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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不識廬山真面目(1)

第九章 不識廬山真面目(1)

瓊芳道:「我心裏一直很好奇,倘使你的未婚夫好端端地留在你身邊,你還會嫁給楊大人么?」
那大漢凝視阿秀的眉心,一邊聽著他的哭叫,慢慢低下了頭,嘴中卻沒應聲。
張胖子嘿地一聲:「好個天狗李,總算有點動靜啦!大家快走!」一名漢子道:「老大,那這匾額還揭不揭……」張胖子罵道:「蠢材!便算要揭,也得讓官差揭!不然你來揭啊?」
天下最高的令牌,出於「摩婆娑宮阿修羅王」之手,唯它的使者方有資格佩戴。因非凡間之物,故唯智者能識。老家丁淡然道:「軍爺,還有疑問么?」
車輪滾動,馬車再次出發了,兩旁官差躬身肅敬,恭送大人離開,堪堪將出北門,卻聽一人道:「且慢。」馬車又讓人攔下了,瓊芳內心不悅,探頭出窗,只見道上來了一名軍官,高坐馬背,冷冷地道:「出城文書呢?」那官員忙道:「這位是國丈孫女,免驗文書。」
大吼過後,腳步漸遠,想來一行人已要離開了,阿秀放心下來,卻又怕他們走遠了,一會兒不免要獨自面對地窖里的大魔頭。他又怕又急,只想找個辦法讓這幫壞人同歸於盡。
阿秀笑道:「你當我是傻瓜么?秦仲海那般高的功夫,你要真是他啊,老早出去殺人放火啦,幹啥還和我這個小孩躲在這兒?」
吐了半天,阿秀沒了口水,那大漢卻還吐吐不休,料來是他贏了。阿秀呸道:「算了!讓你一回。」
城下人聲喧嘩,似有大批人馬聚集。但見前方道路壅緊,二輪車、四輪車、馬車騾車牛車樣樣俱全,排列長達里許,全等著受檢,守城官差卻是神凶貌惡,逢人便是吼叫,不少車輛不耐久候,都被迫折了回去。一名百姓氣不過,便吵了起來:「到底搞什麼?永定門、阜城門都封了,連這兒也不讓走么?」
這人好似是個俘虜,偏又身著戎裝,模樣甚是古怪。瓊芳反覆打量幾眼,忽覺此人有些面熟,卻想不起在哪見過。正思忖間,兩旁兵卒已嚷了起來:「熊俊!退下去!這裡是勤王軍,不是正統軍!輪不到你來發號施令!」
顧倩兮道:「平心而論,外子確是當世英雄,能夠肩擔整個天下。放眼當今世上,並無第二個男人可以企及。」她凝視遠方京城,輕聲道:「有朝一日,他若失勢下野,我會代天下萬民啜泣。」
正月十六,尚未正午,城裡城外都是亂烘烘的。可此地卻是一片悄靜,聽不到一點聲響。
熊俊低垂了臉面,對喝問一概不理,只擋到了車前,輕聲道:「朋友,停車受檢。」眼看這幫武人前仆後繼而來,彷佛瘋子一般,那老家丁自也笑了,耿國珍怕惹出事來,忙上前相勸:「熊將軍,人家是朝廷要員,不是怒匪細作,你快快退下。」
熊俊低聲道:「不必,我知道你們是誰。」老家丁笑了笑,道:「既然如此,你何不『滾』到一邊去?」
阿秀終於火了,便衝上前去,朝那大漢踢了一腳,怒罵道:「操!」
瓊芳每回遇上武人,總有吃不完的苦頭,也是無計可施了,只得軟下了口氣:「這樣吧,勞煩你去一趟紫雲軒,找一位傅師範……他便有文書給你……」
那車夫聽命行事,便將馬車駕出了等候隊伍,行不過半晌,聽得腳步急躁,大批官差圍攏而來,大聲道:「兀你這廝!誰要你走這兒的,到後頭去!」還在訓斥間,瓊芳已探首出窗,淡淡地道:「你們頭兒何在?請他過來說話。」
天寒地凍,瓊芳向手上呵著暖氣,眼角卻向後回望,似在留意背後是否有人尾隨。正瞧間,顧倩兮卻握住她的手,柔聲道:「冷么?」
霍天龍道:「你恁也多心了。你沒聽西門嵩說,那廝受了重傷,正午前動彈不得,你卻怕什麼?」張胖子冷笑道:「既然如此,你又怕什麼了?」
那大漢愣了愣,有些聽不懂了,阿秀喃喃又道:「我娘說不吃果子的人火氣大,天冷就會流鼻血。」正想勸他多吃果子,奈何緩不濟急,大叔的鼻血都快垂到地下了,忙伸手入懷,取出娘親為他準備的小手帕,怯怯地道:「哪,拿去用吧。」
阿秀的身世甚是奇怪,過去瓊芳從未想過,為何顧倩兮嫁入楊家不過四五年,兒子卻有十歲?直到今日淑寧等人百般奚落,她方才醒起這事,這孩子絕不是楊肅觀親生,可他的父親是誰呢?為此瓊芳也曾心生奇想,以為阿秀是盧雲的孩子,可如今聽顧倩兮一說,阿秀的身世非但與盧雲無關,恐怕也不是顧倩兮親生,這孩子另有來歷。
北方人家多半建有地窖,有的拿來放腌菜,有的拿來收藏寶物,若是有錢人家,多半還建有密道,阿秀打小便聽叔叔提過這些事,一時便在地下摸摸找找,瞧瞧有無密道機關。
顧倩兮終於吃完了包子,便收起了書本,道:「那些人是外子的部屬,住在府里後院。」
阿秀嚇得險些暈了過去,看自己什麼人不好遇,卻遇到了「怒王」秦仲海,一會兒還有性命在么?他閉緊雙眼,就盼自己能昏厥過去,來個不醒人事,偏偏頭頂上又傳來霍天龍的嗓音:「這話不無幾分道理。張胖子,你去掀開匾額,查查後頭有什麼。」
落得與三歲小孩相顧對泣?那大漢愣了半晌,道:「這……這話挺有道理……」
砰地一聲大響,熊俊胸前挨了一腳,已然倒飛出去,壓倒了十來名勤王兵卒,想來螳臂擋車,武功大為不及。那老家丁提起熊俊的腳,正要將他拖離城門,耳中卻聽得冷笑:「老狗,你死定了。」眾人定睛一看,這熊俊手中不知從哪兒摸來的十字弩,嗤嗤連聲,射出了一排箭羽,逼開了老家丁,隨即右手暴長,便從兵卒腰間奪過號角,耿國珍大驚道:「快攔住他!」
「嘸嗚……嘸嗚……」城下響起嘩嘩腳步聲,遠處移來一面火紅大旗,見是「北威」二字,聽得兵卒們喊道:「北關第三鎮開到,哪路兵馬求援?」「荊州三百師在此!」熊俊凜然怒吼:「弟兄們!速來應援!」轟踏!轟踏!轟轟踏!轟轟踏!數百名兵卒左手提盾,右手舉刀,已然結陣而來,熊俊把號角遠遠扔開,刷地一聲,也已摯刀在手,厲聲道:「正統軍!向前推進!」熊俊不是江湖好漢,他是武將,所以從不單打獨鬥,打一開始,他便等著結陣開打。
瓊芳喃喃地道:「你……你等到上天的答案了嗎?」顧倩兮低下頭去,便又不做聲了。
瓊芳心有旁騖,自始至終沒有留意馬車的來歷,自也沒發覺顧倩兮手裡的馬鞭刻有字痕,卻是「中極殿大學士.楊府」八個小字。
