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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善穆義勇人(1)

第七章 善穆義勇人(1)

喊著喊,便已跨過了井欄,縱身而下。
盧雲趴在城牆上,狼狽無已,心裏卻是又驚又氣,看魔刀又不在自己身上,這幫人幹啥來找自己麻煩?只能在牆上四處游爬,躲避來箭。城下黑衣人卻也無聊,東一箭、西一箭,夾雜著操爹乾娘的粗話,竟把盧雲當成了活靶子,打獵尋樂。
風馳電掣,大街上來了一條黑龍,但見一名少年拖著魔刀,化作了一條黑龍,沿途狂奔而去。那黑影所過之處,街道兩旁的燈籠全數搖晃熄滅,足見此人腳力若飛,勁風撲面如刀。
那鬼怪大笑起來了,道:「怎麼?這會兒便嚇壞你啦?你那要是瞧到我的真面目,豈不要哭啦?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
人間一切變故,全數起源於那方玉璽,盧雲今夜一定要找到崇卿,把事情問個明白。
薑是老的辣,伍崇卿進不得、退不得、上不去、下不來,已然身陷維谷。咬牙切齒中,猛聽他怪吼一聲,卻還是伸手抓向魔刀。
那人嘿嘿笑道:「實敵非友,是友非敵。世道不靖,有時敵友不分,有時敵友難辨啊。」
這個情景似曾相識,當年秦仲海與楊肅觀少林大戰,不也曾一起墜入一處地洞,而後朝廷怒蒼開戰,景泰覆滅、正統復辟,天下一切大不幸,全都出自那條不知名的秘道……
那人嘻嘻直笑,便伸出了小指,朝盧雲的掌心輕輕推下,便這麼一推,立時撐住自己胖大的身體,可憐盧雲卻是強弩之末,對方一指之力加下,已要讓他摔得四腳朝天。
盧雲急忙尾隨過去,那人身法頗快,不過這回盧雲更快,他奮力一個縱躍,正要抓住那條黑影,豈料雙眼一眨,那黑影竟爾消失無蹤。
今夜此時,不計代價,他一定要與崇卿孩兒面對面,把話問個明白。
驀然之間,氣力爆發,盧雲震腳跨下,這一腳力達萬斤,當真重如泰山之威,動如武雷轟鳴,但見腳下青石地板碎屑紛飛,盧雲也開始飛奔了。
此地是百姓民家,什麼東西都擱在後門巷子里,髒亂不堪。看武崇卿好不可惡,隨手一拋,面前又是大糞,又是臭尿,還有無數餿水拉稀,全送給了盧叔叔,可憐盧雲就只有這身褐衣長袍,豈能不加自保?一時只能躥高伏低,狼狽無已。
這條水道遠比想象來得濕滑,不過盧雲自恃神功已成,既來之,則安之,只要打定了主意,什麼也不怕。一時只管順勢而下,至於等會兒要怎麼離開此間,再想不遲。
正想間,果然西北角傳來輕輕一聲,竟有人逼近而來。盧雲心下暗喜,便不動聲色,只等對方靠近。正等候間,心中忽有異感:「不對!這是聲東擊西!」
盧雲是鍊氣士,身遭若有殺氣異狀,縱使眼不能見,耳不能聽,亦能感應提防,他雙眼緊閉,等著異物逼近,可耳中卻遲遲聽不到破空聲,他越發納悶,不明所以,猛然一股無聲氣流逼近面前,來勢奇快,赫然是一柄利刃來了!
盧雲聽他辱罵自己的祖母,便又哦了一聲,正要多轉兩圈,卻聽背後響起冷峻得嗓音,道:「放手。」
若在十年前,盧雲一定不敢貿然下井。可此時他神功已成,世上能為難他的人並不多。縱使遇上了『大掌柜』、『怒王』,只要雙方以真功夫較量,不用心機詭詐,他也無所畏懼。
「義勇人。」
城頭上確實來了一個姑娘,她俯身探手,垂落了一頭秀髮,竟在千鈞一髮的時刻拉住了人,但聽一聲長嘯,伍崇卿左手使力,帶的身子拔起丈余,魔刀便也跟著飛了上天。
心念甫起,盧雲大驚蹲下,果然一物從頭頂上掠過,聽得當的大聲,火光四濺,正是『夜行刀』來了。
他內心躊躇,不知該不該進去,忽然想到柳昂天,頓時精神一振,尋思道:「說不得,當年侯爺之死,我也要負上一份責任,能為他上盡一份心,我豈能推卻?」
「倒下?」
盧雲更不打話,趕忙穿牆過縫,正要再喊,不覺又『咦』了一聲。
兩人一前一後的起跳,盧雲來到了半空,只見腳下全是民房屋頂,入目所及卻見不到崇卿的影子,不知這少年躲到了何處,正起疑間,忽聽頭頂『嘎嘎』銳響似是猛禽所發,盧雲轉頭急急來看這才發現背後是座高大城牆,上書:大名門。
洞中燈火全亮,只見自己身處一座空曠洞中,前方好一座大石,石上立著兩隻腳,穿著一雙草鞋,順著足踝而上,見到了一柄腰刀,慢慢看到了一個胖壯身軀,最後看到了一張臉,青面獠牙、血盆大口,頭上卻有一個『貪』字。直嚇得盧雲『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盧雲微微沉吟,只覺得『義勇人』十分二熟,想必是在那兒聽過,他沉吟半晌,緩下了口氣,道:「你們……你們是崇卿的朋友么?」
這人頗為大方,眼見盧雲掌心后縮,已在誘使自己出力,當即伸手前推,便把氣力發出來了。
那人哈哈笑道:「好眼力。」
好容易吐出了一口濁氣,盧雲趕忙抬起頭來,總算也看清楚強敵的面貌。
北京分為內外兩城,外牆南門便是大名鼎鼎的『永定門』,至於內牆南門,則是這座『大名門』,當年楊簫觀的老家便在這一帶。盧雲無暇細想一個縱越飛撲,便也撲到了城牆邊上,一個深深的吐納過後,掌中生出了黏勁,便如壁虎游牆般攀緣而去。
想起了貴州的『小白龍』,盧雲心裏忽起溫馨之感。那時他墜入水瀑,曾在瀑布孤島救了一名小瞎子,便也把『劍豹』傳給了他,算市委崑崙派添了個新人。
盧雲緊追伍崇卿,邊追邊想,看今夜怪事一椿接著一椿,自己本是去萬福樓看戲的,孰料先給一位『琦小姐』看上了,白吃白喝一頓,其後又撞見了蘇穎超、伍崇卿,二人大打出手,最後黑衣鬼眾全冒了出來,便讓盧雲見到了『大掌柜』。
盧雲愕然道:「毒性?我身上有毒?」
盧雲孤立井中,神情落寞,他默默嘆氣,自知伍崇卿不在井裡,這要循原路攀上,忽然間目光一掃,卻見到井底角落藏了一個洞穴,約莫有五尺長寬。
伍崇卿自恃身法精強,又加魔刀在手,自不把這一箭放在眼裡,只見他腳下發力正要一鼓作氣翻上城頭,卻聽「嗖嗖……」連聲,滿天儘是破空勁聲,竟有數百隻飛箭從天而降。
城下黑衣人暴跳如雷,一看伍崇卿逃了,有氣沒處發,便把盧雲當成了活靶,亂箭來射,那兩隻神鷹也發起了脾氣,便朝盧雲亂啄亂撲,好似要一泄心頭之恨。
「倒下。」
看盧雲身負不世勇力,不管誰和他硬拼,都是拼不贏的,既然拼不贏,那又何必拼?
