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 琅華原是瑤台品——琅華篇
那兩雙手還未觸及白衣少年的衣角，台上離華一聲厲喝，柳眉高高挑起，「本姑娘的客人，你們敢無禮！」
「姑娘那是……」男子眼利，一眼便看出離華左臂不適。
宮門前頓時一片死寂。
正是這時，入屋搜尋的諸人陸續回報，皆無所獲。
「為何剛才不走？」若舞時從大堂逃脫還有機可乘，可此刻……他們早布好網了罷。
男子慢慢起身，正想穿上衣服，園外忽傳砰砰敲門聲，房中兩人同時一驚，對視一眼，離華擺擺手，走至床前扶男子重新躺下，將錦被蓋嚴實又放下羅帳，才啟門走至園中問道:「誰？什麼事？」
離華凝眸看他片刻，最後自嘲的笑笑，道:「你無需煩惱，姑娘我不稀罕你的秘密。告訴你吧，這畫大約是在兩年前得到的，畫上的人是昔日豐國墨羽騎四將之一的『穿雲將軍'任穿雲。」
「既然他沒變心，那你便無須傷心。要知道……這世間雖有許多白頭到老的夫妻，可他們的心從來沒有靠近過，比起他們，你可要幸福多了。」
這些天，琅華借口臂傷而不待客，那離大娘倒沒生不滿，只因聞離華受傷而來探望的客人絡繹不絕，奉上的珍奇禮物讓離大娘笑得合不攏嘴，雖說離華一個也未見，但離大娘自打理得妥妥的，將那些客人們的心吊得緊緊的，另一面，好湯好葯的侍候著離華，盼望著這棵搖錢樹快生好起來。
「剛才那人所言是有道理，可也非全然正確。人是應自強自立，可非以人人皆類風王。風王文才武功莫說女子，便是男兒古往今來又有幾人可與比肩。雖說人應自信不應妄自菲薄，可人必須承認有一些人就是比自己出色，無論先天才慧還是後天成就，就是要勝出許許多多的眾人，那樣的人是讓人驚嘆嚮往，可那樣的人畢竟是少數。世間營營，眾生萬像，公主纖纖女子，歷經國破家亡卻可放手仇恨乃是智，可棄榮華尊位走入江湖乃是勇，身心遭劫卻可生存至今乃是堅，為葬忠僕而可為『不能之為』乃是義，能救傷重犯人乃是仁，如此智勇堅義仁之人眾生中又有幾許可比？而能有忠僕生死相隨必是可敬可愛！」
「你在看誰呢？」韓朴回首問她。
「那小子么……」黑衣人狹長的鳳目閃起詭魅，「說起來，這兩年我們不在，武林中可發生了一些變化。」側首看著白衣人，臉上浮起淡淡笑容，說不盡的雍容清雅，「既然天下給了皇朝，那我們就來做做這武林帝王吧。」雲淡風輕得仿如伸手摘路旁一朵野花一樣容易。
白衣少年看看離華，忽而一笑:「當年鳳姐姐歌藝妙絕天下，只是人間早已不聞，而今有你，倒也不差。」
轟隆隆！天雷滾動，夜風更狂了，沙石飛走，樹木搖動，暴雨即將來臨。
「我的兒，累了便去休息罷。嬋兒，快扶姑娘回房。」離大娘一臉疼惜，馬上令人扶離華回房。
那一夜的離華姑娘，棄她一貫喜著的紅妝，換上一襲雪白的羅裙，淡淡妝容卻清麗動人。
「雪人你！」皇雨氣結。
前方終有了一絲亮光，是天亮了嗎？還是已跑出的山林？
完了，男子將碟里剩下的菜全倒自己碗中吃盡，又端了湯盅要再給離華倒一碗，離華忙攔住他，「你喝了罷，我今日實已算吃得多的了。」
「你……你……」離華想要反駁卻又不知從何駁起。
一、落拓江湖
「暫沒有。」印捕頭恭謹答道。
「今日累了。」離華抬手撫撫鬢角，杏眸掃一眼堂中，冷傲的卻偏生分外勾人，「明日離華跳一曲舞罷。」
當夜幕遮起天地，曲城卻披華衣，綺麗而妖嬈。
「大哥，你不要難過。」琅華忽似有了力氣，伸出手來緊緊揪住東陶野胸前的衣襟仿如緊握住那顆滾燙的完全屬於她的心，「現在是我這一生中最開心的時候，比當年……比當年風王賜婚時還要開心……這些年來我都在地獄里……是大哥……大哥是來帶我走的……是在救我……我開心得很……」
葛衣強作霓裳舞，枯樹聊揚蕙芷香。
這一生，何曾有人對她說過這樣的話。
「陛下。」輕聲喚著，御榻中的人卻毫無反映，自那一日昏迷便不再有清醒，不過是賴君品玉的醫術及靈藥吊著一脈氣息。
離華猛然抬手撫住臉，沒有痛哭，沒有哀泣，可身子卻如風中之燭顫動，指間淚珠滾落。
「好。」懷中的人露出淡然卻滿足的笑，一滴淚順著眼角鼻樑流至嘴裏。
他不自的、神魂彷彿不受控制的、緩緩的、輕輕的低頭，似害怕碰碎一般溫柔的將唇印在那朵琅玕花上，印去那涼涼的鹹鹹的露珠。
「雪人，你說這離華會不會有皇嫂的美貌？」紫衣男子再問。
「皇后，朕已下旨，華氏一族全遷往白州敦城。」
「外面雖非樂土，但是在我看來卻是自在。」韓朴答道。
「你……你說被強人糟踏是什麼意思？」韓朴本是氣怒萬分的，可聽到最後萬丈怒火全消了，皺緊眉頭盯著離華，「你到底是怎麼到了這離芳閣的？」
房內的人看著那扇閉合的門，目光中有著疑惑與深思。這畫中的人既是豐國的將軍，她一個華州的青樓女子為何會識得？穿雲將軍他雖不識得但其名卻早聞，不單是他，墨羽四將聲名遠播，可從未曾聽說過有何風流韻事，若她為豐國人，當年戰亂，但豐國一直安然，她沒必要從豐國千里跋涉來華州，更而且……雖然言語低俗滿身風塵，可總覺得有幾分刻意，那雙眼眸黑白分明，怎是艷旗高張的花魁能擁有，那偶爾睥睨的一眼，是青樓女子再如何驕傲也不會擁有，那是與生俱來的，那是身居高處的人視眾如下的眼神！
