋覓的地方,而他不知道為什麼。隨著他被拉近,他的腳步甚而更慢。儘管常春藤厚厚地掛在牆上,他仍然知道門在何處——但是他不知道它確切躺在哪裡——那把埋藏的鑰匙。
克蘭文先生看著腳下這一群結實的小身子、圓圓的紅臉蛋,每張都各有特點地咧嘴笑著,他驚覺他們都非常相似地健康。他對著他們的露齒笑容微笑了,從口袋裡拿出一個金幣,遞給最大的「我們家伊麗莎白·埃倫」。
穿過草地,走來米瑟韋斯特莊園的主人,他的樣子是許多人從未見過的。在他旁邊,頭高高抬起、眼睛充滿歡笑、走得很約克郡任何一個男孩一樣有勁兒、一樣穩當的,是——柯林少爺!
「這是什麼?」他說,近於耳語,手摸著前額,「我簡直覺得像——活過來了。」
克蘭文先生剛剛來得及伸出雙臂,免得他因為瞎頭瞎腦撞上了他而跌倒,當他把他抱開,去看到他就在那裡,他真正地停止了呼吸。
「他看起來怎麼樣?」是下一個問題。
「在花園裡!」他說,驚疑read•99csw.com不定,「在花園裡!但是門鎖著,鑰匙被深深地埋了起來。」
「瑪麗開始也這樣以為,」柯林說,「可是它活了過來。」
③奧地利提柔省,在阿爾卑詩山區東部,風光秀麗。
「阿奇!阿奇!阿奇!」那聲音說,又開始了,更加甜美清澈,「阿奇!阿奇!」
這異常的平靜在他身上保留了一整夜,他的睡眠是全新的、安寧的,可是持續了沒多久。他不知道是這平靜是可以持續的。到第二天晚上,他早已為他那些黑暗的想法打開了門,他們列著隊沖回來。他離開了山谷,繼續他的流浪之路。然而,讓他奇怪的是,有幾分鐘——有時候是半小時——他不明緣由,黑暗的負擔似乎又自己抬升起來,他知道自己是個活人,不是死人。慢慢地——慢慢地——處於他不知道的原因——他正在隨那個花園一起「活過來」。
莫得勞克太太看時,雙手甩得高高,尖叫一聲,每個聽到的男僕和女僕衝過僕人大廳,站著往窗外看,眼珠子全都快要掉出來。
這是他聽到過的最奇怪的事,阿奇博爾得。克蘭文心想,隨著故事以男孩的風格、任性隨意、滔滔不絕地倒出來。神秘,魔法,野生動物,古怪的半夜相逢——春天來到——被侮辱的自尊拖著小王爺站起來,迎面反擊季元本,奇特的伴兒,玩遊戲,小心保護的大秘密。聽者大笑得眼淚湧上來,有時候他不笑的時候眼淚也湧上來。這位運動員、演講家、科學發現者是一個可笑、可愛、健康的年輕生命。
「在花園裡,先生。他總在花園裡——不過任何人影子都不準靠近,因為他怕人看著他。」
「我要回米瑟韋斯特,」他說,「對,我要立刻走。」
當然了,這是錯誤的魔法——一開始就說「太遲了」。就算柯林都能告訴他。不過他完全不懂魔法——不論白的黑的。這個他還要學。他想知道,蘇珊·索爾比鼓起勇氣給他寫信是不是只因為這個母性的人意識到男孩病更重了——奄奄一息。假如他不是被那神秘的平靜咒語般迷住、佔據了他的身心,他現在也許會比任何時候都更悲慘。然後那股平靜帶來的一種勇氣和希望。他沒有屈從與最壞的念頭,而是居然驚覺自己在努力相信更好的東西。
季元本把啤酒杯從嘴邊拿開,用手背抹了抹嘴唇。
④一種草本植物,春天開小花,多為藍色,也有白色的。
克蘭文先生把信讀了兩遍,才放回信封里。他不停地想著那個夢。
「正是如此,先生。他變得非常古怪——如果你把他和過去相比。他過去什麼都不吃,然後突然之間他開始吃得非常多——然後他突然停止,飯菜像過去一樣被送回來。你從來不知道,先生,也許,他從不準人把他帶到戶外。要讓他到戶外去,我們經歷的事情可以讓人戰抖得像一片樹葉。他會大發脾氣,克蘭文醫生都說他不敢承擔強迫他的責任。嗯,先生,事先毫無兆頭地——他發了一場最厲害的脾氣后沒多久,他突然堅持要每天被抬出去,和瑪麗小姐,還有蘇珊·索爾比的兒子迪肯,他能推動他的輪椅。他迷上了瑪麗小姐和迪肯兩個,迪肯帶來了他馴服的動物,還有,先生,要是你歸功的話,他每天在戶外從早呆到晚。」