天光隱隱透入,面前的大叔生了兩道粗豪濃眉,黑白間雜,像是壞掉的毛筆,額間還有一個「罪」字,看他這般形貌,賣米賣面都不好,天生就該做壞人。阿秀心裏有些害怕,想起那霍天龍的說話,低聲便問:「大叔,你……你到底是誰?該不會就是那個秦……秦……」
阿秀低下頭去,淚水一滴一滴落下,卻只使勁搖頭,什麼也不肯說。
正發獃間,卻聽顧倩兮道:「妹子,咱們是不是該出發了?」瓊芳點了點頭,這才想起自己還等著上紅螺山,她返回駕座,執起馬鞭,突然眼光一掃,卻又瞧到了一個人。
那官差笑道:「瘋婆子。」待要將她抓下車來,卻見此女目光嚴凜,毫無畏懼之色,似有千百個法子整死自己,不由咦了一聲,改口道:「您……您稍待片刻……我……我去瞧瞧……」
瓊芳心下一驚,趕忙睜眼來看,但見前方馬蹄隆隆,奔過了一隊兵馬,當前騎兵手舉旌幡,卻是「神策」二字。不旋踵,又是一列步卒快跑而過,人人腰間帶刀,背縛箭筒,還提著又大又重的盾牌,竟是全幅武裝。
瓊芳冷冷地道:「然後呢?」耿國珍道:「沒什麼然後。莫說您是英國公之孫,便算英國公本人在此,也得取出信物,驗明正身,否則休怪我將你的人車扣下,帶回營中搜身查驗。」
「他媽的臭小鬼!」正想間,猛聽頭頂上傳來一聲怒吼:「老子抓住了他!非得把他煮來吃不可!」這嗓子粗魯,想來是那「張胖子」的聲音了。又聽砰砰啪啪之聲,看此人手提板斧,八成是在砍些東西泄恨。阿秀嚇得沒魂了,就怕讓張胖子發覺自己的蹤跡,不免要送掉一條小命,正發抖間,腦袋卻又讓人拍了拍,自是魔頭在安慰自己了。
耿國珍臉色難看,瞧了瞧車上的顧倩兮,似想問些什麼,良久良久,終於讓到了路邊,低聲道:「傳令下去,放開道路。」瓊芳暗暗駭異,看這「鎮國鐵衛」威望崇隆,似比帝王權柄還讓臣民們敬畏。眼看老家丁朝自己望來,瓊芳忙拍了拍車夫的肩頭,道:「走了、走了。」
張胖子拂然道:「不過砸破一塊破匾罷了,能闖什麼禍?」那霍天龍道:「瞧瞧匾額下頭的落款。」屋外傳來窸窣聲,那張胖子好似蹲了下來,讀道:「武英十五年九月寅午,嘿……這兒他媽的還有個印章……」霍天龍道:「說話檢點些。這個章可是天子之寶。」
那車夫宛如驚弓之鳥,把腦袋縮到衣領里,提韁駕繩,便又再次啟程了,噠噠蹄聲中,已然行至門下,堪堪便要出城,卻聽一人道:「國家……」
四下兵卒嘻嘻哈哈,竟都笑了。瓊芳心下大怒,砰地一聲,踢開了車門,縱下地來,冷冷地道:「我乃國丈孫兒、皇后侄女,英國公八世孫紫雲軒少閣主瓊芳,您把方才的話再說一遍,我定然一字不漏,轉呈家姑九_九_藏_書。」
號令一下,大批兵卒便包圍過來,目光兇狠,耿國珍行到老家丁面前,森然道:「朋友,你官拜何職?敢在這兒發號施令?」那老家丁垂下頭去,輕聲道:「我不是官。」耿國珍冷冷地道:「你不是官,那你憑什麼在此說話?不怕我殺了你么?」
阿秀喃喃地道:「為……為什麼?」那大漢笑了一笑,道:「那還要說?這姓霍的是個小角色,咱卻是舉手摸得著天的五嶽人。」那大漢的嗓音有股說不出的氣勢,聽在耳里,誰都要為之信服。阿秀獃獃看著他,顫聲道:「大叔,你…你真的是秦……秦……」
那大漢點了點頭,瞧向尿水裡的那柄火槍,道:「難怪那霍天龍要追你了,你偷了他的吃飯傢伙,他還能不著急么?」阿秀大聲道:「誰要他打我?我告訴你!這世上不管是誰打我、看輕我、欺侮我,我便要恨著他!一生一世都要報仇!」
人生苦短,短得抓不住,故而瓊芳比誰都大胆,一旦抱定決心,便要放手一搏。
此行前往紅螺寺,卻是要去見阿秀的「生母」,眼見顧倩兮低垂鳳目,似在養神小睡。
那官員大驚失色,狂叫道:「原來是少閣主!下官有失遠迎啊!」咚地一聲,大頭目雙膝跪下,滿場官差自也趴了一地,人人叩首不已,四下百姓自是議論紛紛,竟還有人隨之下拜,八成以為是皇上光臨了。
阿秀吃了一驚,萬沒料到竟有人敢找自己比吐痰?那不是班門弄斧是什麼?也是面子放不下,當即仰天啊啊,運起了滿嘴的口水,一發吐到了地下。
兩人靜了下來,各自望向遠方的京城,誰也沒說話。
仁者,二人也,天下眾生億萬萬,其實追根究底,都只是兩人之間的事。瓊芳聽她語藏機鋒,好似一語雙關,不由有些錯愕,還想再問,卻聽顧倩兮道:「走吧,我帶你去見如玉。當年發生的許許多多事情,她比我還清楚。」
瓊芳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看適才城門下殺聲大起,鬧得天翻地覆,顧倩兮卻是一派從容,好似車外儘是小孩兒打架,壓根兒不看一眼。瓊芳苦笑幾聲,自也不好罵她,便反身去看來處,瞧瞧適才發生了什麼事。
那軍官冷冷地道:「知道就好。我前鋒營奉命鎮北門,便算天王老子來了,也得繳驗文書。」
地窖密不通風,此時又是尿、又是屁、又是痰,連坐的地方也沒了。那大漢捂著口鼻,想來也覺得臭了,阿秀戟指罵道:「知道我的厲害了吧?」那大漢並不答話,俯身拾起火槍,低頭把玩,卻是阿秀冒死偷來的那柄「百步穿楊蛇火槍」。
阿秀呆住了,沒料到好心沒好報,竟只收回一口痰?無怪娘親平日總瞪著自己,原來是這個心情了。眼見那大漢眼裡帶了一抹輕視,好似見到了娘們,阿秀心裏暗暗生氣,當下仰鼻吸氣,便也運起一口濃痰,啐到地上,絕不示弱。正得意間,那大漢竟也深深吸氣,嘿嘿一笑間,又朝地下狠狠啐出一口痰,又多又濃,氣勢遠勝阿秀。
頭頂傳來耳光轟擊聲,隨即又有哀號哭泣。想來這幫壞人沒什麼用,阿秀慢慢定下神來,偷眼打量那名怪人,心道:「這人就是怒蒼大魔王么?可早上不才有個騎妖馬的進城?那又是誰?」
知天命與畏天命,這便是君子成道的最後一關。一個人找到天命后,這一生便不會後悔了。從此便能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成為大勇之人。
阿秀膽子再大,畢竟只是個十歲小童,正受驚哭嚎間,那大漢已然放開了手,道:「小兄弟,當我是壞人么?」阿秀回過頭來,怯怯地點了點頭,那大漢翹高了腳,懶懶地道:「也好,趕緊逃吧,這般沒種,別讓我嚇死你啦。」
聽得藏身處被人識破,阿秀自又嚇得魂不附體,果然腳步急急,眾人轉了回來,那張胖子喃喃地道:「征西大都督府……」憤然道:「什麼爛玩意兒,砸了!」