「喔。」離華略一沉吟，然後道，「你去回大娘，就說我應了，讓曾務府的人稍等會，我準備下就來。」
東陶野垂目對向那張近在咫尺的嬌容。
三、往事多痛
樓上，蕭雪空起身，「咱們走罷。」
一切重來，他依會為荒山中那個張狂如風的女子動容，他依會在華都娶天下最美的公主，東旦對決時他依會射出那絕情裂心斷念的一箭。
「呀！這小子可真有艷福！」堂中眾客一片艷羡。
皇宮內外卻依如夜般沉鬱。
皇朝搖首，道:「朕知道的。這些年來，聚少離多，朕真的對不起你。」
「世間生生死死何其多，有幾個是以好壞來定？姑娘又以何定人好壞？」蕭雪空再看一眼琅華，轉身，「姑娘自己保重。」
蹣跚的走到門邊才一開門，便湧入一群人，幽暗的園子中頓時燈火通明。
一名清秀的小婢趕忙上台侍候，離華走幾步忽回頭看著那白衣少年，「你是誰？」
上的人看得有些神迷，他出生武將世家，從記事起便日日與軍營里那些粗曠的士兵為伍，長大后也只知戰場上敵人如虎，再而後江湖流離奔走，從不曾識女子柔，從不曾有半日閑散，更不曾如此躺在香閨羅帳里看美人對鏡理容，如此的綺麗風，一剎那令他產生身在幻境之感。
是嗎？太好了。腳下一軟，再也無力支撐。
正吃完了，娥兒又送熱水來了，離華收了銀筷，將碗碟收進食盒給娥兒帶去，自己接過熱水進來。
園中侍在一旁的那些捕快士兵本還為這燈火下艷色人的花魁而心跳加速著，可此刻聽著離大娘舉數著這些白華園的入幕之賓，一時皆諸般不自在了，看著離華的目光也有些異樣了，有些甚至不自覺的後退幾步，本想一親芳澤的美人此刻憑地骯髒醜陋了些，這檀香裊裊的白華園一下子臭氣熏天了。
東陶野放開她，舉起左手中的畫軸，目光沉沉的穿透前方:「我要去風州，這畫是陛下畫的，是從風州傳出的，陛下可能在風州，我一定要找到他。」
「變心？不，他沒變心。」離華立馬否定，「他那麼好的人怎麼會是那變心的壞蛋！」
「離開？」離華似笑似譏的看著韓朴，「外面天高海闊山清水秀人善如佛嗎？」
這一變故快若閃電，眾人回神，眼前已空。
黃昏時，離華回來了，卻帶著滿身鮮血，頓時離芳閣驚作一團。
「快，快請蕭夫人！」有人急道。
「是。」嬋兒趕忙回去復命。
「他屬律府，不歸我管，而你是王爺，百官俯首不是嗎？」蕭雪空瞟他一眼。
素白中衣，濕潤黑髮，玉面丹唇，鉛華盡洗，卻是芙蓉天生，清麗不可方物。
蕭雪空回頭，昏黃的燈下那雙眼睛卻是雪似的亮，「姑娘認為他會肯？」冷淡的語氣中有著一絲毫不隱藏的嘲諷，「他若肯便不會有今日。昔日的墨羽風雲大將他們哪一個不曾與陛下對敵，可今日他們是威名赦赦的皇朝六星將。不怕告訴你，祺帝乃是被風王送往淺碧山隱遁起來，那裡還有豐國昔日的軍師任穿雨、『穿雲將軍'任穿雲兩兄弟，陛下清清楚楚的知道，但他未動他們分毫！對於前朝君臣陛下已仁至義盡。」
那少年已走到台前，堂中眾客都為歌聲所攝皆未察覺。
男子再次轉頭看回去，右街邊敞開的半扇門前斜倚著一名女子，火紅的羅裙，半散的烏髮，金釵橫簪，雪肌花容，高高的揚著下巴，斜睥眼底萬物。
「是。」
「皇朝壯闊的山河會記下陛下的豐功偉業！皇朝驍勇的鐵騎會萬世傳承陛下無敵天下的武功！」身後的將軍真誠的道。
曲城最亮最麗的花燈在離芳閣。
撫著駿馬暗紅的鬃毛，皇朝一翻身，瀟洒的落於馬背。
至高必至寒，至尊必至寂。
清晨的陽光透過竹簾照入，正落在案上那枝桂花上，淡黃細小的花瓣兒頓時變得格外的精神些，裊裊淡香縈繞環室，清雅宜人。
蕭雪空點頭，「以他的武功，出動律府總捕頭倒也是應該的。」
「不可笑！」韓朴很配合的答道，「你笑什麼？」他迷惑的看著她，「笑你自己嗎？」
蕭雪空一頓，然後挑簾而出，「白風夕的弟弟豈要我們提點。」
「看什麼看！沒看過女人！」
「琅華。」不自的伸手環住那落淚的人，「為什麼哭？受了什麼委屈？和大哥說，大哥幫你。」笨拙的拍拍她的頭又拍拍她的背，心仿似給什麼揪住了，糾結著疼痛著。
「姑娘？」男子疑惑的看著她，不解她為何突然握得那麼緊。
倨馬眺望，山下萬家燈火，遠處山巒層疊，江河滔滔。
風又起，樹木沙沙，間或有斷枝卡嚓聲。
「說的也是。」黑衣人卻是點頭，「武林皇帝當然是我做，以後封你個皇后罷。」
「等一下！」琅華急追上，一顆心惶惶的。誰對誰錯她無法分清也不想分清，她……只要他活！
雪似的將軍也隨即融入夜色不見。
「東陶野見過琅華公主。」房中的人卻大出人意料的屈膝行大禮。
「久容……」
那清脆卻又潑辣的聲音將他驚醒，反的低首垂眸，目光落在腳下的珠寶上。
離華人為絕色，且歌舞冠絕華州，更兼琴棋書畫詩詞文章樣樣精通，若非其身份低下，人們怕不要將其與昔日的華國公主今日的皇朝皇后華純然相提並論了。想當年純然公主招親，華都傾盡天下英傑，而今的離華即算不能說傾天下男兒但傾倒整個曲城的男人卻是輕而易舉的。
