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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正統軍

第一章 正統軍

熊俊大大鬆了口氣,冷冰冰的臉上露出笑容:「活著就好。虎大熾那廝還欠我幾百兩銀子,他要給打死了,我上哪兒收錢?」正說話間,一匹龐然大物賓士而來,卻是一頭雙峰怪駱駝,遠遠聽得叫喊聲:「來人可是荊州熊俊?」
說曹操,曹操就到,見了當年同袍,熊俊什麼威嚴都沒了,自管哈哈大笑:「老虎!好久不見啦!」凡人昵稱「老黃」、「老李」,這「虎大熾」卻給稱做 「老虎」,自是大大的神氣露臉。熊俊提鞭抽打馬臀,竟連一刻也等不得了,雙騎衝鋒靠近,主將同時翻身、同刻下馬,隨即摟抱到一塊兒,叫道:「老熊!」、 「老虎!」
眼看災民現身,眾軍官紛紛停步,只是想起適才所見的怨毒目光,心裏竟然微感害怕,一時無人敢近身旁。虎大熾的部屬都是老將了,附耳便道:「熊將軍,這些是亂民遺孀,不必糟蹋食糧了。」熊傑躊躇沈吟,忽道:「不行。」兩名老卒皺眉道:「為何不行?」熊傑凝視那對母子,道:「亂民也是民。」
日月旗!驅逐韃虜的旗號!帶頭軍官揚鞭而起,呼喚滿場士卒的姓名:「正…統……軍!」
漫天花捲扔來,幾名小孩也是又哭又叫,抓起石塊便砸。
看這「漢武衛」是輕裝騎兵,一旦有了傷亡,那就不只人死,尚有馬亡,加之天氣炎熱,再不燒化屍首,立時便要鬧瘟疫,無怪急尋僧兵做法事。
算了,你不吃,那我自己吃吧。熊傑這樣想著,他嚼著自己帶來的花捲,發覺滋味居然不壞,他面露微笑,打算再來一口,陡然身子一個脫力,便已面觸塵埃。
兵卒們不敢違抗,便將令牌小心置於地下,隨即後退百尺,眾斥候則是如臨大敵,慢慢拾起,急急回陣。熊俊接過了令牌,拇指徑朝鐵牌下方一搓,觸到了暗記,當即道:「騎兵下馬。」
熊俊淚水流下,低聲道:「那我們呢?我們這些人……誰來求我們的寬恕?」這話一出,眾皆低頭,竟無一人答得出話來。一名校尉大胆上前,附耳道:「熊將軍,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何況人死不能復生,你且節哀,讓大都督處置這孩子……」
熊俊仰起頭來,竭力壓抑淚水,過得半晌,方才嘶啞地道:「跟我說,你為何想殺他?」
熊俊原本低著頭,聽得此言,眼縫便又微微睜開,道:「死了幾萬人,就為這個?」
虎大熾嘆道:「你想得美哪。這些縣官是屁一樣的東西,每日里就只想他媽的升官發財,巴結奉迎,遇上了事情,還不就是那八個字:『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你要他們把事情望上報,那不是搬石頭砸腳啦?」
晚霞繽紛,落日夕照,在這正統三年六月盛夏的傍晚,伍定遠遙望西方,只見那孩子越奔越遠,他像在追逐血紅的夕陽,一路向西、拚命向西。只因在那夕陽隱沒的極西苦寒之地,有一座夢寐以求的高山,世稱……
「嘸嗚……嘸嗚……」鑼聲大起,隨後又響起了嗩吶聲。吹鳴半晌,漸漸止息,大地一片荒靜,猛然間,響起了陣陣雷聲。
虎大熾當前帶路,眾人默默隨行,方入鎮內,便聞得一股腐敗惡臭,地下滿是屍首,看服色都是「留守軍」,一行一行,排列得整整齊齊,屍身卻是斷手殘肢、血肉模糊。再看蒼蠅飛舞,蛆蟲蠕動,饒那「藏武四衛」以勇士自居,仍不禁為之色變,不少人更是當眾嘔吐。
這家人一個接一個,前仆後繼而來,眼見爹娘已死,那孩子幾近瘋狂,提刀便刺。眾將喝地一聲,拔刀立斬。熊傑驚惶萬分,立時轉身護住那孩子,厲聲道:「誰都不許動他!」
轟踏!轟踏!轟轟踏……轟轟踏……皮靴踏落,濺起飛灰泥沙,皮靴提起,後方又踩下一隻皮靴,更後方還有更多更多的皮靴,一隻只形制相同,主人也生得一模一樣,人人面孔焦火,眼白髮亮、肩膀寬而手腳大,不消說,這幫人其實不是瘋子,而是一名又一名戰士。
藏語深奧,誰也聽不懂他們在念些什麼,熊傑當然也不知佛祖身在何方,低聲便道:「再等會兒。」蚊蠅飛舞,嗡嗡擾響,漢武主帥呆坐地下,面色茫然,什麼也不知道了。虎大熾低聲道:「別等了,趕緊放火吧。」
聽得來人身分無誤,眾將士略感寬心,紛紛放下了箭矢。熊俊沈聲道:「荊州師。」話聲一出,全軍暴然答諾,聲震平野,如同旱地焦雷,陣式復又齊整。
鐵衣精鋼所制,少說十來斤,太陽一曬,既悶且燙又重,路旁明明有樹蔭可供乘涼,這人卻視若無睹,看他低著頭,嘴角含笑,彷佛能頭頂驕陽、站立不動,便是人生無上快事。
那老漢低頭哽咽,身上微微發抖,並不應聲。熊傑柔聲道:「老丈,這不要錢的,您快收下吧。」他說了幾句,那老漢仍是颼颼發抖,熊傑嘆了口氣,便將竹籃放于地下,正要轉身離開,忽然竹籃給提了起來,朝他背後扔來。
烈日當空,火傘高張,打赤膊也不嫌過,可此際身上不只穿了短衣,還多加一件內衫,更外頭居然還有一件棉袍,總計內一件、里一件、外一件,內外三件。汗水在裡頭悶煮,背後冒出紅痱子,奇癢難忍,偏又搔抓不得。因為內外三層衫之上,尚有一件厚馬甲,馬甲之外,還有一層重重的大鐵衣。
熊傑曉得這戶人家受災極重,也是怕驚嚇了他們,便先解落佩刀,取來竹籃,放了十來只花捲,這才走入破屋中,輕聲道:「老丈,末將奉朝廷之命,特來饋贈食糧。」
身為武人,唾面自乾,這在景泰朝聞所未聞,誰知卻降臨在「正統朝」、「正統軍」身上。熊傑猶不死心,他跪得極低,咬牙懇求:「大嬸,求您收下這些東西,末將是誠心的。」