說著掌中發出了一股黏勁,以靜制動,以逸待勞,赫然便是武當山的『太極推手』。
來人儀態威武,看他左手叉腰,右手舉拳微握,指關處生滿硬繭,此外空無一物。
看四下黑漆漆的,盧雲卻是渾身灼灼發光,宛然便是個活箭靶,他哼了一聲,緩緩退到牆邊,後背靠牆,運動于身,只等對方猝然來襲。
他探手而出,凌空來抓刀柄,便要將飛箭擊落下去,卻聽的盧雲大喊道:「不好,崇卿,你中計了!」
盧雲大驚失色,立時向後跳躍,砰地一聲過後,已然撞上了洞壁。正駭然間,後腦勺頂來了一根鐵管,聽得一人附耳道:「別動。」
那人嘖嘖笑罵:「瞧你,才說過你,這會兒又好大喜功啦。」
噹噹兩聲響,城牆火光乍現,情勢險到顛毫。一箭碰上了城頭,損毀折斷,墜于城下;另一箭卻釘上了城牆,直沒入羽,足見箭上真力何其渾厚。
盧雲皺眉道:「朋友,你是開我玩笑么?你要幫我洗脫心中三毒?」
那人啊地慘叫,眼看便要跌個狗吃屎,卻見盧雲手心撥動,竟又讓他翻轉了一圈,好端端地站在面前。
盧雲嘿了一聲,這才曉得剛才的『火槍』從何而來,卻原來是幾隻鐵笛,便讓自己上當了。
那人嘿嘿一笑,九*九*藏*書道:「當然。」
那人笑道:「我為何要跟你說?你是如來佛祖么?」
水道窄小,盧雲先伸入兩腿,舉高了手,慢慢讓下半身進去,忽然間,火把沾到了濕泥,竟爾熄滅了,盧雲也不管這許多,一看下半身進去了水洞,慢慢也讓肩膀進去,他緩緩放開了手,剎那間,身子竟爾急速滑落。
父老相傳,北京是永樂大帝所造,依『國師』劉伯溫的靈感,加上『天師』姚感孝的圖本,創造樂這座『八臂哪吒城』,從此駕馭了中國的龍脈。過去盧雲並不相信這套風水,總以為是無稽之談。可如今看來,這條龍脈其實真有其物,它就是中國的水脈。
身子一路滑下,去勢甚快,這條水道竟似無止無盡,正感擔憂間,忽然呼吸一暢,想來快要到底了,他急急伸出雙掌,朝洞壁接連拍打,身形漸漸緩下。不旋踵,腳下一空,身子飛出了水道。盧雲半空連翻筋斗,消弭了下滑之力,隨即雙掌撐開,腳踏實地。
盧雲叫苦連天,正東躲西藏間,卻聽城下傳來尖銳呼嘯,聽得金凌霜遠遠喊叫:「全軍聽令!轉進內城!」
『喝』地一聲,武崇卿向前俯衝,身上爆出紫電,化解了盧雲掌中的粘勁,隨即身子轉過直角,便竄入了另一條窄巷。盧雲苦笑不已,自知比不過他的快絕身法,霎時使出了狗吃屎的絕招,奮力飛身撲出,總算也抱住了崇卿的小腿,喊道:「站住了!」
那人道:「沒錯,貪嗔痴,這便是你心中三毒。」
盧雲心下一驚,急忙張開了眼,這才看見了面前景象。
嗖嗖、嗖嗖!四下射來了無數暗器,只見道路兩旁埋伏了無數黑衣人,又是十字彎、又是金錢鏢、又是鐵菩提……種種暗器如滿天花雨,撲天蓋地而來,一時蔚為奇觀。
盧雲嘆了口氣,心道:「看我整晚恍恍忽忽的,可別把自己逼瘋了。」
那人大怒道:「臭小子,說話恁也……」
盧雲心下一凜,方知這枯井裡另有玄機。他急急蹲了下來,拿著火把去照那處洞穴,只見眼前黑森森的看不到底。他微微沈吟,便找了一小塊石子,朝洞中射去,卻聽得破空聲大作,慢慢遠去,始終沒觸到洞底。盧雲心下一凜,暗道:「莫非這是地底水脈?」
鬼面怪客的眼中帶著笑意,道:「你以為你在跟誰說話啊?」
適才那人一定是伍崇卿。否則身法決沒有這般快。盧雲連喊幾聲,但聽迴音隱隱,井裡頭黑黝黝的望不見底,不知有多深。盧雲見崇卿遲遲不答,怕就怕他身上傷勢太重,竟然摔傷在井裡了。他在院子里找了一截樹枝,隨即打燃火折,做了一支火把。朝井裡喊道:「崇卿!我要下來了!你別別怕我!盧叔叔不會害你的!」
盧雲淡淡地道:「正十七。」
他並不熱衷於報仇雪恨,更不想對自己的舊友判生定死。然而自己再怎麼樣退讓,都得查出當年的事情真相。這是自己的天職,無可推諉逃避。
二人雙手交握,再次站立不動。那人掌中運出極強黏勁,竟不肯讓盧雲縮手,只是盧雲自己也是此道中人,豈會怕他?當下深深吸了口氣,道:「朋友小心了。我不怕推手的。」
正十七,仁者之武。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先前盧雲給這人整得慘了,此時拿了個上風,自也要『以直報怨』一番。當下口中哼小曲,痛快玩推手,一時連轉那人十七圈,不忘再問一句:「還要比嗎?」
勁風刮面如刀,約摸又過一里,已能見到大批鐵騎,盧雲心下大喜,知道崇卿便在不遠,他掄足氣力,腳步踏得更重,霎時之間,趕過了快馬,已然見到了地下燒出的刀痕。
伍崇卿全身布滿紫電,身子向上起跳,便從一片民房中飛身而出,盧雲也是『哈』的一聲,奮起腳勁,旱地拔蔥,飛身而起。
正喊間,忽然擔架給人拖走了,盧雲吃了一驚,凝目去看,只見一名女子氣喘吁吁,奮力拖著擔架,想來便是方才在城頭上見到的那名女子。盧雲腳下急起直追,喊到:「且慢!」
那人笑道:「瞧你,才苦口婆心勸過你,別這般貪功好勝,你怎又故態復萌了呢?」
那人道:「還說沒貪?瞧瞧你,兩手空空,心中自滿,這般得意洋洋,這不是貪念是什麼?」
盧雲道:「正十七是方,正十七也是圓。它似方卻非方,若圓又非圓,是以【圓中有方,方中有圓】,故曰:【畫圓為方,仁者之風也】。」