「『歌盡曲城』實至名歸。」樓上皇雨悠然讚歎，「想不到竟可在此聽到風王之曲，想不到這青樓女子也可歌金戈鐵馬！」
「哼哼，我就看到你在幹壞事！」韓朴鼻吼里哼了哼。
那是如火般燦燒的石榴花吧？西天的晚霞也不及一半的明麗，雍容的牡丹也不及一半的艷媚，恣意的怒放著，恣意的妖嬈著，恣意的將萬般濃艷風展現著，迷花人眼，惑魅人魂！
皇雨看著對面的空無，不由笑了，「這倒是有些意思了，呵呵……好久沒有圍獵了，你們便隨本王去打獵吧。」話一落，他即閃身飛入山林，屬下也迅速跟上。
那憨實的鄰家哥哥正用竹枝兒紮成一隻小老虎，你能忍住不伸手去碰碰？
東陶野睜眼，接過瓷瓶，剛聞著那葯香不由面露異色，趕忙奏近鼻下聞聞，神色便有些激動了，「這是韓家的外傷靈藥『紫府散』，這東西不是已絕跡江湖了么，你從何處所得？」
半晌后才聽得琅華微弱的聲音:「不，我不去，琅華已死。」
男子看離華那一小碗飯心下感動，將手中大盒裡的飯往離華碗中拔，道:「在下曾四日未進一粟照樣活，每日能有一飯充饑足已，姑娘莫委屈自己。」結結實實的壓了又壓，小碗里足放了兩碗的份量。
「你害怕了？你覺得臟污了？」離華卻又近一步，近得氣息吐在韓朴臉上，「可是還沒完呢，你要好好的聽著，一字一字的給我記著。那樣生死不知人鬼不辯的日子過了一個月，那些強盜玩膩了便將我們賣到了院，哈哈……院里倒不灌我們葯了，因為客人不喜歡玩死人，可是……可是品琳卻瘋了！知道么，這一生待我最親處處護我的品琳瘋了！她被那些強盜瘋了！哈哈……」離華慘笑著，笑出了滿臉淚水卻不知，一雙手不知什麼時候抓住了韓朴的臂膀，緊緊的扣住，指甲深深陷進，「院里怎麼會要一個瘋了的女，所以他們將品琳扔了出去，然後……然後一輛馬車就這麼沖了過來……將品琳活生生的……活生生的……」離華眼睜得大大的，瞳孔擴大，如沒有神魂的木偶一般，身子搖搖晃晃顫慄著，聲音越來越低，可是韓朴卻還是清楚的聽到，「品琳她的頭斷了，她的身子上全是血，她的手和腿都奇怪的彎曲著，她的……」
「嗯。」東陶野馬上應到，「琅華，什麼事？」
「哈哈哈……嗚嗚嗚……」離華又哭又笑，忽舉起酒罈直灌，一半入口一半濕了衣衫，「當年的我……哈哈……你知道我是誰嗎？哈哈……」這一刻應是毫無顧忌的，不管對面是誰，不管這是什麼地方，也不管明日，這酒沖開束縛，「我便是白國的公主，號為『琅玕之花』的琅華公主！知道了嗎？」
離華的歌還在唱，琵琵錚錚，似響在人心頭，划起滿腔熱血。
「皇雨你抓痛她了！」離得最近的秋九霜一掌拍開丈夫的手，自己卻又緊緊抓住，「品玉，陛下……陛下沒事吧？」一貫英姿颯爽的寒霜將軍此刻卻也有些懦弱有些自我欺瞞的望著她，就盼從她口中說出自己最想聽的答案！
帳簾再啟時，幽香伴著燈光撲面而來，令他不由睜目，卻在那一眼痴了。
「他變心了？」韓朴看她那模樣猜測道。
「幹什麼？」離華厲聲喝道，來不及阻止，只能看著那些人直奔屋內。
一個時辰后，那株琅玕樹下堆起了一座新墳，墳前無碑。
「恩？那樣的恩……你休要再提！」離華厲聲喝道，只覺得口翻湧，這麼多年的恨與怨因著眼前這個人此刻全糾結勃發。
「開門！」這聲音簡潔有力，伴著的拍門聲也是沉穩而有節奏。
「哈哈……自在……」離華一聲長笑冷厲如霜，「你可知我為這『自在'兩字受了多少苦？看在你姐姐的面上要』救『我這可憐人出苦海，可……可當年若不是風惜雲與豐蘭息我能有今天？！滅我家國害我父王，讓我無處可安，這不都是拜你的好姐姐所至嗎？！」
「皇雨！」身後遠遠的也傳來呼喚。
「你說我可不可以回到十七歲？」離華睜著淚眼問道。
離華看一眼男子自知他為難什麼，有些好笑又有些感概，「你只坐起就行，我給你背上上藥，前面你自己上罷。」
「那好吧。」離大娘點頭，轉身離去。
十七歲……十七歲……十七歲……
離華的聲音忽然嘶啞起來，目光幽幽如鬼火般盯著虛空某處，燃燒著怨念與恨意，死死的盯著，韓朴那一刻忽覺得全身一冷，秋風似乎有些寒徹骨了。
紫衣男子聞言那滿臉的笑頓時僵在了那裡，半晌后才幹笑兩聲:「呵呵……我此次可是奉皇兄之命來辦事的，說起來……唉……」紫衣男子忽然嘆氣，「明明我在帝都練兵練得好好的，為什麼皇兄一回朝便將我打發到這曲城來辦這麼小小的一件事？」
她真的要終老這離芳閣嗎？真的要做一輩子離華嗎？離華……琅華……她的心裏當自己是琅華，可她的身子已只能做離華！這卑污濁的身子……
「你有完沒完啊！」女子沷辣的叫道，柳眉一豎，「姑我今天就是看這些東西不順眼，你怎麼著？！這些個垃圾姑我就是喜歡扔，你又怎麼著？！」一手一叉腰，一手一指眼前人的鼻樑，「姑今天看著你就是生厭，你識相的便給我滾得遠遠的！否則姑呆會扔的就是你！」
離大娘領著離芳閣的眾人離去。
砰！一聲瓷壇摔碎的聲音在林中霍然響起，緊接著一個略帶悵意的聲音:「這一壇酒怎的如此少？！」
極目遙望，是無邊無際的域土。
「嗯。」
「陛下。」華純然眼眶一熱，淚珠終於忍不住滾落。
「該不是韓朴那小子犯了什麼事吧？」兩人同時脫口而出。
這一刻便是天崩地裂，便是無間地獄，她……也無憾。
