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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舉案齊眉(1)

第八章 舉案齊眉(1)

道理再簡單不過了。她是女人,縱使她腰中帶劍,手上持槍,可在那身男裝之下,她還是女兒身,她今日是瓊武川的孫女,明日是蘇穎超的妻子,來日還要做人家的母親,將心比心,誰願意自己的妻子不告而別,誰又想自己的母親曾在酒鋪里失蹤?
聽得面販二字,瓊芳眉毛微微一動,低聲道:"這件事是誰說的?"瓊武川閉上雙眼,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爺爺明白告訴你,現下八成連蘇穎超也聽說了。"
堂上無人移步,每個人都替瓊芳害怕。瓊武川將眉毛一弔,神態猙獰,厲聲道:"下去!"
婿兒苦笑幾聲,道:"別再拷問我了,想問什麼,自個兒去問瓊芳,別再煩我。"少男少女成婚在即,卻似大禍臨頭,居然還有人受了池魚之殃。算盤怪茫然道:"到底有啥古怪啊?瓊芳那小丫頭傍晚不是挺開心的么?我還瞧到她賣面呢……"
傅元影,號雨楓,看他面帶倦容,才一走入屋內,便在椅子上癱了下來,好似累壞了。眾弟子端茶倒水,自來服侍師叔。一旁算盤怪笑道:"雨楓啊,你們不是去見皇上了么?玩得開心嗎?"眾弟子想起皇帝的賞賜,莫不一臉猴急,卻見傅元影搖了搖頭,嘆道:"別問了,咱們今夜沒見到皇上。"
火槍拋到了地下,二十四節龍頭鋼鞭直劈而下,轟然巨響爆出,已將火槍砸得歪曲變形;國丈目露凶光,兀自大怒不已:"禍害!禍害!禍害!"
瓊武川不置可否,他沉下臉來,目光微斜,打量著寶貝孫女。
瓊芳想到了情郎,心頭更感黯然,蘇穎超心情壞極,打瓊芳回來,始終低頭畫圖,彷彿沒見到她似的。眼看孫女默默無言,國丈舉手撫面,低聲道:"芳兒,爺爺老了,可還沒老糊塗……如果你真不願嫁給穎超,那便早點說,爺爺不會勉強你的。"
門外響起溫雅嗓音,眾弟子一時又驚又喜,慌忙起身道:"傅師叔!"房門開啟,緩緩行入一人,正是傅元影到來。
娟兒苦笑不已:"別問我,你們真想知道,該去問它吧。"眾人低頭去看,只見娟兒抱起了小黑犬,拍了拍它的狗腦袋,卻見這月下神犬兀自搖頭擺尾,好似得知了大批秘密,十分神氣。
正統帝沒有子嗣,從來把瓊芳當做親生女兒看待,看蘇穎超娶走了他的心肝外甥女,來日固然愛屋及烏,寵愛有加,可送出門前必也心生不舍,自要掂掂這個准外甥女婿的份量,想來種種刁難手段使出,蘇穎超縱不給剝皮,怕也要給大大奚落一番。
呂應裳,字若林,乃是玉清觀的大師兄,目下由國丈薦保,正於開封主持漕運,頗受朝廷器重。聽得國丈垂詢,趕忙回話道:"下官已按國丈吩咐,選定了二月初一文定,十七成親。克下喜帖聘禮、青絹暖轎、披霞鳳冠、笙簫鼓樂……諸物皆已妥善,就等國丈稟明皇上准婚。"
開國輔運推誠武臣,便是瓊鷹。自他受封三公起算,瓊氏一族多有澤蔭,至今已傳七代。依序看去,見是二世公璟、三世公勤,四世公溫、六世公翊……案上沒有五世公的牌位,因為五世公還沒死,他姓峭臌昭號武川,現下坐在供桌旁的大位上,正使勁地咳嗽。
眾人起意緩頰,瓊武川卻不領情,他拿起龍頭鋼鞭,使勁敲著供桌,厲聲道:"罪個屁!貴州是貴州!揚州是揚州!她在揚州不告而別!卻是聽你們教唆的么?"