好漢不吃眼前虧,瓊芳心急如焚,只想著脫身法子,她調勻氣息,先讓自己定了定神,道:「軍爺,我這這樣吧,不看僧面看佛面,您為難我也就罷了,可您曉不曉得我身旁這位夫人是誰?」耿國珍聳肩道:「我管她是誰?」把手一揮,道:「把她倆拖出來。」瓊芳厲聲道:「大胆!她便是當今中極殿大學士五輔楊大人的夫人,你們誰敢動她一根寒毛,便是與楊肅觀為敵!」
耿國珍也惱了,大聲道:「姓熊的!你昨夜大鬧京畿大營,屢次犯上,還嫌不足?快讓開,否則休怪軍法伺候!」熊俊搖頭道:「老耿,誰觸犯軍法,誰貪贓枉法,你自己心裡有數。」看這人也真頑硬,把手一揮,居然推開了眾兵卒,隨即走到車邊,正要將顧倩兮拖下車來,卻見一隻蒼斑大手逼近而來,擋住了自己。
熊俊的話很少,因為他殺人如麻,所以從不爭辯。至於那老家丁,想他連郡王也打得,又怎麼肯讓?兩邊委決不下,誰也不讓誰,一方是「大掌柜」人馬,一方隸于伍定遠麾下,恐怕要打起來了。
官家之物,多有徽章印記,以防竊盜。原來這輛車是打楊府而來,想來有人向「中極殿大學士」借了這輛好車,一路載著人家的老婆出門,小心保護、細細照拂,最後還不忘物歸原主,把馬車還給了人家,把人家老公的活兒全乾光了。
察看半晌,已知自己身處於一座地窖,牆邊有座石階,毀敗大半,想來便是出路了。
那大漢躺于地下,左手支腮,微笑道:「小兄弟,我若告訴你,我便是那個秦仲海,你會不會怕我?」阿秀呆了半晌,隨即笑了起來,道:「你騙人。」那大漢愣道:「我……我騙誰了?」
勤王兵卒大驚失色,全數避了開來。熊俊厲聲道:「著來人下車!棄械投降!隨我回營受審!否則殺無赦!」顧倩兮見此地亂得不成話,心下厭惡,正要下車離開,卻聽老家丁喝道:「瓊小姐,拉住夫人!別讓她下去!」說著說,便從胸前提起了一隻笛子,奮力吹了起來。
阿秀咦了一聲,心道:「不會吧?我打死怒蒼魔王了?」他撿起一顆石頭,朝那人的屍體扔了扔,待見他伏地不動,好似死透了,便又大著膽子走回,俯身察看。
阿秀吞了口唾沫,眼看那人的左腳隱隱發光,好似是鐵造的,忍不住有些好奇,便伸長了小手,打算摸上一摸。
北方冷冽,吹亂了兩個女人的頭髮,顧倩兮靜靜望著面前的瓊芳,但見她眼裡帶著一抹倔強,雙頰更似帶了一團烈火,天邊雖說飄著雪,卻也要融消了。她情不自禁伸手出來,替瓊芳理了理髮稍,輕聲道:「妹子,你太急了。」瓊芳避開了她的手,沈聲道:「什麼意思?」
「嘸嗚……嘸嗚……」熊俊提起號角,鼓氣高鳴,聲音三長一短,似在向什麼人求救,聲響遠遠送了出去,剎那之間,遠處也有號角響應。
天下最怕事的,便是這批官差,正所謂「小不忍則亂大謀」,想人家忍氣吞聲一輩子,所求不過一個「升」字,萬一開罪了皇親國戚,一切辛苦豈不付諸東流?這便慌不迭走了。
那大漢沒有說話,只反覆打量自己,阿秀怕得發抖,便也縮到牆角,不敢稍動。
來人正是方才在楊府見到的那名老家丁,瓊芳過去也曾在揚州見過此人,自知他六親不認,遇官毆官、見民欺民,曾一口氣掃平揚州渡口幾百人,直似家常便飯,孰料今日卻成了自己的護法?瓊芳有些哭笑不得,便低聲吩咐車夫:「趕緊走吧,一會兒我多給你些銀子……」
城門下火光四濺,一方要將顧倩兮、瓊芳抓下車來,一方則要保著她倆出城,雙方正面開戰,誰也不讓誰。只是這場打鬥毫無來由,要說是瓊芳傲慢弄權,犯下大錯,不如說是「鎮國鐵衛」託大自負,遇上了瘋狗也似的熊俊,雙方一再錯判形勢,終致於大肆械鬥,只不知「威伍文楊」接到消息,卻要如何收拾善後了。
「怎麼?」熊俊別開了臉,慢慢斜吊雙眼:「國家已經亡了嗎?」
那老家丁默然半晌,慢慢從衣袋裡取出一物,交到耿國珍手裡。他低頭一看,手中卻是一塊令牌,陰刻神鷹,雙翼全展,睥睨縱橫,大書「鎮國鐵衛」四字!
瓊芳怔怔看著樹林,忽然間哽咽出聲,淚水撲颼颼地落了下來。
顧倩兮睡眼惺忪,揉著眼道:「沒有。」瓊芳情知要糟,便吩咐車夫:「咱們……咱們掉頭回去……」那車夫正欲掉轉車頭,卻讓耿國珍攔住了,沈聲道:「姑娘,西郊正在演軍,情勢非常。你擅闖北門,依法若提不出文書,便得隨我回營,本將不能擅自放你離開。」
人生在世,苦多樂少,許多事急也急不來。只消心裏存了信心,哪怕路程再艱辛、再遙遠,還是能等到一個結果。瓊芳怔怔思索,忽道:「錯了,人生不是那樣的。」
顧倩兮累了,她昨晚先與瓊芳夜話,其後又照顧老夫人,睡不到兩個時辰,難得可以小憩,自不免倦極而眠,只是車外軍馬往來盤查,卻該如何打發?
阿秀再也按耐不住,大哭道:「好多好多人,他們罵我,還……還打我……」說著將自己如何被夥計欺侮,如何請霍天龍相助之事源源本本說了一遍,卻掠過自己挨了爹爹的打,離家出走一節。
朝廷治下最凶的兩頭虎,便是眼前這兩隻。瓊芳自離開京城后,先是撞見「正統軍」,其後又遇上「鎮國鐵衛」,一個凶過一個,俱都冥頑不靈,見誰打誰,從不退讓。如今二九_九_藏_書虎相爭,卻是誰勝誰負?瓊芳心情有些緊張,也是擔心顧倩兮害怕,百忙中抽空來瞧,卻見她解開了阿秀的小包袱,竟然讀起了三字經,好似車外的人全是瘋子,無須縈懷。
霍天龍道:「你說對了,今聖御筆,要是讓你隨手砸了,難保不惹上麻煩。」眾人茫然道:「不對吧,既是皇上的御筆,為何不好好掛起,怎就胡亂扔在這兒?」霍天龍嘆道:「這就說來話長了。這破屋子本叫『武德侯府』,主人乃是武英朝第一功臣,立過無數汗馬功勞。皇上感念他的辛勞,這才親筆賜匾,只可惜天妒英才,這塊金匾還沒機會掛上,這屋子便讓人查封了。」
車輪才動,耿國珍卻又把手一攔,道:「且慢。」瓊芳把手重重拍上車門,吼道:「你說什麼?」耿國珍道:「姑娘,我前鋒營奉命鎮北門,無論何人在此出入,都得備妥文書,以供查驗。」
瓊芳氣得炸了,大聲道:「你要搜身?要不要脫我的衣裳?」耿國珍默然半晌,道:「如有必要,末將也不會客氣。」
瓊芳斜她一眼,心道:「這女人真狂。」口中卻道:「顧姊姊有話請說,瓊芳洗耳恭聽。」
顧倩兮道:「那是什麼樣呢?」瓊芳伸開手心,展示掌里消融的雪花,道:「人死之後,那就什麼都沒了,還等什麼?」
兩人對峙不動,誰也沒說話,猛聽「哈嗤」一聲,那大漢居然打了個噴嚏,垂下了兩道鼻血。
此言甚具說服力,看秦仲海號令萬軍,天下景從,乃是堂堂怒蒼七十萬大軍之主,不說他麾下高手如雲,單憑自己一身武功,也足以掀翻武林、震動京畿,豈會在此坐困愁城?
