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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壁爐和火蜥蜴 第二節

第一部分 壁爐和火蜥蜴

第二節

方才他一腳踢開的東西此時在他的床腳邊閃閃發光。那是一個用來裝安眠藥的小水晶瓶。今天早上瓶里還裝著30枚膠囊,但是現在已經空空如也,水晶瓶敞著口躺在火苗的微光之中。
他感到臉上的微笑慢慢溜掉,像油脂一般漸漸融化,往下流淌;像蠟燭燃燒太久之後,那原本華美的外形開始軟化變形,最後連火焰也熄滅了。
他的手上躥起一朵小小的火苗,兩枚月長石在火光中看著他:那是兩枚沉在溪水深處的蒼白的月長石,五光十色的生命隨著清澈的溪水流淌,但卻無法觸及溪水深處的石頭。
他感覺星辰已經被黑色噴氣轟炸機的巨響震成粉末,早晨起來就會發現地上彷彿下過一場奇異的雪。他站在黑暗中瑟瑟發抖,腦子裡轉著這些愚蠢的念頭,嘴唇繼續不停地囁嚅,囁嚅。
我當然快樂。她在想些什麼?我不快樂嗎?他詢問寂靜的屋子。他站著,抬起頭看客廳里空調上的格柵,突然想起格柵後面躲藏著什麼,此刻似乎正在窺視他。他迅速移開目光。
沒有開燈,他站在黑暗中想像卧室里的情形。他的妻子read•99csw.com躺在床上,身上沒有遮蓋,全身冰涼,好像一具放在墳堆上的屍體;眼睛緊盯著天花板,彷彿被一根看不見的細鋼絲連接起來,眼神木然,一動不動。她的耳朵里塞著精巧的海螺狀無線收音機,各種聲音——音樂、談話、談話、音樂以電波的形式,潮水般一浪又一浪地湧向她那清醒的大腦——那未曾入眠的沙灘。卧室里確實空蕩蕩的。每個夜晚,電波穿過牆壁,聲浪如海潮般向她襲來,把整晚不曾合眼的她沖向黎明。過去兩年裡,米爾德里德沒有一個夜晚不暢遊在那個海洋中,沒有一次不欣喜地沉浸在那片汪洋大海中。
他的笑聲戛然而止。
在他的腳踢到地板上的東西之前,他就已經知道自己會踢到一個東西。這種感覺與他差點轉過彎撞上那個女孩時的感受極為相似。他的腳朝前發出聲波,聲波遇到前方的小型障礙物后又反彈回來;他的腳雖然仍然懸在空中,但還是準確無誤地捕捉到了返回的聲波。他一腳踢中了它。它發出一聲鈍響,在黑暗中滾遠了。
為什麼,他思索著,九_九_藏_書為什麼現在想來,她好像就是在那裡等我,在那條街上,在這樣深的夜裡……
「什麼?」另一個蒙泰戈問道。這個潛意識中的白痴總在瘋狂地囈語,他獨立於意願、習慣與心智之外,完全不受自己控制。
他站在那裡,屋頂上的天空突然發出尖叫。震耳欲聾的撕扯聲,彷彿有兩隻巨手正從接縫處扯下長達上萬英里的黑色長線。蒙泰戈好像被切成兩半。他感覺自己的胸膛已經被砍下撕成碎片。噴氣式轟炸機接二連三地飛過,一架接著一架,一架接著一架,一、二,一、二,一、二,有六架,有九架,十二架,一架又一架,一架又一架,都在為他尖叫。他張開嘴,齜著牙發出一聲狂嘯,所有轟炸機都停止了尖叫。房屋震顫。手上的火苗熄滅了。月長石消失了。他感到自己的手猛地伸向電話機。
他又瞥了一眼牆壁,她的臉還酷似一面鏡子。真有點不可思議。你又認得幾個可以把你的光芒反射到你自己身上的人呢?人們通常更像——他在尋找一個比喻,最後終於在與他工作有關的事物中找到一個合適的—read.99csw.com—火把,在熄滅之前熊熊燃燒,釋放出耀眼的光芒。有多少人的臉可以洞穿你,之後又把你的思想、把你內心最深處那些令人顫慄的想法回擲到你的身上?
「米爾德里德!」
他側耳傾聽。
他把手放進前門的掌形凹槽里,讓它識別觸摸。前門緩緩開啟。