面前好一條大漢,長發披肩,臂粗腿壯,身長少說有八尺四五,臉上卻戴了個金剛嗔目的面具,想來便是『貪嗔痴』第二關的大將了。盧雲深深吸了口氣,趕忙去看那人的手上,想瞧瞧他究竟拿著什麼兵器。
他猛地縱身起跳,從雜物上飛了過去,右手暴長,便朝武崇卿背後抓落,喊道:「崇卿,別跑了!」
那人微微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起來:「好學問!好學問!可惜就是讀死書啊。」
盧雲淡然說話,掌心順勢向後急收,黏勁使來,便要讓那人栽個大筋斗。
盧雲醒悟過來了,自知佛法有所謂七苦,便是「生、老、病、死、愛憎會、生別離、求不得」,又說「煩惱盡在貪嗔痴」,若能洗去三毒,便能脫離七苦,從而大徹大悟。
盧雲心下一凜,沒料到這一十九騎來得如此快法,正要加緊腳步奔逃,忽然一騎逼到了身旁,轉眼便與盧雲齊頭並進。看馬上乘客戴了一指黃金指環,正是金凌霜本人到了。
向後退開一丈,卻覺身邊氣流有異,似有什麼東西逼近而來。
盧雲聽他話外有話,好似想點醒自己什麼,當下不置可否,道:「也罷,你想幫我洗脫三毒,卻不知該怎麼個洗法?」
地底水脈,連通五湖四海,想來當年鑿井之人開挖到了此處,觸及地下水源,才源源不絕流出了井水。只是近年乾旱大作,使得井水枯竭,方顯露出了這個深孔。
那人道:「別急,你想見伍崇卿,得先清一清身上的毒性。」
武當夜行刀,一切根基都在綿掌上,盧雲暗忖應付辦法,心道:「這人出刀無聲,豈難道走路也能無聲?」
「崇卿!」
風聲猝響,城下第二道金光躥起,劃破夜空,金凌霜再發一箭,瞧那箭矢所去方向正是射向了伍崇卿的手掌。
盧雲獃獃看著,把手一伸,摸到了一隻鐵笛,綁在繩索上,他苦笑兩聲,猛地後空翻起,果然腰間氣流急速而過,這招才是真正的『武當夜行刀』。
盧雲滿面狼狽,喘息不已,他急急回頭來看,只見宣武門大街人影飛動,金凌霜等人整隊已畢,便又開始追逐崇卿了。只見當先奔跑的是崇卿本人,其次則是金凌霜率領的一十八騎,再來則是大批黑衣人,或於屋頂奔跑,或於地下賓士,人人身法快絕,想來都練過極上乘的輕功身法。
盧雲提掌護身,正待察聽敵人的腳步聲,卻驚覺自己雙手磷磷發光,他猛吃一驚,急朝身上來看,赫見自己滿身磷粉,卻不知是何時沾上去的。
道家武術精華,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相,四相生八卦,相生相始,而比『太極』更近於大道者,便是『無極』。
盧雲深深吸了口氣,眼看金凌霜駕馬狂奔,便在前方不遠,便想追上問個明白,忽然街上一聲大響,一道紫光閃過,伍崇卿身子驟然轉向,化出了一個直角,直奔『宣武門』大街。
盧雲深深吸了口氣,不由又想到那個鐵腳大漢。
把手橫揮,剎那間八盞孔明燈一齊熄滅,場里頓成漆黑一片。
潛龍……當年地洞里關著一個人,就是天絕大師羈押的怒蒼第一軍師,『潛龍』……
那人笑道:「你是舊識,我也是舊識,大家都認識,也罷,念在相識一場的份上,我可以給你個方便。」
時在四更天,大明門還有一個多時辰才當開啟,可鎮國鐵衛真有門路,居然能讓官差提早一個時辰開門,當真神通廣大之至。盧雲無https://read.99csw.com心多想什麼,一見對方收兵遠走,便也急急攀上了城頭,喊:「崇卿!追兵從城內來了,你快跟我走吧!」
盧雲啊地一聲,霎時恍然大悟:「拳頭。」
哈哈……哈哈……哈哈……忽然間洞中傳來大笑聲,好似有無數人躲在暗處發笑,一時洞穴里迴音轟轟,聲勢駭人。盧雲自己也是內功深厚之士,豈會怕這些伎倆?他提起內力,驀地縱聲狂嘯:「小人!給我出來!」
盧雲心下大急,偏偏自己又沒帶兵器,救不得人,情急之下只能運起真氣,掌心白光透出,反手便朝城牆重重一拍,轟然巨響中,牆上破出碗大深洞,力道反震而來,便也讓盧雲飛上了天。
十年下來,『劍神古譜』早已爛熟于胸,只是那日自己離開水瀑時,自知九死一生,便講經書留在水簾洞中,並未將之帶走,只是不論如何,自己一身武功都出於崑崙所賜,念在卓凌昭的情分上,自己總是欠著崑崙門下一分人情。
『仁者,二人也』,儒生窮盡一生心力,白首皓頭,其實不過是在琢磨這個『仁』字。兩人世界,朗朗清明,可以你爭我奪,也可以你退我讓,一切彼我分際,全在一條界限上,便是『仁』。若要把這套道理用在推手上,亦無不可。
盧雲錯愕不已,低頭去看,面前卻有一口水井,那黑影竟是跳了下去。盧雲大驚失色,沒想崇卿怕自己怕到了這個地步,忙趴在井邊,朝下頭喊話:「崇卿!是你在裡頭么?」
可此時好似自己只要爬入這個黑洞,便再也無法生還。
盧雲是個坦蕩君子,一時聞言大喜,忙道:「如此多謝了。敢問崇卿現在在何處?」
那人笑道:「不是跟你說了么?咱們是義勇人。」
適才萬福樓里混戰廝殺,場面紊亂,誰也沒機會說話。可盧雲眼裡看得明白,那鐵腳大漢正是『秦仲海』,也只有這位飛揚跋扈的老友,方才有這個膽識直闖萬福樓,打得黑衣鬼眾魂不附體。看來他真像是那個傳說中的『怒王』了。這般驍勇氣勢,天下幾人能夠?