於是他停下來站著不動,環顧四周,幾乎在他停下來的那一刻,他驀然一動,傾聽——問自己是否身在夢中。
「我沒聽見,」季元本說,「再說我只是在梯子上從牆頭看。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外頭的一直有事情在發生,你們房子里的人什麼都不知道。你想查出來的,你很快就會查出來。」
②龍膽花,草本植物,葉光滑,對生,花是鮮艷的藍色。
然後他們全部坐到他們的樹下——除了柯林,他想站著講故事。
「柯林少爺在哪裡?他看起來怎麼樣?他們都相read.99csw•com互說了什麼?」
柯林伸出他的手放在父親的胳膊上。
「在花園裡,」他說,等他遣走莫得勞克太太,他站著一遍又一遍重複那句話,「在花園裡!」
一天,奇迹一般,他走出很遠,等他回來時,月兒圓滿高掛,整個世界是紫色的陰影與銀色。湖水、湖畔、樹林的寧靜是這般美妙,他沒有回到他住的別墅。他朝水邊一個藤樹蔭翳的小露台走去,在一個座位上坐下來,吸入所有夜晚里天堂般的香氣。他感到那股奇特的平靜悄悄籠罩上他,越來越深,直到他沉入睡夢。
「他是不是變得更加——更加古怪了?」她的主人問,眉頭緊張地打著結。
然而在穿過曠野的途中,他把馬車停在農舍前,七八個正到處玩的孩子,聚到一起,行七八個友好禮貌的屈膝禮,告訴他,他們的媽媽一大早就去了曠野的另一頭,幫一個剛剛生了孩子的女人。「我們家迪肯,」他們主動說,「去了莊園,在那裡的花園之一幹活,他每周里去幾天。」
這個地方是秋色狂歡的汪洋,金色、紫色、紫藍和火焰一樣的紅色,每一側都有一叢叢的晚百合站在一起——白色的百合,還有白色和深紅相間的。他記得很清楚第一叢是什麼時候種下的,一年裡這個季節里,它們遲到的光彩開始展現。晚玫瑰攀緣,垂掛,聚成一串串,陽光把正在變黃的樹木染得更深,讓人覺得站在一個藤樹蔭翳的黃金廟堂里。新來者靜默地站著,就像孩子們初來時進入那一片灰色一樣。他環顧了又環顧。
「一起,夫人。」季元本一口灌下去新滿上的半杯。
然後那個時刻到了,難以控制的時刻,當那些聲音忘記要安靜。腳步越跑越快——他們正朝花園門口來——有一個急速、有力、年輕的呼吸聲,一道奔放的笑聲無法自抑地爆發——牆上的門被大大甩開,一層常春藤往回蕩,一個男孩全速穿過它衝過來,看不見那個外來者,幾乎衝進了他懷裡。
他和莫得勞克太太一樣,不明白他爸爸是什麼意思,匆忙地說著:
當他抵達莊園,僕人按通常的儀式接待他,注意到他顯得好些了,他沒有去他常住的、由皮切爾照看的那個偏遠的房間。他去了書房,派人請莫得勞克太太。她來到他這兒,多少有些激動、好奇而驚慌失措。
(全文完)
當秘密花園活過來,兩個孩子隨著一切活過來,有一個人在某個遙遠而美麗的地方遊盪,在挪威的峽灣和深谷、在瑞士的群山裡,這個人給自己的心裝滿了令人心碎的黑暗念頭已經有十年了。他不曾勇敢,從未試著用其他想法來代替黑暗的念頭。他曾在藍色的湖泊旁遊盪,想著它們;他曾躺在山腰,四周深藍的龍膽花②到處開放,猶如地毯,花的氣息充滿了空氣,他想著它們。當他一度幸福的時候,可怕的悲痛降臨到他身上,他從此讓黑暗塞滿了心靈,頑固地拒絕讓哪怕一隙陽光穿透進來。他已經荒疏了他的家園,遺忘了他的責任。當他四處旅行,黑暗籠罩著他,看到他對其他人都是一件壞事,因為他彷彿用陰鬱毒化了他周圍的空氣。大多數陌生人以為他要不半瘋,要不靈魂里有什麼隱藏的罪行。他是個高個子男人,扭曲的臉,駝肩膀,他在旅館登記的時候填的名字總是:「阿奇博爾得·克蘭文,米瑟韋斯特莊園,約克郡,英國。」
