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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初生之犢(1)

第二章 初生之犢(1)

楊肅觀不擋不避,只昂首向天,雙目緊閉。眼看這掌便要打下,楊遠陡地醒了。他停下手來,兩手放上兒子的肩頭,嘆道:"對不住,爹爹一時心急,老毛病又犯了。看在你娘的份上,別來怪爹爹,好么?"
兩人正自述說,房門忽地推開,一名老者踏步入內,神情嚴肅異常。楊夫人放開兒子,急忙站到几旁,與兒子分得遠遠的。楊肅觀輕抖官袍,站起身子,向老者微微頷首,喚道:"爹爹。"
秦仲海面上殺氣大盛,眯起了眼,冷冷地道:"你家長官沒教過你么?與人說話須得下馬,方不顯得無禮!閉嘴、下馬,然後通報名字上來。"
淑姐轉目一瞧,這人約莫二十來歲,生得是唇紅齒白,模樣俊俏,正是表弟楊紹奇,她越想越氣,霎時哭出了聲:"紹奇,我和你有什麼仇,幹麼這樣整你外甥?嗚嗚……嗚嗚……你這表舅是怎麼做的?"楊紹奇面色尷尬,忙咳了一聲,道:"我只是看桌上全是書本,一時好奇,便放了些旁的物事進去,沒想……沒想……"身旁一人介面道:"沒想這小小嬰兒好生了得,已是個登徒浪子啦!"眾人聞言,又是大笑起來。
眾軍官見那老者忽爾到來,先是一驚,待見他只幾名轎夫相隨,登又狂妄起來,一名軍官駕馬上前,喝罵道:"老頭,你是哪條道上的?這般年紀,不在家裡等死,卻跑來這兒鬧什麼……"那老者置若罔聞,他雙目低垂,道:"誰是怒蒼山主?"
※※※
不知是誰說過的,婦道人家若當亂世,第一要緊便是覓個如意郎君,替自己找個好歸宿;若不可得,那便退而求其次,找個能彰顯貞淑的高尚之地,以成淑女之道。
言二娘忍耐不住,大怒道:"大胆!他便是昔年朝廷四品帶刀統領、當今怒蒼山主秦仲海,你們說話時可得小心!"
楊夫人斜覷了他一眼,溫婉一笑,道:"你啊,打小讀書考試、練武做官,都有你爹爹管著,娘沒別的事好想,當然挑你婚姻大事煩惱。"她把愛子的發稍梳理了,道:"上回你三舅提的事情,你意思究竟怎麼樣?"
哈不二又驚又怕,忙道:"怎麼辦?大軍殺來了,咱們要逃么?"言二娘哼了一聲,抽出柳葉刀,立時便要上前殺人。秦仲海見他們舉止無措,登時咳了一聲,道:"大伙兒稍安勿躁,照朝廷用兵的規矩,這些人應是探子,只是過來察看情勢的。且放他們過來,我一會兒有話要問。"
楊遠見兒子面色難看,便拍了拍肩頭,以做安慰。他走回几旁,提杯喝了口茶水,道:"先別說這些了。昨晚靈音和尚到府找你,究竟有何大事?"楊肅觀將目光撇向一旁,輕聲道:"天絕師尊托師兄傳訊,要我回去少林一趟,商討朝廷局勢。"
淑姊隨手翻閱,只想品評幾句,霎時一樣東西從夾頁中滑下,其狀甚小,眼看便要落地,一旁管家目光甚銳,忙把東西抄在手裡。楊夫人面露不豫,快手便將書本奪回,跟著從管家手中取回物事,慎而重之地夾回書去。
眾軍官本想察看情勢,也好立些功勞,待見山腳只聚集三五隻無名小卒,忍不住感到掃興。想來這些無知妄人打聽了怒蒼山的名字,便也在那兒學人據山稱反。帶頭軍官白忙一場,只在咒罵不休,待見言二娘頗為貌美,想起上司性情好色,便道:"好了,大家把這個女賊抓回去,總算能交差。"眾人答應一聲,各自駕馬圍攏。一名高大漢子叫道:"小娘皮!你叫什麼名字啊!"