瓊芳道:「即使結果是死路一條,也要做下去嗎?」顧倩兮道:「是。因為若不這麼做,這一生等於白活了。」瓊芳深深吸了口氣:「你也是這樣的人嗎?」顧倩兮道:「是。」
瓊芳咦了一聲,只覺耳邊隱隱約約,彷佛傳來幽幽笛聲,頗為悅耳,那熊俊卻已掩住耳孔,痛苦道:「抓住他!別讓他向外求援!」眾兵卒奔上前來,已要逼近馬車,老家丁護主有責,便也拔劍出鞘,雙方湧上前來,猛聽「噹噹噹噹」一片脆響,兵卒們的鋼刀盡成兩段,指揮軍官並不慌亂,立時放聲吶喊:「來人兵器有異,提盾護身!」
瓊芳沈下臉來,道:「軍爺,我不想下車。」那軍官道:「那也行,你拿出城文書來,那便不必下車。」瓊芳昨夜出門得急,別說什麼出城文書,連文碟都沒帶著,哪來什麼東西繳驗?轉看顧倩兮,卻是鼻息細細,早睡得不醒人事了。她哼了一聲,索性發起蠻來:「我沒有文書,偏又不想下車,那該怎麼辦啊?」
阿秀微微一奇,外頭眾人也愣了,紛紛問道:「什麼?這是玉璽?」霍天龍道:「懂了吧?這匾額是誰的落款?」張胖子愕然道:「怎麼?這……這是正統皇帝的御筆?」
霍天龍嘆道:「聽說過年前皇上還曾來此間憑弔,見了自己題的金匾,觸景傷情,著實哭了一場。可即使是他自己,也不敢把這匾額移回宮去。只能擱在這兒生灰塵了。」眾人喃喃地道:「這也難怪了,誰要他生了那畜生……」
眾兵卒笑容僵住了,一發躲了開來,瓊芳瞪視那名軍官,道:「軍爺高姓大名,可否讓我知曉?」那軍官也知道惹上權門人物了,當即翻身下馬,略作欠身:「在下姓耿,雙名國珍,勤王軍麾下『神策師』督師便是。」
「秦仲海」三字一出,眾人一發靜了下來,阿秀心下也是一驚,就怕那廝也躲在這兒,正左右張望間,卻見身旁還蹲著一個怪人,不由內心大駭:「這人就是秦仲海么?」
瓊芳無路可走了,卻又不願隨他們回營,看這「勤王軍」乃是天子親兵,將驕兵諂,雖有正統軍的傲氣,卻沒有人家的骨氣,一會兒若給拖入營中,誰知道會生出什麼事來?
凡人坐上自家的車兒,便算暈倒車上,也有知覺。顧倩兮手執馬鞭,駕得順手,指尖也該觸到了馬鞭上的刻字,難道就沒發覺這輛車自何而來?
那大漢哈哈大笑,笑不片刻,卻又嘆了一聲,搔了搔頭:「唉……隨你說了,倒是你叫什麼名字,可以說說嗎?」阿秀道:「我叫……我叫……」正想說出名姓,卻覺不妥,喃喃便道:「我……我叫楊二郎。」那大漢訝道:「什麼楊二郎?怎麼,你哥哥是武大郎么?」
此時不只勤王軍圍觀,連百姓官差也在指指點點。瓊芳深深吸了口氣,自知一切紛爭全是自己惹出來的,奈何情勢如此,縱想出面調解,那也是心有餘力不足了。
阿秀獃獃看著,只覺此人怪上加怪,實乃生平所僅見,當下便也大起了膽子,打量來人的面貌。
阿秀聽他們相互推拒,自也曉得這幫壞人心存畏懼,誰也不肯動手來揭。良久良久,猛聽張胖子大喝一聲:「好啦!咱們誰也別動!小徐,你來!」外間傳來牙關顫抖聲,一人結結巴巴地道:「我……我昨兒搬貨,扭傷手了……」張胖子暴吼道:「放你媽的屁!整日見你摸著女人,也不見手酸,什麼時候扭傷手了?過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殺伐聲漸漸遠去,自己喉嚨也漸漸啞了,卻還不敢張眼。猛聽喀喀幾聲,車輪漸慢,好似行上了一座土坡,瓊芳總算睜開眼來,喘道:「我……我還活著么?」
眼看欽命要犯現身了,阿秀自是嚇得魂飛天外,這才想起自己非但掉入地洞里,尚且落入魔頭手中,正要大哭呼救,卻聽地窖上方傳來說話:「怪了,方才明明見到那孩子,怎又不見了?」
瓊芳滿心詫異,忙問車夫道:「這是怎麼了?怎地有這許多兵卒?」那車夫搖頭無語,想來也不知情了。
阿秀躲在遠處窺看,罵道:「那是我的東西,你別玩。」那大漢不甚希罕,只獰住了鼻頭,哼地一聲,鼻血混了鼻涕,全數噴到了牆上。阿秀看得呆了,這招倒是沒見過,正想模仿間,那大漢隨手把火槍一扔,撲通一聲,卻是拋到了尿水裡。
霍天龍嘆道:「我孩提時便住在左近,街坊都管這兒叫『城西鬼屋』,看這屋子破敗了四十多年,如今總算也要拆了……」感慨了幾聲,張胖子卻無心多聽了,便道:「走了、走了,少說這些閑話,說不定咱們說著說,天狗李那小子卻已去找人啦!」眾人紛紛稱是,正要離開,忽又聽一人道:「等等,這若是秦家的舊宅,會不會秦仲海便躲在這兒?」
眼見顧倩兮凝望自己,一雙鳳眼帶著詢問之意。瓊芳趕忙低頭拭淚,道:「這兒風好大……砂子……砂子吹進我眼裡……」顧倩兮取出了手帕:「來,讓我替你瞧瞧。」正要替她擦拭眼角,瓊芳卻向後避開,突然失聲哭叫:「不要了!勉強不來的!」
耿國珍微起錯愕,向後退開一步,定了定神,只見面前站了一個老家丁,滿頭白髮,偏偏腰上懸著長劍,模樣甚是古怪。耿國珍冷冷地道:「你是什麼人?」
瓊芳嗯了一聲,點了點頭,顧倩兮道:「坐過來,兩個人暖和些。」不待瓊芳答應,便從車裡找來一張毛毯,先披到她的肩上,又朝自己肩上攏了攏。
阿秀吃了一驚,沒料到自己這般神力,轉頭去看,卻見地下倒了一條大漢,死活不明。
「鎮國鐵衛」大援已到,老家丁劍交左手,亮出了指上的黃金戒環,沈聲道:「鎮國鐵衛!聽我號令!」黑影們沉默無聲,卻都握緊了兵刃,猛聽刷地一聲,老家丁劍尖揚起,厲聲道:「保住車馬!推進出城!」
那老家丁不言不答,只緩緩行向車邊,眼見瓊芳怔怔望著自己,便將兩手攏入袖中,藏起了指環,躬身問向顧倩兮:「夫人要出城么?」來人恭敬有禮,顧倩兮卻是頭也不抬,只輕輕點了點頭。那老者彎腰致意:「夫人早去早回,一路平安。」說著向瓊芳點了點頭:「走吧,有我在此,天下沒人能為難你們。」
阿秀嚇了一跳,一沒料到自己這般神力,二沒想到那大漢如此不堪,他躡手躡腳,正想靠近察看,那大漢卻又坐了起來,只見他拍了拍後腦勺,落下了涔涔灰粉,那石階受這人的腦袋一撞,竟爾破爛粉碎,那人倒是通體無傷,唯獨鼻孔還滲著血,望來委實古怪。
天命者,使命也。宛如飛蛾撲火,焚毀殘軀。命運之起伏跌宕,在她不過是場笑話。
沒發覺,儘管自家馬車落入外人手,還來街邊拉伙載客,賺錢營生,顧倩兮也是一問三不知。也許是城裡太亂了,天氣又太冷了,反正事情再奇怪,她也似阿秀考狀元,想都沒想過。
那官員大驚大喜:「可以!當然可以!」轉頭暴喝道:「來人!速放道路!恭送瓊少閣主出城!」剎那之間,面前道路已是空空蕩蕩,通暢無阻,眾官差敲鑼打鼓,奏起了絲竹管弦,為少閣主送行。瓊芳掠了掠秀髮,吩咐車夫道:「還等什麼?走吧。」
這麼多年來,瓊芳首次透露自己的身世之痛。雖已事隔多年,還是不禁眼眶微微一紅。
腳步聲漸漸走遠,那隻大手總算也移了開來,阿秀一脫桎梏,立時大口呼吸,一邊奮力去推那人的身子,正要逃竄而出,卻聽「砰」地一響,龐然大物撞到了牆上,竟是轟然有聲。
這張胖子性情殘暴,等他一斧頭砍下,匾額破開,把頭一探,卻見到自己在這兒打盹,那是什麼個下稍?阿秀颼颼發抖,正等死間,霍天龍卻阻攔了:「張胖子,把你的斧頭放下,別闖禍了。」
read.99csw.com聽得「熊俊」二字,瓊芳不由張大了嘴,正所謂不是冤家不聚頭,年前自己大鬧荊州戰場,便是遇上這個「熊俊」,那時雙方在一座廟裡大打出手,鬧得不可開交,如今自己重返京城,偏又撞見這個怪物,委實倒了三輩子的大霉。
正胡思亂想間,卻聽頭頂傳來喊叫聲:「老大!老大!快出來!官差已經率隊出發了!」
正要揮拳打人,忽見那大漢眼神飄來,隱隱帶了幾分笑意,淡然道:「小兄弟,你很受不得激啊。」
那人拍了拍身邊地下,道:「過來坐下,咱倆說說話,認識認識。」
丘下白雪藹藹,覆蓋了一片深林,但見林間藏了一個男子,他頭頂大氈,披掛整齊,卻是方才那位「馬車夫」。瓊芳咦了一聲,心裏忽有異感,只見那車夫解下了大氈,朝自己笑了笑,看那長方臉蛋、劍眉入鬢,豈不就是白水大瀑里的那隻「大水怪」!