忙了一整天,華山門人總算回到了紫雲軒。郡王爺們除了"臨徽德慶"四大王,閣臣里除了何宰輔,楊五輔兩位,其餘文武百官大致給送得齊全了。眾弟子們有的玩了一夜,有的給派了苦差,此時便同來趙五爺爺房裡閑聊。
方才許南星、傅元影與國丈犯沖,全都是為了這東西,人見人怕的東西。
想起兩家首腦不只要一起練劍,還要做一床睡了。趙老五越想越是喜氣,便道:"得福啊,去煮點元宵來吃。"
聽得皇帝只是肚子痛,趙老五便也安下心來,忙道:"貴妃娘娘那兒呢?她不是一直說要瞧瞧咱們穎超么?今夜可曾碰上了面?"皇後娘娘在景泰朝時乃是貴妃,眾長老們叫得順口了,雖已復辟了,卻始終改不回來。聽得趙老五提起皇后,博元影卻又嘆了口氣,道:"聽福公公說,皇後娘娘法會前沭浴凈身,結果像是著了涼,一直噴嚏著。"
大小姐低頭垂目,望著家廟的地下,好似在發獃。瓊武川渾身顫抖,他重重一掌拍下,厲聲道:"這還是瓊家的女兒么?要你跪,你便跪!跪read.99csw•com下!跪下!跪……下!"
不告而別,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這兒八位家臣文質彬彬,都曾不告而別,連瓊武川八十歲年紀,有時興之所至,也常溜得無影無蹤。說來"不告而別"四個字,在他們是小事一樁,日日為之,稀鬆平常。不過瓊芳不同,她不能不告而別。
傅元影來了,他是蘇穎超的師叔,也是寧不凡的師弟,眼見大小姐形勢危殆,自不能置身事外。當下便起意頂罪,要讓瓊芳全身而退。一旁三棍傑也曾隨行貴州,一時也跪倒在地,叩首道:"國丈明監!我等保護大小姐不力,有失職責!請國丈重重治罪!"
孫女仍舊緘默,還是什麼都不說。瓊芳不是小孩子,她能照顧紫雲軒的大事,自有幾分聰明,可她越是噤聲不語,越是說她心裏還掛著一些東西,髒東西。
事情總算告一段落了,眾人自是大大鬆了口氣,傅元影見瓊芳始終不愧不鬧,心裏更感擔憂,忙扶住了她,柔聲道:"小姐,來,我送你回房……"話聲末畢,卻聽瓊武川冷冷地道:"雨楓……放開她,誰說她可以走了?"陡聽此言,眾家臣自是大吃一驚,那許南星慌忙搶上,道:"老爺子!小姐都二十好幾了……念在蘇掌門的份上,你可別再……"
天威難測,只要一個對答不慎,難保不出意外。眾人各自想象情景,內心自是有些擔憂,卻聽傅元影道:"師伯別多心。聽說皇上今夜不太舒坦,喝過茶水后,忽然腸胃犯疼,連著拉了一晚。連法會都沒曾露面。"說著接過弟子奉來的茶碗,啜飲了一口,嘆道:"總之今晚亂糟糟的,祈雨法會草草了事,掌門若要謁聖,恐怕得過兩日了。"
瓊芳望著地下的火槍,容情平淡,靜聲道:"說什麼?"瓊武川好容易壓下火氣,聽得此言,忍不住雙手撫面,使勁搓了搓,道:"現下沒有外人了,你明明白白說吧,你那日到底是為了什麼,居然和那個面販走了?"
趙老五見他面帶愁容,不由心下一凜,低聲道:"怎麼了?皇上不高興了?"
