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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木蘭原是尚書郎(2)

第七章 木蘭原是尚書郎(2)

盧雲心下一凜,便又停步下來,道:「帥副統,這圍牆後頭是什麼地方?」
阿秀拔腿就跑,楊紹奇卻還在颼颼發抖,料知自己又說錯話了。瓊芳沈聲:「楊二先生,男子漢大丈夫,何必藏頭露尾?你若不喜女子當政握權,何妨說出來?」
客棧中人向喜黑罩遮面,藏頭露尾,若有人想喬裝矇混,那是再容易不過了。眼看「值日六甲」目光遲疑,帥金藤怒道:「快說!三界之中,下句是什麼?」一名甲兵微微咳嗽,低聲道:「六道之上。」帥金藤點了點頭,又道:「百姓在前。」那人答道:「皇天在上。」帥金藤高興地道:「果然是自己人。」
那淑琴似沒什麼自信,聽得稱讚,卻還擔心著:「真的……真的好吃嗎?」瓊芳滿嘴豆乾,嚼得渣巴渣巴響,不忘大聲笑贊:「好吃!還想再來一塊哪!」便又挑了一顆滷蛋,大口來吃,閉眼嘆息:「唉,這般好廚藝的姑娘,現今可不常見了……我要是男人啊,非娶回家不可……」
生平頭一回明白自己要的是什麼,她要的其實不多,可惜她並不曉得,此生能否找得到……
眼看陌生女人來了,瓊芳驚訝地瞧著圓鏡,獃獃撫著自己的臉蛋,鏡子里的美人兒也抬起手來,輕柔撫面,模樣嬌滴滴的,好生秀氣。
那少女只知纏著楊紹奇,什麼都沒留意,陡然一個轉頭,見到了瓊芳,不覺大吃一驚,忙道:「你……你是誰?」瓊芳喝了口熱茶,淡淡地道:「某姓瓊,單名一個芳字。」
「還不懂么?」帥金藤暴怒道:「他便是咱們客棧的……」話還在口,卻聽盧雲咳道:「我……我是帥先生的朋友,想來府里找點活干。」
這話聲不怎麼捲舌,隱帶一抹揚崑腔,聽到盧雲耳中,卻如響起了一陣晴天霹靂。
腳步聲大作,有人奔上了樓梯,楊紹奇不覺發起抖來了,寒聲道:「終於來了么?」
值日六甲嗤嗤冷笑,正想嘲諷幾句,卻見帥金藤目露殺氣,面色頗見不善,只得悶吭一聲,道:「好……好吧,既然有人薦舉,身家應還清白,你有啥本領,這就說吧。」盧雲謙遜道:「幾位大哥抬舉了。小可無甚本領,只想蒙口飯吃。」
「少奶奶早。」眾丫嬛轉身見禮,頗為恭敬。帥金藤回頭去望,卻見一名女子掀開門帘,正是顧倩兮到了。盧雲驚惶不已,也是怕她見到自己,趕忙便要轉身,也是閃避得急了,竟爾撞翻了碗筷。當琅一聲,眼看碗筷落地,便要摔得稀爛,帥金藤立時半空接住,隨即雙靴一迸,啪地一聲大響,向上起跳,暴吼道:「奉 ——上喻!屬下帥金藤,座次二十三,參見……」
「哪兒找的?」帥金藤冷冷一笑,伸手向天上一指,狂怒道:「懂了吧!」六名甲兵似懂非懂,卻也不敢吭氣,只管肅立牆邊,恭送高人離開。盧雲低咳幾聲,腳下雖已邁步,目光卻仍瞧向六甲兵,心下暗忖:「這……莫非便是『六道陣』?」
瓊芳本在喝茶,一聽此言,險些把茶水噴了出來。斜目看去,卻見楊紹奇背後站了一名少女,約莫十六七歲,想來是楊紹奇的表妹,調皮歡笑:「快嘛,快猜我是誰。」
腦海里浮現出顧倩兮秀美自負的臉蛋。瓊芳怔怔坐倒,獃獃望向眼前的銅鏡,只見鏡中的女人一臉無奈,像是在恨著什麼,又像是在妒嫉什麼,她不敢看著自己,也不曉得日後該何去何從,她只能奮力扯下自己的花鈿,趴在几上,放聲大哭起來。
楊紹奇見她生氣了,便又軟語相纏:「好啦好啦,你別板著臉啦,親個嘴兒又不會死人。你不說、我不說,誰會知道?」瓊芳恨恨地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那還不夠?」
一招之內,盧雲便已大獲全勝,帥金藤亢奮喝采,手指六名甲兵,大聲吆喝:「誰放肆了?以後還敢說嘴不?」眾甲兵齊聲駭然:「好樣的……內力深得不象話,二十三,你……你從哪找來這等硬手?」
瓊芳啊了一聲,立時想起了朝廷虛懸的東宮大位,忍不住搖頭一笑:「怎麼,八世子這等大局,就你一個小小的兵部郎中,也想插手了?」楊紹奇苦笑道:「沒法子,我最近缺錢缺的凶,什麼局都得攪。活菩薩,你行行好,這就替唐王爺安排安排吧。」
十年風水輪流轉,當年的錦衣衛,如今成了朝廷的破落戶,不堪聞問。眼看盧雲凝思不語,帥金藤忙道:「大掌柜,您怎麼又不走了?您不想回家了嗎?」盧雲忙道:「不……不是……」當下加快了腳步,便朝巷中深處行去。
正哭間,突聽一名小孩驚訝道:「發狂了。」又一人道:「是啊,哭起來了。」瓊芳悍然抬頭,厲聲道:「誰在說話?」
「見我令者,如見我身、見我身者、必入我門」,看這令牌至關重大,當足以號令天下一切「鎮國鐵衛」,胡媚兒卻為何要交給自己?莫非這是她偷來的?可當時聽她說話,言語里儘是對自己的不滿,倘若她知道所交之物便是這「阿修羅王令」,應當多方提點才是,怎會對自己破口大罵?