他仍然不希望有外界的光芒。他抽出噴火裝置,摸到刻在銀色圓盤上的火蜥蜴,輕輕一按……
空氣中飄蕩著嗡嗡的低響,如蚊翼鼓動般不可捉摸,那是一隻躲在暗處的黃蜂發出的電鳴聲,此刻它正舒適地窩在它那與眾不同的粉紅色溫暖巢穴之中。音樂聲大到幾乎可以讓他聽出旋律。
彷彿是在月落之後走進一座用大理石砌成的冰冷陰森的陵墓。一團漆黑,沒有一絲外面銀色世界的痕迹;窗戶緊閉,像一個都市喧囂無法穿透的墓穴。房間里並非空無一物。
蒙泰戈甩了甩頭,看著一堵空白的牆壁。女孩的臉就在牆上,記憶中的她的確非常漂亮:事實上,是美得驚人。她的臉縹緲而單薄,彷彿半夜醒來看時間時,黑暗的屋子裡那面依稀可辨的小小時九-九-藏-書鐘的鍾面——時鐘在蒼白的寂靜中閃著微光告訴你幾點幾分幾秒,它有一種無所不知的確信,知道該如何向你講述這個匆匆而逝墮入更深的黑暗、隨即又奔向新一輪紅日的夜晚。
「黑暗。他不快樂。他不快樂。」他對自己說。他認識到這才是事情的真相。他把快樂當成面具戴在臉上,但是那個女孩拿走了他的面具,穿過草坪跑遠了;而他也無法上前敲開她的門,再把他的面具要回來。
那個女孩擁有令人難以置信的洞察力;她像是個觀看木偶戲的熱切觀眾,在戲開始之前,就已經預見到眼瞼的每一次眨動、雙手的每一個動作,手指的每一次顫動。他們在一起走了多久?三分鐘?五分鐘?但是現在看來那段時間彷彿十分漫長。在他眼前的那個舞台上,她的身形顯得分外高大;她那苗條的身體在牆上投下一個巨大的陰影!他覺得倘若他的眼睛有點癢,她就會眨眨眼。倘若他下顎的肌肉有些微的抽|動,她就會在他之前早早地打起哈欠。
「快樂!無聊至極!」
真是奇妙夜晚的一次奇妙偶遇。他不記得自己是否曾經有過類似的遭遇,除read.99csw•com了一年前的一個下午。那天下午,他在公園裡遇到一位老人,和他聊了聊……
他筆直地站立著,在這個再尋常不過的夜晚,傾聽著黑暗中那個躺在床上的人發出的聲響。她的鼻息非常微弱,彷彿只能攪動生命最為遙遠的邊緣——一枚纖小的樹葉,一根黑色的羽毛,或者僅僅是一根纖細的髮絲。
卧室里冷冰冰的,他感到難以呼吸。但是他不想拉開窗帘,也不想打開落地窗,因為不願意讓月光照進來。於是,伴著那種再過一小時就會因缺氧而死的痛苦感覺,他摸索著走向他那張空蕩而陰冷的單人床。
轟炸機已經消失不見。他感到自己的嘴唇在動,輕輕擦過電話聽筒。「急症醫院。」傳來一聲含糊的低語。
她的臉像一座白雪覆蓋的島嶼,島上可能會飄雨,然而她的臉上卻沒有一絲雨意;雲層可能會把它們的浮影投向島嶼,然而她的臉上卻感覺不到任何影子。只有緊塞在她耳朵里的無線電收音機仍在嗡嗡作響,她的眼睛如玻璃般空洞,她的呼吸輕柔而微弱,空氣在她的鼻孔中進出,而她似乎並不關心它是進還是出,是出還是進。
他打開卧室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