一名男子舉著長劍,對著腳地板刺入,嘖地一聲,苦嘆道:"物以類聚、獸以群居啊。連送個帖子也能拖條拘回來……"
事情可大可小,少閣主這幾日固然下落不明,但要說她與男子廝混打滾,不守婦道,全場家臣卻沒一人相信。這不只是相信瓊芳,也是相信蘇穎超。他倆青梅竹馬,相戀多年,瓊芳便再不懂事,也絕不會舍下情郎。聽得傅元影求情,眾家臣同聲起立,朗聲道:"國丈明監!少閣至於揚州不辭而別,乃是權宜行事,還請國丈從輕發落!"
皇帝腹痛拉稀,八成是吃壞了肚子。眾人滿心好奇,卻不知紅螺寺的大師傅們服侍周到,卻能讓他誤食了什麼不潔之物?正起疑問,一旁陳得福已是全身顫抖,一邊望著鍋子里的滾滾元宵,一邊勒住了了小黑犬,就怕這小狗吐露內情,自己的腦袋不免搬家。
十六歲的生日禮物毀爛,護身兵器沒了,權杖也丟了。紫雲軒少閣主的風光到此為止,瓊武川手底打得激烈,口中卻大聲嗆咳起來,管家許南星急急上前,雙手奉上了參茶,慌道:"老爺子,身子要緊啊。"
怪事年年有,今夜透著多,看那姑娘身法快絕,行徑偏又古怪無比,卻不知是否與女鬼有關,眾弟子一臉訝異,還不及過去察看,猛聽走廊里傳來大聲咳嗽,眾人探頭去看,但見門口緩步行來一名老者,手拄拐杖,走兩步、咳一咳,噴得滿地痰。正是瓊國丈到了。
依呂應裳所言,此事不可多提,果然娟兒臉上變色,一時歪嘴苦臉,算盤怪兀自不察,便找來了了人證,自問呂得禮道:"小禮子你說,你傍晚不還領著弟弟們去吃么?一共吃了幾碗啊?"
呂家三兄弟,老大呂得禮本在低頭吃元宵,聽得問話,卻似天外飛來橫禍,忙道:"我……我不知道,是我二弟嚷著去吃的!"說著將元兇推了出來。眾人去看呂家老二,卻見這呂得義慌忙搖手,道:"不關我事,是我三弟嘴饞,你們問他吧。"
瓊武川嘆了口氣,他把龍頭鋼鞭拋回供桌,跟著從木櫃里"請"出一根五彩藤條,朝自己左手輕輕拍打,淡淡地道:"芳兒,爺爺管不動你了,只有請老祖宗出來了。"
"家門……咳…哇……"痰盂端了過來,呸地一響,痰自天降,大堂里也多了一聲低嘆。
國丈淡淡又問:&https://read.99csw•comquot;我瞧他鎮日畫著圖,神思不屬,卻又是怎麼回事?"呂若林與傅元影對望一眼,同聲道:"我山門人習練劍法,夜廢寢、日忘食,本屬平常,還請國丈莫要擔憂。"國丈點了點頭,道:"那就好。你好好看著他,我明日得帶著他面聖,別再給我出什麼亂子。"
沒人曉得她去了哪裡,也沒人知曉她在忙些什麼。在這空白的半個月里,沒人曉得她是怎麼渡過的?也許她每晚都喝得酩酊大醉,又或她每晚都和陌生男子同床共寢……也許她早已恣意而為……早已……早已……
國丈身長九尺,可此時年老駝背,竟比常人還矮了些。眾弟子正欲上前見禮,國丈卻已在門口停下,就著門內便是一陣暴吼:"小妖女!你別老躲著我!給我滾出來!"眾人大吃一驚,不知國丈為何動怒,又見他拿起拐杖,重重敲著地板,暴喝道:"小妖女!別以為你有伍定遠撐腰,便能為所欲為!告訴你!自己嫁不掉,趁早上尼姑庵報到,少來帶壞我孫女,你這怪物瘋婆!聽到沒有!"