眾軍卒見同伴慘死,一時又驚又怒,帶頭軍官提聲喝道:"狗賊刁民,竟敢殺害朝廷命官?大家準備弓箭,把這人射死了!"眾人慌忙答應,當下彎弓搭箭,刷刷連響中,無數弓矢便朝那老者射去。
那軍官聽他說話口氣,直如長官教訓部屬,忍不住怒道:"混蛋!你是什麼東西!敢跟我這般說話!"秦仲海嘿嘿冷笑,道:"想問我是誰,那便照老規矩。閉嘴,下馬,然後自報姓名,否則你等調戲婦女,照軍紀論,定斬不饒。"
楊遠聽了說話,登時微笑頷首,道:"這奏章是關於你的,你當然該知道。"
楊肅觀面上閃過一陣陰影,道:"爹爹,孩兒對您一向言聽計從,絕無欺瞞之處。那日我雖然急急趕去,但卻找不到那人九九藏書的蹤影。"他嘆了口氣,搖頭道:"爹爹,孩兒本領再大,也不知"他"上哪兒去了。您若是不信,我也沒法想。"
哈不二聞言心驚,急忙停步,他提起腳跟眺望,只見遠方煙塵瀰漫,似有軍馬到來。慌忙再看,只見為首一人身著軍服,腰懸直刀,果如陶清所料,真是朝廷的人馬到了!
楊肅觀欠了欠身,道:"觀兒今年二十五六,早已長大成人,不再是不懂事的孩子,請爹爹不必擔心。"
楊遠微微點頭,他上前一步,將窗扉掩上。霎時之間,舉掌重重往桌上一拍,喝道:"你還說你懂事?到底有什麼事瞞我!"茶碗禁不起震蕩,立時滾落到桌下,打了個粉碎!
楊肅觀平素泰然自在,但處在父親面前,卻始終恭敬拘謹。他搶在父親前頭,推開了門,躬身等候。忽見楊遠停腳下來,側目笑道:"兒子啊,昨日爹爹在宮裡見到一道機密奏章,你想知道詳情么?"
秦仲海此時雖已造反,但他過去替朝廷征戰多年,軍中人面極熟,出手時多少留些香火之情,絕非見人就殺的狂徒。只是這幫軍官調戲婦女,犯了忌諱,秦仲海看在眼裡,已有下手殺害的念頭。他攔在道上,沉聲道:"你們是哪個衛所的,長官是誰?"
中|年|美|婦嘿了一聲,有些發怒了,嗔道:"還敢貧嘴!這般不學好!等爹爹回來,看他怎麼罰你!"當下低聲安慰,只盼外甥女別再啼哭。
楊夫人笑道:"那年紹奇什麼不好撿,偏偏挑了張花臉譜,他爹爹見了,可沒氣煞了。當場便要打他一頓呢。"管家湊了過來,陪笑道:"可不是嗎?那年老爺氣急敗壞,說家裡出了個戲子,要活活打死小少爺。天幸夫人眼尖,一看花臉上有個八卦印記,認出是諸葛亮徒弟姜維的面譜,趕忙向老爺說了,咱們小少爺才沒給打壞哪。"
楊遠拍了拍手,微笑道:"很好。不愧爹爹多年苦心教導。"楊肅觀躬身道:"肅觀不敢忘父親教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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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夫人滿面柔情,在愛兒面頰上輕輕一吻,緊挨著他坐下。問道:"剛才淑媛還問呢,前些日子你不是和顧家小姐好么?怎地好端端的,她卻和別的男孩定親了?"
楊肅觀把茶杯放了下來,頷首道:"也好,便依舅舅意思,請淑寧表妹上家裡住一陣吧。"
眾人一聽之下,便知楊遠家教嚴峻,不喜小兒子沉迷旁門左道,果見楊紹奇嘆了口氣,頷首道:"好吧,不唱便不唱,那也沒什麼。"原本清朗的臉龐現出一絲落寞,好似有些感傷。楊夫人微微一笑,道:"這才是娘的心肝寶。"說著握住了他的手,示意他別要難受。
言二娘聽他語氣帶著殺氣,心下一凜,知道秦仲海要親自出面說話,便退到一旁守候。
楊肅觀湊過頭去,咬耳道:"孩子,你終於出頭了。柳昂天上書朝廷,說自己病體沉重,不能任事。他一力薦保,要皇帝連升你一十二級,好讓你代理征北大都督之位。"
楊遠冷冷地道:"肅觀啊肅觀,你爹爹一生經過了多少大場面,才幹得這個五輔大學士。你心裏藏著事情,還想瞞住我么?"楊肅觀聽了這話,身子忍不住一震,拱手低頭間,只是不言不語。
過不多時,當先軍官駕馬行來,猛見一條大漢懶洋洋地坐在大石上,旁邊還站著一名美女、幾名怪人。眾人先是吃了一驚,隨即喝道:"你們這些人打哪來的?那烽火可是你們放的?"哈不二一心想出風頭,當下跳了過去,學著秦仲海的模樣,登時戟指叫罵:"你們幾隻狗子聽好了!咱便是怒蒼山的哈不二,早些夾著尾巴滾,爺爺可以饒你們一命!"