眾人隨著熊俊離去,沿途望去,滿街屋舍倒的倒、燒的燒,家家都有哭聲,眾兵卒每逢災民,莫不上前贈糧致意。奈何親手奉出的花捲,卻無人願意來接,甚且無人願意開口說話,唯獨望向他們的眼神,道盡了心中的一切。
面前站了一名孩童,他身形瘦小,衣衫襤褸,約莫十歲上下,神態極為無助。虎大熾道:「老熊,令弟奉命救賑災民,卻不幸受這孩子刺殺而死,不過你要報仇前,我得提醒一聲……」他頓了一頓,道:「這孩子的爹娘也被殺了。」
熊傑接過水壺,灌下一大口,嘆道:「虎大哥,事情是怎麼鬧出來的,你曉得么?」
「藏武四衛」見主官被襲,不由分說,全數拔刀出鞘。「汾州三衛」發一聲喊,也是摯刀在手,雙方兵戎相見,宛如窩裡反了。熊俊駭然不已,還不知該當如何,虎大熾已把腰刀收起,淡淡地道:「小熊老弟,別見怪啊,咱這是給你點教訓。」
正統軍向來不拘小節,尋人便似喊狗。熊傑卻是文武雙全之人,把軍靴一併,躬身抱拳,沈聲道:「末將熊傑,敢問兩位是……」那人道:「咱是漢武衛的校尉,想向你借幾個僧兵來用。」
說不出為什麼,或許兄弟分別太久了,抑或看慣了生離死別,總之自己腦袋裡想得全是晚間的行軍、明日的回防,弟弟死了或活著,竟與自己沒啥干係。
大熱天的,瘋子便出門晃蕩了。看這人行徑詭異,樣貌也頗古怪,稱不上英俊,卻也談不上醜惡,陽光映照五官,看他好似二十來歲,又像四十好幾,一張臉給烤得紅如火、焦如炭,眼白望來加倍明亮,極顯精神。
汾州大漠師不過兩萬兩千人,戰死兩千,已然十去其一。熊俊眼縫眯得更緊了,道:「虎大熾呢?還活著么?」鄭老五道:「托將軍的福。我家將軍平安無恙。你一會兒便能見到他了。」
「噹噹噹噹當……」快馬奔過,背後隨即響起鑼聲,瘋子微微嘆氣,知道又要動身了,他從腳邊拾起一隻鐵盔,套到了頭上,隨後提起一隻皮囊,細細數了數,但見囊里共計二十四發白羽箭,不消說,這是只箭袋,依規矩須縛于大腿右方。
熊傑熱淚盈眶,慢慢跪倒在地,虎大熾道:「弟兄們,一齊跪下。」滿場將士伏地拜倒,一齊向戰死弟兄道別。
如同正統軍的七十九*九*藏*書二名校尉,熊俊入伍前也有一段轟轟烈烈的故事。他少年時曾經愛上鄰村一位姑娘,誰知她長得太漂亮了,便讓洞庭水盜擄走了。為了救她,熊俊便孤身闖入水寨,單槍匹馬殺死百名盜匪,其後學了武松的模樣,大剌剌地來到衙門自首。
那縣官見他腰懸人頭,渾身血污,自是嚇得魂飛天外,他不敢定熊俊的罪,也不好放他走,只能請來父老們定奪。父老們叫苦連天,就怕熊俊放火燒掉衙門,便急急向他說了「周處除三害」的故事,意思是要他趕緊從軍報國,千萬別辜負一身好本領。
兩旁軍官見他一臉木然,低聲便問:「熊將軍,咱們要抬走令弟了,可以么?」熊俊道:「抬吧。」眾校尉行上前來,慢慢將熊傑的身子翻了過來,只見他緊閉雙眼,頭頸側向一邊,手中還握著半隻花捲,尚未吃完。眾校尉拿住了四肢,齊聲道:「一、二……」
運氣不好的人,尚須扛長槍、舉狼蒺,運氣更差的,還得拖拉「洪武炮」,背拱腰彎,苦不堪言。
「住手!」眾人大驚失色,只見大都督鼻樑受擊,上身微仰,十來名校尉奔了過來,架開了熊俊,這批武官都是練家子,熊俊縱然力大無窮,卻也難以抵敵,他四肢遭人擒拿,受壓在地,突然奮力向前一撲,緊抱弟弟的屍身,痛哭失聲:「正——統——軍——」聲音悲憤痛苦,遠遠傳了出去,眾校尉驚喊道:「快撬開他的嘴!快!」熊俊激動太過,隨時會嚼舌而死,只見他翻起了白眼,口吐白沫,四肢痙攣不休,他好希望自己再也不會思想、再也不會反抗,那樣他又可以開開心心地從軍報國……再一次心甘情願的……
熊傑咦了一聲,道:「虎大哥,你這是要……」虎大熾道:「我要勞駕你的兵馬,前去慰問災民。」熊傑道:「虎大哥,非是小弟推辭,只是我軍遠道而來,又是第一回上前線,人生地不熟的,恐有閃失,虎兄可否另請高明?」
熊俊背對著眾人,慢慢擦乾了淚水,低聲道:「老虎,我弟弟……我弟弟是怎麼死的?」
那女人本在啜泣,一旦給熊傑拉住了手,頓時放聲尖叫起來,正拉扯間,忽聽部眾驚道:「將軍!快退開!」在眾人的駭然注視下,只見那女子凄厲哭嚎,她扔掉了手上花捲,隨即抄起丈夫留下的那柄刀,便朝熊傑狠狠刺來。
凡事都有第一遭,當年虎大熾初至前線,乍見滿地死屍,直嚇得膝間發軟,連路也不會走了,此時見得新人的醜態,自無取笑之意。正嘆息間,幾名校尉迎面而來,喊道:「哪個是熊傑?」
熊俊是沙場老將,誰都瞞不住他。弟弟的死因是背後中刀,他並非是身陷戰場、明刀明槍交戰而死,他是在大戰後受人暗算而死,他死得很冤枉。
這話一說,滿場將士盡低頭,熊俊也被迫鬆開了手,一片寂靜間,只聽老友低聲道:「武人者,國家之兵器,百姓之護衛。身為朝廷武官,你的刀劍歸於國家。你絕不能公報私仇,否則你就……」熊俊淚流滿面,哽咽道:「背叛了最初的約定。」
正要將人抬起,卻聽一聲哽咽,眾人回頭望去,只見背後的熊俊張大了嘴,右臂伸得老長,像是要叫醒自己的弟弟。
萬弩拉開,箭矢向天,一片精光閃耀中,大軍已然分散列陣。便在此時,快馬驟停,幾名兵卒翻身下馬,急急拋棄刀械,喊道:「熊將軍!我等是汾州三衛、虎大熾將軍手下將士!奉命來此迎接將軍!」熊俊哼了一聲,把眼色一使,幾名斥候縱馬上前,厲聲道:「繳驗令牌!」
正統軍里有句話,稱作「生於藏武,死於北關」,每逢新人入伍,必然先赴烏斯藏,待得三年之後,訓練精實,便能移防前線,「荊州」、「潼關」、「漢中」等地任君挑選,再過三年,若能平安歸來,便可移防北關,頤養天年,不必再去前線受苦。故稱:「生於藏武、死於北關」。