瓊芳想也不想,徑道:「這事不必再提,我姑姑平日不見外人。」楊紹奇忙道:「不是吧,那我大哥怎麼見得到她?」瓊芳冷冷地道:「你憑什麼和你大哥比?他是五輔重臣,又有我爺爺陪著,當然見得著她了。」楊紹奇忙道:「那……那咱們請你帶路,不也一樣?」
那淑怡好生歡喜,兜兜轉了個圈,笑道:「謝謝二表哥!」楊紹奇向來不做虧本生意,送了重禮之後,便又左右張望一陣,附耳道:「淑琴人呢?沒跟你一起來吧?」
瓊芳尖叫一聲,自然而然向後一退,正要出掌打人,腳下不知怎地,絆到了凳子,摔到了床上。楊紹奇忙趴了過來,驚道:「跌傷了么?」這不趴還好,一趴之下,兩人迭抱一起,呼吸可聞。瓊芳又羞又怒,大聲道:「你做死么?」跳起身來,出掌痛擊,已然動上了真怒。
返京以來,身邊事情全都蒙蒙隆隆,義勇人是謎,楊肅觀是謎,一層又一層包圍了自己,不免讓他墜入了五里霧中。盧雲仰起頭來,望向身邊高高的圍牆,容情轉為肅穆。
瓊芳心裏有些煩了,冷冷便道:「不必了,留給你嫂子聽吧。」楊紹奇細聲道:「我嫂子聽過了。」瓊芳森然道:「留給你哥聽。」楊紹奇長嘆一聲:「你想害我挨打么?」這話毫無來由,自讓瓊芳有些意外,卻聽楊紹奇道:「這笑話是說他的。」
一片嘩然間,帥金藤已給管家叫去查問了。丫嬛們則是驚疑不定,一時開碗櫃、探水缸,四下追查「大哥哥」的下落,屋裡議論紛紛,顧倩兮卻未作聲,看她恬靜悠然,一如平常,只管打開了蒸籠,察看菜肴,眼角卻悄悄挪向了門外,不見倏瞬……
陰宅者,墳墓也,亦即死人的居所,莫非這「廢院」是楊家祖上的風水興旺之地?這才不容外人靠近?盧雲暗起疑心,他凝視那棟精舍,正出神間,忽然一陣寒風吹入廢院,掃開了滿地枯葉,隱隱現出什麼東西。他急運眼力,定睛細看,不覺咦了一聲,暗道:「水井?」
瓊芳見她招呼不打,話也不說,忍不住心下納悶:「這是怎麼了?我招誰惹誰了?」
帥金藤慌道:「夫人別客氣,咱們……咱們公務在身……」顧倩兮道:「朝廷命官也得吃飯。」包子硬塞而來,帥金藤也不好不接,只能胡亂撿了一個,握在手裡,暖暖的甚是窩心。顧倩兮側過頭來,瞧向帥金藤身後,道:「那位『大哥』呢?一起吃些吧?」
盧雲深深吸了口氣,望著手裡的「修羅王令」,只在反覆踱步,思索楊肅觀的用心。
念及蘇穎超,瓊芳神色轉為憂傷,坐回了床上,撫衣束髮,嘴中卻沒言語了。
這「淑琴」說來可憐,瞧她年紀老大不小,奈何青春遲暮,猶未出嫁,必定受盡親友奚落,誰料到又遇上一個薄情郎?瓊芳見她這般傷心,便又想幫她了,當下仰起臉來,深深吸了幾口氣,怡然道:「好香的滷菜啊!哪兒買的?」
嚇地一聲,楊紹奇腳下失滑,摔了個四腳朝天,兩名表妹大驚道:「二表哥受傷了!」小腳急踩,正要追上,楊紹奇狂喊道:「娘親啊!」便朝樓梯縱下,一路翻滾奔逃。
正說話間,哨響更加尖銳,四下傳來啪啪幾聲擊掌,廢院深處閃出幾條人影,身法迅捷,必是武功高強之士,一發朝自己狂奔而來。盧雲吃了一驚,已知自己暴露了身形,忙縱下牆來,低聲道:「這些是何方神聖?」
瓊芳實在忍無可忍,暴怒道:「你是三歲小孩么?」楊紹奇慌道:「你……你別老是生氣,我聽說你來了,便想來瞧瞧你,沒有惡意的。」瓊芳森然道:「我有何好看?」楊紹奇眨著一雙俊眼,茫茫地道:「你……你好看得緊。」瓊芳白了他一眼,冷冷地道:「貧……」
盧雲手中這塊令牌並非搶來的,而是由胡媚兒親手致贈,緘於一封公文里,署名「靈吾玄志」。當時她自稱銜楊肅觀之命送交,盧雲本還以為是打發之用,孰料今早以來,自己手持金牌,無論身在何處,遭遇何人,竟都是無往而不利,足見這面金牌大有來歷,絕非尋常之物。
盧雲反覆察看手中的黃金寶令,只見手中的令牌正面陰刻一隻雄鷹,雙翼全展,背刻「鎮國鐵衛」四大篆字,瞧這形狀模樣,豈不與伍崇卿、胡媚兒身上的印記一模一樣?
來到圍牆上,凝目去看,只見牆后是一大片空地,林枯葉凋,厚雪嚴實,卻是一幅隆冬之景,此地真如read.99csw.com帥金藤所言,乃是一座道道地地的「廢院」。除開滿地枯枝落葉,見不到一點建築,卻不知楊肅觀為何要遣出重兵看守?
瓊芳擦去淚水,站起身來,她才不要穿女裝,也不想以此示人。她學了爹爹生前的模樣,負手昂然行走,正想提袖抹去面上的胭脂,突然心裏又生出一個念頭,竟讓她身子微微發熱。
盧雲微微沈吟,所謂「爇頂立誓」,指的便是和尚頭頂的香疤。釋門中人為顯向佛之心,往往自殘肢體,或燙出香疤、或自燃一指,蒙古南侵后,此風更熾,天下僧尼無可例外。看來「鎮國鐵衛」仿效此風,便以烙印爇身,做為入門之誓。
正要再說,帥金藤卻又臉色一變,肅立不動。盧雲順著他的眼光去望,卻見他瞧著自己懷裡,衣襟里卻是金光閃爍,豈不是正是胡媚兒送來的那塊金牌?
帥金藤笑道:「大掌柜又要考我啦,這些是值日六甲,您安在廢院的守護官啊。」盧雲喃喃地道:「值日六甲?他們……他們武功厲害么?」帥金藤搖頭道:「這『六甲兵』武功不行,單打獨鬥,全不是卑職的對手。可六個同時出手,一招內便能要了小人的命啦。」
楊家當年的故居甚是整齊,格局恢弘,遠比眼前這棟宅子氣派,只不知楊肅觀為何中意眼前這棟官宅?他茫茫思索,正走間,突見圍牆腳邊有處記號,俯身來看,卻是只揚喙振翅的猛禽,鮮血所繪,凄厲生動,豈不便是「鎮國鐵衛」的印記?
大白天的,眾目睽睽之下,竟有人憑空消失了?耳聽眾人驚呼出聲,帥金藤卻吞了口唾沫,想來「大掌柜」太久沒回家,怕被太座吼罵,也只能逃之夭夭了。
三人奔下樓去,吵吵嚷嚷,不知伊于湖底。瓊芳自是笑得前俯後仰,樂不可支。
圓是天下最大的圖樣,這招掌法並非一昧借力使力,而是以方造圓,立盾設身。敵手無論從哪個方位來攻,必會先行碰上盧雲的手臂,果聽「啊呀」迭聲,四名甲兵讓盧雲的微力一帶,莫不半空翻轉一圈,摔跌在地,卻於此時,又聽「砰」、「砰」幾聲大響,背後兩名甲兵出拳來襲,盧雲凝功在背,內力反震之下,瞬將二人彈了開來,重重撞上了圍牆。
眼看「大掌柜」身陷重圍,已是插翅難飛,帥金藤暗暗偷笑,正要看他如何應付老婆,猛聽「砰」地一聲,後門無緣無故開啟,似有一股妖風吹了進來。眾人大吃一驚,紛紛轉頭去望,正察看間,忽聽眾丫嬛「咦」了一聲,道:「大哥哥呢?上哪兒去了?」管家茫然道:「是啊,方才還站在這兒啊?」帥金藤轉頭急看,驚見背後空山寂寂,「大掌柜」竟然消失不見了。
閑話之中,盧雲總算也明白了道理,原來這帥金藤是個「空頭副統」,佔缺不管事。
聽得此言,帥金藤先朝盧雲鞠躬,隨即仰起頭來,狂笑三聲,最後豎起食指,朝天上指了指,不忘重重暴哼一聲,示意兇狠。眾甲兵呆了半晌,不知他在凶些什麼?人人順延手指,仰頭望天,卻見到了朗朗晴空,檐檐白雪,余無他物,不覺疑惑道:「這……這是幹什麼?」
甭想了,大水怪自詡風骨凜然,要讓他繞著女人下跪打轉,丟醜賣乖,還不如將他千刀萬剮、午門刑杖,打成一個瘸腿,他心裏怕還爽利些。
阿秀本已爬上樓來,一見這幅臉色,不覺又是一驚,忙道:「我……我先走了……」