「我明明瞄準的是東陶野，她自己替他擋的，怎麼能怪我！」那人很是惱火的道。
「按規矩，請上雅房的客人點曲。」離華抬眼掃向正對彩台的雅房中的皇、蕭兩人。
韓朴又灌一口酒，酒意衝上頭腦，身子似乎變輕了。
「女人，你護住的已經夠多了。」黑衣人挑起長眉，墨玉似的眸子幽沉沉的看不清情緒，「聽說韓朴那小子正滿天下的找你。」
「是，是……我們馬上滾，姑娘彆氣。」兩人趕忙退出堂中。
琅華抓住他的手，緩緩道:「到此刻，我終於知道了。」一道閃電劃過，那蒼白的臉上浮著倦倦的自嘲的笑容，「無論是名將還是名俠，我白琅華……今生都無此能……我原只合那……雕欄玉砌中受人養護……偏生我不服……若……若是……」
皇朝抬首，月色如銀，霜華瀉了一天一地。
茫然的呢喃著。
出了大堂，繞過一處精緻的花園，便是通往後園的長廊。閣里的人此刻盡在大堂侍客，這裏便分外的冷清，緩緩走在長廊上，緋紅的廊柱與昏黃的宮燈一一甩在身後。剛才雖以舞后疲倦而推脫了侍客，可明日定逃不過的，所以今晚……不……不……還是明晨，明晨一定要送走他。
然後……你永遠的離去，我永遠的留下。
皇朝穩穩的踩在地上，然後捧起枕畔那無瑕白玉雕成蓮形的玉盆，一步一步矮健的往外走去。
「就來就來……」
離大娘扶住離華，直咋呼，「唉喲我的兒啊，這些血……天啦，到底是怎麼回事啊？嬋兒，叫你小心侍候姑娘，你就這麼著侍候一身血回來了？回頭看我不抽死你！唉喲我的兒啊，心痛死大娘了，來，快先去躺著，一會兒大夫就來了。娌兒，快去催催，那大夫怎麼還沒請到啊？我的兒，小心些，大娘扶著你呢，娥兒，快來幫把手扶住姑娘……」
那人錦衣華服，一臉富態，本是養尊處優讓人侍候慣的，聞言眉一跳已生怒意，可一看女子，卻又忍下了，和聲細語道:「你今天不舒服休息下，明天我再來看你。」說罷又是留戀的看一眼女子才轉身離去，看也不看地上那些珠寶，倒是身後的僕人一一將之撿起。
見她如此維護那人，韓朴倒覺得有些稀奇，抱起酒罈入懷，只是看著她，卻不追問。
「天馬西來，都為翻雲手。
「恭喜陛下！」身後有人恭謹的道。
「韓朴，你再鬧可別怪我不客氣！」皇雨是真的生氣的。
「琅華公主。」
「嗯。」白衣少年淡淡點頭，似乎認為認識這曾名動九州的歌者沒什麼大不了的，「你的歌唱得很好，我請你喝酒罷。」那語氣也是淡淡的，似乎便是請皇帝喝酒，皇帝也應該欣然答應才是。
桂花樹下，白衣少年輕輕淡淡的這樣說著，可離華的心中卻激千層濤浪。
紅色雖有令人眼前一亮之感，但總是太過濃艷而不為高雅之士所喜。可這離華姑娘一身紅衣非但不俗反是相得益彰，肌膚若雪，羅裙一襯，隱生淡淡嫣紅，若朝霞遍灑雪原，艷光四更透清華貴氣。
她看著他，然後，綻顏一笑，若夜曇初開，暗香浮動，縴手浸入盆中，掬一捧清水，淋灑臉上。
「這畫……」離華微一思索，然後道，「似乎是一位從風州過來的客人送給我的。」
「不知道。」韓朴眯著眼，那樹在移，那月在搖。
廣袤的草原此刻黃草折地屍陳如山。
「我這房中雖沒我的允許不會有人進來，但你還是小心些罷，不要讓閣里的人發現了，免得連累了我。」離華一邊梳著發一邊說道。
兩道人影矗立良久，最後一人似受不了那股沉默的氣氛，跳起腳來叫道:「雪人，你幹麼這樣看著我？」
「好。」
君臨天下萬民臣服。
月下桂花，清影搖曳，夜靜風涼，少年如玉。
他目送那背影隱於夜空。
在他的心中，他的陛下當是千古第一君！
午時末，一名年約三旬左右著褐色布衣貌似普通旅人的男子從東門走進了這富饒的曲城。他不緊不慢的走著，走在這繁華的大街上，看看兩旁店鋪、小攤上滿是或珍貴或稀奇或精緻的貨物，看看那街上滿臉朝氣來往不絕的人群，眼中略有些困惑，但那些些迷茫無損於他的儀態。方臉濃眉，深目高鼻，組成一張端正英挺極富男兒陽剛之氣的面容，身形高大，雙目明亮，雖是一身平民的衣著，可看著這人卻覺得應是那戎裝駿馬領軍千萬的大將，朗朗正正的英姿令得街上的那些個婦人側目不已。
東查峰頂上的話無人聽得，可上天為這話作了見證。
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
「好了，大娘，我只是傷在肩膀，自己進去就行了，大家都還沒吃飯呢，都過飯時了，先去吃罷，餓著難受。」
男子想，是視若無睹的轉身離去，還是……
這麼多年下hｔtps://rｅａd.９9ｃsｗ.ｃｏｍ來，竟然沒有一個……竟連一個敵國都沒了！
啪！藍衣男子一掌拍下紫衣男子的手，目光冷冷的看著他，「聽說九霜將昀王府前的石獅一掌拍碎了。」
「她來了。」那雙金眸此刻燦燦生輝。
「琅華。」東陶野的聲音在風雨中依是那麼的堅定有力，「無論生與死，我都不會放開你的，今夜我才說的，一生護你寵愛不離不棄！」
「原來除姐姐外，還有女子能酒。」韓朴一張臉白中透紅，分外俊俏。
「什麼萬壽之體，那都是些哄人的話。」皇朝有些嗤笑，「朕雖然病了，可從沒糊塗過。」
「你唱得很好，你知道我的姐姐在哪嗎？」