楊遠氣定神閑,提起茶碗,徑啜一口,似在享用滿口清香。楊肅觀守在一旁,卻是端立不動,看他兩眼直視前方,渾不似平日的從容瀟洒,想來楊遠的家規定是森厲無比。
楊肅觀心下一凜,躬身道:"爹爹愛護觀兒,倘若您覺得孩兒該知,必會提點。"他這話甚是厲害,既不開口相求,也不出言回拒,只把話推了回去。
楊夫人微微一笑,從箱中取出一件物事,道:"淑媛,你張眼瞧瞧,這是什麼東西?"
眾目睽睽,目不轉睛,只盯著嬰孩瞧。那孩子神情呆傻,往桌心爬入,一路穿越筆硯紙墨,卻都視而九*九*藏*書不見,陡然間,那嬰兒見了婦人穿的肚|兜,似乎有些好奇,竟爾停下身來,跟著低頭去望。那少婦如臨大敵,就怕兒子伸手去拿,霎時連連揮手,喝道:"不許碰那個!快快走開!"那嬰孩聽了娘親的喊叫,反而啊啊歡笑,更把肚|兜提在手上,好似要穿將起來。
良久良久,楊遠終於放下茶碗,他眼望愛子,道:"人生在世,習文練武,所求為何?"
這聲音悠長蒼涼,初發話時僅在遠處,但說不兩句,聲音卻越來越響,場中眾人無論是朝廷軍官、抑或是怒蒼群豪,心中都是一凜。眾人轉過頭去,日正當中,一頂軟輿緩緩行來,前後各四名挑夫擔著,正中端坐一條白髮大漢,看他身披斗篷,盤膝而坐,膝間平置一柄大鐵劍,雖然沉默無語,但一股威儀油然而生,讓人不自覺地心驚怯步。
一人噗嗤一笑,當即越眾出來,歉然道:"對不住,這肚|兜是我放的。"
淑姊哦了一聲,拿起面具左右瞧了瞧,霎時破涕為笑,向楊紹奇橫了一眼,道:"看不出來,你還是諸葛亮的徒弟呢?"楊紹奇搖頭笑道:"別取笑我了。人家的師傅是卧龍,我的師傅是個老學究,怎好相比呢?"他頓了頓,微笑又道:"只是說來奇怪,年紀越大,越是發覺自己歡喜唱戲,你們可要聽我來段空城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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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人約莫五十來歲,雖過半百,模樣仍是十分清秀,正是五輔大學士楊遠,"風流司郎中"之父。楊遠撿了張椅子坐下,端起茶碗,向夫人看了一眼,示意她出去。楊夫人知道夫君有事交代愛子,當下不敢久留,便自轉身離房。
楊遠頷首道:"好,你也知道"他"要緊,那爹爹得問你……"他頓了頓,語氣神態極其冰冷。"告訴爹,"他"……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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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農工商、儒道僧法,百來樣東西把圓桌塞得滿了,直是應有盡有。那嬰孩置身其中,茫然地望著四遭嘻笑不絕的人群,似不知他們為何圍在自己身邊。
古有禮俗,嬰孩周歲之時,父母尊長便會藉"抓周"習俗,看看嬰孩歡喜什麼物事,也好明了這孩子日後的性好成就。此時中國民風尚文,尤重功名身分,是以父母多盼小兒能在抓周時撿樣文房四寶,也好討個彩頭。
淑姊一旁看著,只見那瑣物狀呈圓形,約莫指甲大小,好似是只布鈕扣,她滿心好奇,便想多問兩句,但察言觀色中,二姨媽神色好似不大自在。淑姊心生警覺,忙把話吞了回去。
淑姐往身邊一名婦人撲去,靠在她懷中,哭道:"二姨媽,表弟欺侮我兒子,你要給評評理啊!"說著頓足嗔語,硬是不依。那中|年|美|婦皺起眉頭,望著楊紹奇,搖頭嘆道:"看看你,真沒半點樣子,怎不學學你哥哥……二十歲的人,連進士都中了,還這麼頑皮?"