盧雲眼觀四路、耳聽八方,但覺自己身前背後、左側右翼、頭上腳下,六方同時遇險,這幾人出手時機竟是搭配得妙到顛毫,幾無破綻。盧雲自知避不開,索性也不閃躲了,紮下馬步,雙掌對開,一掌向天提起,另一掌順勢向下,卻是「正十七」的變招:「化圓為方」。
話聲未畢,帥金藤又次提手起來,豎指唇邊,再次「噓」了一聲。盧雲心下沈吟,忽然醒悟過來,想到了八個字:「修羅王臨、天地噤聲。」正是適才帥金藤頂禮膜拜時的頌言。
兩人對話有趣若此,不免惹得瓊芳噗嗤一笑,楊紹奇也有三十歲了,算是人家的長輩,作弄了小表妹一陣,便又換回了溫顏笑臉,道:「好啦、別哭、別哭,淑怡妹子,好久不見啦。越大越標緻啰。」說著伸出手來,在表妹臉上輕輕一獰,神態甚是親熱。
好羡慕、好羡慕,瓊芳熱淚盈眶,她多麼希望世上也能有人這樣待她,那她也願意為對方粉身碎骨,便算為他死了,也不用讓他知道。
適才她親口問過顧倩兮,樓下的面擔是何來歷,可是顧倩兮不說。瓊芳心裏知道,顧倩兮一定知道了什麼,否則她不會這般打量自己。
瓊芳正色道:「楊二,我實話實說吧,不是我不肯幫你,只是這回立儲案里,我姑姑早有屬意人選,你便算帶了朱郅進宮,把你們兩張嘴一齊說破了,那也不管用。」楊紹奇皺眉道:「皇後娘娘有了屬意人選?可是川王世子載志么?」瓊芳輕輕嘆息,聳肩道:「好像是吧,反正我爺爺一手安排,誰也插不上手。」
楊紹奇討了個沒趣,卻也不氣餒,只在房裡徘徊繞行。瓊芳坐在幾前,眼見楊紹奇沒住眼地偷看自己,行徑宛如登徒子,不覺臉色更沈,正要發怒趕人,楊紹奇卻也乖覺,只急急奔向門口,似要告退了。
盧雲年輕時也曾赴楊府作客,當時楊府上下還居於大明門畔,家中主人則是「中極殿大學士」楊遠,楊肅觀也不過是個兵部郎中,至於盧雲自己,當時更只三十齣頭,還在秦仲海麾下參贊,說來自己與顧倩兮二次巧逢,也是在楊府里。
這批「值日甲兵」來勢奇快,盧雲想要退出,已然遲了一步,天幸帥金藤還守在身旁,霎時「啪」地一聲,雙靴並起,沈聲道:「三界之中。」帥金藤說出了切口,正等著同伴答腔,那六人卻只高舉兵刃,圍著盧雲打轉,如臨大敵。帥金藤手按血琵琶,怒道:「你們為何不說切口?莫非是怒匪喬裝的么?」
瓊芳先是一愣,隨即醒悟釋然,她生性豪爽,待友極是大方,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官家大小姐。楊紹奇若有事相求,絕不能一上來便磕頭叩首,大獻殷勤,反會讓她不屑一顧。
瓊芳露出底子了。古時生女者家貧,連生五女之家,必然困苦清寒,衣食無著,是以「盜不過五女之門」,連小偷也不肯光顧了。暗喻帝王蓄積後宮之女,必使國貧。至於那句「仆不棄孤子之家」,更是不懷好意。
瓊芳斜了他一眼,冷冷地道:「怎麼?你和穎超很熟?」楊紹奇搧著爐火,笑道:「我是認得他,至於他認不認得我,那可不知道了。」瓊芳哼了一聲,把扇子搶了回來:「滾遠些。」楊紹奇嘆道:「你又暴躁了。聽好啦,我雖和蘇穎超不熟,可你別忘了,我這人生得是一表人材,男人看到我,沒有不吃醋的。哪天蘇穎超撞見你我有說有笑,出雙入對,還不氣得七竅生煙、目瞪舌僵了?到時他痛哭流涕,到你家門口跪著,求你回心轉意,你這大小姐豈不大大露臉了?」
瓊芳身影已遠,一時半刻不會回來了,眼看四下無人,黑影忽然好奇起來,他小心張望,瞧了瞧這處樓閣,便悄沒聲地行上樓去,那模樣便如幽靈進駐古屋,誰也趕不走了。
瓊芳裝模作樣,學問卻不過爾爾,楊紹奇自是心中暗笑,拿了張凳子,正想坐下,瓊芳卻已轉過身去,面向窗外,道:「君子非禮勿坐,楊二先生,勞駕你迴避則個。」
還不如胡鬧一場,惹得她火冒三丈,待得小姐脾氣發完了,自也好說話了。
盧雲深深吸了口氣,方知這人為何會錯認自己,卻原來是為了這塊令牌的緣故。
「我建超世志,必至無上道」!頓時之間,盧雲雙眼圓睜,竟有悚然之感。
眼看瓊芳威嚴兇狠,對楊紹奇尤其不假辭色,淑琴更是敵意全消,忙提起手來,替瓊芳理了理髮鈿,柔聲道:「姊姊,你的發鈿好別緻,做工真細……」淑怡也贊道:「是啊,哪兒買的啊?我也想買一個。」
瓊芳眨了眨眼,不知是什麼人來了,卻讓他怕成這模樣?正好奇間,那楊紹奇已在屋子裡亂竄,四下尋找逃生道路,正要鑽到床下躲避,忽然一雙小手伸來,蒙住他的雙眼,歡然道:「二表哥,猜猜我是誰?」
帥金藤一身黑衣,手提鐵琵琶,一手還拿著黑面罩,望來好似惡鬼模樣。灶旁的廚子婢女見了,卻也沒發聲驚呼,人人手提菜刀,剁剁連聲。
蘇穎超要的是劍,有了劍,就不愁沒有女人。管她姓瓊姓李、姓張姓王,都不過是「天下第一」的犒賞罷了。瓊芳輕輕嘆了口氣,此時此刻,她的思緒也清楚起來了。她怔怔支額,望著鏡中的自己,不由得又想到了盧雲。
盧雲睜眼駭然,卻也想了起來,昨夜自己與「義勇人」會面時,曾與靈智方丈、韋子壯等名家連手救治了一名小孩,便是阿秀的頑皮小友「胡正堂」。據說這孩子曾溜到楊家廢院去,卻無端受到驚嚇,竟至神智錯亂,就此瘋癲。不正是掉落到一口古井裡?
「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瓊芳聽他把自己當成了宮女,霎時心下大怒,霍地起身,正要將人攆出去,楊紹奇卻又匆匆站起,自行逃了開來。瓊芳想要追他,卻又覺得有失身分,哼了一聲,復又坐下,孰料那楊紹奇竟又奔了回來,如兔子般隨侍在旁。
也難怪楊紹奇有女人緣了,這人脾氣好,為搏女子一笑,又下跪、又求饒,裝乖露醜,無所不為。今日一見,果然九-九-藏-書也是個「風流司郎中」,只怕不在乃兄之下。瓊芳笑得喘了,伸手入懷,正想拿起摺扇搧涼,卻是摸了個空。慢慢笑了幾聲,便又坐倒床上。
瓊芳走了。這下屋裡靜悄悄的,再無一人,只剩下那幅面擔孤拎拎的坐在地下。忽然間,角落處走出了一道黑影,彷佛鬼魅現身般,竟是無聲無息。
瓊芳不是沒穿過女裝,孩提時候,她也常偷穿娘親的衣裳,提眉筆、抹紅妝,對著鏡子歡然得意,蹦蹦跳跳一番,待到娘親謝世后,瓊芳找不到她的裙裳,穿得便少了。到得十歲上,父親驟然而逝,瓊芳索性把小女兒的衣裳全數燒掉,換上父親的儒裝,乃至於今日。
良久良久,一曲方終,帥金藤總算也唱完了,他低下頭去,羞赧地道:「大掌柜,這是小人苦思七天七夜,特意為您老人家造的曲兒,您還喜歡么?」盧雲見他一臉期待,卻也不好讓他失望,只得咳了幾聲,道:「挺……挺好的……」
說來楊紹奇真是個好男人,一點脾氣也沒有,相形之下,盧雲、蘇穎超都讓他比了下去。這些人看似額角崢嶸、品貌出眾,其實都是假風流、盡發愁,鎮日凄風苦雨,一臉煩憂。唯獨楊紹奇不學長俊,嘻嘻哈哈,這就叫「假迷糊、真風流」,無怪姑娘們寵著他了。
陡聽「六掌柜」之名,盧雲卻也想不起此人是誰,總之不是鞏志,便是羅摩什,只得改口道:「大哥們有所不知,其實在下除開筆墨,另還學過幾天拳腳,身手尚稱靈便。」
楊紹奇摸著面頰,哈哈苦笑:「不讓你瓊大姊抽上一記,你會記恨的。」
顧倩兮?她是什麼人?她又知道什麼?憑什麼勸自己換裝?