「不知道。」離華答得乾脆。那兩個人，無論是功業千古的風息雙王，還是武林傳奇的白風黑息，無論天下人心中他們何等崇高……她，卻願永遠也想不起來，此生唯願永不再見！
「那……離華姑娘可願去帝都？」蕭雪空眉一動再問道。
將軍？蕭雪空暗中一嘆，自己從未點明身份，她便是看出也應裝不知，偏是這樣直接的喚出，豈不是自亂陣腳。
忽然站起身來，手一揮，腰間長劍出鞘，這一刻，他身形穩如松柏。
「哼。」藍衣男子鼻吼里一哼，「陛下有品玉照顧即可，何需你日夜多嘴。」
「大哥要琅華死在離芳閣嗎？」琅華忽然淺淺的笑開，無憂無怖。
而非眼前，環視四宇，寂寂蒼穹……與足下無邊的域土及萬千的臣民。
「你做你的，別拖累我。」白衣人毫不感興趣，揮揮手瀟洒離去，「我要去找我弟弟，然後我要去把黑目山的那窩土匪給滅了！」
男子聞言忽地目攝京光，緊緊盯住離華，「姑娘說……這畫是你的，不知姑娘是從何處得此畫的？」
男子拔了幾口飯卻見沿坐著的離華猶自怔怔的看著他，眼中神色奇異，不由問道:「姑娘為何不吃？」
「我來是想問你，要不要我帶你離開這裏。」
低首自己先喝一口參湯，然後扶起皇朝哺進去，如此反覆，半個時辰后才將一碗參湯喂完。
琅華慢慢轉身，關起窗，那雷聲風聲便小了。
蕭雪空抬目細細掃視園子一眼。
「大哥便是死了也不算死。」琅華把頭貼近東陶野的膛，閉目傾聽那沉穩的心跳，「可琅華……活著已死了很久。」
「他們數十個大男人，把我和品琳抓去了，輪番著來，日日夜夜的沒完沒了。」
響聲過後卻是一片沉靜。
「陛下！」華純然伏在皇朝肩頭失聲大哭。這些日子來的擔驚害怕，這些日子來的辛勞憂苦，此刻終於得到了撫慰，剎時傾瀉而出。
離華不置可否的點點頭，目光不看他人，只瞅著那株桂花。
「這些年……」有無數的語，有無盡的意，卻只得吐出這三字。
追趕而來的蕭雪空一到即被那勢不可擋的一劍刺得膽顫心驚，不及細思，飛身而止，長劍迅速拔出，橫空攔向韓朴的劍。
那山水書畫后清高又孤傲的書生正就著昏燈讀著手中聖賢書，你能不回首一顧？
琅華正要放下帳簾，忽想起韓朴給的瓷瓶，剛才順手擱桌上了，忙取了過來，道:「大哥知道這東西是什麼嗎？」拔開瓶塞，一股極淡的藥味。
「哈……你這小子竟然不知道！」離華生氣的敲敲酒罈，「我白琅華貌比琅玕，那什麼天下第一美的純然公主，什麼驚才絕艷的惜雲公主，那全都比不上我的！知道嗎？」
險險逃過一劫的皇雨此時方從那一劍中回過神來，不由怒火頓生:「韓朴，你知道你在幹什麼么？！」
當場呆立，傻傻的看著。
「一晚好嗎？」微弱的祈求輕渺渺的飄來，「讓我們好好過完今夜好嗎？」那是卑微的絕望的祈求。
砰！山中忽然傳來一聲極清脆的碎裂聲，令靜默的諸人都是一震。
「剛才韓朴給的。」琅華道，看他如此神色不由也有幾分高興，「如此說來這東西是治你身上傷的良藥？」
「不要叫了，真難聽。」韓朴將燈掛在樹上躍下來，皺著眉頭看琅華。
「你要埋就埋，難道我會阻你不成！」那人恨恨的道。
不怕塵淹灰，丹心映青冥！」
「如何？」走在前面的皇雨問道。
「你……」韓朴聞言不由有了一絲怒意，「當年我雖不在姐姐身邊，可我早找過徐淵他們，那幾年發生了些什麼事我早叫他們告訴我了，姐姐當年視你如妹待你愛護有加，你莫要恩怨不分！」
另一人依然沉默。
「琅華，今夜的舞我至死不忘。」他再次開口，溫暖的笑不變。
五、瑤台歸去
「一個晚上。」琅華的拳緊緊握起，「蕭將軍，琅華只要一晚！」
「哈哈……你不知道啊，我來告訴你。」離華放聲長笑，此刻她完全不顧會驚起他人，完全不顧守了許久的秘密就此曝光，此刻的她被一腔怨恨所控，理智早已離她遠去，只想將滿腔的愛恨怨仇宣洩而出，「自在……都是因為這『自在'兩字！當年，哈哈……他死了，父王死了，國破家亡，可我想外面天高海闊任人逍遙，我便忘了那家國破滅的仇，棄了那琅華公主的身份，以一個平民百姓的身份重新活過，不要榮華富貴也擺脫那份刻骨傷痛，但求那江湖山水自在一生，哈哈，我這想法沒有錯吧？」離華猖狂的望著韓朴笑，眸子如燃著瘋狂的焰火般格外的亮。
夢遊似的推開園門，關上。
離華瞟一眼被男子珍之重之放于枕邊的畫軸，唇一動卻終是忍住了。
良久后，離華緩緩開口:「你帶我離開一生不棄我？」
「等等！」琅華急忙喚住。
韓朴聞言眉一皺，他朗朗男兒怎可像女人。可看她，嫣紅的雙頰，渙散的目光，足以昭示她的醉意，晃一晃腦袋，不與她計較。
「可以了！」韓朴打斷，伸手扶住眼前的人，「我都知道了，你……你忘了罷。」
話一出，蕭雪空頓時呆鄂，不知如何反應。
「可我終未護得住這朵世間唯一的琅玕花。」白衣人黯然傷懷。
「陛下，該喝葯了。」
「我出去一趟，你現在一身傷動也動不了，就先在這養著罷，這園子還算靜，不會有人隨便闖進來。」又看一眼沾血的被面，「昨晚上的葯不夠，這血總是滲著，你衣裳也暫別穿了，等我晚上帶葯回來敷了再穿罷，否則髒了衣裳再偷便難了。」
「他真的沒變心。」離華又嘟囔一句。