秦仲海是個痛快的人,自從坦白心事以來,便把言二娘當作情人,從此再無顧忌。只是言二娘不比他這般爽直,平素兄弟們相處時還算鎮定,但每逢兩人獨處時,言二娘總感彆扭,每一醒起秦仲海將成自己夫婿,莫名間便生許多女兒羞態。要她過來,反倒退後,妄想親嘴,耳光賞出,伸手欲摟嬌軀,更見飛鏢射來。真讓人哭笑不得了。
言二娘、哈不二等人見了這名白髮老者,登時歡呼起來。言二娘欣喜之下,便要上前相認,哪知走不數步,卻給人一把拉住了,她轉頭去看,只見一人含笑望著自己,那人身穿袈裟,光頭禿頂,身形頗見瘦小,正是前些時日一同前去烏斯藏的止觀和尚。
楊夫人微微一笑,吩咐管家道:"老蔡,取那隻木箱來。"不多時,那管家老蔡急急搬過一隻木箱,珍而重之的送到楊夫人面前。眾人心下好奇,都在等著看。
楊肅觀嘆息一聲,道:"因為"他"很要緊。"
楊夫人忙安慰道:"別哭了。紹奇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抓周真做不得準的。你可知紹奇小時候抓的是什麼?"淑姊淚眼汪汪,沒好氣地道:"他那麼會讀書,還能抓什麼?不是筆桿便是書本了,還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玩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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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聽哈不二說得兇狠,眾軍士面面相覷,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便你這隻兔子,也敢稱什麼怒蒼土匪?真箇笑掉大牙了!"帶頭軍官嘆道:"真是荒唐了,咱們勞師動九_九_藏_書眾,卻遇著瘋子,唉……可真鬧笑話了。"
楊肅觀躬身道:"多謝爹爹。"他迴避了父親的握手,側開身子,自在一旁垂手侍立。
楊夫人出身江南,說起話來輕聲細氣,不管兒子做了多大官、長了多少歲,只要四下無人,她還是稱呼愛兒的小名。那個觀觀兩字,第一聲高,第二聲短,更是加倍親昵。楊肅觀不以為意,接過了茶杯,搖頭道:"娘別煩惱。我二十好幾的人了,什麼事打理不來?婚姻的事哪還需要您操心?"
貞淑、賢淑,這些字眼對於氏來說,便是她一生的寫照。
楊夫人望著鏡中的愛子,比起他弟弟,楊肅觀顯得老沉許多,低頭思索時,俊美中更透出一股智能來。這樣的男兒,怎不讓女孩兒愛煞?
"拿起來了!拿起來了!"那嬰孩聽了眾人的喊叫,登時一驚,忙把毛筆扔了開來,又往前爬動不休。桌邊一名少婦大怒,高聲道:"你們別吵!我兒子本來要拿筆桿兒的,全都是給你們嚇的!"
眾人訕笑聲中,哈不二自是驚怒交迸,只在那兒破口大罵。
陽光映來,斜照在挺直的鼻樑上。陰影下的嘴角微微發抖,也許是悲傷,也許是憐憫,也許……也許那裡還有別的心情,那是連他自己也看不到的顏色……
楊遠聽了這話,一張臉變得冰冷僵直,若非眼珠微微轉動,便似座石像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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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姊驚呼一聲,急忙伸手接過,見是一張木製花臉,卻是小童拿來玩耍的京劇面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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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品大學士轉身離開,反手掩上了門,房裡只餘五品郎中一人。
楊夫人眉頭皺起,道:"什麼風流郎中,別叫他這個外號,我一點也不喜歡。"
那老者虎吼一聲,猛地抬起頭來,雙目凶焰暴射而出。那軍官先是吃了一驚,但想起己方人多,精神復又一振,笑道:"怎麼?爺爺是怒蒼山主,你聽了不服氣么?"