「潼關六鎮」長駐西北前線,乃是精銳中的精銳,正統軍中無出其右,熊俊大喜道:「這可好了,潼關六鎮來了,天下誰能抗手?」虎大熾罵道:「你傻啦?我都還沒登場,就這麼打完啦?」熊傑愕然道:「怎麼?怒蒼……怒蒼還有援軍么?」
面前奔來一頭雙峰大駱駝,上頭坐了一名戎裝男子,披頭散髮、狀似野人,不是「虎大熾」是誰?聽他提聲喊道:「小熊老弟!是你么?」熊傑拍馬迎上,笑道:「虎大哥!闊別多年了!」
見得兵部文書到來,熊俊稍感寬心了,又道:「大都督到了么?」鄭老五道:「尚未抵達。」
眾軍官全轉過頭來了,熊俊也是眉頭微皺,道:「搞什麼?為何動用這許多兵馬?」
熊傑情知如此,只能長嘆一聲,道:「後來呢?縣官不望上報,消息又是怎麼傳出來的?」虎大熾道:「三原落陷當晚,災民包圍布政使衙門,見人就打,幾名西域商旅見狀不好,便逃去了漢中,『漢武三衛』這才驚覺大事不好,便連夜出兵馳援了。」
那小孩本有些膽怯,低頭半晌,突然放聲大喊:「對!是我殺了他!你想怎麼樣?」
熊俊怒之極矣,揪住同袍,提起衣襟,厲聲道:「為何不能說?」暴吼一出,眾人耳中莫不嗡嗡作響,虎大熾聞風不動,輕聲道:「因為你是個武人……奉令不能報私仇。」
藏人篤信佛法,打小虔誠膜拜,人人都能誦經,不少人還隨身帶了佛圖「唐卡」,自也能念些往生咒。熊傑自知不能拖延,忙召集了部眾,便隨那兩名校尉而去。
彷佛孤軍深入敵境,什麼都不對勁了,過去「藏武師」常駐邊疆,與烏斯藏百姓公私來往,軍愛民、民敬軍,彼此甚是融洽。誰知下來了平地,反倒見了這些仇恨怨毒的目光。
他面露乞求之色,希望那孩子賞光。那孩子卻恨恨別開頭去,堅拒不接。熊傑也不知該怎麼辦了,他瞧著手裡的花捲,忽然放入自己的嘴裏,自己吃了起來。
眾人說了一陣子話,便又上馬整隊,直朝前線而去。熊傑坐于馬上,眺望前方,道:「虎大哥,這回戰況很是慘烈,是么?」虎大熾訝道:「你怎麼知道的?」熊傑道:「我是用猜的。你看藏武師遠在天邊,卻讓朝廷調了出來,戰情若非十萬火急,何必找我們?」
眾將士垂頭喪氣,心情低迷,虎大熾的兩名屬下卻是習以為常了,便向熊傑道:「別理這些人,趕緊把花捲發一發,大都督快來視察了。」
這虎大熾是「汾州衛」總兵官,看他虯髯濃須,蒙漢雜血,形貌極為豪邁,真有幾分「太陽汗」的英風。那熊傑也不遑多讓,看他雖未蓄鬚,身高卻達八尺以上,胸厚膀粗,相貌堂堂,站在虎大熾身旁,分毫不顯細弱。
鄭老五沒有說話,只是目光向地,點了點頭。熊俊也不追問了,嚼了嚼茶葉,自朝地下吐出了汁水,道:「你們汾州衛呢?死了多少人?」鄭老五道:「我軍來得晚,損失不大,只戰死兩千名弟兄。」
熊傑苦笑幾聲:「既然留守軍不管用,地方官怎不早點向咱們求援?」
熊傑低聲道:「虎大哥,這……這是界碑么?」虎大熾道:「沒錯.過了這塊石碑,就是前線了。」
朝廷者,天下之公道也。熊俊內心明白,這個天下太大了,他無法事事出頭。若想在有生之年做點大事,他必須投效朝廷。朝廷中人須得信奉公道、須得明辨是非,倘若朝廷毀敗了,整個天下也就毀了。
聽得此言,熊俊忽然張大了雙眼,獃獃地道:「殺人不過頭點地?」眼看伍定遠點了點頭,熊俊霍地仰起頭來,縱聲大吼:「伍——定——遠!」
熊傑啊了一聲,卻也懂了道理。看這場大戰好生慘烈,各路兵馬於三羊鎮激戰,必與當地居民有些誤會。若由虎大熾等人過去撫慰,不免火上加油,只能請烏斯藏的兵馬代勞了。
「大都督!」眾將又驚又喜,齊聲吶喊。但見背後立了一條鐵塔似的大漢,國字臉上滿布風霜,來人正是「龍手大都督」、「天山傳人」伍定遠。他那隻鐵手宛似巨鉗,稍稍挾制了九九藏書熊俊,便讓他動彈不得。
他來到那對母子面前,小心拿起了竹籃,還不及奉上,臉上便給吐了一口唾沫。熊傑微一咬牙,索性單膝跪倒,拜伏在地,朗聲道:「末將熊傑!特奉吾皇之命,前來發放食糧!請大嬸看在我家大都督的面上,務必收下!」
先前的驚駭錯愕,在這一刻全消褪了,代之而起的,是為小弟驕傲的心情。
熊俊鬆了口氣,看他整晚兼程趕路,總算比大都督搶先一步抵達,可稱不辱使命。也是昨晚徹夜未眠,便從腰囊里取出一把干茶葉,拋入嘴裏,咀嚼提神,道:「現今鎮上多少駐軍?」鄭老五答道:「沿三原城數組百里,共計二十四萬。」
二將相擁,熊俊喜不自勝,上下打量同袍,笑道:「看你氣色不壞嘛,讓我數數,一二三四,四肢都還留著。」正統軍都是男人,日常閑來無事,便愛胡說八道,正等著虎大熾嘻嘻哈哈,說什麼「少的地方你沒瞧到」、「老子原有八隻腳」,誰曉得這小子今日卻似吃錯藥了,只嚅嚅嚙嚙,吭不出氣。熊俊哈哈笑道: 「怎麼啦?瞧你滿頭急汗的,老婆又跟誰跑啦?」
聽得大都督行將抵達,人人士氣為之一振。熊傑也是微微一笑,自知大都督到來,哥哥熊俊也將率眾北上,兄弟倆多年不見,今晚必當熱鬧。便又振作起精神,等著把公事辦完。
心念於此,熊傑也不好再推辭,便向虎大熾要了兩名斥候,引領全軍開進鎮中。
此情此景,正統軍許多人都經歷過,熊俊卻是第一回遇上。前方將士紛紛迴避,望著他的眼神都帶了幾分不忍,因為人人都明白,這個人遭遇了什麼事。
軍營上下亂成了一片,眾校尉有的低頭垂淚,有的忙於救人,滿場叫囂間,忽聽一人喊道:「大都督!那孩子跑了!」
幾名兵卒點燃了柴火,拋入屍堆中,霎時烈焰高漲,傳出了陣陣焦臭。