駕車駛過美麗的曠野是件心曠神怡的事兒。這為什麼給他一種回家的感覺?這種感覺他一度肯定自己再不會有了——那種感覺是天地美麗,遠處紫花開,心裏暖起來,隨著越來越靠近那座巨大的老房子,它保存著同一血脈的人們已有六百年。上一次他是怎樣地駕車離開,想起裏面房間上鎖、男孩躺在垂著金銀織錦緞的四柱床上就不寒而慄。會不會他也許發現自己好轉些了,也許能克服自己不在對https://read.99csw.com他畏縮?那個夢是多麼真實——那個傳回來的聲音是多麼美好而清澈。「在花園裡——在花園裡!」
然後在露齒的笑容、咯咯的笑聲和輕快的屈膝禮包圍之中,他坐車離開了,在身後留下狂喜、輕推的臂肘和高興的小小蹦跳。
「嗯,先生,」莫得勞克太太回答,「他——他變了,這麼說吧。」
只要瑪麗小姐的心裏充滿了不順氣的念頭、她討厭別人的酸溜溜的想法,決意不讓任何東西取悅於她、引起她的興趣,她就是個臉色發黃、病懨懨的、厭倦的、倒霉的孩子。然而,景況非常善待她,儘管她沒有意識到。她開始被四處推動著,是為了她好。當她的心逐漸填滿了知更鳥、曠野上的擠滿了孩子的農舍,填滿了古怪易怒的老花匠、平易的約克郡小女僕,填滿了春天和一天天活過來的秘密花園,填滿了一個曠野男生和他的「生靈們」,沒有地方留給不順氣的念頭,那些念頭影響她的肝臟和消化,讓她發黃、疲倦。
「也許我錯了整整十年。」他對自己說,「十年很長啊。恐怕一切都太遲了——實在太遲了。這些年我都是怎麼想的!」
您忠誠的僕人蘇珊·索爾比
幾分鐘以後,他瞟了瞟信件,看到頂上的一封是英語信,約克郡來的。收信人和地址用樸素的筆跡寫著,但是不是他知道的筆跡。他打開信,幾乎沒有想寫信人,可是第一行字就抓住了他的注意力。
他記得自己跳起來,甚至毫不吃驚。聲音如此真實,彷彿他自然應該聽到。
「會不會她看出我可能能夠對他有好處,能控制他?」他想,「在去米瑟韋斯特的路上我要去看她。」
「你難道不高興嗎,爸爸?」他最後說,「你難道不高興嗎?我要活到永遠的永遠的永遠!」
他不是想做一個壞父親,可是他從來沒有覺得像是個父親。他一直供給醫生、護士和奢侈品,可是他連想起那個孩子都畏縮,把自己埋進了自己的不幸之中。離開米瑟韋斯特莊園一年以後,他第一次回去,模樣悲苦的小東西倦怠、冷漠地抬起圍滿黑睫毛的灰色大眼睛,和他曾經愛慕過的那雙快樂的眼睛如此相似、又駭人地不相似,他受不了看著它們,轉身離去,面如死灰。從那以後,他很少見他,除非他在睡覺,他只知道他是確鑿無誤的殘疾,脾氣狂暴、歇斯底里、瘋了一半。要讓他避免危險的狂怒,惟一的辦法就是每個細節都要順著他。
從世界起始之初,每個世紀里都有奇妙的事物被發現。上個世紀發現的驚人的事物比以前任何世紀都多。在這個世紀,成百上千更為震撼人心的事物將被揭示。開始人們拒絕相信能夠做到一樣奇怪的新事,然後他們開始希望夠做到,然後他們看到能做到——然後做到了,全世界都奇怪為什麼不是幾個世紀前就做到了。上個實際人們開始發現的事情之一,是思想——僅僅是思想本身——和電池一樣有威力——像陽光一樣美好,或者像毒一樣壞。讓一個悲傷或惡意的念頭進入你的心裏,和讓一個猩紅熱病菌進入你的身體一樣危險。假如它進入你以後你讓它留下來,只要你活著,你也許永遠不能痊癒。
「帶我去花園,我的孩子,」他終於說,「把一切都告訴我。」
「現在,」他在故事末尾說,「不必再保密了。我敢說他們看到我,會嚇得幾乎昏倒——但是我再也不會坐進那個椅子了。我要和你一起走回去,爸爸——去房子里。」
「爸爸,」他說,「我是柯林。你沒法相信吧。我自己都幾乎沒法相信。我是柯林。」