乍見令牌現身,瓊芳雖已明白對方的身分,還是不禁倒抽一口冷氣,那耿國珍更是面色鐵青,微微發抖,一旁兵卒把這令牌瞧入眼裡,卻是一頭霧水,人人交頭貼耳,想來不解來歷。
瓊芳驚魂甫定,忙翻下駕座,回身來問:「顧姊姊,你……你沒事吧?」急急去看車內,就怕見到一具死屍,天幸顧倩兮還俏生生地坐在那兒,一邊低頭讀書,一邊拿著包子吃,聽得問話,兀自眨了眨那雙鳳眼,驚訝道:「已經出城了嗎?」
瓊芳點了點頭,心道:「原來顧姊姊早就見過這批人了,難怪不怕他們。」
外有狼、內有虎,阿秀不知自己做了什麼壞事,竟落到這個田地,一時哽咽流淚,奈何口鼻讓人掩住了,想哭也發不出聲。正悲哀間,頭頂上卻是砰砰大響,想來上頭那幫人還在翻箱倒櫃。那張胖子找了半天,始終瞧不到阿秀的身影,不由暴怒道:「這可好了,蛇槍讓人盜走了,咱們要怎麼做掉那廝?」
阿秀心下一寬,自知這兒躲了個大魔頭,張胖子若是沖了進來,不免被他吃掉。正感安心間,卻又想道:「我高興什麼了?他吃不到張胖子,一會兒便要把我煮來吃了。」
好一個聰慧女子,難怪世間男子搶著要了。瓊芳心下微起嘆息,她凝眸望著眼前這位「顧姊姊」,心裏那分妒意忽然清楚了起來。
「殺啊!」、「擋住他們!」、「把這雌兒拖下來!」操爹乾娘的罵聲中,可憐瓊芳位在前座,彷佛眾矢之的,幾次刀槍斬來,雖有黑衣人為她擋架,仍不免險象環生,她又驚又怕,頻頻抽|動馬鞭,喊道:「快跑啊!」
她是故意撞上去的。瓊芳怔怔望著她,忽道:「顧姊姊,我……我的天命是什麼?你可以告訴我么?」顧倩兮搖頭道:「對不住了。一個人的天命,須得自己尋找。」
此言一出,萬籟俱寂,阿秀固然心裏發慌,頭頂上的眾人卻也靜了下來。猛聽嘿嘿兩聲笑,張胖子森然道:「霍公子,你當張胖子是第一天出道么?要掀你去掀,別來支使我。」
耿國珍不耐煩了,沈聲道:「姑娘,我對你已十分客氣了。我再說一遍,你若有信物,那便早些交出。其餘贅言,多說無益。」霎時提氣一喝:「來人!圍上去!」
阿秀哼了幾聲,傲然又道:「大叔,勸你以後別假冒他了,小心讓人扭送官府啦。」
話到口邊,瓊芳反而有些緊張了,她反覆踱了幾步,方才道:「顧姊姊,你……你嫁給楊大人之前,還有個未婚夫,是嗎?」顧倩兮道:「這是誰告訴你的?」
那勤王軍愣在當場,一來插不上手,二來也不知該幫誰,便遠遠避了開來。百姓們倒是高聲喝采,當成好戲來看。那熊俊甚是悍勇,抄起了單刀,使得瘋虎出柙也似,只是黑衣人個個武功精強,實在拾掇不下,霎時拉長了嗓音,喊道:「全軍……散開,預備……牛弩……」
阿秀心下一醒,這才曉得自己中計了,想來請將不如激將,要讓他乖乖回來,便得激一激。
阿秀見自己險些弄傷了他,心裏略有歉意,嘴裏卻還說著狠話:「活該,這就是欺侮我的下稍。」正冷笑間,那大漢霍地起身,似要打人了,阿秀大驚失色,哭道:「不要、不要。」
正察看間,卻聽嘩啦啦聲響大起,臭氣熏天,那大漢竟然脫下褲子,對著牆壁尿了起來,一時間尿水竄溢,便朝腳下漫來,阿秀驚怒交迸,東跳西躲,也是忍無可忍,便罵道:「你……你尿什麼?」那大漢抖了抖屁股,放出了一個響屁出來,惡臭熏天,阿秀心道:「你能放屁,難道我不會么?」運起氣力,狠狠一放,這個屁竟是又響又臭,中人慾嘔。
牛弩重達百斤,一發便能將馬車射翻在地,老家丁厲聲道:「瓊小姐!快上去前座!快!」事已至此,投降也是無用,瓊芳曉得機不可失,便跳上駕座,從車夫手裡搶過韁繩,大喊道:「讓開!前頭讓開!」
那石階只剩三五級,地窖卻深達數丈,阿秀自是心有餘力不足,連跳了十來下,氣喘吁吁,正想再試,猛然腳下一滑,哎呀一聲,正要仰天跌下,背心卻又讓人揪住了。
兩匹白馬吃痛狂奔,百名將士撲前阻擋,數十黑衣人也一涌而上,漫天漫地全是白晃晃的兵刃,彷佛墜入了刀山劍海,瓊芳嚇得花容失色,捂面慘叫:「救命啊!」
阿秀打小愛聽鬼故事,自也聽玩伴們提過「怒王」的形貌,都說這人身高一丈二,長了三顆頭,左邊長瘤,右邊長角,中間一顆生了大大的獨眼,吃人前還會流淚,可面前這人卻是兩隻眼睛一張嘴,模樣不大像,依此看來,說不定是假扮的。
顧倩兮垂下鳳眼,輕聲道:「當然。今日不說,以後也不會說了。」
顧倩兮握住她的手,露出了笑容:「你別瞧我不起,當年我也是離家出走過的。」瓊芳感到她掌心的粗糙,不由微微一凜:「是了,她也是操勞過的。」正想間,顧倩兮已提起馬鞭,朝半空輕輕揮打,啪地一響,馬兒醒了過來,霎時噠噠蹄響,便已出發了。
「殺啊!」援兵抵達,來了三十多名黑衣人。霎時雙方殺聲大起,但見幾百隻軍棍敲下,此起彼落,黑衣人個個都是武功高手,人人以一擋十,兀自不落下風。
步卒們攻守大有章法,越發逼近馬車,聽得一名軍官厲聲道:「第一排舉威武棍!打!」
看這軍官似才打過仗,衣甲骯髒,臉上也有血漬,模樣雖說狼狽,卻反而多了幾分殺氣,他喝退了差人,便又駕馬趨前,來到車邊,俯身道:「姑娘,繳驗文書,不然下車受檢。」
眼看瓊芳腳步退後,不住迴避自己的目光,顧倩兮便停下手來,道:「妹子,你來。」
這輛車所費不貲,馬是白馬,車是新車,雙馬並轡,至少值得百來兩銀子,只是說來奇怪,現下馬車夫不見了,兩個女人卻自己駛走了人家的車子,豈難道不會心存內疚?