正統軍身處前線,上從校尉,下至兵卒,多未成親,這話自是玩笑了。那虎大熾給作弄一陣,臉上卻殊無笑意,只低聲道:「先別鬧,我……我有件事跟你說……」熊俊笑道:「瞧你陰陽怪氣的,怎麼?莫非身上真少了什麼地方?」
天氣很熱,兩天前大軍由荊州開拔,將士們徹夜行軍,人人都累了。熊俊也倦了,他放開韁繩,正閉眼小歇間,突聽遠方傳來陣陣嗩吶聲。
滿滿一藍花捲,儘是朝廷上下的心意。然而那女人硬是不肯接,熊傑又能如何呢?他又是苦惱、又是擔憂,就怕那對母子挨餓受苦,無可奈何間,只能大著膽子,拉起那女人的手,將花捲小心送了過去。
在眾人的注視下,熊俊緩緩行到擔架旁,蹲了下來,凝視弟弟,預備向他告別。
熊俊哭了,儘管不想在人前掉淚,他還是嗚嗚地哭出了聲。他張開雙臂,想要去抱弟弟的屍體,卻怎麼也使不出氣力,在虎大熾的幫忙下,總算從眾兵卒手中接下了弟弟,最後一次抱住了他。虎大熾望著他們兄弟倆,只想說些話來安慰,可話到口邊,自己卻也哭出了聲。
七月盛暑,最是汗流浹背的時節。內衫緊貼皮肉,身子像給蒸熟了,汗水蒸發成煙,急於飄出,卻又給短袖葛衣擋了下來。
熊傑默默點頭,這才想起怒匪有所謂「雙英三雄四招撫」,這東北兩大元帥一姓陸、一姓石,正是怒蒼初創時的兩大元老。想來「正統之令」發布,黑峰頂上便也燃起魔火,這裏傾巢而出,那兒前仆後繼,不免打得哀鴻遍野、屍積如山了。
「教訓?」熊傑心裏有些不快了,沈聲道:「什麼意思?」虎大熾淡淡地道:「下回見到友軍旗幟,千萬別莽撞。記得先遣使察看,驗過令牌再說。否則要是撞上怒匪喬裝,你還有命在么?」熊傑啊了一聲,頓時醒悟過來,拱手道:「多謝虎大哥提點,熊傑受教了。」
眾人急急轉頭,只見一條小小的身影發足疾奔,離帳飛奔,已然穿過了營寨,便朝鎮上而去。眾兵卒守在帳外,不明究里,便也沒下手阻攔。
「滾開!」熊俊怒吼一聲,振臂揮出,掃出了一股烈風,眾人心下大驚,紛紛向後退開。
眾校尉發一聲喊,紛紛取下紫藤大弓,彎弓搭箭,瞄向那孩子的背心。不過人人心裡有數,這隻是做個幌子,那隻斑駁鐵手未曾放落前,誰也不敢擅自發箭。
一名校尉轉身離帳,朝外頭說了幾句話,眾兵卒立時帶出了一人,交到熊俊面前。
熊俊拂然道:「快什麼?」虎大熾欲言又止,忽然彎下腰去,撐住了熊俊的胳肢窩。
熊俊怒道:「滾!」把手一揮,震開那名校尉,隨即行到那孩童面前,靜靜地道:「小兄弟,我不要聽別人說,我要你自己說……」手指熊傑的屍身,一字一頓:「這人是不是你殺的?」
幾名軍官氣憤不過,正要上前理論,卻給熊傑攔住了,道:「夠了。」
一直到這最後一刻,熊俊才發覺一件事,弟弟真的不會動了。他再也不會哭、不會笑,不會起來和自己說話。他即將燒化成點點骨灰,永遠也看不到了。
眼見熊俊雙目大睜,淚水盡在眼眶裡滾動,眾人忙低下頭去,誰也不敢與他的目光相接。熊俊壓抑哭聲,一字一頓:「老虎,說……我弟弟是……是怎麼死的?」虎大熾搖了搖頭,道:「對不住,我不能說。」
正統三年六月,最後的援軍抵達了,這隻兵馬名為「三百師」,並非是說荊州養了三百支師旅,而是說這批勇士吃苦耐勞,能夠「負重百斤」、「夜行百里」,甚且「身經百戰」,故稱「三百師」。他們的主將姓熊,單名一個「俊」字,三年前正統建軍,第一個投效大都督的便是他。
為國家、為百姓,莫說熊俊不能公報私仇,倘使有一天熊傑背叛了朝廷,熊俊雖是他的兄長,卻也只能聽命行事,下手殺害自己的親弟弟。這是他自己選好的路子。誰也怨不得。
號令一下,大批部屬奔上前來,將熊俊、虎大熾壓倒在地,剝除鋼盔鐵甲,伍定遠環顧四遭,容情彷佛天神,凜然道:「熊俊,你公報私仇,虎大熾,你徇私縱容,你二人觸犯軍法,理當處斬,我卻只責打你倆一百軍棍,可知這是為什麼?」
虎大熾罵道:「還不就是民變?」熊傑沈吟道:「民變?這三原城不是派有留守兵馬,怎麼鎮不住場面?」虎大熾悻悻地道:「留守軍,稻草兵,吃飯喝酒包打聽,你沒聽說過么?」
熊俊落下淚來,他沒法辯解什麼,也不敢擔保自己絕不是武松,他只能拜別父母,一個人背起行囊,帶著「荊州獅」的名號離開故鄉,正式投效了朝廷。
熊俊獃獃趴在同袍的背上,只見自己奔進了營帳大門,踏上了營中地氈、見到了一座擔架,虎大熾撲了過去,拚命搖動一人的肩膀,大喊道:「小熊!快起來!你哥哥來看你了!小熊!小熊!」正喊間,一名校尉俯身過來,附耳道:「別叫了。」
「漢武三衛」駐派漢中,乃是正統軍里的輕裝騎兵,兵行神速,最好野戰,熊傑精神一振,道:「這下大勢可要底定了,是吧?」虎大熾嘆道:「哪來這種事?你忘了么?怒蒼派了誰在漢中?」熊傑喃喃地道:「誰?」虎大熾嘆道:「鐵劍震天南。」
亂民亦民,朝廷武人,絕不該是百姓之敵。他們既奉天子之命而來,奉的便是天理。
轟踏!轟踏!轟轟踏……轟轟踏……煙塵飛揚中,兩萬兵卒腳步齊整,一里又一里,一程過一程,一片賓士震踏聲中,突聽前方傳來號令:「全軍布陣!預備迎敵!」乍聞號令,眾兵卒立時向兩旁分開,或提弓拉箭、或拔刀出鞘,正嚴陣以待間,前方一面旌旗現出,上書「汾州」。
烏斯藏兵馬雖甚年輕,卻是能寫能說,文武雙全,極有潛力,向得伍定遠看重。虎大熾嘆道:「你說對了,這個把月來打了個昏天暗地,白日里明殺,夜裡襲寨,任誰都是沒吃沒睡。若非寧武、風武的主將都死了。朝廷也不會請你們出藏馳援。」
熊傑霍地抬頭,見了這幅景象,忍不住張大了嘴。他萬萬料想不到,那女人真有意殺九九藏書死自己?更讓人料想不到的是,只因自己執意送上一藍花捲,便害得那女人賠掉了性命,可他該怎麼做呢?若連一籃花捲也送不出去,他還能幹什麼?他可是朝廷命官啊?