他說了諾大一篇,隨即提起鋼刀,潑轉如盤,卻沒發出半點聲響,正是『武當夜行刀』。
但見城頭上兩隻神鷹盤旋,城牆處卻攀了一名少年,正是崇卿。正往城頭飛身而上。
正要一鼓作氣扯倒他,猛的聽噹啷啷鐵鏈大響,魔刀凌空飛來,剎那之間,刀柄緊握,人刀合一,盧雲心下大叫不妙,果然一股霸悍勁力傳來,震得盧雲掌心一麻被迫放開了手。『披羅紫氣』給魔刀激發了,那氣勁之猛,威力之強,便如『大掌柜』『怒王』親自出手,盧雲內力深厚,可要想將他制服,欲又談何容易?「喝!」
伍崇卿人在半空中,身無依附,只聽他『嘿』的一聲,氣勁略松身子被迫向下一沉,連滑二十余尺,強弓硬弩便失了準頭,全數射在了城牆上,一時火光四射,石牆給射的坑坑窪窪,石花碎粉全墜了下來。
巷弄極窄,僅容一人通行,金凌霜等人騎著馬,全部都給阻在外頭了。便只剩盧雲與崇卿前追后逐。只是盧雲沒練過真龍身法,他入巷時發力過猛,立時撞上了民房,哄地大響傳過,泥沙嗖嗖而下,肩膀卻又撞上另一石牆,跌跌撞撞十來步,好容易穩下身形,又是一隻竹桿當頭打來。
心念於此,再無一分猶豫。拿起了火把,已要設法進洞。
洞中迴音大作,如同雷鳴,慢慢洞中走出了十來人,人人頭戴鬼面具,左手持鐵笛,右手提著孔明燈,卻沒一人攜帶火槍。
那人道:「沒錯,你這人中毒太深,全身是病,倘若破不了心中三毒,便見了崇卿也枉然。」
那人嘿嘿一笑,伸出了小指,便朝盧雲的掌心輕輕一推,聽得『啊』地一聲,盧雲身子後仰,向後便倒,堪堪要摔個狗吃屎,卻聽他大喊一聲:「定下!」
那人大怒道:「臭小……」子字未出,又給轉了一圈。
轟隆……轟隆,大街上快馬賓士,看這一十九匹駿馬通體雪白,四足卻呈深黑,想來都是西域名種良馬。果不其然,盧雲才看了這麼一會兒,七十六隻馬蹄踐踏震地,轟隆隆作響,已然追到自己背後不遠。
他心裏忽發奇想:「是了,來日我若能勸得金凌霜,屠凌異改過向善,再到貴州找回小白龍,昆崙山豈不要重新開張了?」
盧雲冷汗涔涔而下,自忖十年水瀑苦練,便洪水也推他不倒,這人豈能憑一腕之力便翻轉自己?他眼珠兒一轉,忽然醒悟道:「武當推手?」
來箭破空甚急,正是鎮國鐵衛『四當家』金凌霜親自出手,威力豈同小可?
『當』的一聲,真有一柄快刀砍上了洞壁,激得火花四濺,光芒乍現,稍縱即逝,四下又再次恢復黑暗。盧雲暗暗駭然,看這刀來勢如此之快,照理必有激昂破空之聲,可自己卻什麼也沒聽到,若非自己內功深厚,可以察知身遭氣流異狀,恐怕早給砍死了。
聲音震蕩,井底迴音大作,自然沒人回答自己。
滿天箭雨之中盧雲頻頻催促,伍崇卿卻毫不理睬,只見他深深吸了口氣,把鐵鏈向上一提,聽的『噹啷啷』的大響,一道業火橫空而過,魔刀連著刀削掃了出去,便將箭雨全部震落下去。
兩掌相接,對方的掌力盡然輕飄飄的,造詣大顯不凡,盧雲哼了一聲,卻也不怕,霎時右手暴長,抓住了對方的袖子,正要將他扯過來,忽然啪地一聲,眼前光明大現。
盧雲大吃一驚,急忙低頭避讓,卻見面前鍋鏟瓢盆、水桶夜壺,一發都給吳崇卿拋了過來。
那人道:「大道廢,有仁義。你這人比誰都【仁義】,所以這輩子如同失明瞎眼,什麼也瞧不見。為了你好,我現下要打得你大徹大悟,從此棄聖絕智、破卻三毒。」
想自己一輩子行走江湖,不知多少次給人錯認為武當弟子,可說到與武當高手過招,卻是生平頭一遭,果然便給打個措手不及了。
崇卿……崇卿……崇卿……
猛地想起身上還帶了一封信,盧雲不覺啊了一聲,暗道:「靈言玄志……他說得是這封信么?」
盧雲又驚又急,趕忙拔腿狂奔,待追到了牆下,卻見地下擺著一副空擔架,雖只雙眼一眯的功夫,伍崇卿竟又不見了。盧雲嘿了一聲,不知何以如此,他四下張望,忽見圍牆邊有個縫隙,恰容一人通過,霎時心下一醒,已知崇卿是從這兒走了。
雙方相距頗遠,盧雲半空伸出雙手,急朝崇卿撲去,喊道:「崇卿!放下魔刀!跳過來!」
「崇卿!崇卿!」
「盧叔叔……」忽然間,耳邊好似聽到了崇卿的低呼,他如是說,「救救我們……」
盧雲內力之厚,天下罕見,這一吼真能使天地變色,瞬息間洞中好似響起晴天霹靂,便將對方的笑聲壓了過去。
砰!砰!砰!左腿起,右腿落,盧雲舉足發力時,莫不踩得青石地板受力破裂,靠著這股大力,身子如受火藥迸發,明明身子猶在加速,另一足卻又朝地上重重踩落,順道便又快了一倍。眨眼之間,他已連過數十丈,一舉追近了黑衣人隊伍。
話聲未畢,手腕一個翻轉,柔弱力道傳來,竟使盧雲半空一個翻轉,成了頭下腳上之勢。盧雲大驚失色,手指在地下一撐,身子立時轉了回來,身法敏捷之至。那人笑道:「喝,身手挺利落啊。」
雙方相距不過三尺,只見對面那人身形胖大,臉上卻戴了個青面獠牙的鬼面具,好似台上唱『儺戲』的鬼鍾馗一般。只是面具下的眼睛卻帶著幾分笑意,說不出的古怪。
背後風聲有異,似沉重,似鋒銳,似刀劍不是刀劍,似斧錘不是斧錘,正愕然間,破空聲更為雄烈,已至背後寸許,來勢竟快得如同飛鏢。盧雲大吃一驚,忙放開鬼面怪客的手,回身轉向,『嗖』地一聲,烈風撲面而來,盧雲雖已及時避開,臉上給這風勢一刮,還是火辣辣地甚為疼痛。他眯起了眼,正待read•99csw•com細看來物,猛見數十道黑影閃過,已朝臉上席捲而來。
正思索間,背後馬嘶啡啡,竟有追兵來了,盧雲醒了過來,趕忙回頭察看,只見街上雪泥飛灑,一十九匹駿馬一字排開,聲勢極為浩大,不免讓人大吃一驚。
那人淡然道:「這般地。」
四下黑暗已久,這光芒乍然現出,直刺得盧雲目中流淚,他急急閉上雙眼。
斷喝一出,全身真氣灌注雙腿,靠著內功深厚,盧雲竟又硬生生挺了下來。
艷婷的嫌疑實在太重了,那玉璽是他交給伍崇卿的,決計洗不掉罪名,可要是她真有意害死侯爺,自己該怎麼做呢?難不成要當著伍定遠的面打死他老婆,剜心祭拜柳昂天么?