經得此戰,盧雲已收起小覷之心,自知六道陣為天絕神僧畢生心血,精微妙奧,堪稱少林寺鎮寺之寶,自己要再次潛入廢院之中,必得謹慎從事。
盧雲心下一驚,看帥金藤雖然名氣不響,實則武學根柢深厚,縱然遇上了名門大派的掌門,亦有自保之道,豈料雙方動手不過一招,便已受挫倒地?盧雲更不打話,徑自提掌來救,便朝一名甲兵腕上搭去,那甲兵反手來格,才與盧雲的手臂相觸,便如觸到了一隻大圓輪,身不自主間,竟已凌空翻轉過來。
帥金藤咦了一聲,不知「大掌柜」好端端地,為何要隱瞞身分?待見盧雲連使眼色,不覺恍然大悟,心道:「哎呀!大掌柜又要微服出巡了!」忙改口道:「是是是,這人想來客棧里投店,你們放他進府吧。我一會兒會帶他去見四當家。」
楊紹奇雙手驚搖:「不了,我……我吃過早飯了……」正推辭間,便見瓊芳微微吐納,似想運什麼神功打人,忙改口道:「好吧,吃……吃些吧……」無可奈何下,只能伸手入鍋,挑三揀四,最後取了塊豆乾,眼看色澤奇差,模樣難吃,正想扔回去,卻聽瓊芳厲聲道:「吃!」
「親手做的?」瓊芳一臉驚嘆,忙道:「我可以吃些么?」淑琴擦拭淚水,輕輕點了點頭,瓊芳打開了鍋蓋,挑了一塊豆乾出來,親嘗一口,大驚道:「真好吃!沒吃過這般好的豆乾!」
楊紹奇逗弄表妹一陣,便又從懷中取出一隻法琅瓷盒,塞到那少女手中,道:「來,有個小玩意兒送你。」那「淑怡」拿起瓷盒,訝道:「這是什麼?」楊紹奇笑道:「打開看看吧,看了就知道了。」淑怡輕啟盒蓋,突然傳出了陣陣樂聲,不由驚呼一聲:「啊,這盒兒會唱曲。」
聽得新人來了,眾丫嬛低呼一聲,紛紛轉頭來看,一名老嬤嬤側頭打量盧雲,伸手朝他背後拍了拍,笑道:「又有新侍衛來啦?我是張媽,大哥您貴姓呀?」帥金藤是黃齒鼠面之徒,平日受盡婢女嬤嬤排擠,如今見「大掌柜」廣受歡迎,自是暗嘆在心:「還看不出來么?他便是大掌……」陡聽盧雲低咳一聲,自知失言,忙改口道:「他姓『大』。」
盧雲驚道:「何以如此?」帥金藤訝道:「大掌柜,他們是您一手教出來的啊,怎好問我呢?」
揭過了事情,兩人又朝巷內行去,過不多時,南面圍牆炊煙裊裊,現出一扇門,想來已到后廚。帥金藤推門而進,只見廚房裡滿滿的全是人,老家丁、俏丫嬛,人來人往,好不熱鬧。
盧雲啞然失笑,看這隻鐵琵琶好似是件奇門兵器,孰料妙用無窮,一首曲兒珠圓玉潤,雖說阿諛如潮,聽來竟也十分悅耳,想來「大掌柜」聽了,必也要龍心大悅,飄飄然起來。
盧雲滿心錯愕:「帥副統,你……你既然身居要職,怎不去官衙批公洽案?卻來此地遊盪?」帥金藤茫然道:「官衙?什麼官衙?」這話卻把盧雲問倒了,只得改口道:「你……你下頭管著多少人?」帥金藤訝道:「就我一個人啊。」
這回瓊芳在上、楊紹奇在下,躲是躲不掉了,瓊芳冷冷一笑,正要賞他幾個耳刮子,忽見楊紹奇嘻嘻直笑,好似挺開心的。她啊了一聲,方才發覺自己壓在這男人身上,二人四目交投,呼吸相聞,忍不住心下大羞,嚶嚀一聲,便又逃下床來。
正躊躇間,牆上黑影乍現,四面八方縱落六條人影,前三后三,人人黑罩覆面,只露出一雙眼睛,已將自己團團包圍。
瓊芳是練家子,楊紹奇卻是白面書生,手無縛雞之力,一掌拍落,楊紹奇少說得躺個三五天,她怒目而視,壓下了滿腔火爆,森然道:「楊二爺,你擅闖女客內室,不嫌失禮么?」
那少女原來是叫「淑怡」,上頭有個三十堂姊,名喚「淑林」,下頭另有個六歲小妹,稱作「淑靜」,想來這家姊妹不脫一個「淑」字,至於是否賢淑,倒也難以猜測。瓊芳想著想,忽然慶幸起來,天幸自己有這個罕見的「瓊」姓,一字蓋頭,有仙則靈,不然自己芳名阿芳,怕也是一個下稍。
管家茫然道:「姓『大』?這可又是個罕姓了,不知如何稱呼?」帥金藤祖上姓「師」,讓晉武帝砍了一刀后,便改姓「帥」,此姓已非常見,孰料又弄了個怪姓出來?正支支吾吾間,那「張媽」已然笑了起來:「怎麼稱呼啊?當然是『大哥』啦。」
楊紹奇是官場新人,昔日雖也拜會過國丈,卻與瓊芳無甚交情,害怕道:「素聞瓊閣主豪邁磊落,不拘小節,慷慨有丈夫之氣,楊二……仰慕已久,是故冒昧拜見……不想……不想女中堯舜亦紅妝……」瓊芳陡聽話外有話,便又回過頭來,未發一詞,臉色卻沈了下來。道:「何謂『女中堯舜亦紅妝』?楊二先生,還請指教了。」
楊紹奇何等聰明,一見她的神色,便曉得她與蘇穎超有些麻煩。他咳了幾聲,道:「聽說你要成親了,是吧?」瓊芳一提此事就煩,她別開頭去,不置可否,楊紹奇又道:「我收到你的帖子啦,聽說你月底納采,二月十七完婚,對吧?」瓊芳大聲道:「犯不著你管。」
盧雲停下腳來,訝道:「何處的副統?」帥金藤靦腆地道:「錦衣衛。」這回輪到盧雲驚嚷了起來:「什麼?你……你官拜錦衣衛副統領?」那帥金藤雖說瘋瘋癲癲,可想起自己當了大官,還是有幾分得意,害羞道:「謝大掌柜提拔。」
鍋里傳來嗚噎聲,似在偷罵粗口,瓊芳冷冷地道:「你說什麼?」鍋子里響起大笑聲:「謝謝、淑琴妹子,真是謝謝……」淑琴擦拭淚水,笑道:「二表哥喜歡就好。廚房裡還有一大鍋,都是為你鹵的,一會兒再給你端來。」
淑琴抽抽噎噎,答不上話,妹妹便幫著說了:「這不是買的,是我姊親手做的。」
盧雲已經四十歲了,他和蘇穎超不同,他曾高中狀元、也曾流放天涯,早已拋棄了功名,算得是退隱之人。似他這般豁達瀟洒,若要他向女人下跪,捧在掌心裏哄著、呵護著,他肯么?