熊傑皺眉道:「僧兵?」虎大熾湊頭過來,附耳道:「他們要做法事.」熊傑頓時醒悟,忙道:「僧兵沒有,藏兵倒是極多。你們要麼?」那校尉道:「能念經就成。」
天干物躁,農作難收,什麼怪事都生得出來。熊傑還想追問,虎大熾卻不肯多說了,道:「反正亂事敉平,咱們總算奪回了三原城,不算白忙一場。只是居民頗有死傷,不能不稍加安撫……」說著說,兵卒們便推上了兩輛大車,車上堆滿了熱騰騰的麵食,全是剛蒸出來的花捲。
正統軍官,絕不該是百姓之敵。刀鋒越發逼近,熊傑硬是低頭不動。兩旁軍官驚惶喝阻,那女人卻也不聽勸,噫噫哭喊中,刀鋒已近喉頸,眼看熊傑命在旦夕,虎大熾的部屬怒吼道:「還等什麼?殺了!」
「滾!滾!」一名女子邊扔邊罵:「誰希罕你的東西!拿著你的臭花捲滾!快滾!快滾!」
轟踏!轟踏!轟轟踏……轟轟踏……「正統軍」出征了,兩萬兩千名兵卒開隊奔跑,煙塵飛起,聲勢驚人,四面大旗當前領隊,但見日月王纛招展于天,兩面帥旗相伴相隨,左是方今朝號,右為本軍總號,其後才是一面火紅巨幟,標明了兵馬隸屬師號:「藏武四衛」。
正因志向如此,熊俊從不願投效廠衛,也不想入邊軍納涼,他自願來到「正統軍」,成為伍定遠的部屬,他相信大都督是當代忠良,只要能護住他,便能為天下人留下一線生機。為此有人譏諷熊俊,說他是朝廷鷹爪,也有人說他自命清高,就想沽名釣譽。不論旁人如何譏諷,熊俊都無所謂。反正他心裏明白,這世上總得有個傻瓜來報效國家,這個傻瓜就是他。倘使連他也動搖了,那整個天下就完了。
面前的孩子父母雙亡,乃是戰後遺孤,熊俊胸口起伏,面上筋肉顫抖。虎大熾知道自己說動了他,低聲又道:「令弟一心一意,只在乞求這孩子的原諒,直到斷氣時,他也不改初衷。」
熊俊笑了好一陣子,總算垂下臉來,手指擔架上的屍身,道:「小弟弟,你可知他是誰?」那孩子大聲道:「我管他是誰!你們全都長得一個樣!」熊俊淚水奪眶而出,哽咽道:「他是我弟弟。」反手一抽,從熊傑的屍體上拔出兇刀,朝那孩子喉間劃過。
眾人暗暗駭然,方知戰況慘烈,遠在想象之上。正說話間,忽見路邊倒著一塊石碑,字跡黑臟髒的,難以辨識.一名校尉拿靴底望石碑上擦了擦,赫然露出了「三羊鎮」三字。
「熊將軍!快別這樣了!」眾人急忙上前阻攔,熊俊卻是置之不理,拉拉扯扯間,虎大熾猛地暴吼一聲:「罷了、罷了,把人帶出來。」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色都有遲疑。虎大熾舉腳踢翻了矮几,厲聲道:「怕什麼?有事我來擔!」
殺人兇手來了,饒那熊俊百戰之身,乍見這人的面孔,也不禁傻住了。
熊俊不是傻子,一聽說話,立知用心。這幫父老平日道貌岸然,私下卻謀地爭產,陷害鄰人,比那幫盜匪還陰險幾分,誰不巴望他早些滾蛋?只是熊俊不想走,他想迎娶心上人,養雞養鴨,過著與世無爭的日子。於是他興沖衝上門提親,可惜事與願違,那女孩死也不肯嫁給熊俊,她怕哪天熊俊同她吵嘴,會用刀子割下她的頭,便像武松對付潘金蓮那個樣。
兩年沒見,弟弟的面貌變得陌生了,他晒黑了許多,也比分手時結實不少,看得出來,他已經是一個「正統軍」了。
正統朝創建以來,熊俊是第一批投效的江湖人物。為求剿滅怒匪,他煞費苦心,不只策動了一幫好友從軍,還拉著小弟一齊報答國家。當然他也答應過老邁的爹娘,即使自己粉身碎骨,他也會讓弟弟平安回家。可惜他食言了,他只能背起弟弟的骨灰,帶他回家。
滿心自責間,他俯身向前,正要察看屍身,猛聽一聲大喊:「別碰我娘!」
熊傑沿路探看,四下房舍盡數倒塌,也不知還有什麼活人。約莫行過半條街,眼前總算有一棟半倒房舍,屋裡隱傳啜泣聲,熊傑心下惻然,忙探頭向內,只見一名老漢領著兒女,全家老小縮于屋角,哀哀啼哭,好似失去了什麼親人。
「不行。」虎大熾神色鄭重:「各部兵馬都不方便出面,只能勞駕你們了。」
縣官送些輓聯、父老們說些好話,日後妻子改嫁、兒女改姓,至於這人是因何而戰、為何而死,也只有天知道了。
陽光曬上,光芒刺眼,臉上的汗水結成了鹽晶,閃閃發光,望之如同寶石。戰士們全身武裝,乾糧飲水,弓箭軍刀,自己吃的自己背,自個兒用的自己拿,人人負重超過百斤。
「汾州大漠師!」眾兵卒齊聲歡呼,都知友軍搶先抵達了。
天下縣官都是一個樣,抓匪徒的本領沒有,可別人若替他抓了賊,卻又不免觸罪犯法。
那小孩仰頭大叫:「我為何不殺他!」全場將士為之震動,熊俊也愣住了,他張大了嘴、呆了半晌,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正統三年六月,黃昏時分,伍定遠終於趕抵三原城。在眾人的注視下,熊俊被迫鬆開了刀,俯身屈膝,向大都督的威權跪下。
嘩地一聲,五千兵卒同刻翻身,一併下馬,聲勢驚人。熊俊淡淡又道:「後排箭手,護衛本陣,餘人隨我上前。」號令下達,大批兵卒各自拔出腰刀,隨主帥徐徐向前。
熊俊不是第一天上戰場了。打了幾年仗,他早就預想過這一刻,因而他也和弟弟約定過,真有這麼一天,他們兄第倆絕不在人前落下一滴淚。
「汾州三衛」遊走紫荊關一帶,人稱「汾州大漠師」,軍中兵卒多是蒙漢混血,指揮主將姓「虎」,名喚「虎大熾」,驍勇善戰,使一口三尖兩刃刀,騎一口雙峰怪駱駝,自稱是「太陽汗」後裔,平生最愛伍都督,次愛打架,三愛喝酒。
虎大熾屈指來數:「此戰前後到了十二師、四十八衛,騎駱駝的是咱們『汾州大漠師』,騎馬的是漢中輕騎師,靠兩條腿的是『寧武衛』、『風武衛』……連你們藏武師算進去,合計是二十四萬兵馬沒錯。」
怒蒼山。
話到口邊,身子忽然晃了晃,熊傑低頭下望,只見自己的馬甲滲出鮮血,胸口處透出了刀鋒。他吐出血來,緩緩轉頭過去,卻見那孩子躲在自己背後,手持鋼刀,正自滿面怨毒地瞪視自己。
虎大熾沒吭氣,熊俊也只垂首望地,不發一語,伍定遠放緩了臉色,說道:「前因後果,我都聽說了。熊俊,殺人不過頭點地。你今日縱使殺了這孩子,令弟也活不過來,同樣的,我若殺了你們,也救不回無辜死傷的百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要你們雙方各讓一步、相互寬諒。」
正午時分,太陽毒烈,儘管滿身汗濕,瘋子卻一臉怡然,正享受間,突聽背後馬蹄聲大作,一匹快馬從後方賓士而來,捲起了陣陣黃砂,馬上坐了一名乘客,同樣身穿鐵衣,面紅微焦,與那瘋子好生神似,宛如親兄弟一般。
兩旁將士聞言惻然,卻也無話可說。怒匪快意恩仇,行俠仗義,向來為一己之怒而殺人。正統軍不同,他們是朝廷命官,生來就得聽命行事。他們不能替自己出征,也不能為私怨下手。他們是國家的刀、百姓的劍,他們只能為國殺人,這就是身為武人的天命。
眾人面面相覷,看這花捲乃是尋常面點,一竹籃也不過值得幾文錢,豈料朝廷先後調動「寧武」、「漢武」、「潼關六鎮」等兵馬,其後連烏斯藏的駐軍也奉召馳援,鬧得百師會戰,烽火連天,卻是為了區區一藍花捲?