四下里儘是黑暗,什麼也看不見。盧雲凝視著黑沉前方,提氣斷喝:「崇卿!」
那人嘖嘖笑贊:「了不起,了不起,渾身蠻勁啊。」
自從目睹『鎮國鐵衛』這批人後,盧雲心裏慢慢也清楚了,曉得柳昂天之死另有隱情,未必與伍定遠有關,只是說來麻煩,便算伍定遠不知情,可萬一艷婷居然涉及其中,自己卻該怎麼辦?
那人把手一擺,只聽著腳步聲響,洞中轉出了兩名男子,一個帶著忿恚金剛面具,其狀為『嗔』,另一個白面紅唇,茫然張嘴,想當然爾,定是個『痴人』了。
洞中諸人聽他說得有趣,莫不放聲大笑起來,又震得洞中滿是回聲。
莫名之間,盧雲害怕起來了,他自出水瀑以來,雖曾沮喪彷徨,卻不曾感到害怕。
伍崇卿轉彎了,事前毫無跡象可循,這真龍身法一露,黑衣人立時摔倒了一排,金凌霜等人騎在馬上,更是猝不及防,慌張下只能急拉韁繩,馬兒啡啡嘶鳴,全數人立起來。眾人雖說武功精強,卻還是有不少人墜下了馬背。
那人氣定神閑,一派輕鬆,盧雲也靜下心來了,他提手向前,與對方掌心微微相觸,似緊實松,欲松實緊,正也是道家武術精華:『太極』。眼看盧雲用出了太極心法,神完氣足,宛然也是個武當門人。鬼面怪客贊道:「難怪這麼狂,原來也懂些內家門道。」
好久沒使這招了,今日的盧雲已非吳下阿蒙,這招『旋風腳』使出,威力豈能同日而語?聽得颼的一響,這腳掃過大圓,守住全身,無人可近,卻聽腳步輕響,對方已然遠遠躲開。盧雲閉眼落地,提掌護身,沉聲道:「朋友,你使的究竟是什麼刀法?」
盧雲毫不氣餒,仍是沒住口的喊,左顧右盼間,忽見城下一條街道,街角處擱著一隻擔架,其上躺了一名男子,看他呼吸急促受傷不清,手上卻抱著一柄黑黝黝的大刀,卻不是崇卿是誰?
武崇卿手拖鐵鏈,帶著磨刀向前飛奔。盧雲深深吸氣,正待靠近說話,卻聽崇卿吐氣揚聲,一陣紫光閃過,身子赫然向右急撲,竟而竄入了一處窄巷之中。
轟嗖嗖……轟嗖嗖……黑暗淹沒了身子,盧雲一路墜下,彷彿無止無盡。
整整缺席了十年,如今盧雲終於回來了。現下他拚命追著崇卿,便像在追逐失去的那段光陰。他想知道過去十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卻把這些熟人變得如此面目生疏?
崑崙第一快劍,便是『劍豹』,只消吊起一口呼吸長氣,便能在剎那間使開數十劍,當年盧雲與胡媚兒落難逃亡,便曾初窺此道,如今功力大增,出手自更迅捷精準。聽得『啪』地大響,盧雲總算抓住暗器了,卻聽他『啊』的一聲痛喊,只覺掌心處巨疼不已,彷彿給刀片割破了。還不及鬆手,胸口卻又一陣悶痛,好似給大鐵鎚敲中了。
他不喜歡對方裝神弄鬼,沉聲便道:「你們究竟是什麼人?為何會聚集在這兒?」
話雖如此,可想到要與伍氏夫婦見面,盧雲不由深深嘆息,大感煩心。
盧雲向來倒霉,給兩頭神鷹一逼,便又摔落了數丈,背後大批飛箭射來,更逼得他險象環生。
眼看數十道黑影飛來,盧雲運起內勁,便也連出數十掌,直朝黑影急急抓出。
盧雲『啊』的一聲趕忙是開了黏勁,東攀西爬,如壁虎般游牆逃命,不忘朝崇卿喊叫:「快過來,咱們從城下走!」
嗓音清亮,說不出的悅耳,盧雲不覺張大了嘴,暗道:「女孩兒?」
盧雲哦了一聲,道:「什麼洗脫三毒,看來是要打架了,對么?」
看這『鎮國鐵衛』不知是何來歷,行事極隱諱,偏又極囂張,看他們大半夜的釋放火炮,難道不怕引來巡城官差查看?盧雲趴在牆上,凝目去看金凌霜的身影,心中又想:「對了,我該不該告訴他,卓凌昭的【劍經】在我手上?」
少有人知,武當藏了一套極厲害的實戰刀法,便是這套『夜行刀』,這套刀法是百年前一名瞎眼道士所創,只因他眼睛不方便,與人決鬥時多半選在夜間,便依著『綿掌』路數,創出了七十二路『夜行刀』。只因出招時用勁柔韌,縱使劈砍如電,卻也聽不到一點風聲,夜戰中自是大佔便宜。
盧雲深深吸了口氣,心道:「好樣的,遇上內家高手了。」
等等我!「那女子置若恍聞,只管急急拖著擔架,來到了一處圍牆,慢慢樹影遮敝視線,便瞧不見人了。」
猛聽『嘎』地一聲銳響,天邊衝起了兩隻神鷹,盤旋翱翔,竟從天上盯住了崇卿。
這一箭功力深厚,夜空中看去,箭頭隱隱閃爍攝人光芒,盧雲心下醒悟『金凌霜到了』。
夜空滿布火光,伍崇卿的魁梧身影,好似真是『北龍王』化身,顧盼自雄,他見再無人打擾,立時舉腳朝牆上一蹬,身形上拔兩丈有餘,正要一舉飛過城頭,猛聽『嗖』的一聲,有是一箭破空而來。
「武當……」驟然之間,遠處響起一個笑聲,「夜行刀。」
盧雲絕不是『無』,他是『有』。他雖如道家門人一般,同樣善於養氣,然則他養的是孔門儒生的『浩然之氣』,又稱『正氣』,這『正』字一出,便如一把寶劍揮出,將天下剖為兩半,從此黑是黑、白是白,是非對錯,含糊不得,乃至於為義理獻身、為正道而死,不惜殺身以成仁。這看似轟轟烈烈,然而在道家門人眼中看來,儒生門早已落於下乘。
那人滿身冷汗,慌道:「你……這是什麼功夫?」
這回盧雲早已有備,便也奮起腿勁,狠狠把身子向右急偏,尾隨而進。