他越想越覺道理,自知大掌柜為國為民,老婆小孩都托別人照顧了,一時又是景仰、又是欽佩,忙道:「大掌柜,快請這兒來。」難得可以替大掌柜做點事,帥金藤自是大感光榮,誰知走了幾步,盧雲卻還在巷口徘徊,忙趕了回來,焦急道:「大掌柜,您別每日里為國為民的,偶爾也要回家歇一會兒,快來吧。」
淑怡一邊賞玩寶盒,一邊道:「我姊姊起了個大早,就等著給大姑媽拜個晚年,怎會不來?」瓊芳聽到耳中,已知那少女還有個姊姊,卻是叫「淑琴」的。楊紹奇聽得這名字,卻是微微發抖,顫聲道:「你們……你們見到我娘了嗎?」
正等著楊紹奇驚惶逃走,卻聽他長嘆一聲,搖頭道:「那得瞧我大哥在不在家了。」瓊芳微微一怔,推敲話意,霎時忍俊不禁,笑了出來。楊紹奇大喜道:「笑了、笑了,逗得你笑了。」
想來有他坐鎮錦衣衛,哪怕「錦衣衛」里高手再多、人材再廣,也等於讓人點上了死穴,即便諸葛亮前來投效,怕也難起政潮。「鎮國鐵衛」自也能高枕無憂了。
瓊芳痴痴望向鏡子,只見鏡中那位美女凝望自己,雙眼一紅,淚水撲颼颼地落了下來。
元宵已過,自己也離開了爺爺,日後如何打算,總得合計合計。她嘆了口氣,找出自己的儒生裝,想要換穿回去,奈何衣衫已破,卻是讓蘇穎超撕的。
盧雲忍住了笑,耐著性子等此人唱完,突然心念微轉:「等等,評定三界、輪迴六道……執掌生死罪過……這豈不就是……」
盧雲深深吸了口氣,伸手攙住帥金藤,道:「上有喻,請您起身。」
楊紹奇心下大驚,腦袋直探入鍋,嘎吱咕嘟,大口痛嚼起來。瓊芳甚是九*九*藏*書滿意,含笑道:「好吃嗎?」楊紹奇腦袋插在鍋子里,寒聲道:「好……好吃……」瓊芳笑道:「那還不謝謝人家?」
盧雲真是愣住了,看這精舍是楊肅觀的書房,書房外卻有一口古井,位置恰在圍牆正中,與精舍相對,莫非帥金藤口中的「鎮邪」,意即在此?盧雲喃喃忖忖,正猜測間,突然耳邊響起了孩童的呼喊:「大贏家!大贏家!」
兩人滾到床上去了,楊紹奇好似自知不對,居然還拚命致歉:「對不起、對不起,我方才見你撅著嘴兒,好生動人,忍不住就……」瓊芳大吼一聲,舉腳來踢,這男人逃命功夫著實了得,便又急急跳起,退到板凳旁,雙手置膝,正襟危坐。
瓊芳驚詫不已,萬沒料到這人身為朝官,竟然說跪就跪,毫無骨氣?正駭然間,楊紹奇卻不忘問上一句:「磕一個頭夠么?要不要再來一個?」瓊芳哼道:「沒見過你這種男人,沒出息。」楊紹奇喜道:「看來氣消啦。」直起身來,坐回板凳,當真是不痛不癢。
盧雲駭然道:「什麼?就你一人?你……你不是錦衣衛副統領么?怎沒一個部屬?」
看那高牆之後,便是楊家老小的世界,不僅楊肅觀、楊紹奇兄弟,連顧倩兮、阿秀也住在裡頭。若要探知「修羅王」的心意,也只能進屋裡一趟了。
相比之下,楊紹奇是多麼的瀟洒隨性,與他在一起是何等的自在逍遙?若要讓蘇穎超學著人家的模樣,為搏心上人一笑,又下跪、又求饒,裝巧露乖,他辦得到么?
帥金藤頭頂觸地,拜伏道:「爇頂立誓,以昭赤誠。」
盧雲醒覺過來,忙擦拭眼角,便又咳了幾聲,略作遮掩,道:「帥兄,你……你投入鎮國鐵衛很久了么?」帥金藤忙道:「大掌柜,帥兄二字,小人擔當不起,請您以後稱呼小人的官職吧。」盧雲咳道:「你……你的官職,那……那是……」帥金藤忙道:「副統。」
鯉魚池畔一片寒寂,瓊芳怔怔坐在房裡,打量面前的陌生女子。
看這「淑琴」約莫二十六七年紀,面白如雪,少有笑容,她默默來到房中,陡一見到瓊芳,不由為之一驚,她瞪視瓊芳良久,又朝楊紹奇望了一眼,將整鍋滷菜擱到桌上,慢慢坐了下來。
她卻忘了自己今日身著女裝,秀娥粉黛,艷驚四座,難免惹人猜疑忌諱。
這楊紹奇天生便有女人緣,不論老少美醜、只消見了他的面,莫不話匣子大開,唧唧呱呱,大為投緣,可瓊芳卻是不怒自威,若要與她東拉西扯、聊些少女玩意兒,怕會給打得吐血,他低頭苦臉,道:「瓊閣主,你要是心情不好,不如讓我說個笑話給你聽,好么?」
說著雙手合拍,喜道:「我曉得了!你是淑靜!」那少女瞪了楊紹奇一眼,道:「她只有六歲。」
盧雲曾聽「琦小姐」提起,這「鎮國鐵衛」下轄六名當家,各有所司,艷婷、瓊武川、鞏志、靈真莫不列名其中。至於這個「六丁六甲」,好似是屠凌心帶隊。一會兒雙方若要大打出手,自己固然無懼,可再要潛入楊府,卻不免難上加難了。
「獻身願做萬矢的」,瓊芳悄悄蹲下,輕撫著面擔,到這一刻,她也終於知道自己要什麼了。
這招隱帶切轉,正是「正十七」手法,那甲兵重心已失,已成頭下腳上之勢,盧雲一把提起了帥金藤,正要將他帶開,突然四面八方勁風傳到,在那名甲兵的率領下,六人竟同時反攻。
帥金藤笑道:「您太久沒回來啦,大伙兒都說那書房是拿來鎮邪的。」盧雲喃喃地道:「鎮邪……」看這大宅活像是一面太極圖,一牆之隔,南面生機盎然,北面卻是沉沉死寂,彷佛便是陰陽兩個境界。他微微凝思,心下不由一陣悚然:「這……這北面是陰宅?」
場面不妙,瓊芳便咳了一聲:「你們先坐坐,我出去走走。」楊紹奇忙道:「等等我,我也去逛逛……」話聲未畢,淑琴怔怔望著自己做的滷菜,突然放聲哭了出來。淑怡低聲安慰姊姊:「姊,別哭了、別哭了。」
聽得此言,瓊芳忍不住低下頭去,露出了笑容,正要笑出聲來,卻又發覺不對,便轉回頭去,冷冷地道:「無聊。」
還沒說出那個「嘴」字,楊紹奇身子向前一傾,突然吻了上來。
那少女呆了半晌,她見瓊芳貌美出眾,本以為是個楊貴妃,誰曉得說話卻似女匪頭,也是有些怕生,忙轉向了楊紹奇,吵鬧道:「小表哥,快猜猜人家是誰!快嘛!」楊紹奇什麼也見不到,只能使開聽風辨位的功夫,沈吟道:「聽姑娘的嗓音,該是淑林妹妹吧?」那少女把手放了開來,頓足嬌嗔:「討厭,淑林是我堂姊,她三十好幾,孩子都生了三個啦。」
楊紹奇苦嘆道:「這就叫『收人錢財,與人消災』。有個人想求見皇後娘娘,卻老被國丈擋著。他無計可施,只能拿出一筆錢,請我這個智多星想辦法啦。」瓊芳大為好奇:「有這種事?你收了誰的好處?」楊紹奇嘆道:「天下第一富豪,唐王朱郅。」
「大胆!」瓊芳重重朝几上一拍,厲聲道:「誰讓你們進來的?」阿秀嚇了一跳,沒料到瓊芳如此威嚴,當下拔腿直衝,聽得哎呀一聲,一路滾下了樓梯,摔到下頭去了。
瓊芳暗暗偷笑,那淑琴卻是心花怒放,自知一切都是那陌生小姐的功勞,她偷眼來看瓊芳,只見她狀似清麗,眉宇間卻藏了一股氣概,彷佛男子漢似的,不覺生出幾分好感:「姊姊,適才如有失禮處,還請寬諒。」瓊芳咳道:「好說、好說。」楊紹奇含渾地道:「她姓瓊,年紀比你小……」瓊芳喝道:「給老娘吃!誰要你開口了?」
瓊芳冷冷地道:「殺雞屠狗,焉用牛刀?」楊紹奇心下醒悟,忙道:「對啊,蘇大掌門會來報仇的,我怎給忘啦?」蘇穎超本是華山掌門,號稱「三達傳人」,天資奇高,尤精術算,倘使聽說楊紹奇調戲他老婆,隨手一劍就結果了,哪容得此人放肆?