良久良久,楊遠深深吸了口氣,道:"好,你既然這麼說話,爹爹便信得過你。這件事到此為止。"說著握住愛子的雙手,面露慈祥之色。
楊肅觀閉上了眼,搖了搖頭,道:"孩兒方才說過,那日沒找到"他"。"
這日風和日麗,除項天壽留在山上外,其餘諸人都到山腳等候兄弟。哈不二、陶清更準備了美酒佳肴,只是足足等了一個上午,仍沒半個人影出現。
眼看表姊哭泣不止,楊紹奇也知道這個禍闖得不輕,他咳了一聲,上前勸道:"淑姊快別哭了,這抓周做不得準的,你可別當真。"那淑姊嗔道:"你自己是進士大官,當然不在意了,卻把我兒子弄成……弄成……"她也不知該說什麼,往兒子看了一眼,只見他興高采烈,兀自把玩女子的褻|衣,忍不住又大哭起來。
嫁給大學士楊遠,匆匆已過數十載。昔年家中赤貧,于氏含辛茹苦,販制羊皮維生,終於結識當年風流倜儻的楊遠。日後兩人結縭,二子成材,終於苦盡甘來了。尤其長子更是名聞遐邇的"風流司郎中",更是羡煞了世間的賢妻良母。
楊夫人禁不住煩,將木箱再次打開,只見箱里擺著一本書,見是孔夫子的論語,其它別無長物。淑姊啊了一聲,將書本拿了出來,道:"他……他抓的是本書?"
楊遠穩住了脾氣,他上前一步,面向愛子,冷冷地道:"打你替柳侯爺辦事開始,爹爹看在侯爺面上,就沒管過你什麼事。你給說說,今日爹爹為何這般氣憤?"
淑姊臉上一紅,心裏反倒生出盼望,適才兒子抓的是肚|兜,八成也是個風流人物,倘若長大以後真有楊肅觀一半的英挺傑出,她這個做娘的真可要心花怒放了。她拉著姨媽的手,纏道:"姨媽快快說嘛,肅觀表哥小時抓的是什麼?"
楊遠望著愛子,微笑道:"國家中樞,死生之地,半點輕忽不得。你日後多加小心,爹爹會從旁邊輔助你的。知道么?"
那軍官正自訕笑,忽聽頭頂風聲勁急,他抬頭急看,只見一柄鐵劍狂斬而至,宛如烏雲蓋頂,那軍官驚得面無人色,他身帶雙槍,一見黑影當頭噬來,急忙提槍去擋。
帶頭軍官地位不到,怎知眼前這人便是當年柳昂天麾下的猛將秦仲海,他打了個哈欠,笑道:"什麼怒蒼山主?便這三五隻不成材的孤魂野鬼,也敢稱什麼大王么?"眾人聞言,再次大笑起來。言二娘又氣又恨,取出了鋼鏢,立時便要動手。
他父子兩人修長身材,read.99csw.com高矮一般,楊肅觀給父親的目光逼視,竟有些不自在,當下別開頭去,目光不願相接。他俊美的臉龐帶著笑容,但表情有些僵直,似連呼吸也要停頓。
很靜,聽不到別的聲響,當然也不會有人在旁窺伺。楊肅觀倒了杯水,正要去飲,忽然間,他面上現出了憤慨,奮然將手上茶杯砸出,噹啷一聲大響,茶杯碰上牆壁,瓷屑紛飛,伴著無數水花,全數灑在地下。
那嬰孩倒也沒三頭六臂,只見他圓圓一張臉,白胖紅潤,趴在滿桌物事之中,神色甚為獃滯。桌上左置筆硯紙墨、四書五經,右見盔甲木刀、兵法軍符,文的武的都有。再看黃秤桿、紅算盤放置中間,卻是商人用的器械。
卻說那夜大雨滂沱,秦仲海燃起狼煙,召集昔年弟兄歸山,言二娘怕火勢熄滅,本在一旁守護,哪知秦仲海居然趁著兩人獨處時光,在烽火下向她求婚。言二娘又羞又喜,胡亂逼問之下,便也胡亂答應了。
便在此時,忽聽大門開啟,卻是有人回府了。此時天落大雨,眾家丁急忙撐傘出迎,腳步聲雜沓,一人行入院中,廳上眾賓回首去望,只見一名男子身著官服,緩緩行來,看他俊眉星目,右手舉著油傘。正是楊家大少爺回來了。