盧雲淡然道:「盧某這輩子兩手空空,卻是貪什麼了?」
盧雲自恃武功精強,把這聲響聽在耳里,卻是不以為意,忽然間,那聲響加快了,化作了一股烈風,,破空聲竟是大為刺耳。盧雲微微一凜,暗忖道:「怪了,風聲怎麼變了?」
黑影來勢太快,究竟是什麼暗器,盧雲竟然看不清楚,只能向後急退,,那數十道黑影毫不放鬆,竟也繞逼而來,看那來勢之快,宛如飛刀,風聲偏又沉重之至,好似是一隻大鐵鎚,到底是什麼東西,始終看不明白,盧雲一面向後閃退,一面暗暗運起『劍豹』心法,手腕內縮,五指並掌,已然開始吞吐罡氣。
這口井比想象來得深,盧雲下去了十來尺,始終沒見底,便運起掌中黏勁,朝井欄一帖,連拍連打,穩住了身形。隨即喊道:「崇卿!」
洞中迴音交相激蕩,宛如天崩地裂,對方聽盧雲作嘯,便又默不做聲了。盧雲越來越煩,他鼓起丹田,正要瘋狂作嘯,猛見四下一亮,光明大現,便又讓他『啊』的一聲,目中大痛,什麼也看不到了,正慌張間,猛覺身旁氣流急晃,又有利刃砍來。折回盧雲卻也有備,但見他左足頓地,身轉如風,一個飛腳掃出,正是陸孤瞻親傳的『無雙連拳』。
那人破口大罵:「貪你祖奶奶,快放手!」
盧雲大驚失色,急忙睜眼,眼前卻是一片黑暗,什麼也看不到,偏偏那柄利刃也無破空之聲,只隱隱帶來一股氣流,彷彿是朝自己喉頭而來,盧雲心下驚駭,看這柄刀一不見影、二不聞聲,委實不知如何招架,只能向後縱躍丈許,九-九-藏-書避開了殺招。
此時伍崇卿身在空中距城頭僅數尺不到,若給此箭逼下,去想要再一步登天,則是難上加難,當下他也不閃躲,噹啷聲中,崇卿提起了鐵鏈,魔刀再次飛上了天。
推手是『以虛御實』之術,眼看那人出力極大,沒了餘裕,已然犯了推手的大忌。
盧雲決心一下,霎時胸腔鼓起,徐徐吸氣,只覺靈台清明,物我兩忘,好似站回了水瀑孤島,等候下一個大浪迎面而來。
真氣貫入雙腿,氣凝如山,盧雲雙腿如刺如槍,每一步都是發足氣力,半晌不到,便已追過了大批黑衣人,幾人乘勢想來阻擊,盧雲腳步卻踩得極重,只見地下石板盡皆碎裂,如暗器般四下飛射,逼得黑衣人左右閃躲,竟沒人能近他三尺。
伍崇卿絕不縮手,看他掛在牆上,左手支撐身子,右手卻直取魔刀,正危機間,忽見城牆上探來一雙雪白素手,提聲喊道:「伍崇卿!拉住我!」
這伍崇卿又不是什麼天涯漂泊客,他是伍定遠的兒子,必然住在大都督府里,自己若要見它,只管登門造訪便是,到時候他總不能奪門而逃吧?
盧雲嘆道:「又要在暗處打了?」
「喝!」
想到那位大掌柜,盧雲自是不寒而慄。此人武功不只高,尚且精準無比,自己與他鬥智鬥力,全數落居下風。尤其最讓盧雲起疑的,卻是那人的說話調子,他的話雖平平淡淡,卻又胸有成竹,那模樣好生熟悉,竟與一位故人好生神似。
心念如此,盧雲一顆心直往下沉,只見他垂下了臉,臉上神情又悲傷,又壓抑,彷佛便是幾千年來孔門儒生的不得志。那人取笑道:「少擺這幅嘴臉。說道命苦心酸,還輪不到你來說話。」
盧雲心下一凜,凝目去看,驚見自己的右掌固然給自己扯了過來,可左手其實已仰起抱天,緩緩而動。雙手一上一下,一動一靜,一陰一陽,看似重心已失,實則早已調和了陰陽動靜之勢。盧雲大驚失色:「完了,換我倒了。」
心念剛起,但聽背後腳步聲大作,大批黑衣人已然追出,一時之間,街上鬼影重重,連屋頂上也有身影起伏,一隻只如同跳蚤踴躍,不知來了多少好手。
勝負將分,那人的手指也觸到盧雲的掌心上,卻忽覺指上一滑,好似推到了一隻大圓輪。倏忽之間,全身重心前傾,氣力卸下,半空翻轉,竟成了頭下腳上的倒立飛人。
盧雲淡然道:「什麼意思?」
「又跑了!」
真正發出力氣的不是對方,而是盧雲自己,他把手掌向後急撤,氣力用實了,一時掌動而臂動,臂動而足動,足動而全身皆動,氣力已出,毫無餘裕。
「崇卿!我有話跟你說,崇卿!」
盧雲武功駁雜,學過不少名家功夫,卻沒練過真正的輕功,要與這批武林高手比快,自是相形見絀。他見眾人越奔越遠,自知追趕不上了,索性緩下腳來,凝視著伍崇卿的背影。
怒王、大掌柜……這些人都是當今世上數一數二的大人物,他們大模樣似曾相識,卻又讓人覺得遙不可及。忽然間,盧雲微起唏噓,想想自己離開塵世真的很久了,久到什麼人也認不得了。
金凌霜心思慎密,早把崇卿的舉動算的一清二楚,先前射出的第一箭,只用了區區兩成力,專來引誘崇卿拔刀,殊不知第二箭全力以赴,才是精華所在。看崇卿探手來取魔刀,等同是把手掌送了上來,剛巧讓金凌霜射個正著。
眼看火槍來了,反而讓盧雲心下一寬,已知背後是人不是鬼,只消對方是活人,那就不愁打不死。他把雙手高舉過肩,淡淡來問:「閣下是什麼人?」
崇卿又不見了,圍牆裡空蕩蕩的,乃是一塊廢地,牆邊擱著些木材石料,當是要起造新屋之用。只是說也奇怪,就是沒看到人。盧雲滿心迷惑,只得再次喊道:「崇卿!」
盧雲滿心戒備,正待提氣護身,金老兒卻未拔劍出招,只是側頭打量盧雲,似有什麼話說。