盧雲吃了一驚,忙道:「帥副統,衚衕底有棟房子,那是什麼地方?」帥金藤笑道:「那是您的書房啊。」盧雲愕然道:「書房?為何……為何要建在那兒?」
「什麼?」楊紹奇大驚失色,趕忙抬起頭來,放聲狂喊:「阿秀!阿秀!這兒有好吃的!快來啊!別讓叔叔一個人吃完啦!」
瓊芳撫著面擔,低聲哭了良久,終於站直了身子,走出了樓外。
盧雲年輕時心高氣傲,每逢求謀差事,總要洋洋洒洒、大作文章,如今年歲已長,便也學了客套幾句,正等著六甲兵說些應酬話,孰料六人面色鐵青,暴怒道:「什麼?混飯吃?你當客棧是什麼地方?專養你們這幫酒囊飯袋?」說著圍住了帥金藤,齊聲痛斥:「二十三!你為何薦舉一個廢人過來?想要尸位素餐,放到你錦衣衛里去!」
「遵命!」帥金藤跪了半天,登時高高一跳,雙靴一併,便又站了起來。盧雲道:「帥兄,我要入府去了,你可以帶路么?」帥金藤微微一愣:「大掌柜,這……這是您家啊,您……您怎麼還要小人帶路?」盧雲自己也尷尬了,俊臉一紅,低聲道:「這……我……我也不清楚……」
瓊芳不是普通人,她家累代公卿,談吐舉動皆有威嚴,一旦板起臉來,楊紹奇自是不敢逼視,只能拿出了科考的本事,小心回話:「啟稟閣主……鄙諺有言,盜不過五女之門、仆不棄孤子之家……女堯舜當政,此天下大治之兆。楊二心悅誠服,何來不喜?」
禪宗不立文字,講究以心印心,不憑言語。是以他們的法場往往靜謐異常,上起師父賓客、下至弟子火工,萬物一律噤聲。楊肅觀亦然,他的話一向很少,盧雲與他相識雖久,從未聽他說過一句教化人心的大道理。又因他生得俊美,不認得他的人,多以為他是個「風流司郎中」,專于溫柔鄉里打滾,毫無大志。其實此人堅毅果決,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這才一統朝廷三大派,成為「鎮國鐵衛」的創始人。
眼前站著一大一小,滿面駭然地望著自己,那黑臉矮小的自是阿秀無疑,一旁另還有個白面修長的,卻是二爺楊紹奇來了。瓊芳微起詫異,還沒來得及說話了,便聽阿秀笑道:「可憐啊,照鏡子照得哭了,一定覺得自己太丑了。」
楊紹奇茫然道:「大禍臨頭?什麼意思?」淑怡道:「我姊被你氣哭啦。」楊紹奇驚道:「我……我幹了什麼?」淑怡嘆道:「你還裝呢?你約她去香山玩兒,害她今日起了個大早,梳妝打扮,鹵了一大鍋菜,高興得什麼似的,誰曉得你根本不在家,害她一個人躲在偏廳里,哭了一早上。」
景泰朝廷里有句話,稱作「內禁外錦」,一是禁衛軍,一是錦衣衛,二者洞見觀瞻。
瓊芳噗嗤又笑,眼波流動,打量著楊紹奇,只見此人膚白勝雪,樣貌確實斯文,只可惜行不正、坐不端,輕浮孟浪,八成常騙著女人。心中便想:「這姓楊的不是什麼好東西。不必和他啰唆。」她生出了戒心,便想拿點威嚴出來,把袖子一翻,正要取出摺扇,卻發覺懷中空無一物,楊紹奇應對也快,便遞來了一隻春草圓扇,笑道:「拿這個吧,輕羅小扇撲流螢,多迷人?」
盧雲點了點頭,已知義勇人首領所言為真,楊肅觀確實自號「修羅王」,並非虛言杜撰。他有心多探一些內情,便蹲了下來,附耳道:「仁兄,這黃金寶令有何功用?你可知曉?」
淑琴讓她說中了心事,眼眶徑自紅了,想來平日受盡了薄九_九_藏_書情郎的冷落。瓊芳哼了一聲,偷眼去看楊紹奇,卻見這人還躲在一旁裝傻,森然便道:「二爺……佳肴美饌,一齊享用吧?」
眼前這條巷弄彎彎曲曲,越向深處,越發陰森狹窄,兩面儘是高高的圍牆,過去盧雲來過楊家一次,到的卻不是這棟宅邸。想來楊肅觀陞官之後,方由大明門遷來此地。
其實真仔細想想,楊紹奇也沒啥了不起的,他不過是臉皮厚些罷了,真到了生死關頭,要他為姑娘們粉身碎骨,他還不是與世間男子一樣,逃之夭夭,溜之大吉?怕還要摔上一跤了。
此地是楊家后廚,隨時會撞見熟人,盧雲自是全神貫注,不敢有失。正防備間,忽見幾名丫頭竊竊私語,嘴角帶笑,眼光全望著自己。盧雲急急轉頭,卻又是一名老嬤嬤慌張低頭、拚命洗碗,盧雲心下大驚,這才發覺大事不妙,正想閃身逃出,卻聽管家訝道:「帥副統,這位是……」
楊紹奇儼然道:「男子漢的心思,你姑娘家懂什麼了?天下男人哪個不吃醋?不信咱倆試上一試……」正說嘴間,忽聽閣樓下傳來歡聲嬌喊:「二表哥!」
帥金藤疑惑道:「大掌柜……是您說錦衣衛浪費公帑,藏污納垢,這才裁掉大半人的,您怎又忘了?」
盧雲呆了半晌,暗道:「難道……她也不知道信封里藏了這面令牌?」
盧雲心下大驚,這才明白那些黑衣人身上的烙印是由何而來了?無論是伍崇卿、還是胡媚兒,當他們入門立誓之時,都曾被這塊令牌燙出了疤痕,依此看來,此印象徵了「大掌柜」的無上權柄,竟為「鎮國鐵衛」的根本之印!
淑怡道:「大姑媽還在睡著。管家要咱們別去打擾。」楊紹奇鬆了口氣,看自己徹夜未歸,天幸母親尚未起身,當不至東窗事發了,正慶幸間,忽聽淑怡道:「表哥,看在你送我東西的份上,我就跟你明說吧,你已經大禍臨頭啰。」
少閣主的戾傲一發不見蹤影,只剩這個美人兒。瓊芳驚艷于自己的絕色,竟然臉紅心跳起來。
多少年了,顧倩兮始終在一棟大宅子里,一牆之隔,永無相見之日,如今自己總算要闖進去了。盧雲微起感傷之意,已是思緒如潮,帥金藤偷偷打量著他,忽道:「大掌柜,您很多年沒回家了,是嗎?」聽得「家」這一字,盧雲心中一熱,眼眶微起濕潤,帥金藤忙遞來一塊手帕,道:「大掌柜,別哭了。一會兒就到了。」
楊紹奇笑道:「你這話說反了吧。若想巴結你,就得招惹你。」
眼看耳光打了,頭也磕過了,瓊芳的氣自也消解了幾分,便道:「好吧,這就叫不打不相識,以後你有什麼麻煩,便來找我。本閣主自會替你出頭。」一聽此言,楊紹奇竟是喜形於色:「你此話當真?」瓊芳嘿了一聲,拂然道:「怎麼?這麼快就想巴結我啦?那方才還招惹我?」
盧雲沈吟半晌,轉朝四遭望去,此時他居高臨下,整座大宅盡收眼底,只見這宅子建築開闊,形如一個正圓,腳下窄巷卻是蜿蜒曲折,從中橫穿,竟將好好一棟府邸切成了兩半,北邊是一片空地,荒涼無人;南邊卻是炊煙裊裊,花木扶疏,蓋滿了建築,想來楊家上下人等都住在那兒。
帥金藤頷首道:「是啊,為了看守這處地方,您從客棧里抽走了大批兵力,還把自己的六甲兵調了出來,四當家勸了好幾次,您都不聽哪。」盧雲越聽越奇,索性飛上牆頭,親眼瞧個明白。
盧雲背對情人,激動之下,早已熱淚盈眶,兩旁丫嬛圍了過來,笑道:「這位大哥,這位可是咱們楊家少奶奶喔!你想在府里討飯吃,便得好好伺候她。」那張媽也笑道:「快過來磕個頭吧,一會兒領些打賞,也好買酒喝。」
「天下五大宗、心體氣術勢」,倘使方才的對手是楊肅觀本人,抑或六甲兵攜刀帶械,雙方誰勝誰負,盧雲自己心裡有數。