月光冷冷照下,今夜的瓊府大異尋常,他們開家廟了。此時此刻,心腹家臣齊聚一室,東是"訓晉難星"四進士,西是"林楓見火"四武士,合稱紫雲軒文武八教頭。
瓊芳輕輕抬起俏臉,望向案上供奉的大批牌位。那張臉蛋望來極是楚楚動人,可她越是美,瓊武川越是怕怕,像是見到不堪入目的東西,他提起中氣,厲聲道:"跪下!"
打狗要看主人面,不過主人若是陳得福,自要大倒其楣了。眾弟子英雄救美,登來痛打陳得福,小黑犬驚恐之下,便朝娟兒懷裡去鑽,想來要改投明主了。娟兒咦了一聲,道:"這……這是誰的狗啊?好眼熟呢。"她見這狗毛色光鮮,好似在哪兒見過,一時越看越疑,正想來問陳得福,卻聽趙老五笑道:"娟姑娘,你們到底怎麼啦?鬧什麼事了?"
"賤!"
耳聽呂應裳還要再說,瓊武川揮了揮手,打斷了說話,淡淡地道:"行了。"
隨著那聲"下",龍頭鋼鞭舉了起來,這二十四節鋼鞭下打奸臣,上醒昏君,乃是太祖賞賜的威儀重寶。萬一抽到了小姐頭上,那還不打得她香消玉隕?當此危急時刻,堂上霍地站起一人,他起身離座,單膝跪地,秉道:"老爺子,少閣主南下貴州,一切全是聽雨楓的主責。您若在氣頭上,請儘管打罰雨楓吧。"
瓊武川將茶杯接過,狠狠望地下砸個稀爛,厲聲道:"傳令下去,自今日起,府中大小事不再經過她,一切由我作主!"眾家臣大驚失色,全又跪倒在地,大聲道:"國丈!三思後行啊!大小姐磨練了這麼多年……"瓊武川怒道:"磨什麼!都已經磨成了下賤婊……"他嘿地一聲,自知失言,霎時拿起龍頭鋼鞭,又對著火槍連番抽打,怒不可遏。
眾人頗感詫異,沒想今夜皇室處處不利,先是皇帝拉肚子,之後皇后又著涼,卻不知是否有掃把星闖入了紫微垣。正納悶間,卻見掃把福顫巍巍地端來元宵,瞧這人面色青紫,卻不知在怕些什麼了。
老大推老二,老二推老三,呂得廉見眾人望著自己,一時心下害怕,急急朝身邊去看四弟,這會兒卻無恥了。他害怕之下,忍不住嗚地一長聲,竟爾嚎啕大愧起來。算盤怪訝道:"幹什麼啊?吃個面也哭啊?"呂得廉愧道:"我沒有啊……我什麼都沒見到,我沒見到瓊閣主賣面啊……"
聽得老瘋狗狂怒道:"你一會兒過來家廟,我還有話問你!"
"嗚……呵……"瓊武川氣得發抖,卻也不禁怕得發抖,他真不敢去看祖宗靈位,他不知該怎麼向英國公解釋,家門出了個下賤女人啊!
瓊芳來到不遠處,小黑犬陡地有了感應,它仰鼻嗅了嗅,直欲張口來叫。陳得福怕它又惹禍了,忙握住了狗嘴,將它揪牢了。那小黑犬卻是猛力掙扎,只朝瓊芳處猛搖尾巴,好似認得她一樣。娟兒見得異狀,忍不住啊了一聲,道:"完了,這狗該不會就是……"
堂上一片靜默,瓊芳雖然生性機靈聰明,可此時她卻不會說話了,連說謊也不會了。
"芳兒!"瓊國丈眼角掠過,轉朝堂上一角望去,厲聲道:"芳兒!"