眼看兩名主帥言歸於好,「汾州三衛」便也收了刀,紛紛為友軍遞上水壺,「藏武四衛」卻是心有餘悸,一來怕給老兵欺侮,二來初臨前線,滿心忐忑間,便只緊隨主帥身側,時時準備保駕。虎大熾曉得他們怕生,有意開個小玩笑,當即向前一指,怒喊道:「看!怒read•99csw•com王本隊!」「什麼!」藏武四衛全震驚了,面面相覷間,一同抽出了傢伙,吶喊道:「殺啊!」煙塵滾滾,眾兵卒衝上前去,準備拿性命來搏,虎大熾哈哈笑道:「傻小子,跟你們鬧著玩的。」熊傑聞言大怒,一把扯住虎大熾的鬍鬚,厲聲道:「兵凶戰危的!拿這個玩笑?不怕軍法究辦么?」虎大熾乃是胡人後裔,爽朗達觀,時時嬉戲胡鬧,只是軍法在前,管那胡人漢人、苗人藏人,都只有一顆腦袋可砍。聽得熊傑要報軍法了,自是慌了手腳,忙道:「別動氣、別動氣,前線戰事已經定下啦。」熊傑起疑道:「定下了?真的假的?」虎大熾忙道:「真的真的,五天前戰事就平定了。不然我吃了熊心豹子膽,拿那廝的名字胡鬧?」熊傑心想不錯,便放開了虎鬚,道:「大都督接到消息了么?」虎大熾道:「早接到了,他一會兒便到前線了。」眾兵卒喜形於色,齊聲喊道:「大都督要來視察么?」虎大熾笑道:「三羊鎮與他的老家相距不遠,大都督心懸故里,當然得來瞧瞧了。」熊傑點了點頭,自知伍大都督發跡于西涼,早年是公門名捕,擒奸摘伏,正直不阿,其後又為了反對奸臣江充,不惜千里奔波,投靠前朝大臣「善穆侯」柳昂天,一生慷慨俠義,方有今日的偉大事業。正敬佩間,忽又想起一事:「等等,大都督親來前線,可有兵馬保駕?」虎大熾嘿嘿笑道:「放心,荊州師已經奉調北上啦。」聽得「荊州師」三字,熊傑大驚道:「什麼?我哥也來了?」虎大熾哈哈大笑:「瞧你樂啦?你大哥一聽說大都督離京,連夜便從荊州率軍北上,你再晚片刻,他就趕到你前頭啦。」正統軍里有大小雙熊,大熊單名一個「俊」字,便是外號「荊州獅」的熊俊。此人是家中長子,派駐荊州,乃是第一批入伍的老將。至於「小熊」,則是眼前這位熊傑,兄弟倆一在荊州,一在烏斯藏,說來已有兩年不見,沒想今日託大都督之福,竟能在此相逢了。
熊傑武功精強,挨了幾枚石子,無甚大礙。大批將官卻火了,手按刀柄,怒目喝止:「幹什麼?又想造反了?」聽得「造反」二字,這家人不知怎地,竟然抱頭痛哭起來,那女子提起竹竿,哭吼道:「我就是要造反!你待怎地?過來殺了我啊!」
一道小小的身影撲了過來,伏在媽媽的屍身上,呱呱大哭。熊傑痛苦咬牙,正要抱住那孩子,猛聽一聲尖叫,那孩子竟從娘親手中取起鋼刀,眾人震驚駭然:「小鬼!別碰那柄刀!」
眼看熊傑哭了,虎大熾拉住了他,道:「走了,沒什麼好看的,咱倆去歇歇。」
正統軍就是這樣,即使生離死別,依然只能做啞巴。眼見熊俊趴在地下,把臉埋在地氈里,久久不作聲。眾校尉慢慢行上,低聲道:「熊將軍……請節哀……」熊俊深深吸了口氣,猛地雙臂俯撐,站了起來。虎大熾慌道:「老熊,你……」熊俊搖了搖頭,示意他不必多說。
虎大熾道:「不經一事、不長一智,以後多學著點。」簇唇做哨,呼溜一聲,大駱駝立時屈膝坐下。熊傑見他下來了,自也不好失禮,便也跟著翻身下馬。
天下文官八字箴言:「爭功諉過,七個老婆」,總之好官我自為之,百姓好自為之,老天下雨稱為水災,老天不雨稱作旱災,上天殘暴不仁,與本官德政何關?至於秦仲海如何造孽,罪犯如何殺人,反正還有老天爺監督,何勞本官代勞?