楊紹奇自知理虧,忙低頭垂手,細聲道:「是……這是楊二的不是……」瓊芳冷冷地道:「虧你還是進士出身,這般擅闖大嫂居處,復又窺視女客,就這麼兩句話應付,便想矇混過去了?」
楊紹奇給人蒙住了眼,彷佛瞎子一般,只能苦笑道:「別鬧啦,有客人在,多失禮。」
瓊芳氣得炸了,她一身好功夫,偏偏在這斗室中全然無法施展。突然心中一動,提起腳來,正要將凳子一腳踢翻,說時遲、那時快,楊紹奇哎呀一聲,向前滑了一跤,竟又撲到瓊芳身上。
「尚稱靈便?」六甲兵齊聲狂笑:「小子,在咱們六兄弟前說這話,小心要濺血的。」
楊紹奇顫聲道:「冤枉啊,誰約她了?是她自己一廂情……」願字未出,樓梯里走出一名姑娘,手捧一隻鐵鍋,自是那位「淑琴」到了。
瓊芳懶得理他,只管找來炭爐,自行燒起茶來了,只是她沒燒過水,自是手粗腳笨,楊紹奇倒是殷勤,便在一旁幫忙搧扇子,低聲道:「喂,要不要我替你們做個和事佬?」
這發鈿是顧倩兮的東西,瓊芳哪知什麼來歷?眼看兩名少女一臉殷切,瓊芳卻是心頭髮毛,轉頭去找楊紹奇,卻見此人鬼鬼祟祟,直向樓梯口行去,當下暴喝一聲:「哪裡走?」
楊紹奇嘻嘻一笑:「終究還是你怕我啊。」瓊芳還真有點怕他,嘴上卻不肯示弱,大聲道:「我若把今日之事說出去,要你死無葬身之地。」楊紹奇笑道:「怎麼?國丈會差人來殺我么?」
一根扁擔、兩隻木櫃,面擔望來很是乾淨,沒沾多少油煙,想來有人細心擦拭過了。
瓊芳見他又來嘻皮笑臉,不由又發火了,霎時美目怒鎮:「誰要你招惹我?告訴你!想要我消氣,除非你下跪認錯!」話聲未畢,聽得「咚」地一響,楊紹奇竟然提起長袍,便在瓊芳面前跪倒,恭恭敬敬磕了一個響頭。
楊紹奇露出深沈的笑容,這神情一閃而逝,隨即搔頭撓面,嘻嘻哈哈起來:「大本領沒有,小聰明不缺。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大半夜跑到我家來,定是和蘇少俠吵架啦,對不對啊?」
適才電光雷閃間,盧雲已與六道初次對陣,一招內便擊退了六甲兵,他看似贏得輕鬆,其實不然,他身上連中兩招,以招式而論,他的「正十七」無法同時守下「六道」,若非內功深厚已極,將敵人反震開來,此刻倒在地下的便是他了。
好想讓那個人看一看,讓他明白自己有多美……
楊紹奇得意洋洋:「稀奇吧,這是大食工匠造的樂盒,開天闢地、古往今來,就只有這麼一隻。我冒了九死一生的大險,從入宮貢品里專程為你偷了出來,還敢說表哥對你不好?」
因為在這滾滾紅塵中,有個人挑起這幅面擔,從此不做官,也不做俠,人生一切,只剩下「她」。為求使「她」平安喜樂,別說要他下跪求饒,裝乖扮巧,便算粉身碎骨,他也能做到。
楊紹奇見她哭了,自也慌了手腳,忙道:「你……你怎麼啦?」正要靠近察看,猛見瓊芳右手探出,將他按到了床上,媚眼凶瞪:「再跑啊?」
瓊芳此言非虛,想她打小不知見過多少男子漢,人人坐有坐姿、站有站相,與她相伴的家臣如傅元影、許南星,無一不是中規中舉,即便蘇穎超這般聰靈,私下也是一板一眼,條理分明,似楊紹奇這般隨性胡鬧的,倒還真是沒見過。
正說話間,卻聽幾聲嘻笑:「色鬼回來啦。」盧雲撇眼一看,角落裡幾名丫嬛掩嘴竊笑,正是方才巷外見過的那幾名姑娘。
一聽求官的來了,值日六甲便仰起臉孔,鼻哼傲然:「原來是來投店的啊,那咱們得先審查審查。小子,你有誰薦舉呀?」帥金藤指著自己的腦袋,歡笑道:「我!」
瓊芳氣憤不已,不知這人是學過奇門遁甲,還是自己太笨,居然奈他不得,大聲道:「混蛋!」左手朝床板一拍,砰地一聲,牽動了掌心傷處,疼得她彎腰俯身,淚水險些流了下來。
帥金藤怒道:「放肆!真想尋死么?」六甲兵驚得呆了,聽得一人罵道:「誰找死了?看招!」一拳擊出,便朝帥金藤的鼻樑而來,看此拳緩慢無力,稀鬆平常,帥金藤自也不怕,正要出手去擋,突然雙膝微痛,兩腋一麻,左右兩名甲兵趁隙出手,已將他制壓在地。
瓊芳曉得自己讓人設計了,拂然道:「算你有本事。你有什麼事求我,這便說吧。」楊紹奇支支吾吾:「我……我想求見……皇後娘娘。」瓊芳微微一奇:「你想見我姑姑?為什麼?」
昔年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連兒子都不認識他,想來大掌柜為國為民,定是八過家門、九過家門,直接住到外頭去,這才不認得回家之路。正敬佩間,忽然又想:「不對啊,他如果是大掌柜,平常家裡泡茶的那個是誰?」轉念一想,立時恍然大悟:「啊!是替身!難怪大家都說他夫妻倆感情不好,原來那個是假冒的!」
耳聽瓊芳下了逐客令,楊紹奇俊臉蒼白:「閣主,你……你心情不好?」瓊芳不置可否,只把臉望向了窗外,意思自是要他快滾。
瓊芳輕輕地「啊」了一聲,心裏好似被針刺了一下,隱隱生疼。她知道自己弄錯了。
那黑影蹲到了面擔旁,開碗櫃、啟碳爐,上上下下察看一遍,看他駕輕就熟,好似他才是面擔的正牌主人。
帥金藤呸了一聲,還未反唇相譏,盧雲忙改口道:「幾位大哥誤會了,在下其實粗通文墨,寫字尚稱工整,可以幫著記帳做活。」眾甲兵頭仰得更高了,冷笑道:「原來是個文抄公啊,那你投錯房了,去找六掌柜吧,他那九九藏書兒要寫字的。別來咱們二樓佔地方。」
楊紹奇苦笑道:「糟了,咱們楊家四知,全讓你學去了。」他提起茶壺,斟了一杯冷茶,奉了過來,低聲哄弄:「小寶貝兒,快別生氣嘛,要是蘇大俠不娶你,那就讓你占點便宜,我楊二娶你當老婆就是了。」瓊芳氣往上沖,大聲道:「什麼東西?誰想嫁你?」反手一耳光揮出,聽得啪地大響,這回竟然打了個正著。
瓊芳呆住了,整整騎了十年馬,舞槍弄棒、金戈鐵馬的北國閣主,如今成了這模樣?
阿秀滾得好快,轉眼消失無蹤,卻把楊紹奇一個人留了下來,他全身發抖,滿面驚白,顫聲道:「你……你別生氣……大家有話好說……」
瓊芳聽他掉起了書袋,自也不願示弱,便道:「說得好。堯舜當政,不分男女,都是百姓之福、社稷之幸。」楊紹奇拚命點頭:「閣主英明、閣主英明。女中豪傑是也。」
盧雲深深吸了口氣,這才明白自己到了什麼地方,正要跳下牆去,到水井邊兒看個明白,卻聽廢院里傳出尖銳哨響,刺耳之至,盧雲連忙定住了身形,只聽四下汪汪之聲大作,整條街上的狗兒全吠了起來。他掩住耳孔,疼道:「這……這是什麼聲音?」
她深深吸了口氣,慢慢收緊了拳,牙關微咬,怒眼圓睜,猛地撇眼過去,驚見鏡中那位姑娘輕咬貝齒,含羞側臉,望來竟是美極了!
正要叩首拜見,面前卻多了一盤熱包子,聽得顧倩兮問道:「吃過早點了么?」
聰明的蘇穎超,自負的大眼貓,多少年來,蘇穎超都是心裏最聰明的男人,他天才洋溢,劍法更是機靈百變,比起楊紹奇,智慧絕不在人家之下,只是他究竟怎麼了?何時開始,他成了這般粗心大意、這般地固執、頑硬、死心眼呢?