今夜是元宵夜,普天同慶,可老爺子今晚脾氣不太好。他先吐出了膿痰,之後牙九_九_藏_書齒又咬得喀喀作響,不消說,一會兒有人要大禍臨頭了。
眾弟子獃獃瞧著,正不知高低間,忽然衣櫃打開,小妖女鑽出頭來,問道:"喂!老瘋狗走了么?"眾人定睛一看,但見這小妖女一張鵝蛋臉,大大的眼睛圓圓亮亮,帶了幾分調皮,果然是娟兒到了。
"芳兒……抬起頭來……"瓊武川喘息道:"看著你的老祖宗……跪下。"
熟悉瓊府事的都明白,瓊府共有三大重寶。第一樣是鐵卷丹書,第二樣是二十四節龍頭鋼鞭,第三樣則是瓊芳隨身佩戴的那柄雙管火槍。天下獨一無二的連發槍,這是前朝太師遺下的佩槍。瓊芳小時候不知向爺爺討了多少回,方才在十六歲生日當天收下了它。那不只是賀禮而已,尚且還合有爺爺對她的信賴期待。而現下這一刻,爺爺要收回去了。
在一眾死人靈牌之前,連八十歲的瓊武川也顯得稚小了,他以手撫面,低低嘆了口氣,道:"無關的人…全部給我退下。"大批下人心領神會,各自躬身倒退,堂上便只留了八名老臣下來。
傅元影長嘆一聲,拿著湯匙攪了攪元宵,便自起身離房。趙老五滿心茫然,正在此時,衣櫥又打開了,娟兒跳了出來,喘道:"老瘋狗,亂汪汪……有種再來嚇我啊……"
開家廟是一等一的大事,除開年節祭祖、科考中舉、婚嫁喜慶,絕少開門,眼見國丈又氣沖沖走了,趙老五更是訝異了,便問傅元影道:"到底怎麼回事?吵成這德行?"
傅元影全無退讓之意,反而頓首下拜,求懇道:"老爺子,少閣主是咱們看著長大的。她的脾氣是任性些,驕縱些,老爺子老要以此責備她,我等自無異議。可要說少閣主會做出貽羞家門之事,雨楓卻是不信。"
望著那威風無比的龍頭鋼鞭,許南星想起了昔時的少爺小姐,竟有心驚肉跳之感。瓊武川育有一子一女,長子瓊翊文武全材,中舉進士,長女玉瑛號稱絕世美女,嫁入皇門,說來都有大成就。可即使是這對尊貴姐弟,在國丈的鋼鞭面前,卻也不免……
正統朝整整十年,這回卻是華山掌門首次謁上,想蘇穎超執掌玉清,師父曾為皇室立下汗馬功勞,得御筆"功在國家"白綾金批一面,明日面聖封誥,定如駙馬都尉一般風光。眾家臣心下大喜,同時拜伏在地,喊道:"恭喜國丈!賀喜國丈!"