正想間,忽聽馬蹄聲響,哈不二驚喜不已,叫道:"誰說弟兄們薄情?你瞧,這會兒不是有人來了?"他滿面歡容,便要往前迎去。陶清將他一把拉住,慌道:"不忙過去,說不定是朝廷兵馬過來呢。"
楊遠面露佩服之色,頷首道:"天絕大師化外之人,還能先天下之憂而憂,真是了不起。"他微微一笑,側頭望著愛子,道:"過幾日你娘要做壽,家裡有些事情要忙,你早去早回,也好替爹爹打點。"楊肅觀頷首道:"孩兒知道,請爹爹莫要掛心。"
楊遠看了他的神色,忽地笑了笑,將手緩緩鬆開,道:"你自幼替爹爹在少林寺出家,十八歲才返回京城,難怪咱們比尋常父子生份多了。"
人生至此,夫復何求,不正是這句話么?楊夫人心裏這樣想著,嘴角含笑,替兒子把髮髻攏起,母子倆同坐窗邊小几,陽光照來,倆人一般的膚光勝雪,一般挺直秀氣的鼻樑,讓人一望即知他倆是對母子,還是一對天下最漂亮的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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場面急轉直下,楊肅觀雖是沉穩老練之人,臉上還是閃過一陣驚詫,霎時舉起雙掌,往後飄開三尺,師門心法更已瀰漫全身。陡然間,想起眼前這人是自己父親,實不必如此戒備,忙放下雙手,調勻氣息,回話道:"觀兒不敢有事隱瞞爹爹,請爹爹息怒。"
眾人急忙閉上了嘴,臉上卻都掛著笑。都說母子連心,難得喜獲麟兒,當此"抓周"關頭,也難怪她替兒子緊張了。
楊肅觀低頭向地,答道:"所求無他,力爭上遊而已。"楊遠神情甚是嘉許,又道:"居家待人,官場處事,所重為何?"楊肅觀輕輕嘆了口氣,答道:"侍父如君,奉母以孝,取財求官之際,當局不能迷。"
秦仲海出身柳門,自知朝廷如何用兵,言二娘等人給他叫住了,只得凝步不動,各自守在道旁。
楊紹奇聽了母親責備,知道不好多說,當下吐了吐舌頭,向那少婦道:"淑姊,是我錯了,這件肚|兜就送給令郎,算是賠禮了,你說好不好?"眾人望向那名嬰孩,只見他真把肚|兜套上了身,淑姊看了兒子的醜態,更是放聲大哭。
楊肅觀軟癱椅上,伸手掩住了臉面,狀甚疲憊。
那少婦見了兒子的舉止,登時慘叫一聲,驚道:"不行!不行拿啊!"
言二娘聽他這麼說,不禁微微一嘆,倘若弟兄們真箇薄情寡義,這番舉事不免前功盡棄,等朝廷兵馬打來,怕連這個總寨也守不住了。
楊遠眯起雙眼,喝了口茶水,道:"爹爹自小對你嚴厲,全是為你的前程著想,你得多忍著點。"說著站起身來,拉住楊肅觀的手掌,牢牢握住了。
※※※
楊遠微微一笑,良久良久,終於緩緩起身,已要離開了。
此行軍官足有三十來人,聽秦仲海說得狂,又見對方僅五人,其中還有個女子,實在勢孤力單之至,紛紛大笑起來,罵道:"這渾人哪裡冒出來的?當真滑稽哪!"
轟地一聲響,雙槍與鐵劍相接,登時斷做四截,那軍官連哀號也不及發出,連人帶馬便給劈為一團爛泥,鮮血飛灑,怵目心驚。
箭雨繁密,那老者卻是視若無睹,只聽他仰天大吼:"誰敢自稱怒蒼山主!給我站出來了九-九-藏-書!"他提起鐵劍迴旋一劈,伴隨著霹靂般的吼叫聲,塵煙瀰漫中,只見地下升起一道沙幕,高達丈許,眾人未曾見過這等怪象,紛紛尖叫起來,馬嘶人號中,無數箭矢撞上沙幕,紛紛墜地,那老者兀自狂嚎不休,好似妖魔一般。
眼看少婦淚眼汪汪,面色慘白,旁觀眾人紛紛哈哈大笑,道:"淑姐啊,這下可恭喜你啦!生了個風流浪子哪!"那少婦淑姐掩耳大叫:"不算!不算!這鬼東西是誰放進來的?哪有人這般缺德?"