『推手』不是擒拿,也非摔角,而是一種陰陽動靜之術,故稱『太極』。與敵較勁,自己絕不搶先用力,必定等對方發出氣力后,這才因勢利導,順勢借力,往往一招內便能讓對方摔個大筋斗,這就是『后發制人』的內家精華。
盧雲雖無『真龍身法』,卻也有自己的爬牆功夫,當年西出陽關,便是以次背負公主,在萬韌懸崖上攀爬逃命,如今功力之強早非昔比,看他攀爬極快,手上每一發力,便上升七八尺,奈何自己手腳雖快,崇卿更快,數個縱躍后便要翻上牆頭。
盧雲心下一凜:「他……他想說什麼?為何指著我懷裡?莫非……莫非我帶了什麼?」
盧雲喝地一聲,急忙轉頭避讓,向前拍出一掌,卻沒打到人,他自知處境太險,霎時縮短了掌距,貼身防守,以掌風抵擋刀鋒,招招都運上十成力,忽然間掌風激蕩,已然拍中了什麼東西。盧雲心下大喜,霎時飛身向前,急急出手,一招快過一招,正激動間,忽然耳邊傳來悠悠笛聲,隨即手上抓到一條繩索。
盧雲聽他說話不著邊際,心裏更感不耐,沉聲便道:「崇卿是不是在這兒?」
那人給轉得頭暈眼花,怒道:「快放手!你……你已經過關啦。」
盧雲想了起來,他的懷裡還藏著一封信,正是胡媚兒送來的,她自稱受楊肅觀所託,專程轉交給自己,直到現在,都還沒有拆封。
盧雲心下大驚,已然被迫站住了身子,須臾之間,背心,腰脊又各頂來了一把槍,全身上下已被四把槍指住。背後那人卻還嫌不足,當即道:「雙手舉起,舉高。」
不如順其自然便是。那人微微而笑,放鬆了筋骨,便望盧雲懷裡倒下。可憐盧雲發出的萬斤巨力全使空了,一時用力過猛,身子後仰,隨時都會翻到。
盧雲也衝過頭了,伍崇卿稍一轉身,他便一個踉蹌,沖入了琉璃坊大街,眼看一家店鋪迎面而來,雙足猛朝地下一釘,黏勁生出,雙手前後搖晃,總算沒把店裡東西撞個稀爛。
他拿著火把,正要朝洞中爬入,忽然心裏出現了一個可怖的念頭,競讓他微起戰慄。
盧雲又驚又急,不知這少年為何躲著自己。
盧雲暗暗驚懼:「又追來了。」
盧雲心道:「看來崇卿可能躲在洞里,那也未可知。」
兩旁相距極遠,盧雲卻是迫不及待,便放聲喊叫起來。
霎時放開開了手,連墜數十尺,聽得砰得一聲,地下爛泥四濺,青苔翻起,盧雲喝得一聲,雙手撐開,全身布滿氣勁,盧雲站上實地,左右查看,只見井底乾枯無水,唯見滿地青苔爛泥,此外空無一物。盧雲愕然半晌,隨即大吼一聲:「伍崇卿!」
今夜一場大戰,伍崇卿受傷極重,非但喉嚨有傷,胸膛肚腹也都是淤血,好似隨時都會倒地。只是他手上還有一柄『業火魔刀』,每逢要倒地不起,他便朝刀柄上一握,便又讓他爆發氣力,腳下竟是越奔越快,轉眼便奔出了數百尺。
此時盧雲身陷黑暗,目不能見,耳不能聽,常人若是身歷此境,必定驚惶恐懼,無以復加。不過盧雲一生多歷逆境,此時雖在險地,卻也不曾亂了陣腳。畢竟自己已是『劍神』傳人,內功深厚,五感更是遠超常人,對方雖有雕蟲小技,卻是何懼之有?
盧雲冷冷地道:「我已扣住你的脈門,你若不服輸,還想怎地?」
四下漆黑昏暗,盧雲什麼也瞧不見,宛如瞎子,偏偏對方刀法有異,出手無聲,自己又成籠子,他知道自己遭遇了重大埋伏,當下後背緊緊靠住洞壁,至少守住一個防衛,隨即提起內力,朗聲喝道:「什麼人躲於此間,還請出來相會如何?」
對方一擊不中,卻把盧雲嚇出了一身冷汗,看此人好深的心機,一個聲東擊西,險些騙掉了自己的性命,正想間,黑暗中氣流隱隱而動,又是什麼東西朝著喉頭急急而來。
那人哈哈笑道:「這就是了,你又不是玉皇大帝,也非如來佛祖,我為九-九-藏-書何要聽你的。」
『鎮國鐵衛』主力已到,盧雲急急轉頭來看,只見小港里藏了大批黑衣人,一個個彎弓搭箭,朝城頭連發連射,就是不讓崇卿攀上城頭。
那人道:「你說對了,你第一個要破除的難關,便是自己心中的貪念。」
洞中亮起萬丈光芒,盧雲雙手滿是磷粉,看他掌心吐出了光芒,那磷粉好似給太陽焚燒了,全數發出刺眼光芒,趁這一瞬之機,盧雲不只看見了對方的『夜行刀』,掌中罡氣所過之處,更將對方的鋼刀震為粉碎。聽得『喝』地一聲過後,盧雲右手暴長,已然扣住那人的脈門。
嘻嘻……
盧雲淡淡地道:「我料你也聽不懂。這樣跟你說吧,你們道家有【無極】,我儒生也有自己的仁心。玩起推手來,可未必輸給你。」
盧雲怔怔看著,忽然箭矢如雨而來,黑衣人竟也發覺了自己,遍也一併射來。
那人驚道:「正十七?什麼玩意兒?」
話音剛落,便聽背後風聲悶響,似有什麼鈍物揮來了。盧雲側耳傾聽,只覺背後風勢沉緩,來人若非提了只金瓜錘,便是揮著兩根大鐵斧。
無極者,天地之母,正所謂『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這個『無極』之心,便是要人們揚棄善惡之觀、破解對錯之心,使黑白重歸混沌,以臻於『無』。
盧雲哼了一聲,他曉得這些人必與崇卿有些關聯,情勢未明前,不願有所殺傷。便道:「朋友,在下姓盧名雲,與崇卿的父親是舊識。請你們行個方便,讓我見他一面。」
追逐了一整夜,一無所獲,盧雲不由苦笑起來。其實想想也算了,自己何必急成這樣?