瓊國丈咬住了牙,他不敢想了。什麼都不必辯解了。管她什麼少閣主、什麼瓊女俠,女人就是女人,無論多大權勢,只消剝下那身儒裝,瓊芳仍是女兒身。三大重罪降臨:不守婦道、放浪形骸、清白見瑕。得此三條,世間男女不分貧富貴賤,人人都可以斜瞄她一眼,然後冷冷道出那個字……
元宵便是糯米湯糰,其內包餡,不同於湯圓,卻是用竹籃子慢慢篩出來的。陳得福早已燒起了熱水,聽得趙五爺爺吩咐,便撲通通扔了十來只元宵下水。肥秤怪懶懶地道:"今晚皇上不是召見掌門么?這當口怎麼還沒回來啊?"算盤怪笑道:"皇上見了掌門,準是龍心大悅,搞不好要賞給咱們一人一條金腰帶啊。"
肥秤怪登時一耳光打落,怒道:"豬生狗養的畜生!老子操你媽!"陳得福顫聲道:"師伯祖,你……你罵我娘!"肥秤怪怒道:"不能罵么?敢情你是皇後娘娘生的羅?大家揍死他!"眾人團團圍住陳得福,拳打頭、腳踢肚,后臀則給狗咬。
堂上打雷了,國丈的嗓音活鍾敲鑼,震得眾人的耳膜嗡嗡作響。瓊芳面色蒼白,只點了點頭,便從懷中取出一柄火槍,雙手奉了過去。
好好的元宵夜,卻成了多事之秋,先是孫女扯出大紕漏,現下連多年家臣也犯上爭執,全都亂了譜。內室里只剩祖孫兩人,一個坐,一個站,看瓊芳一語不發,瓊武川心頭自也不痛快,他張口吸氣,壓抑吐納,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將鋼鞭放落下來,嘆道:"芳兒,把你的心事說出來。爺爺這兒聽著。"
可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好容易掌握了大權,大少爺瓊翊居然英年早逝,只留了一名孤女在世。可憐那早孤的小女孩兒,她的名字是……
傅元影面向靈牌,靜靜說道:"老爺子,無父者失怙,無母者失恃,大小姐不僅是翊少爺的女兒,也是咱們這幫老臣的女兒……"猛聽此言,國丈眼眶微紅,額頭青筋卻是漲得老大,呂應裳見師弟惹禍,急忙轉了回來,拉住了傅元影,低聲道:"可以了,別和國丈犯沖。"
瓊武川當然也心疼,任誰有了這般可愛貌美的孫女兒,都九_九_藏_書捨不得打罵。可今晚的情勢卻由不得人,否則……頭上三尺的英國公絕不會寬饒他。
角落裡站著一名美麗姑娘,她身穿儒衫,俏臉默默向地。看那柔弱可憐的模樣,活鍾給大雨淋濕的小雞,由衷地讓人心疼。
一片混亂中,新郎新娘從窗下走過,看兩人一前一後,相距幾達一丈,中間還隔了三個保鏢,情狀大異尋常。肥秤怪訝道:"這是怎麼了?往常不是抱做一堆么?今兒怎地排做一行啊?"眾人紛紛轉問娟兒:"是啊,到底怎麼啦?娟姑娘快跟我們說吧!"
"雨楓!"正罵間,老瘋狗竟又沖了回來,娟兒嚇了一跳,趕忙關上了衣櫃。
瓊武川低頭把玩著槍柄,他凝目瞧著瞧,忽然見到"江充"二字,大怒道:"禍害!"
傅元影帶頭髮難,八位家臣一同聲援,瓊武川卻嘆了口氣,道:"雨楓,別撈過界了。"
御賜金帶到來,華山弟子從此行走江湖,都能自稱是天子門生了,一時間人人喜上眉沉,正要來問長老,卻聽門外傳來一聲嘆息:"都別說了。"
過得半晌,瓊武川嘆了口氣,道:"回答爺爺,穎超待你好不好?"瓊芳閉上雙眼,過得半晌,終於默默頷首,道:"穎超待我很好。"瓊武川冷冷又道:"那你為何和一個陌生男子走了?你不怕惹得家人傷心、鬧得婚事告吹么?"
黃臭臭的帖子拿來了,飄著一股糞味,眾人撇眼去望,登見陳得福滿面通紅,躡手躡腳地奉上喜帖。嚅嚿地道:"小黑剛才尿到了喜帖上……"
"太祖英國公鷹"。
撈過界,意思就是要他省省力氣,別來管瓊府的家務事。聽得此言,博元影反而走上兩步,來到一張牌位前,取過了線香,逕自拜了起來。
"六世公翊道甫",面前那塊木牌,正是瓊家長子的靈位。眼見家臣祭拜亡子,竟爾上香祝禱,瓊武川心頭有火,森然道:"雨楓……你想幹啥?"