韓朴卻對她的話沒聽到般，輕輕吟著:「昨夜誰人聽簫聲？寒蛩孤蟬不住鳴。泥壺茶冷月無華，偏向夢裡踏歌行。」手一挽，長劍回鞘，「那時候姐姐說我不懂『泥壺茶冷月無華』的清冷，而今我懂了，可她卻不在。你知不知道她在哪呢？」
卻總是、雨打風吹流雲散。」
「你……」韓朴看著離華那一臉怨毒的笑，看著那雙充滿怨恨的眸子，滿懷的同情憐惜忽地收住，緊緊看她幾眼，最後吐出一句，「你和姐姐相比果是天與地之遙！」
「姑娘累了吧，那早些歇息，我們便先回去罷，晚間我再來看看，娥兒今夜就留這服侍你罷。」離大娘一看離華臉色趕忙識趣道。
「那是真的！」離華瞪圓杏眼，只是再怎麼瞪也沒半點威嚴，紅玉似的臉，酒意朦朧的眸，嫵媚入骨，可惜對面的是不解風情的韓朴，否則哪個男人能不骨酥肉軟。
遺言:不若病夫卒于床榻，不悔一生所為。
砰！的合上門，秋陽燦目，刺得眼眸生痛，幾痛出眼淚來。
揚鞭揮馬，駿馬鳴躍，身影屹如山嶽……然後飛起……落下……
「你……」皇雨氣得眼睛發紅。
「一整天都沒吃，呆會兒多送些，口味清淡點。」離華撫著傷臂皺眉道。
看著那樣的眼神，離華也是一呆。
藍衣男子依未答話，只是眼角瞟了他一眼。
「陛下，回去吧。」不知何時，華純然已至身旁。
「品玉，陛下怎麼樣了？」
「姑娘既知他是東陶野，難道就不知道他都做過什麼？」蕭雪空反問道。
「天池育根……珠為果……」
「倒托這事的福，那大夫留了許多傷葯，倒不用煩惱怎麼替你找葯了。」離華將藥包放桌上，右手打開，瓶瓶罐罐倒是不少，從中挑了一個白瓷瓶，「陳大夫的醫術很不錯，自製的葯也是城裡有名的好，你起來，我給你上藥。」
「這樣的人為何會在這樣的地方。」他不由輕輕念一句。
那略帶蔑視的目光刺|激了紫衣男子，英挺面容上那雙于男子來說大得有些過分的眼睛剎時流益詭異的晶光，「雪人，這離華會不會有你漂亮？」
「他們到這來幹麼？」皇雨盯著他們，「那神色可不像來喝花酒的。」
這麼多年啊，為何要到這最後一刻……
他這一番感概出發點倒是好的，奈何全沒猜中韓朴的心思。
再想想剛才那些闖入園中的人，有些明了況。
「臣妾已知。」華純然垂首道。
「鬧了這麼久大家都累了，早些吃飯休息去罷。」離華抬起右手揉揉眉心，有些不耐煩的看著門口的那些姐妹僕從。
「韓朴！」琅華一聽這聲音全身忽有力了，「韓朴！」她大聲呼喚，「韓朴……」她不怕追兵了，那個人……那個人會救她們的，他一定會和他的姐姐一樣的！
「是。」一時侍從退得乾淨，房中便只余他們兩人。
「你笑什麼？」韓朴一揚眉頭，「若不是看在你與姐姐有淵源，我才不理會你呢。」
「好清的一湖水啊！」
「滾！別讓我再說！」離華懷中的琵琶猛然砸向台下兩人，那兩人馬上閃身躲開，砰的琵琶碎成數塊。
「將軍若看上妾身了，都不用去帝都的。」琅華輕移蓮步挨近他，「就在這裏……今夜將軍可願去妾身的房中？」
「必死？」一瞬間墜入寒潭，周圍都是冰冷刺骨的水，綿綿的滅頂而來，「為什麼……為什麼……」
「是。」那些人真的依言退開。
「你身上我給你擦洗過了，那傷口雖塗了葯，但也不知是哪年哪個客人留下的，管不管用就看你運氣，你那衣服早破了，昨晚我便燒了。」轉頭瞟一眼上的人，「哈，你也別不好意思，男人的身子我見得多了，比你身材好的多的是，姑娘我沒占你什麼便宜。」轉回頭，將一個金圈串著的玉鎖掛于頸上，對鏡細看一番，滿意的起身。
近得身才發現那黑衣多處破爛且濕濕的透著濃濃的血腥味，肩膀上還缺了一塊布，抬頭，果發現橫樑的釘上掛著小塊黑布，想來這人剛才是藏身於樑上，實支持不住了才摔下來，看來受傷頗重。
韓朴抱著酒罈灌下一口酒，含糊道:「你不是唱她的歌么，你怎能不知道她。」
這兩人正是當朝的昀王皇雨、掃雪將軍蕭雪空。皇朝征蕪大勝而歸，只是回帝都后卻舊患複發，一時嚇煞了朝庭內外，皇雨更是焦急萬分。雖有君品玉全心醫治可依不放心，上朝下朝總不離皇朝身旁，時刻不忘的念叨「皇兄不可勞，皇兄要多休息多進補食……」，倒不似堂堂王爺，反倒成了皇帝的侍從了。皇朝煩不勝煩，正好派蕭雪空來華州處理軍務，便將他也打發來了，美其名曰「協助」，實則是想耳根清靜。兩人到了曲城皇雨聽說了離華的美名，也就隨口問了問，那曲城的府官對這位王爺的大名是早有耳聞，當下也不管那朝庭的律法諸多的禮制，只在離芳閣訂了雅廂，請這兩位貴人前往一觀。
華純然手一顫，呆住了。
蕭雪空想了想，道:「還是先問問看是什麼事吧。」
沉沉的夜中，離華依獨坐在園中，燈早燃盡熄了，只余天邊斜月，灑下淡輝，伴著園中孤影。
目光相碰，祈求的堅定的凄切的，那冰冷視線動了一下，轉向另一雙眼睛，無畏的警剔的。搭在劍柄上的手落下了，沒有言語，一個轉身，如來時般突兀的消失於夜色中。
整個天地間，此刻唯予是主。
風一下停了，雷聲又靜靜歇了，那兩人依沒動，可周圍瀰漫著一股緊崩的氣息，一觸即有山崩地裂之危。
「住手！」
「為什麼？」韓朴乖乖的追問一句，一顆腦袋不住搖晃。
另一人還是沉默。
東陶野沉默不語。
半晌后，握拳，起身，憑著記憶，摸索著點燃燈。