狂字未出,盧雲手腕略翻,那人胖大的身子又給轉了一圈。問道:「再來一圈吧?」
盧雲雖已知道那人帶著鬼面具,可乍然再見,還是不免給嚇出一身冷汗。他哼了幾哼,隨即寧定下來,道:「朋友,我已經贏了。可以讓我見崇卿了么?」
這不是輕功,而是腿勁,正是從水瀑里鍛煉來的。
這許多年頭紛紛來去,看似過了許久其實都是一瞬之事,正想間,遠處大明門竟然開啟了,只見大批黑衣人隨著金凌霜魚貫走入了內城。
聽得對方口氣狂妄,盧雲狠狠一咬牙,猛地出力急拉,這下使足了氣勁,真有九牛二虎之力,非同小可。只是兩人比的是推手,卻難免自找死路了,只聽那人哈哈笑道:「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盧雲、盧雲……奈若何?」
這兩人其實都是崑崙高手,金凌霜是『劍神』卓凌昭的師弟,盧雲卻是『劍神古譜』的唯一傳人,彼此間可說淵源極深。盧雲不知對方意欲如何,正起疑間,卻見金凌霜伸出了黃金指環,朝盧雲的懷裡指了指。
凡人心中有道,便分正邪。正者如盧雲,邪者如卓凌昭,他們都有自己的劍,亦有自己的道,道法所過之處,天下人非敵即友,非友即敵。只是無論他們怎麼竭心儘力、甚切殉道而死,其實都只是妄想以一己之『道』強置於萬物之上,一輩子離不開『勝負對錯』,『強弱上下』。『無極破太極』,當萬物歸於混沌的一刻,無黑也無白,無上也無下,無強也無弱,這就是道家最終的境界,『無極』。
盧雲皺眉道:「這麼快就已經過關了?莫非我已經不貪了?」
伍崇卿身法極快,暗器雖說密集,卻沒一件射得著他。可背後的盧雲卻慘了,他緊追在崇卿背後,大批暗器失了準頭,卻都把他當成了箭靶子。盧雲左躲右閃,苦不堪言。
此時局面危急,比遭遇『崑崙劍影』還要驚險。這『劍影』雖能隱藏出劍路數,至少還能瞧見對方的手腕,可現下盧雲卻什麼也看不到,非但四下黑暗一片,連聲音也聽不到一點半點,宛然便是又瞎又聾。
眼前一片漆黑,但聽四周迴音繚繞,這洞底竟似十分遼闊空曠。盧雲拿起了火石,打出了火星,忽然見到了一個人,雙眼流血,舌頭外吐,便站在洞壁旁。
「火槍?」
話聲一出,盧雲抖地向前翻轉,聽得噹噹響聲不斷,兩腿旋踢,背後火槍全給震開了。
盧雲出手極快,當下尋著聲音來處,便去反扣對方脈門,忽然那人手掌翻轉,便與自己對了一掌。
盧雲心下大喜,自知找到人了。只是這城牆實在太高了。絕不能一口氣跳下,他見城邊有處石梯,便遠遠撲了過去,雙腳在師階上一點,便又縱到了一棵大樹上,身子翻轉,跳上了一處民房,隨即翻落下地,邁步狂奔而去。
那人聽了半晌,卻是一字不懂,不由大怒道:「他媽的,你是練武還是念經?可是瘋了嗎?」
看這崇卿好強的輕功,竟然沿城牆飛奔而上,腳尖每在光溜溜的城牆上一點,身子立時拔高一丈,竟是如履平地。
一聲痛呼過去,盧雲胸口隱隱發疼,忙騰騰騰向後退開三步,卸下身上力道,免受內傷。
想起胡媚兒身上也有那幅烙印,盧雲呼吸不由加促,當年他和胡媚兒一起逃亡南下,路上更曾遭遇了伏擊,好像便是金凌霜、屠凌心這兩人出手,如此說來,莫非十年前朝廷里便隱藏了這個『鎮國鐵衛』?只不知那『大掌柜』究竟有何能耐,為何連胡媚兒也轉而投靠他了?
盧雲微微吸氣,當下手掌向內一讓,騰出了空隙,讓對方順勢進來,鬼面怪客『咦』了一聲,不知不覺間,腳跟提起,身子前傾,重心赫已喪失。
脈門受制,勝負已分,聽得『啪』地一聲響,洞中孔明燈亮起,這回盧雲早已有備,只眯起了眼,與來人面面相覷。
盧雲暗暗焦急,自知要追丟人了,還想著該如何欄人,猛聽『嗖』的一聲破空聲響,城下有人射出了一箭,直朝伍崇卿背心射去。盧雲心中一凜:『追兵到了』來箭射到了背後,伍崇卿頭也不回,只伸出區區二指,便將暗箭輕輕夾住了,好似背後長了眼睛一般。盧雲暗暗喝彩:「好小子,真有你的。」
盧雲搖頭道:「不是。」
盧雲是個多情人,對流昂天有份心意,同樣的,他對伍定遠更有一份真情。
崇卿!你別躲著我!快出來吧!「這塊空地極大,毫無遮敝躲藏之處,說來那女子身法再快,也不可能憑空消失,盧雲毫不死心,正急急搜查間,猛見院中人影一閃,迅捷異常,直朝空地一角奔過。」
情勢險峻異常,城下雙箭一前一後而來,伍崇卿若想脫身自保,便得縮手回去,可他的手掌一旦躲開了,來箭便會射斷刀上鐵鏈,屆時魔刀墜到了城下,自要給黑衣人叼回家去;可崇卿若是執意不放,右掌豈不給來箭釘死牆上,到時城下萬箭齊發,還不給射成了刺蝟?
話聲甫落,遠處一枚火炮飛上了天,炸的夜空璀璨如晝。黑衣人不分遠近,一見號令,便都停下手來,朝炮仗來處聚攏。盧雲心下一寬,想到:「還是金凌霜明理,這可收兵了。」
當地大聲,鋼刀再次砍上了石壁,火光大濺,盧雲著地滾開,狼狽無已,那人看準了他的閃避路數,便又當頭劈來一刀。對方佔盡了天時地利人和,用盡了一切心機手段,忽而『聲東擊西』,忽而『引蛇出動』,看這刀無聲無息、無風無影,盧雲已是避無可避、退無可退,眼看性命便要給人收下了,驀地提起雙掌,仰天長嘯:「霞光千道!」
盧雲聽到了笑聲,不由心下一凜,急忙再喝:「崇卿!是你在發笑嗎?」
盧雲心下惱怒,嘿地一聲,腰桿使力,便又重新挺起了身子,道:「無極?」
月硬西斜,長夜將至,城頭黑漆漆的,沒見到一個守卒,自然也沒瞧到崇卿的身影。
此乃『欲擒故縱』之計,看第二箭來勢奇快,竟勝過第一箭十倍不止,那隻箭裹在璀璨金茫之中,聲勢極為驚人,轉眼便要超過第一箭,后發先至,竟要將伍崇卿的右掌釘在牆上。
看盧雲一生執迷於是非,分了黑白,裂了陰陽,若還要與人家比什麼『推手』,豈不是自取其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