然而光輝似乎從未染上他,直到一天,當他十年裡第一次意識到一件奇怪的事發生了。他在奧地利提柔省③一個美麗的山谷里,他獨自穿過如此美景,美的可以把任何人的靈魂從陰影里提升出來。他已經走了很遠,美景沒有讓他提起精read.99csw•com神。不過最後他累了,跌坐在溪流邊的如茵苔蘚上休息。那是一條清澈的小溪流,在狹窄的河道里快樂奔流,穿過芳香濕潤的綠色。有時候它冒著泡越過石頭、圍繞石頭,發出聲響頗像低低的笑聲。他看到鳥兒來把頭浸到溪里喝水,彈彈翅膀飛走了。溪流像一樣活著的東西,然而細小的響聲讓寧靜更加幽深。山谷非常、非常安靜。
莫得勞克太太竟然臉紅了。
「在花園裡,」聲音傳回來,如同金笛,「在花園裡!」
「對,」柯林趕著說,「是花園的作用——還有瑪麗、迪肯、生靈們——還有魔法。沒有人知道。我們保留著等你來再告訴你。我好了,我跑步能賽過瑪麗。我要當一個運動員。」
「我要去找鑰匙,」他說,「我要去把門打開。我必須要——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麼。」
刺薊草①就不能生長。
然後夢結束了。可是他沒有醒來。他睡得深而甜,睡過了整個美好的夜晚。當他真的醒來,晨光明朗,一個僕人站在那裡盯著他。他是個義大利僕人,像別墅里其他僕人一樣,習慣了接受外國主人的任何怪事、不問問題。沒有知道他什麼時候出去、回來,他會在哪裡睡覺,或者在花園裡到處遊盪,或者整夜躺在湖上的一艘船里。那人拿著一個托盤,上面有一些信件,他靜靜地等到克蘭文先生拿起來。他走了以後,克蘭文先生手裡拿著信件坐了一會兒,看著湖。奇怪的平靜仍然籠罩著他,還有——一種輕鬆,彷彿曾經發生的殘酷的事沒有發生過——彷彿什麼改變了。他在回憶那個夢——真實的——真實的夢。
「我原以為它已經死了。」他說。
「一起?」莫得勞克太太說,趕忙興奮地滿上他的啤酒杯子。
「嗯,你瞧,先生,」她試圖解釋,「克蘭文醫生、護士、還有我都沒法弄明白他。」
「要是他飲食正常,先生,您會以為他在長肉——可是我們恐怕是一種浮腫。他和瑪麗小姐單獨在一起,有時候奇怪地大笑。他過去從來不笑。克蘭文醫生立刻會來見您,要是您允許的話。他這輩子從來沒有這麼困惑過。」
哪裡你種下一株玫瑰,我的孩子,
「哎是,我看到了。」他態度狡猾而意味深長的回答。
自從他在書房見到瑪麗小姐,告訴她可以擁有她的「一點泥土」,他旅行的地域廣大而遙遠。他曾到過歐洲最美麗的地方,然而他在任何地方都呆不了幾天。他選擇最寧靜最偏遠的地方。他曾在群山之頂,峰頂入雲,他曾俯瞰群山,當太陽升起時為群山染上光輝,彷彿整個世界正在誕生。
當阿奇博爾得·克蘭文凝視著清澈的流水,漸漸覺得身心俱靜,靜如山谷。他想著自己是不是要睡著了,然而他沒有。他坐著凝視著陽光照徹的流水,眼睛開始看見東西的邊緣在生長。一片好看的勿忘我④長得離溪流很近,葉子濕了,他驚奇地發現自己注視著這些花朵,他記起來多年前曾經也注視過這種東西。他竟然溫柔地想這多麼可愛,這千萬點小小花朵的藍色是怎樣的奇景。他不知道就這麼一個簡單的想法在慢慢注入他的心——注入、注入,直到其他東西被輕柔地推到一旁。彷彿甜美清新的春天開始從一潭死水裡升起,升起、升起,直到終於掃去了黑水。不過他自己當然沒有想到這一點。他只知道,當他坐著盯著那鮮艷嬌嫩的藍色,山谷彷彿越來越靜。他不知道在那兒坐了多久,自己發生了什麼,但是他最後一動,彷彿醒來,他慢慢起來,站在苔蘚地毯上,深深地、長長地、柔和地吸了一口氣,覺得自己奇怪。彷彿有什麼東西在他裏面解開了,放鬆了,悄無聲息地。
「莉蓮!莉蓮!」他回答,「莉蓮!你在哪裡?」