「琅華，我必須走了，他們已經來了，琅華……」閉目，掩起眸中所有的感，壓住口澎湃的激。
「哦？」東陶野想想，然後道，「他叫韓朴，想來便是昔日武林名門韓家之人。『紫府散』與『佛心丹』乃韓家獨門靈藥，當年韓家就是因為這兩葯而慘遭滅門。我聽他聲音很年輕，想來韓家遭難之時他年紀更小，那麼小之時便遭逢家破親亡之痛事，倒是可憐，與琅華的境遇實有些相像，想來對你另眼相看也是因這『同病相憐』罷。」
「韓朴！」蕭雪空的喚聲已帶警告。
「琅華……不冷的，我抱著你呢，不會冷的……我帶你去天高海闊之地，那裡四季溫暖……琅華……」東陶野緊緊抱住，仿要融入骨血一般的緊。
琅華定定神，力持冷靜的笑笑，「不知將軍喚離華何事？」
「那麼拭目以待。」
「韓朴！」琅華此刻見著他便如見著親人般激動，急步向他奔去，都越過了東陶野。
離芳閣在曲城便如曲城在皇朝般有名。
一陣急風從窗邊掠過，琅華一陣瑟縮，秋風似乎有些涼了。
一步一步接近了，這個身軀仿不似自己的，病痛全消，輕盈御風般。
離華打個哈欠，才道:「今晚上唱了一曲后碰上一位韓公子十分可心，於是便請韓公子來我這裏喝酒，我們倒是相談甚歡，可沒聽到什麼也沒見到什麼異常。」說著斜眸瞟一眼印捕頭，波光盈盈卻隱帶冷嘲，「韓公子走後我不勝酒力，坐在園子里歇息，吹吹這秋日涼風想醒醒酒，連房門還沒進大人們便來了。」
「原來……這便是我白琅華的結果。」微微的嘆息著，卻帶著淡淡的滿足，「嗯……我喜歡……比起……無法確定的往後……我倒喜歡這個收梢……至少我現在十分確定……」頭輕輕歪一下，那雙暴雨中依然溫熱的大手正小心翼翼的摟抱住她，那幅被他視為性命的畫終於被拋棄了嗎？此刻定滿是泥污了吧？心頭浮起喜悅，「大哥……我現在是不是在你心中最重要的？」
烏黑如泉的長發在雪白的指間滑動，一絡絡的盤成髮髻，玉釵鬆鬆簪起，再插上一枝金步搖，長長的珠飾顫顫垂下，在鬢間搖曳，眉不描而黛，膚無需敷粉便白膩如脂，唇絳一抿，嫣如丹果，珊瑚鏈與紅玉鐲在腕間比劃著，最後緋紅的珠鏈戴上皓腕，白的如雪，紅的如火，懾人目的鮮艷，絳紅的羅裙著身，翠色的絲帶腰間一系，頓顯那裊娜的身段，鏡前徘徊，萬種風盡生。
「你們還不快追！」蕭雪空百忙中喝叱一聲，那六名屬下趕忙追出，可眼前人影一閃，韓朴卻撤劍撇了蕭、皇兩人擋在了他們面前。
離華當場愣住，片刻后反應過來，只覺得諷刺異常，尖聲道:「你這是在嘲笑我么！」
「不……沒什麼事，我們快跑。」琅華站正身子。
各色水粉后風韻猶存的大娘正用那半是滄桑半是風的眸子瞅著你，你能不稍停腳步？
離華滿不在乎的掠掠夜風吹亂的發，淡淡道:「我房中日日夜夜月月年年都燃著檀香，從未斷過。」
「十年了，陛下。」華純在微微笑道，倒是奇怪他會問這個。
腳下一個踉蹌，差一點沒站穩，閉目吸氣，只當沒聽到，猛拉開門，急步走出，可那低沉的嗓音卻如附骨之蛆。
「公主是這世間唯一被譽為『琅玕之花』的琅華公主！」東陶野肯定的道。
「他做過什麼……」琅華喃喃，可馬上又堅定的道，「即使他做過什麼，那也是忠君之為！」
一陣風吹過，她不由瑟縮，緊緊抱住雙臂，想求一點暖意。
「姑娘我不希罕你謝。」離華撇撇嘴，走至梨木架上取下畫軸，「這畫軸似乎是我們閣里的，你拼了命的就為著偷它？」
「我皇朝焉能如病夫卒于病榻！」傲然一笑，豪氣飛揚。
「雪菩薩真沒叫錯了他，老是這麼心軟。」一個很精神的聲音劃破夜風擊碎他們的希望。
「風塵多有奇人。」蕭雪空舉杯向空而敬。
但見彩台上，離華懷抱琵琶，緩緩走至台中錦凳上坐下，然後才抬目掃一眼堂中，不行禮不言語也未有笑容，冷冷淡淡的端是透著十分的高傲。說來也怪，那堂中的客人大都是有幾分財勢的人物，可對著這傲慢無禮的離華姑娘卻未生半分怒意。
「一朝雷雨……斷天命……」劍風颯颯，急卷黃花。
皇朝扶起妻子，擦乾她臉上的淚珠。
「那便隨我來罷。」離華轉身離去。
砰砰！猛然而起的拍門聲，在這寂靜的夜裡分外響亮，驚醒了沉寂中的人，迷茫抬首，一時間分不清置身何處。
「大哥嫌棄琅華？」
「這是白山成形的老山參，怎麼樣也要陛下喝一口進去。」君品玉將親自熬好的參湯小心的遞給華純然，一邊又細細叮囑了幾句。
蕭雪空也看著台上的美人，那樣的容顏自是少見，可他看著的卻是那一雙明眸。杏仁似的雙眸黑白分明，看著堂中眾客卻如視無物，那不是做作的傲慢，而是骨子裡與生俱來的傲骨。
那落了一地不是什麼臟物廢物，卻全是那珍珠寶石翡翠瑪瑙，落在地上，夕陽一照，光華燦耀，惑得人移不開眼。
離華關上園門，走入屋內，一閉房門，滿室黑暗撲面而來，沉沉壓得她無力軟倒在地，悲從中來，再也忍不住慟哭出聲，偏又壓抑著，細細的淺淺的，如受傷的孤雁，雖傷痛重重卻依要小心的不能哀鳴，只怕一聲啼鳴便引來危機，分外凄切悲涼，聞者傷心。
「大哥，我今晚要跳舞，你還沒看過我跳舞吧，當年風息雙王也曾贊我的舞與鳳姐姐的歌併為天下第一，大哥今晚看我跳舞可好？」
一個可令他熱血沸騰的對手。