不幸的家門響起了不幸的重咳,夾雜了不幸的吐痰聲,此刻連痰盂里的那張老臉也變得不幸起來,顫晃之中,只剩一團黃黏黏。
近幾年西北大亂,每逢戰火阻塞道路,玉清觀眾弟子每逢回不去華山,便來紫雲軒落腳,幾乎把這兒當成了家,趙老五輩分甚高,國丈更為他準備了一處房舍,專供這位長老起居。
瓊芳被廢了,整整十年立身持家,儼然成形的少主威儀,全都白費了功夫。她低頭望著支離破碎的火槍,心頭卻也不知是何滋味,眼見孫女廢然無語,瓊武川森然道:"全都下去吧。"
紫雲軒的管家姓許,號"南星",年紀也長,乃是八位家臣資格最老的,再看"林楓見火"里的呂若林,楓字的傅雨楓,眾人兩邊對座,只在仰望案上供奉的祖宗牌位。
籠頭鋼鞭一記又一記狠狠抽出,火槍早已支離破碎,那鑲金邊的"江充"二字,也似驚怕無已的小老鼠兒,一股腦兒逃入桌椅匠下,躲得不見尾巴。
"他媽的混蛋!"此話一說,好似燒著了引信,瓊武川狂怒不已,拿起了龍頭鋼鞭,厲聲道:"我自家兒孫的事,犯得著你羅唆?滾出去!"國丈怒不可遏,這一鞭要是抽將下來,傅元影自有受傷之虞。呂應裳搶了上來,三棍傑半哄半拉,總算將傅元影拖走了。
國丈戟指門內,又吼又罵,卻也不管趙老五等人面面相覷,全是一臉茫然。他吼得痛快了,便又咳出一口膿痰,呸地一聲,卻不知吐到哪兒去了。眾弟子正駭然閃避,門邊又行來了一人,卻是"若林先生"呂應裳到了。聽他勸道:"老爺子,人家已經是九華山的掌門了,再說這兒人多口雜的……您就給人家留點面子……"
自景泰入正統,從年輕拼到老,瓊府終於有了中興氣象,先是長女玉瑛嫁入皇門,長子道甫高中狀元,任南京通政司參議、詹事府少詹事,更是瓊家寄望所在。
傅元影聽得國丈呼喚,便即躬身道:"國丈。雨楓在此。"瓊武川深深吸了口氣,道:"穎超怎麼樣了?病好了么?"傅元影頷首道:"國丈多慮了。少掌門本就無事,只是經魁星戰五關之後,身子……受寒微恙,將養幾日,也就好了。"
一眾家臣唯唯諾諾,只得向後退開,傅元影本是華山耆宿,地位不同尋常家臣,一時擋在小姐面前,遲遲不動。眼見"劍法師範"行徑古怪九九藏書,瓊武川眯起了眼,冷冷地道:"雨楓,聽不懂人話了么?要你下去了。"
可瓊芳這般做了,尤其糟糕的是,她並非給壞人擄走,而是心干情願地隨陌生男子離去。整整半個月,她下落不明、無影無蹤,若非國丈在護國寺前撞見了她,她還不知要遊盪多久?
此言一出,眾皆噤默。瓊芳不告而別,事前無人知情,自無人能替她頂罪。瓊武川深深吸了口氣,森然道:"一人做事一人當,芳兒,把東西拿來……"瓊芳別開頭去,低聲道:"拿什麼?"孫女兒裝傻,瓊武川卻不傻,他舉掌拍落,震得木椅扶手嘎嘎欲裂,吼道:"槍!爺爺給你的槍!"