他是個高個男孩兒,而且英俊。他生氣勃勃,奔跑讓鮮亮的顏色跳上他的臉頰。他把濃密的頭髮從前額甩上去,抬起一雙九*九*藏*書獨特的灰眼睛——眼睛里充滿了男孩氣的歡笑,鑲著黑睫毛,像流蘇一樣。就是這雙眼睛讓克蘭文醫生停止呼吸。「誰——什麼?誰?」他結結巴巴。
⑥1英寸=2.54厘米
幾天之後他重回英格蘭,在長長的火車路途中,他驚覺自己在惦念著他的兒子,過去整整十年裡從未如此想過他。在那些年月里他只希望能忘記他。現在,儘管他沒有特意要想他,關於他的回憶不斷地飄如腦海。他記得那些黑暗的日子,他像個瘋子一樣四處狂奔,因為孩子活著而母親死了。他曾經拒絕去看他,等他終於去看了,是那麼一個虛弱、可憐的小東西,每個人都肯定他活不了幾天。然而讓照顧他的人吃驚地是,他活了下來,然後每個人都相信他會長成一個畸形、跛腳的怪物。
「說實話,先生,柯林少爺可能是好轉也可能是惡化。他的胃口,先生,簡直難以理解——他的性子——」
不到兩分鐘,他吞下最後一滴啤酒,肅穆地揮了揮杯子,朝著露出灌木叢中一抹草地的那個窗戶。
於是他們領他進去。
「兩個都看到了。」季元本回話,「多謝你,夫人,我能再灌上一杯。」
他說這些話時完全像一個健康的孩子——他的臉紅著,出於急切,詞句打著滾——克蘭文先生的靈魂在難以置信地歡樂之下顫抖起來。
「柯林少爺現在在哪裡?」克蘭文先生問。
「瞧那兒,」他說,「你要是好奇的話。瞧瞧是誰穿過草地過來了。」
克蘭文先生把雙手放在男孩的肩上,握著他不動。他知道有一陣他不敢試圖說話。
我是蘇珊·索爾比,有一次在曠野上冒昧對您說過話。那次我說的是有關瑪麗小姐的。我要再次冒昧開口。請求您,先生,要是我是您的話,我會回家來。我想你回來的話,會很高興的,而且——如果您能原諒我,先生——我想您的夫人會要您回來的,要是她還在的話。
常春藤密密掛在門上,鑰匙埋在灌木叢下,十年寂寞,沒有人曾經穿過那道門——然而花園裡面有聲音。是奔跑踢踏的腳步聲,好似在樹下繞著圈追趕,是奇怪的壓抑低沉的人聲——驚叫、捂著嘴的歡樂呼喊。聽起來竟然好似年輕人的歡笑,孩子們不可抑制的歡笑,他們儘力不讓人聽到,可是隔上一下——因為他們的興奮累積起來——就會爆發。看在天堂份兒上他都在做什麼夢啊——看在天堂份兒上他都聽見了什麼啊?他是不是失心瘋,以為自己聽到了人的耳朵聽不到的聲音?這是不是那個遙遠清澈的聲音想說的?
只要柯林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只想著他的恐懼、虛弱、和對看著他的人的憎惡,沒個鐘頭都想起腫包和早夭,他就是個歇斯底里、半瘋的小疑心病患者,不知道陽光和春天為何物,也不知道要是他努力去試,他可以好起來、自己站起來。當美麗的新念頭開始推開醜陋的舊念頭,生命開始重回他身上,他的血液健康地流過血管,力量如同洪水般湧入他。他的科學實驗很是簡單實用,沒什麼可奇怪的。更加驚人的新變化會發生在任何人身上,如果一個不順心或者泄氣的念頭來到他心裏,有理智及時記起來放進一個和諧、堅決、勇敢的念頭,來推開它。兩種念頭不能同處一室。
「如果你把它分成八份,你們每個人有半個銀幣。」他說。
「為什麼會這樣?」
對這個未知的東西有多奇妙,我了解不夠,無法解釋這他發生的是怎麼回事。別人也還不知道。他自己完全不懂——然而,事後幾個月他都記得這個奇怪的鐘點,等他重回到米瑟韋斯特莊園,他純屬偶然地發現,就在那一天,柯林進入秘密花園時喊出:
⑤蔻眸湖,義大利北部的湖泊,著名風景區。
他穿過花園去別墅,命令皮切爾為他回英格蘭做準備。
親愛的先生:
「我要活到永遠的永遠的永遠!」
「在花園裡!在花園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