阿秀獃獃看著他,忽道:「你……你很少吃果子,是么?」
聽得霍天龍還有一柄槍,阿秀自是鬆了口氣,那張胖子也是大喜道:「早說嘛,瞧我擔心得……」暴喝一聲:「走了!先辦正事,一會兒再找這小鬼算帳!」
魔名本為忌諱,呼喚不得,支吾幾聲,竟都不敢說出,那大漢也只閉眼翹腳,渾不應答。
眼看死人復活了,阿秀自是拔腿就跑,那大漢卻也沒追來,只慢吞吞地爬起,靠牆而坐,模樣有氣無力。阿秀心道:「這人武功真差,一定不是秦仲海。」話雖如此,還是不敢找他說話,一時東張西望,看看有無法子離開此間。
尋常人打噴嚏、流鼻水,那大漢流得卻是鼻血,望來紅通通的,隨著呼吸一收一放,黑暗間還隱隱散出火光,望來極為古怪。
瓊芳道:「是嗎?那他志在何方?」顧倩兮道:「你、我。」瓊芳愕然道:「什麼?」顧倩兮道:「你與我,我與他,都是兩人之間的事。」
那人的手掌很燙,送來了火焰般的氣息,似能把人的紅血燒熱。不知不覺間,阿秀膽氣一壯,心下略寬,眼珠稍稍偏轉,卻見到高鼻鷹目的一張臉,以及額上的「罪」字。
兩人各自無言,誰也沒說話。瓊芳瞧著盧雲的藏身處,也不知這男人躲哪兒去了。她輕輕嘆息,抬起頭來,仰望灰濛濛的天際,道:「顧姊姊,你爹過世那年,你多大年紀?」
顧倩兮微微一動,轉過了身來,只聽瓊芳幽幽地道:「那一晚,我躲在家廟外,看著他把毒酒喝下去,然後血就從他的眼睛、鼻子里冒出來……他臨死前看到了我,就放聲哭了起來……」
「已經亡了嗎?」兩匹白馬嘶聲驚嚇,竟讓人擋了下來。只見城下慢慢走出了一名軍官,看他征甲凌亂,滿面血污,腰上系了條龍紋紅帶,轉看雙手,赫然卻是一幅精鋼手銬。
他慢慢來到大車前,低聲道:「朋友……停車受撿……」
好冷、好冰……四下冰冷潮濕,阿秀慢慢醒轉過來,睜開了眼,只見眼前昏暗一片,望來蒙蒙隆隆,他茫茫然起身,猛然之間,摸到了一柄火槍,霎時心下一醒,這才想起自己偷走了「霍天龍」的火蛇槍,卻又不幸掉到了地洞里。他害怕起來,正要放聲大哭,突然一隻大手伸了過來,掩住自己的口鼻。
此時安定門早已恢復了平靜,看大門處百姓排隊受檢,等候出城,側門邊上卻似歷經了一場大戰,正統兵卒相互攙扶,四下撿拾盾牌,城內的黑衣人也是肩搭著肩,蹣跚離開,想來熊虎相爭,誰也沒壓過誰,便落得兩敗俱傷了。
九*九*藏*書去瓊芳來到顧倩兮面前,總是裝成了一個小妹妹,挺可愛似的,如今說出了心底話,自也痛快了許多。
瓊芳怔道:「顧姊姊,你……你知道如何駕車么?」
對方玩真的了,瓊芳深深吸了口氣,想起荊州戰場的處境,總算也知道怕了。她氣餒了幾分,只能搖醒了顧倩兮,低聲道:「顧姊姊,你……你有帶著文碟么?」
瓊芳呆住了,她本以為顧倩兮是個小婦人,一生無權無勢,至多不過是求個好丈夫、找個好歸宿,故而拿當年婚嫁之事來詰問她。豈料到這位女子懷藏隱志,竟是如此的自負?
正哭間,背後一人扶住了她,輕輕問道:「妹子,你怎麼了?」瓊芳吃了一驚,這才發覺顧倩兮來了,趕忙再看盧雲,這「大水怪」好快的手腳,果然又消失不見了。
看那大漢打著赤膊,渾身上下只剩一條褲子,料來是個貧苦人,定沒錢買草紙擦,誰知他瞄著手帕,卻只裂嘴一笑,「嗨」地一聲,運起了鼻血鼻涕,一發吐到了地下。
那軍官高坐馬背,淡然道:「那別怪我拖你下車,把你狠狠搜上一遍。」說話之間,把手一招,聽得嘩嘩之聲大作,城外奔來了一隊步卒,只等著抓人搜身。瓊芳卻也不怕,只冷冷地道:「軍爺,你曉得我姓什麼?」那軍官道:「你姓什麼,得問誰睡過你娘,不必問我。」
今早在楊府親眼所見,那幫黑衣人對楊肅觀恭敬順服,似把他當成了首領,依此看來,這人若非是大當家,便是二頭目,想起爺爺還自稱是什麼鎮國鐵衛的「三當家」,瓊芳不由微微苦笑,只覺得這個天下好亂好亂,什麼事都弄不明白了。
自己一身武功,還能大打一場,可顧倩兮嬌貴柔弱,屆時幾十個大男人圍著她搜索查驗,後果豈堪設想?
一晚睡醒,京城卻似天翻地覆,情勢之嚴峻,直追當年正統復辟之時,她不知發生了何事,便想去城西察看,可回思適才的驚險萬狀,卻又讓她打住了念頭。
這一望之下,不由微感悚栗。只見城北十里連營,層層迭迭,不知有幾十萬人在此,正中大營上書「前鋒營神樞」。遠處另有一面較小旌旗,紅底金字,見是「北威」,卻是適才入城抓人的「北關第三鎮」。
勤王大軍在前,卻有人公然挑釁,莫非活得不耐煩了?耿國珍怒目回望,眼裡卻見到一隻黃金指環,自在面前昭然閃耀。
兩個女人比肩而坐,望來便如一對親姊妹,親親熱熱的,瓊芳感受到她的體熱,一時之間,只覺得自己很是不該,始終都在算計她,只轉開了臉,低聲道:「顧姊姊,對……對不……起……」
瓊芳驚呼出聲,萬沒料到楊肅觀在她心中有如此崇高地位。她深深吸了口氣,道:「那……那你以前的未婚夫呢?難道也比不上楊大人么?」顧倩兮道:「他志不在此。」
眼前這女人享過榮華,吃過大苦,得過所愛,卻也失過至親。如今聽她自道心事,似對命運起伏已能逆來順受。瓊芳搖了搖頭,輕聲便道:「顧姊姊,你不該這麼說。當年你父親撞死在獄中,遺棄了你,難道你也不埋怨嗎?」
屋裡腳步聲大作,一行人全奔了出去,至於匾額後有什麼,卻是誰也懶得管了。
瓊芳甚是滿意,淡然道:「這位大人,我要出城面謁皇上,勞你放個行。可以么?」
瓊芳道:「你別管。反正我就是想知道這人的事。你願意說么?」顧倩兮折起了手帕,淡淡地道:「他叫盧雲,是北方人,以前做過我父親的幕賓。」瓊芳道:「他死了,是么?」
不知不覺間,瓊芳想到了飛蛾撲火,低聲便道:「這是你的脾氣使然,對嗎?」顧倩兮道:「這不是脾氣,這是我的天命。」瓊芳失聲低呼:「天命?」顧倩兮道:「天命如此,所以不必抱怨、也犯不著後悔,我只能鼓起勇氣,一路向前,直到上蒼賜給我一個答案。」
那大漢道:「我說你真帶種,是條好漢。」阿秀怒道:「放屁!你方才不是這麼說的。」
瓊芳傲然閉目,正養神間,車外腳步慌張,來了一個差頭,顫聲道:「小人來了,敢問是哪一位?」瓊芳斜目一瞧,來人卻是個小捕快,也不知是刑部的,還是北直隸的,她也懶得認了,冷冷便道:「你職級太小,認不得我,找你『最』上頭來。」
這「神策督師」並非小官,而是天子親軍四品要員,背後倚仗更是「臨徽德慶」四王,只是瓊芳乃是皇親國戚,卻又何必怕誰?心道:「好你個勤王軍,誰不好惹,卻惹上了我?大家走著瞧,來日我必要報仇。」當下坐回了車上,吩咐車夫:「沒事了,走吧。」