楊肅觀雖然精明,此時也不禁微微一奇,他只是個五品官員,既非六部尚書,也非內閣學士,卻不知這道奏章為何提到自己。當下只望著父親,眼神中滿是疑問。
眼看午時將屆,言二娘秀眉微撇,道:"真是怪了。守了幾天,卻還沒人過來,難不成是烽火不夠旺么?"秦仲海抬頭往烽火台看去,但見火勢撲天而起,勢道雄烈,便在里許之外,也當清晰可見,他哈哈一笑,搖頭道:"火頭夠旺,怕只怕是情義忘了。"
這話先前便已問過,那軍官呸了一聲,道:"老頭!爺爺便是怒蒼山主,你待要如何?"
大廳里人聲喧嘩,眾人你一言我一語,俱帶歡容,好似有什麼喜事一般,人頭鑽動中,數十人擠在一張圓桌旁,盯著桌上一名小小嬰兒。
楊遠大怒欲狂,喝道:"沒找到"他"?那日明明是你先趕到秦家大宅,為何還找不到人?肅觀啊肅觀,你這孩子打小說謊,需知你瞞得過柳昂天,卻瞞不過我楊遠!"說到憤怒處,手掌高高舉起,旋即便要一掌拍落,直朝愛子面上擊去。
一名軍官聽他說話口氣沉穩,好似也是朝廷的人,忍不住一驚,道:"你是誰?"
自放起狼煙以來,情勢已然險惡異常,朝廷兵馬隨時會殺上山來,但說不定舊日弟兄念在情份上,也會及時趕來助陣,秦仲海等人為表誠心,便輪流駐守山腳,等候過往弟兄。
"噓噓,過來這兒!有好東西給你!"
言二娘、哈不二等人與他目光相接,心下都感震驚,一時盡皆退後。
"喂!你們別吵他,讓他自個兒選!"
楊肅觀滿臉愕然,霎時如同五雷轟頂,已是作聲不得。
那老者深深吸了口氣,轉望著眾人,森然道:"誰是怒蒼山主?"
那嬰孩啊啊傻笑,往前爬行,忽然摸到了一隻筆桿,隨手握住了。
言二娘大喜,道:"大師也來了?"止觀微微頷首,卻把她拉到了一旁。言二娘不知他所欲為何,正想開口去問,止觀卻豎指在唇,示意噤聲。言二娘自知有異,當下默守一旁,靜觀其變。
楊肅觀咳了一聲,道:"娘可別多心。顧大小姐是孩兒頂頭上司的愛女,平日對她噓寒問暖,本屬應然,孩兒絕沒別的用意。"楊夫人淺笑搖首,道:"別來那套大公無私的官場文章。你爹爹人又不在這兒,別跟娘說這些。"她倒了杯熱茶,送到了愛子嘴邊,喂著他喝了一口,問道:"觀觀,跟娘說,你到底有沒有意中人?"
過了良久,嘯聲止歇,四下噠噠聲密如雨點,那沙幕彷佛暴雨一般,終於落回地下。眾人心驚膽跳,各自湊眼去望,只見沙地上給鐵劍砍出一道深溝,縱橫直達一丈,敵我雙方見了這等威勢,俱都面無人色,只在暗自發抖。
很寂寞的感覺,沒人相信他……
便在此時,忽聽遠處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幽幽地道:"怒蒼山主是誰……誰是怒蒼山主……"
楊肅觀沒有正面回話,把頭撇開了,躬身道:"爹爹慢走。"
言二娘聽他們言語輕薄,心下大怒欲狂,只想出手殺人,卻聽秦仲海沉聲道:"二娘,你退下。"
耳聽眾人大聲叫好,楊紹奇伸出兩指,身子一兜,身段放了出來,但見他面目俊白,模樣十分漂亮,楊夫人卻一把攔住,皺眉道:"不許唱了。你爹爹才說過你的,怎麼又忘了?"
楊夫人大為歡喜,摟住愛兒的頸子,笑道:"淑寧好生乖巧,娘老早便有這個撮合意思,你三舅幾次向娘提,娘怕你不高興,始終沒答應……"
淑姊今年二十有三,雖說早已出嫁生子,但此時一見表哥走入院中,還是忍不住臉紅心跳,隱隱有著喟然之意。她眼望楊夫人,低聲問道:"二姨媽,肅觀表哥做得那麼大官,人家都叫他風流郎中,他……他抓周時拿的是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