瓊芳香腮暈紅,坐理紅妝,只見鏡中那位美女輕撫面頰,如痴如醉,羞澀得像是要掀起蓋頭來。瓊芳身子好熱好熱,她又羞、又喜、又煩、又躁,連她自己也不知為何如此,慢慢低下頭去,正要用力甩甩頭,猛然想到樓下那幅面擔,不由全身劇震,心裏已是涼了一大半。
盧雲儀錶英挺,走到哪兒都顯眼,一時暗暗害怕,就怕讓人認了出來。帥金藤卻是暗暗發笑,自知這些笨蛋看慣了替身,見到了金身本人,反而認不出。當即笑道:「這位是新人。武功很高。」
「大哥哥!」眾丫嬛笑成一堆,紛紛圍了過來,眼見諸女嬌俏可愛,神情友善,盧雲自也不好太過冷麵,正想一一拜見,忽聽角落傳來嫻雅嗓音,笑道:「是哪位大哥來啦?瞧你們高興的?」
楊紹奇愕然道:「對不住,對不住,我昨晚睡得少,腦子不清楚。嗯,我猜猜你是……」
樓閣里靜得怕人,阿秀、楊紹奇都走了,又只剩自己一個人了。她怔怔望著鏡子,卻見鏡里那個女人神色孤單,隱隱帶了幾分茫然。
看這棟大宅建築如此古怪,好似暗合什麼陰陽五行之理,卻又看不明白。盧雲怔怔站在牆頭,順延圍牆去望,但見南北兩牆愈發逼近,巷弄也愈發狹窄,到了巷底深處,兩面圍牆漸漸交會,竟爾化作了一棟精舍。
帥金藤心裏有些害怕,不敢言語,盧雲蹲了下來,撫了撫他的背心,低聲道:「你別怕,我只是考考你而已。跟我說,這令牌有何功用?」帥金藤低聲道:「摩婆娑宮阿修羅王令曰:見我令者,如見我身,見我身者,必入我門。」盧雲沈吟道:「必入我門?何意也?」
笛聲越加緊蹙,連南面屋頂上也有人影穿插,方位對調,直朝後巷逼近而來。盧雲心道:「麻煩了,恐怕要硬碰硬了。」
瓊芳白了他一眼,道:「你算了吧,他那人最要面子,想讓他丟這個人,下輩子等等。」
這黑影藏身暗處,宛如躲入瀑布里的魚精,收斂了一身氣息,楊紹奇、阿秀、瓊芳,人人來來去去,竟都沒發覺樓梯下藏了一人。
黑影靜靜轉頭,凝視瓊芳的背影,好似帶了幾分關切,只是看沒幾眼,卻又轉過頭來,瞧向地下的東西。
「帥副統!」一名管家走了過來,笑道:「早啊。」帥金藤雙手貼緊褲縫,將膝一併,碰地大響傳過,正要提聲暴喊,卻見眾家丁回頭瞄著自己,不由臉上一紅,低聲道:「大家早。」
帥金藤提起手來,朝唇上一抵,輕輕「噓」了一聲。竟是個「噤聲」的手勢。盧雲心下錯愕,不由左右張望,不知是否有人窺伺在旁,可瞧望半晌,不見有人。便又把話問了一遍,哪知帥金藤還是不發一語,仍舊抵指在唇,也不知是裝聾做啞、還是心存畏懼?盧雲撫了撫他的背心,柔聲道:「別怕,有我在這兒,天下沒人傷得了你。快跟我說,何謂修羅王?」
盧雲越發覺得奇怪了,更有心問個明白,便提起了手中金牌,問道:「帥兄,你方才說,這令牌是……」帥金藤戰慄叩首,寒聲介面:「摩婆娑宮阿修羅王令。」
不管用,縱使張牙舞爪,也洗不掉這身皮色。因為這是天生的,這個「芳」字不是血氣方剛的方,而是沁香襲人滿庭芳。
君子危邦不入、亂邦不居,眼看楊紹奇逃走了,瓊芳放下心來,便欲轉回頭去,突聽腳步聲響,楊紹奇竟又匆匆跑了回來,搬了張板凳,眯眼笑坐,模樣可愛。瓊芳愕然半晌,道:「你……你想幹啥?」楊紹奇笑道:「沒事。練練腳力。」瓊芳忍無可忍,暴怒道:「楊二!你在你大嫂面前,也是這般沒正經么?」
楊紹奇畢竟是進士出身,五品郎中,便皇帝要打他,也得搬出祖規,午門刑杖,自己還得擔個暴君風評,豈能這般真打?也是這人膚色太白,挨了一掌,臉頰立現紅腫,瓊芳忍不住滿面錯愕:「你……你不是挺能躲的?怎麼不跑了?」
辦不到的。蘇穎超是個劍客,世上只一件事可以讓他又跪又求,那便是他的無上寶:「三達劍」。沒了三達,他就廢然若死,自覺女人要遺棄他了、功名失了,性命也沒了。有了三達,他又生龍活虎,什麼功名利祿、天下美女,都是手到擒來,又何須向誰下跪討好?
盧雲老實慣了,明知自己答非所問,仍編造不出什麼謊話,天幸帥金藤是個傻的,心中立生異想:「對啊,不愧是大掌柜,連回家的路也不知道。定是每日里三過家門而不入了!」
「誰跟你是自己人?」值日六甲同步踏上,齊聲怒喝:「快說!你背後那人是誰?」
「噤聲」乃是一個佛門境界,如來入滅前曾言:「我此生未曾說一字」,此即「無有名相、不立文字」,以無言勝有言,以無聲破有聲,從此成為禪宗根本妙諦。
這女人是誰呢?她有一雙大大的眼睛,垂落了半邊黑髮,正自羞怯怯地望著自己。
自從昨夜挨打后,瓊芳萬念俱灰,什麼朝臣相爭、宮廷惡戰,在她都是身外事,永遠不想管了。楊紹奇求懇道:「少閣主,你別拒人於千里之外嘛,大家交個朋友,今日你幫我,明日我幫你,誰也不吃虧……」瓊芳沒好氣地道:「幫我?你有那個本領么?」
盧雲醒了過來,忙道:「是……我……我這就來。」深深吸了口氣,這才踏入了巷中,心中暗暗感慨:「時光好快,上回來到楊家,我還只三十歲哪。」
帥金藤從腰間取來一隻小笛子,笑道:「這是五里笛啊。只有狗和武林高手才聽得見。」
盧雲曾瀏覽佛經,自知這「阿修羅王」也是天神,曾為征戰之故,質疑佛祖,似神而非神,似人而非人,卻不知楊肅觀為何對這名號情有獨鍾?他滿心疑竇,竟不知從何問起,凝思半晌,方才道:「帥兄,何謂修羅王?」
當時錦衣衛統領更是大名鼎鼎的「安道京」,此人笑裡藏刀,見風轉舵,號稱天下第一大猾頭,這才能與柳昂天、劉敬等眾多朝廷勢力周旋。孰料十年過去,這個「錦衣衛副統」卻成了一個傻瓜,除了背書念經,連話都說不明白了?
帥金藤茫然道:「大掌柜,這牆后便是廢院啊,您忘了么?」盧雲愣住了:「廢院?」
人世間的情愛,其實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又有什麼好留戀的?瓊芳微微苦笑,只見窗外陽光普照,春意盎然,自己何必在這兒發愁發獃?她輕輕嘆了一聲,慢慢行下樓梯,忽然之間,眼角一轉,竟又見到那幅面擔。
盧雲深深吸了口氣,有心查明此物的來歷,便從懷中取出金牌,道:「帥兄,我有一事請教,這令牌究竟是……」雄鷹招展在前,帥金藤復又大驚失色,嚷道:「摩婆娑宮阿修羅王令!」戰慄趴伏,不敢言動。
楊紹奇曉得瓊芳身懷武功,一拳打來,沒死也去半條命,忙避到凳子後頭,瓊芳喝地一聲,轉身來追,楊紹奇拿出吃奶的氣力,向左急奔,瓊芳裙影飛動,朝左捕捉,他又望右去逃,繞著凳子直打轉。
都說「男兒膝下有黃金」,面前的楊紹奇卻是蠻不在乎。看他手托下巴,右腿迭坐,一派地掉兒郎當。瓊芳瞧了幾眼,忍不住搖了搖頭:「楊二,你和你大哥真是親兄弟?」楊紹奇陰側側地笑了:「別問我,去問我娘吧。」聽得此言,瓊芳實在忍俊不禁,終於笑了出來,搖頭道:「活到這麼大,沒見過你這種男人。」
帥金藤心下狂喜:「您真的喜歡么?那小人還有下半闕沒唱。」撥了撥鐵琵琶,正要引吭高歌,盧雲心下一驚,忙攔住了他,道:「有空……有空再聽。」
盧雲心下暗暗納悶,看楊肅觀做風穩健,絕非故弄玄虛之人,此地若無玄機,他絕不會大張旗鼓調兵駐守。依此看來,這院子必有什麼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