什麼事都有頭一回,從當年的稚齡女童起算,直至今日的美艷姑娘,十多年來瓊芳永遠從容不迫,永遠端莊體面,永遠不讓爺爺失望……但就在她二十四歲、即將出嫁的這一年,瓊芳還是出事了。她不告而別了。
眾人一臉詫異,不知這碗面是否有毒,正要來問內情,卻聽杜得秈細聲道:"大傢伙瞧,掌門來了。"颼颼幾聲,眾人全趴到了窗口,只見園子里一前一後行來幾人,當前那位身穿儒裝,低頭行走,卻是少閣主瓊芳,再看背後,卻還有三名提棍保鏢,正是大名鼎鼎的"崆峒三棍傑",再看隊伍背後,遠遠還跟著一名公子爺,卻是"三達傳人"蘇穎超。
一年一度的元宵夜,今兒正是最熱鬧的十五,無論有多倒楣,都該吃碗元宵沖喜,傅元影累了一晚,至今還沒吃飯,方才接下湯碗,卻聽碰地一聲,房門開啟,飛也似地沖入了一個姑娘,跟著打開了衣櫃,一股腦兒躲了進去。
"不幸啊……"
瓊武川斜瞅群臣,淡淡地道:"下去……少跟我羅唆。"
這"雨楓先生"卻不肯走,他目望國丈,輕聲道:"老爺子……您若還記得,當曉得大少爺遺書託孤,將女兒托給了誰?"
話聲甫畢,背後真來了"汪"地一聲,娟兒嚇得魂飛魄散,正要跳回衣櫃里,卻見一條小黑犬撲到了腿上,搖頭擺尾,挨著她又跳又叫。娟兒嚇得魂飛魄散,尖叫道:"救命啊!"
說到此處,便又咳了一聲,道:"雨楓。"
"放屁!"國丈怒道:"掌門又怎麼著?自己嫁不掉,便可以拆散別人么?媽的,鎮日想方設法、拆散鴛鴦、毀敗姻緣,就是見不得別人成雙入對,好讓她那仇視天下男子的毒怨遂心!以為老頭子不知道么?"國丈氣血已衰,脾氣卻是不衰,看他袍袖一拂,氣沖沖而去,兀自邊走邊罵,十分氣憤。呂應裳乾笑不已,便朝趙老五等人打了個眼訊,急急跟著走了。
瓊家是富豪人家,園子里假山林立,瀑布淙淙,可說坐擁億萬之資,不過瓊家人丁不旺,老國丈就只一個孫女兒,等她嫁入蘇家后,無論是房子還是銀子,也都要成了蘇穎超的囊中物。
娟兒年歲不小,還比眾弟子大了幾歲,可平日活潑沒架子,頗得人緣,眾弟子此時儀容不整,乍見美女,自是穿鞋的穿鞋,著褲的著褲,十分忙碌。趙老五啞然失笑:"你是幹啥了?搶了國丈的錢啊?"娟兒哼了一聲,儼然道:"誰理那老瘋狗,鎮日亂汪汪……"
"唐王爺…送了,張三輔……送了。"面前提起一隻硃砂筆,就著名錄划落,但見一個又一個名兒給紅筆勾消,聽得趙老五道:"楊五輔……送了,伍爵爺……送了,何宰輔……何宰輔呢?"
瓊武川吐完痰后,只在輕輕喘息。萬籟俱寂中,聽他道:"若林……婚事籌辦得如何了?"
家廟裡剩下的全是瓊府心腹,這些臣子跟隨國丈已久,全都領過瓊家恩情、也都替瓊家盡心竭力。正因如此,無論一會兒發生什麼事兒,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卻絕不會外傳一句。
香煙繚繞之中,一座座漆紅牌位沾滿了黑黃煙漬,但見諸子諸孫拱衛在旁,一塊主牌高居其上,上書七字,曰……
當今瓊家第一要緊的大事,既非開疆闢土,也非招兵買馬,而是替紫雲軒找到一位男主人。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瓊家雖是當朝第一尊貴人家,但家無長男,不免有絕嗣之憂。瓊武川八十好幾的人,念念在茲便只此事。
瓊芳低下頭去,想起青梅竹馬的種種往事,心裏有些難過。瓊武川見孫女仍舊緘默,不由嘆道:"芳兒,告訴爺爺吧,你到底和誰走了?去幹了些什麼?一五一十乖乖說,不管你在揚州做了什麼,爺爺都可以饒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