那對母子聽得「大都督」三字,頓時放聲大哭,提起了竹竿,對熊傑又敲又打。眾下屬紛紛搶上前來,大聲道:「熊將軍!走了!這些人不識好歹,何必與他們啰唆!」
兩人來到陰涼處坐下,虎大熾拍了拍熊傑,道:「老弟,打仗便是這樣,生死由命、願賭服輸,沒啥好哭的。」提起水壺,咕嘟嘟地喝著,卻聽熊傑獃獃地道:「是啊,生死天定,說不定下個就輪到我了。」虎大熾噗地一聲,滿口涼水都噴了出來,罵道:「放屁!」他提起手來,朝熊傑背後重重一拍,喝道:「撿點吉利的說!你大哥就要來啦,還這般愁眉苦臉的?」
萬籟俱寂間,熊俊默默在弟弟身旁坐下,神色帶了幾分茫然、幾分疲憊。他當然知道弟弟已經死了,可他卻未曾流下一滴淚,甚且感不到悲傷,說真的,他料不到自己竟是這樣的心情。
投入正統軍以來,眾將士還是首次開抵戰場,一時人人肅穆,四下自是鴉雀無聲。
眾部將吃了一驚,情不自禁手按刀柄,退開一步。虎大熾忙道:「放心放心,五天前諸師匯聚三羊鎮,賊匪挨不住猛攻,拂曉時便自行退去了。」熊傑沈吟道:「諸師匯聚?一共來了多少兵馬?」虎大熾道:「二十四萬。」眾人大驚道:「二十四萬?」
一名兵卒道:「虎將軍,事出必有因,到底這民變是怎麼生出的?該不會是官兵強搶民女吧?」虎大熾惱道:「放你媽的屁!三羊鎮又窮又苦,人人黑癟癟的,哪來的美女好搶?你當官軍都是畜生么?」
夠了,打得夠了。眾兵卒心下一凜,不約而同放開了刀柄。熊傑從地下拾起竹籃,悄悄擱在門邊,低聲道:「走吧。」
虎大熾嘆道:「多啰,東邊一個元老、北邊一個元帥,其它堂主彪將什麼的、數也數不完,反正潼關六鎮出兵,怒蒼總寨也燃起了狼煙,動用了十萬大軍,咱們當然也不能示弱,這便調了『汾州大漠師』、『威州豹頭師』、『靈州黑甲師』,總之雙方兵馬越打越多,到得後來,咱們已無可用之兵,只能召你們新人出藏來啦……」
「喔喔喔喔喔喔!」熊俊淚流滿面,怒目圓睜,霎時俯首向前,重重撞在伍定遠的鼻樑上。
鄭老五道:「此戰空前慘烈,怒蒼前後動用五員大將,韓、李、郝、陸、石,前仆後繼而來,雙方激戰月余,留守軍盡數戰死,我正統軍傷亡也達三萬以上。」
營中將士矍然一驚,只見熊俊眼眶濕紅,他手指弟弟的屍身,低聲道:「伍定遠,你跟我說,他是什麼人?」伍定遠沒有回答,只是別開了頭,熊俊哽咽道:「他是武人,為你打仗的武人……你口口聲聲說上天有好生之德,我這兒請教你……」探手出來,揪緊伍定遠的衣襟,厲聲哭嚎:「我們是為誰而殺人?」
虎大熾啊了一聲,苦笑道:「斷氣了?」那校尉輕輕地道:「剛走。」
都說「窮文富武」,熊俊出身槍棒世家,生下來就有錢。然自從軍以來,他比誰都清苦。他每月奉餉不過八錢,比客棧跑堂還不如。只是熊俊不曾抱怨,因為他本就不是跑堂夥計,憑他的身手,別說八錢銀子請不動他,便算八十兩、八百兩,他也不會放在眼裡。
風吹營帳,轟颼颼地振響,全場無人作聲,虎大熾、眾校尉,乃至於小兵小卒,人人都想說些什麼,卻也不知該說些什麼。
炎夏午後,馬蹄聲此起彼落,從山丘上望去,已能見到那面火紅大纛:「荊州三百師」。
悶了一整天,一事無成,熊傑暗下決心,無論何等侮辱,也要把食糧交到災民手中。
熊傑大驚道:「鐵劍震天南?可就是拿鐵劍的那個老頭?」虎大熾道:「就是他,這李鐵衫是五虎上將之一,善於沖陣,我軍將領與之交鋒,往往一刀斃于馬下,最是厲害不過。『漢武三衛』見李老匪現身,不敢和他硬幹,只能便就近向嘉峪關求援。誰知這麼一來,又引來了一個魔頭。」熊傑忙道:「誰?」虎大熾道:「拿方天畫戟的那個。」
「大嬸!別亂來!把刀鬆了!鬆了!」兩旁將官大驚大喊,刀鋒距胸前一尺不到,已難閃避,熊傑卻遲遲不肯反擊,只管緊閉雙眼,拜伏在地,像是相信那女人,她絕不會殺害自己。
熊俊是軍中有名的硬漢,縱使身中十來箭,也不須旁人攙扶,拂然道:「老虎,你在鬧些什麼?」他滿心不快,正要推開虎大熾,瞬息之間,心裏忽有異感:「等等……你方才說,藏武師已經到了……」虎大熾默默低頭,輕聲道:「大家都過來,保著熊將軍。」
正統建軍九*九*藏*書以來,「藏武四衛」始終為後備兵馬之用,從未開赴前線。只是眼下情勢有些不同,一個月前朝廷緊急傳書,將他們徵調出藏,想來必有什麼大事發生。
兩師荒漠交會,一是「藏武天高師」,一是「汾州大漠師」,只是熊傑連喊幾聲,友軍卻無動靜,當即縱馬向前,喊道:「虎將軍!我是熊傑!請你現身相會!」話聲甫畢,但聽沙地磨磨,對面陣中飛出一騎,來勢奇快,迅雷不及掩耳,似乎不懷好意。「藏武四衛」心下大驚,正待拉弓禦敵,熊傑卻揮了揮手,喊道: 「沒事!是自己人!」
「來人!」伍定遠沈聲道:「將熊俊、虎大熾拖出營外,重打一百軍棍。」
細長長的木杆兒,杉木所制,長約三丈,十斤不到,然而雙手提舉時,卻似扛起千斤,因為桿頂懸了一樣物事,重如九州島巨鼎。
「荊州師」號令嚴明,無愧「三百師」之名,友軍兵卒看在眼裡,卻也沒多說什麼,想來彼此都是正統軍,什麼都習慣了。熊俊淡然道:「現下戰況如何了?」鄭老五道:「托將軍的福,戰事已然平息。」說著送上一封文書,蓋了兵部的大印。
為國為民、身不由己,熊俊神情微見獃滯,他慢慢摘下自己的頭盔,俯首撞下,猛聽「當」地一聲金響,那頭盔做得牢靠,分毫不損,主人卻已頭破血流。他毫不氣餒,舉頭再撞,噹噹聲響中,鋼盔漸漸凹陷下去,額間鮮血卻也飛灑而出。
正統熱、好熱……熱汗沿面頰滾滾而下,流進了胸口,溽濕了內衫。
便拼著給百姓毆打辱罵,也得按章論法,把事情辦完。
虎大熾道:「讓怒匪打死的。」熊俊鬚髮俱張,奮力回首過來,厲聲道:「胡說!」