馬鳴啡啡,兩匹白馬受驚而竄,那老家丁卻擋到了車前,劍光揮舞,宛如八臂金剛,單劍敵上數百隻鐵棍,一舉擋下了大批兵馬,只是敵勢浩大,人數又眾,腳下還是一步一步地退後,眼看馬車便要陷入包圍,卻聽四下笛聲大作,城頭上跳落了一個又一個黑影,手持刀械,團團護衛了馬車。
那車夫想也怕得很了,低頭縮身,悄悄提起韁繩,大車方才一動,卻聽刷地一聲,耿國珍已然拔刀出來,冷冷地道:「放肆。把他們圍起來。」
瓊芳轉望丘下,慢慢擦拭了淚水,道:「是。」顧倩兮道:「你想說嗎?」
良久良久,兩人誰都沒動,熊俊等候半晌,好似知道自己沒勝算了,便轉過身去,眾人鬆了口氣,突聽鐵鏈當琅琅大響,熊俊雙手橫擊,手銬鐵鏈一發揮了過來,那老家丁側身閃過,右指隱發寒氣,正中膻中穴,熊俊渾身冷顫,腳下發軟,卻突然暴吼一聲,腦袋直撞了過來。
顧倩兮默然半晌,道:「他是英雄。」瓊芳愕然道:「英雄?」
「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與聞也」,瓊芳等於被訓了一頓,她輕輕嘆了口氣,便也不多問了,低聲道:「那楊大人呢,他的天命是什麼,你知道么?」
雪勢漸漸加大,山丘上更顯冷清,只聽瓊芳道:「顧姊姊,我實話實說。我昨夜來拜訪你,其實是為了做一個決定。這個決心一下……」她凝視丘下深林,道:「我的一生就不同了。」
車向北行,不久便至安定門。突聽道旁傳來一聲高喊:「停車受檢!」
第一排兵卒提起圓盾,護住了臉面,矮身掩近,背後將士卻提起了長茅,從盾牌中刺襲而來,那老家丁深深吐納,提劍斬出,但見眼前金光吞吐,儘是金碧輝煌,長槍如數折斷,只是正統軍盾卻是百鍊神鋼,鍛造得既韌且強,金光幾番啄襲,竟都刺之不破。
聽得說話聲,阿秀便又靜了下來,自知那「蛇槍」霍天龍還在追著自己,他吞了口寒沫,循著聲音來處去看,卻見頭頂上隱隱有光,正從一處縫隙里透了出來。阿秀稍一忖念,暗道:「對了,是那塊匾額。」自己昏厥前曾見到一面匾額,上書「征西大都督府」。沒想才鑽到匾額後頭,卻意外掉到了這處地洞里,依此看來,那匾額後頭必然有個大洞。
「怎麼……」熊俊抬起頭來,輕輕地問了:「國家已經亡了嗎?」
方才安定門下一場大戰,若非援兵及時來到,說不定自己和顧倩兮早讓人拖進營中,連衣服也讓人剝光了,何苦還在此自找麻煩?搖了搖頭,便也不再理會了,自管行到車邊,道:「顧姊姊,方才那些黑衣人是什麼來歷,你知道么?」
顧倩兮道:「我這個人有個好處,生平從不抱怨。」瓊芳心下一愣,沒料到她是這個意思。沈吟道:「不論遭遇什麼事,你都不抱怨?」顧倩兮道:「是。」
眼看壞人大叔閉目養神了,阿秀便也哼了一聲,轉身離開,自在地窖里尋找出路。
眼見瓊芳不肯動,顧倩兮又道:「妹子,顧姊姊請你過來。」瓊芳聽她連番叫喚,終於依言轉身了,聽得顧倩兮道:「你心裏有疙瘩,對嗎?」
忙奔了上去,望上跳了跳,盼能攀出去。
那百姓愕然道:「什麼玩意兒,那麼長一串?」一名小兵沖了上來,暴吼道:「咱是張緣根!連我一起告啊!」一腳踢上馬車,嚇得那百姓急掉車頭,落荒而逃。
正茫然間,卻聽噗嗤一聲,那大漢趴在地下,竟是嘻嘻笑了。
這話有些冒犯了。顧倩兮沉默半晌,慢慢低下頭去,道:「妹子,你看輕我了。」瓊芳聞言一怔,卻聽顧倩兮道:「我並非蔡文姬、也不是卓文君。我是顧嗣源的女兒,顧倩兮。」
這話實在太重,顧倩兮聽在耳里,卻未現出忤色,只靜靜地道:「妹子,你並不曉得,這世上有許多人,他們打一出生便知道自己是什麼人,也明白自己該做什麼事。也因此,他們從不抱怨、更不會悔恨,不論結果是甘是苦,他們都會一件一件、把該做的事情一一做完。」
兩人遙遙相望,瓊芳滿面通紅,眼眶也微微發紅,只見盧雲朝自己笑了笑,隨即豎指唇邊,長揖到地,當是求她守密了。慢慢的,腳下一步步退後,卻又回入了林間。
顧倩兮道:「二十有四。」瓊芳低低嘆了口氣,道:「那你已經是個大人了。」她頓了頓,低聲道:「我爹爹是自殺死的。他過世那年,我只有十歲。」
瓊芳心下一凜,不知這「如玉」是誰,顧倩兮卻自行上車了,瓊芳明白她不會再說了,點了點頭,正要行上駕座,顧倩兮卻搶先執起了馬鞭,道:「換我駕車吧,你也該歇歇了。」
那官差微微一驚,凝目來看,卻見到了一個大美人兒,身著新裝,不由冷笑道:「請他過來說話?https://read.99csw.com怎麼?你肚裏孩兒是他的?卻要來認爹啦?」兩旁官差哈哈大笑,瓊芳卻已沈下臉去,道:「你再多說一字,我擔保你後悔一世。」
正捏間,那人雙眼忽地睜開,兩道精光暴射而出,直嚇得阿秀慘叫一聲,急急轉身逃命,還沒跑上兩步,卻聽那人輕輕地道:「沒種。」
蔡文姬是無可奈何,卓文君奮力掙扎,卻還是不能奈其若何,依此看來,顧倩兮定是害怕受男人擺布,所以壯士斷腕,自行揮別了過去。瓊芳點了點頭,道:「這麼說來,當年嫁給楊大人,是你自己的決定?」顧倩兮默默望著她,忽道:「妹子,你知道我哪點強過你。」
顧倩兮掠了掠髮絲,神色寧靜,看不出什麼喜怒哀樂,口中自也沒有應聲。
瓊芳等了一整晚,終於把話說出口了,自也不會在此停下。她深深吸了口氣,又道:「顧姊姊,當年你嫁給楊大人,是心甘情願的嗎?」顧倩兮道:「什麼意思?」
那差頭驚嚇不已,便又奔了回去,不多時,來了一個腦滿腸肥的,瓊芳雖不認得這人是誰,但看他體胖過人,想來官位必高。正冷視間,果然那人見得瓊芳的面,先是咦了一聲,之後苦思半晌:「您……您好像是……」瓊芳淡然道:「我姓瓊。」
霍天龍道:「這宅子的主人姓秦,便是武英朝第一忠臣,征西大都督秦霸先。」眾人驚呼一聲:「秦霸先?啊……難怪這匾額掛不得……」
這「蔡文姬」是東漢大儒蔡邕之女,曾三度改嫁,先嫁一夫,后又遠嫁匈奴,最後被曹操贖回,賜給一名叫做董祀的都尉,受盡了命運捉弄,故以「悲憤詩」明志。那位「卓文君」卻恰恰相反,她曾為丈夫司馬相如盡棄所有,簧夜私奔,當壚賣酒,只是司馬相如飛黃騰達后,卻又另結新歡,她忍無可忍之下,便以 「訣別詩」相贈。
近十年天下大旱,民變四起,朝廷怒蒼也為此連年交戰,然而無論前線戰事如何吃緊,京師硬是不戒嚴,後方百姓年照過、酒照喝,硬是比景泰朝還強上幾分,只是眼前軍馬入城,卻又是怎麼回事?瓊芳心下微生警戒,正想找顧倩兮商量,她卻蜷起雙腿,竟然睡著了。