熊俊把臉埋在弟弟的懷裡,無聲無息地哭著。一名軍官怕他傷心過度,慢慢行上前來,輕聲勸道:「熊將軍……人死不能復生,你……你要節哀……」
「讓讓!讓讓!前頭讓條路出來!」虎大熾一路背著同袍,拚命推開人潮,熊俊嘴唇微開,腦海一片空白,獃獃趴在虎大熾的背上,聽著老友不住怒喊:「別看了!別擠在這兒!快讓開!快!」
二人說話之間,熊傑的下屬慢慢聚集而來,都在聆聽說話,熊傑駭然道:「西涼小呂布?連他也來了?」虎大熾嘆道:「這韓毅有匹赤兔馬,日行千里,『寧武』、『風武』雙衛還蹲在茅坑裡,他便已現身前線,殺得我軍大敗,眼看陝西全境岌岌可危,布政使知道紙包不住火,終於發布了『正統之令』,向天下一切兵馬求援。我軍本部接到消息,立時兵分兩路,一面召集關外兵馬,一面儌文前線,命『潼關六鎮』出征。」
那小兵微微一窘:「既是如此,百姓何故發怒?」虎大熾嘆道:「一籃花捲。」
虎大熾閉上了眼,旁觀眾人也把頭轉了開來,卻於此時,一隻鐵手半空探來,握住熊俊的手,稍一發力,便將他的鋼刀奪了下來。
皇天在上,後土在下,熊傑什麼念頭也沒了,此刻惟一的心愿,就是將這花捲送出去。
熊俊提韁駕馬,一路來到友軍面前,那幾名兵卒始終雙手高舉,不敢言動。來到近處,熊俊也不下馬,目光炯炯,一一朝兵卒臉上掃過,忽在一人面上略做停留,道:「你是鄭老五吧?」那兵卒忙道:「將軍好記性,某正是姓鄭。」
剎那之間,熊俊什麼都明白了,只聽他嗚地一聲,兩腿一軟,左右兵卒知道他立時要倒,忙搶上前來,矮身撐住了他。
黃昏將至,夕陽照入營內,熊俊垂下頭去,成了一團蒙蒙隆隆的黑影。此時此刻,除了哭,他什麼都不能做了。
三年多來,「荊州師」不知遭遇過多少突襲埋伏,令牌即使是真,使者也能有假,使者即使是真,來意也可能有假,稍一不慎,全軍立陷重圍。是以熊俊一到前線,向來先斬後奏,寧可錯殺友軍,也不能讓部屬身陷重圍。
「什麼?一籃花捲?」眾將士錯愕不已,還以為自己聽錯了。虎大熾懶得說了,只朝地下吐了口痰,去去晦氣。
斬!刀光一閃,那女人的哭聲從中斷絕,倒卧于地,鮮血從衣衫底下泊泊滲出,花捲掉落一地,全都沾上了碧血。
雙騎靠到近處,虎大熾突然把手一揚,刀鋒暴起,竟已架到熊傑的頸上,熊傑心下震驚:「虎大哥,你……你這是……」
正統軍編製宏大,除「北關四鎮」外,就只有這隻「藏武四衛」駐派邊疆,他們另有個通名,稱作「藏遠天高師」。此師下轄四衛,乃是朝廷派駐「烏斯藏」的精銳兵馬,上可及天頂孤峰,下可至深壑淵藪,體力遠過常人,是以個個都能負重百斤,即使行軍百里,也無人落隊喊苦。
兩邊主帥相見敘禮,熊傑見他們死傷慘重,也不知該說什麼,只吩咐屬下上前,趕緊為亡靈超渡。大批藏兵掩住鼻子,來到了屍首前,自將唐卡翻開,隨即咿咿啊啊地頌起經來了。一名兵卒手持火把,自問熊傑道:「佛祖來接引了么?」
眼看友軍在前,「藏武四衛」紛紛收起兵器,指揮使便也駕馬上前,喊道:「藏武師管帶熊傑在此,敢問虎將軍何在!」這藏武師指揮姓「熊」,單名一個「傑」字,二十五六年紀,平生最愛讀書,英俊挺拔,頗有文人之風。
兩旁官兵激動吶喊,都要殺死那孩子,熊傑喝地一聲,張臂攔住,隨即單膝跪倒,慢慢撿起了一隻花捲,再次遞給那孩子。
為國為民了……
熊俊眯起了眼,慢慢嚼著茶梗子,道:「事情怎麼鬧出來的?」鄭老五道:「一籃子花捲。」
一片誦經中,一條人命就這樣沒了,火海吞噬了同伴,戰士們的身軀即將裝入骨灰罈,讓戰友們背回故鄉。半年之後,他們的家人會領到一個骨灰罈子,此外還有五十兩銀子。
正走間,忽見一對母子跪在地下,撫著一具屍身啼哭,那屍體手中卻還緊握一柄刀,想來是個匪幫亂民,卻讓正統軍格殺了。
轟轟……轟轟……狂風撲面而來,拂開木杆上的一面布巾,現出兩個字,左「日」、右「月」。
箭袋提入手裡秤一秤,至少十斤。十斤很沈,可渾身上下就屬這玩意兒最輕了,看鐵甲十五斤,步戰軍刀二十八斤,盾牌十二斤,紫藤大弓斜掛身後,刀箭弓三者合計,共達六十五斤,除此之外,背後還負了一隻大行囊,內裝二十斤糧,四隻皮囊各置四斤清水,皆縛腰上。
這「三羊鎮」與西涼城相距不遠,此番打得遍地焦土,大都督念在同鄉之誼,無怪要親來視察。只是此地委實窮困,過去有何歷史,出過什麼名流,誰也不知,惟見一片殘垣斷壁,地下又是血跡、又是火燒,遠處更隱隱傳來哭泣聲,讓人心生茫然。
為國為民、揮別父母,來到這遙遠不知名的異鄉,吃盡了千辛萬苦,誰知最後成了這鬼模樣?
「嘸嗚……嘸嗚……」嗩吶聲中,全場暴然答諾,場中兵卒不論出身,全因這三字而得尊嚴。帶頭軍官提鞭向天,指示方位:「吾皇有令,全軍挺進……西北三原城!」
來到漢武本營,只見眼前一座小山,堆滿了屍首,地下布滿柴薪,已然等著火化。
熊俊獃獃地道:「乞求他的原諒?」虎大熾道:「是。令弟直到死前,都在求他寬恕。」
不過這些活兒都不累,最累的活兒在前頭,那兒有樣東西,舉在手上,可以累垮一頭牛。
「藏武師……」虎大熾神情有些惶恐:「已經到了。」熊俊狂喜道:「藏武師到了!那……那咱老弟不也來了?快說、快說,他人在哪兒?」虎大熾低聲道:「他在營里。」熊俊喜孜孜地道:「今兒是什麼黃道吉日?咱兄弟可有兩年沒見了,好,我先去安頓兵馬,一會兒再找他喝酒……」正要調度下屬,虎大熾卻拉住了他,道:「熊將軍,你得快些……」
「嘸嗚——嗚嗚嗚嗚——」嗩吶聲間歇不定,當是「正統軍」的暗號無疑,想來友軍必在左近。只是熊俊百戰之身,看也不看,便道:「全軍散開,預備迎敵。」話聲未畢,前方馬蹄隆隆,一面旌旗急馳而來,喊道:「熊將軍!熊將軍!」熊俊厲聲道:「拉滿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