上午晴空萬里,中午卻又天色陰霾,瓊芳怔怔地嘆了口氣,想她本也是豪爽之人,無奈遇上顧倩兮之後,樣樣都不對勁了,非但暴躁易怒,還變得好生計算。她伸出手來,接下天邊飄落的片片雪花,幽幽地道:「顧姊姊,你不還急著去紅螺寺,非得現下說么?」
正慌間,猛聽一人喊道:「老大、霍公子,你們快來看,這兒有塊匾額。」
馬車北上,噠噠蹄聲,頗為悅耳,只是至今沒人想過一件事,她們還沒付車資。
「嗚嗚……嗚嗚……」阿秀害怕無已,只是想哭,偏偏口鼻氣悶,那大手卻還不放,正要張嘴狠狠去咬,腦袋卻又讓人拍了拍,帶了幾分安撫之意。
一朵一朵雪花落了下來,讓人大感清涼,瓊芳游目四顧,只見自己身在一處小山丘,離城門已有十來里,自己非但闖了出來,尚且毫髮無傷,轉看駕座,卻只剩自己一人,那車夫卻已不知去向,想來情勢大亂,早已自行逃命去了。
阿秀心下後悔,自知萬萬不該去偷人家的火槍,以致惹上這群凶神惡煞。正悔恨間,卻聽霍天龍道:「不怕,我隨身帶有一柄短槍,勉強湊合湊合,還能應付著,可惜射程不及蛇槍遠……」
瓊芳生平少說這三字,不免說得結結巴巴。顧倩兮微笑道:「好端端的,為何向我道不是?」瓊芳低下臉去,搖了搖頭,口中卻未應聲。顧倩兮也不多問,只提鞭駕車,便向紅螺山而去。
阿秀回頭驚看,卻是那壞人救下了自己,只見他一雙眼珠卻在自己臉上打轉,似在察看什麼。阿秀心裏犯怕,只想叫聲大爺什麼的,猛見那壞人雙眼大睜,伸出指尖,徑朝自己的眉心摸來,阿秀嚇了一大跳,忙把身子一縮,急急逃開,顫聲道:「你……你想幹什麼?」
眾兵卒聽都懶得聽,一發湧上前來,正要將兩個女人揪下車來,卻於此時,背後伸來一隻手,搭上那武將的肩頭,道:「軍爺,請你『滾』到一邊去,好么?」
全場都靜了下來,瓊芳也是掌心出汗,老家丁淡淡地道:「軍爺,還要看我的令牌么?」
「噗!」、「吐!」一大一小眼瞪眼,面對面,霎時你一口、我一口,便相互吐起痰來。
「演軍!西郊大演軍!」那軍官提起馬鞭向地一抽,喝道:「沒有出城文書,誰也不許出入京師!快快折回去!」那百姓也氣了,戟指痛罵:「折你媽的頭!狗一樣的鄉下團練、也敢來京門作怪!快快報上名來!大爺寫狀子到兵部告你!」那軍官厲聲道:「速速去告!本將勤王軍前鋒營神策師神策前衛都司段奉節!記好了么?」
陡聽這兩個字,阿秀愣住了,慢慢轉回頭來,咬牙道:「你……你說什麼?」那大漢閉眼枕臂,對問話不理不睬,阿秀卻已快步奔回,大聲道:「你方才說什麼?」那大漢眯開眼縫,道:「我什麼都沒說。」阿秀恨恨地道:「有!你說了!你……你有種再說一遍!」
顧倩兮道:「我知道,你心裏一直有事想問我,對么?」顧倩兮很聰明,什麼事都瞞不住她。瓊芳自也不是第一回見識了。點了點頭,坦然道:「是,我想請教你幾件事,你若為著我好,便請說實話,可以么?」顧倩兮點了點頭,道:「你問吧。」
瓊芳頗為識趣,自也不會在這當口多問,便也閉眼小歇。
地窖里靜了下來,阿秀髮泄了一頓,心裏也好受多了。他擦拭了淚水,道:「大叔,你……你認得那個霍天龍么?」那大漢微微一笑:「我不認得他,不過他卻該認得我。」
瓊芳暗暗揣摩她的話意,道:「要是等不到呢?」顧倩兮搖頭道:「不會的。人生一切事,有始必有終,你只要耐心等候,一定會看到一個結果。」
那大漢淡淡地道:「小兄弟,別哭。江湖風波險惡,哭是沒用的,有人欺侮你,咱們便該想方設法,將來也好報仇。你說是不是啊?」
轟然巨響之中,那大漢竟然仰天倒下,腦袋正撞在石階上,傳出雞蛋破碎聲。
瓊芳啊地一聲,叫了出來。直至此時,她才曉得那「馬車夫」是誰了,原來盧雲一直隱伏在身邊,護送自己和顧姊姊離城。若非如此,方才是誰替她擋下刀林劍雨?又是誰保得自己毫髮無傷?
噗嚕一聲,那大漢又放了個響屁,隨即枕臂躺下,不忘翹高了腳,在那兒抖啊抖的。
那軍官哦了一聲:「怎麼?這兒你說了算?」那官員顫聲陪笑:「您……您說了算。」
她遙望城下的百萬軍,低聲道:「打那天起,我便學到了一件事……人生一切、如浮光掠影,一眨眼就過去了……」她慢慢轉過頭來,凝視眼前的顧倩兮,道:「所以凡遇上我所愛的、要的,我便奮不顧身去爭它,失手就算了,我也能狠得下心來放下。」
阿秀一聽此言,心火犯上,霎時什麼都不顧了,咚咚奔到那大漢面前,大聲道:「誰沒種了?你只不過仗著個子大,有什麼了不起?要是你在我這個年紀,還不是成日讓人家打著玩?又有什麼好說嘴的?」想起今日所受的種種委屈,又是淑寧載儆、又是跑堂夥計,一時淚水潸潸,竟已嗚嗚地哭出了聲。那大漢皺眉道: 「好好的怎麼哭了呢?可是有誰欺侮你啦?」
瓊芳愣住了,不解其意,顧倩兮卻僅點到為止,不加一字解釋。
眾人訝道:「為什麼?」霍天龍道:「御駕親征失利,皇上兵敗被俘,此間主人也落得滿門抄斬的下稍。」張胖子驚道:「好傢夥,這房子的主人到底是誰?」
一聽此言,阿秀渾身便燒起了怒火,大聲道:「對!我定要報仇!」那大漢笑道:「是了,就是這幅精神,我在你這個年紀,便已殺人放火了。來,跟大叔說,誰欺侮你了?」
瓊芳心下暗暗納悶:「怪了,城外演軍了?我怎麼沒聽說?」
看北郊滿是兵卒,正統軍、勤王軍都到了,瓊芳滿心驚疑,暗忖道:「這……這是怎麼回事?不是說西郊演軍,為何北郊也聚集了大軍?」
那大漢打著赤膊,面向地下,露出光溜溜的後背。阿秀眼裡看得明白,這人背上卻有一幅刺花,上頭有隻飛天老虎。一旁還有詩詞,低聲便讀:「他日若阿阿阿志,敢笑阿阿不丈夫。」念了半天,不覺愕然道:「什麼怪詩啊?」
叮叮噹噹之聲不絕於耳,身旁清脆連聲,似有一面大盾牌罩住了自己,瓊芳卻什麼都不知道了,只管閉眼尖叫,拚死抽|動馬鞭,就怕馬兒逃得不夠快,但聽蹄聲轟然,上下顛撥不止,似已衝出城門,瓊芳卻還是掩面尖叫,怎麼也不敢睜眼來看。
張胖子道:「瞧不出來啊,看你霍公子年紀輕輕,卻也知道這些前朝往事。」
顧倩兮看出來了,她知道瓊芳心裏有事瞞她,索性單刀直入,把話說開,絕不多一分作態。
眼前這人來路不明,十之八九是個壞人,阿秀腦袋一清醒,心裏便有些怕他,正欲轉身離開,卻讓那人一把揪住了背心,倒拖了回來。阿秀大哭道:「不要打我、不要打我。」
瓊芳是見過場面的人,自也不會因此束手無策,她左顧右盼,忽見城下還開了個側門,想是供大官行走,更妙的是守門的都是官差,不見武將,忙指揮車夫:「從側門過去。」
顧倩兮道:「人生許多事,都是急不來的。你得耐心等、慢慢瞧,方能等到你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