「我也知道唱姐姐的歌的。」他輕輕道。
「呵呵……」琅華輕輕的笑了，轉眼又喘息起來，東陶野趕忙停步，四面環視，見前方隱約有一塊山石，忙抱她去那，可那石卻無遮蓋，雨水依無情的澆灌下。
「你說什麼？」離華如夢初醒，看著眼前陌生的白衣少年，儀容俊秀，卻眸帶鬱結。
「大哥，我……我只能走到這了……」琅華的聲音低低的幾乎淹沒在風雨聲中。
君品玉才踏出宮門便被守候在外的人團團圍住。抬眼一看，暉王、昕王、昀王、秋九霜、皇朝六將及丈夫蕭雪空無不是緊緊盯著她，面對這麼多雙隱藏焦灼與希翼的眼睛，饒是君品玉看慣生死，此刻卻也是默然垂首。
「韓朴，這非兒戲！」蕭雪空冰冷的眸子也冒出了火光。
「琅華，我們終於走出來了。」
「謝謝。」琅華對著黑壓壓的夜空道。
「什麼事？」離華皺眉厭惡的道。
「我一晚上已聽到你提'姐姐'無數次了，你姐姐到底是誰呀？老是念著她，不說還當你念著你的小情人呢。」
「陛下！」蕭雪空大驚。
兩人對視一眼，沉吟片刻，一個念頭湧入腦中。
「東陶野，我知道的，東殊放大將軍之子『撫宇將軍'東陶野。」琅華輕輕的脆脆的道，「琅華不過小國公主哪能擔將軍此禮，請將軍快快起身。」矮身親手扶起他，「小心起來，若崩了傷口，便又白忙一番。」
自天下一統以來，昔日的華國便分為華州、純州、然州，州之下又各設六府。這三州之名合起來便是當今皇后閨名，皇帝陛下以其名命州，足昭示夫妻深，更收攏了、安撫了華國的百姓。皇后未嫁為公主之時有著天下第一美人之稱，並素有賢名甚得百姓愛戴，百姓愛屋及烏，自對皇帝忠心，而皇帝既對皇后深，當也愛屋及烏，仁顧三州百姓，當年的最富之國，現上賴皇帝陛下的英明，下賴州官府制的賢能，再加它殷實的基礎，今日依是皇朝最富的三州。
殘損的旗，斷缺的刀劍，染血的盔甲，到處散落著。
「嗯，不冷了。」琅華眉展開，唇角勾起，一朵若琅玕花一樣無瑕美麗的笑，「陶野，我們要早些相遇，我是公主……你是將軍……我們是英雄美人……也要是千古佳話……陶野，來生要早……」
「不好。」很久后，東陶野的回答清晰的響在風中。
「名畫佳作我也見過不少，這畫在我看來最多中上之品，你為何定要此畫？」離華一揚畫挑著眉頭道。
素衣雪月，風華依舊。
「好了，大娘。」離華不耐煩的打斷離大娘的話，轉頭瞅著印捕頭，「快點完事，別擔閣姑娘我休息。」
琅華一說完便自悔了，忙又道:「將軍容貌特別，民間甚多傳說，離華也曾聽過一些，自是一見將軍之容便知道了。前些天無禮，還望將軍海涵。」說罷盈盈施禮。
等上完了葯穿上衣裳，園外也傳來嬋兒的聲音，飯送來了，離華開門接了打發了人。
「別哭。」皇朝伸手摟住妻子，「以後三個皇兒便全交給你了，會很辛苦的。不過純然這麼聰明能幹，朕很放心。」
極輕的聲音卻似驚雷劈在離華耳邊。
「姑娘心裏明白就行。」蕭雪空目光不移，「雪空言盡於此，姑娘……以後……願上蒼佑福姑娘。」說罷轉身就走。
「笑我自己？」離華重複一遍，忽而恍然大悟般拍桌大笑，一邊笑一邊點頭，「哈哈……可不是么……哈哈……小兄弟……還是你聰明……哈哈……」
「笑得真難看。」韓朴皺皺鼻子。
「皇朝，我也不悔的。」華純然抱緊懷中已安然而去的人，喃喃說著。
「既如此，那離華便斗膽了，若唱得不好，還請客人原諒罷。」說罷，指尖輕拔，琵琶聲動，寥寥數響，卻是金石之音，令人心頭震動。
扶著離華至軟閣躺下，一會兒曲城裡醫術最好的陳大夫便氣喘吁吁的給拉來了。察看傷勢，包紮傷口，開方抓藥，交待注意事兒，等大夫九-九-藏-書忙活完了走人時，這曲城裡也傳遍了離芳閣的花魁離華姑娘在曾務府二少爺的壽宴上只因敬了二少爺一杯壽酒就被二少爺那號稱二老虎的妻子當眾拔釵刺傷的事兒。
「陛下！」華純然驚喜的叫道。
揮手揚鞭，天地任我馳騁。
「陛下那為的是國家，臣妾完全理解，陛下為何要這麼說。」華純然回握住皇朝的手。
他看著她，然後，彎腰，玉盆滿滿一盆清水，捧到她面前，看著她。
離華轉回房，勾起羅帳。
長街上一個白衣少年正緩緩而行，當那一縷高歌入耳時，腳下一頓，便再也無法前行，茫然回首，歌聲不絕，移動腳步如被歌聲所牽，一步一步走入離芳閣，那門口守門的伸手想要攔，卻被他袖一甩，全摔街上去。
轟隆！猛然響起驚雷，屋外的風有些急了。
園內，離華聽得那話聽得那一聲長長嘆息，心頭一酸。
輕而慢的吟唱著，揮劍卻是急如風雨偏又帶著從容不迫的寫意，身如蒼竹臨風，劍如銀虹繞空，細小的桂花被劍氣一帶，飄飄洒洒若輕雨飛舞。
華純然聞言心頭一緊，卻只是輕輕應一聲:「陛下。」
「住嘴！」
當夜幕冉冉，星辰明月楚楚而出，便是離芳閣芳華綻放之時。
這南州行宮也不類其它皇家行宮的富貴華麗，依山勢而建，雖為人工卻反似是天然的宮殿，簡樸的天工中又蘊著素雅大方。
「嗯。」她痴痴的應著。
「還不給我滾出堂去！」離華驀地站起身來，手一指門外，杏眸圓睜，「這裏輪得到你們說話？」
拾起絲帕，為他拭去唇邊沾染的湯法，看著那消瘦幾漸不成人形的容顏，心頭酸痛難當。
轟隆！驚雷響起，那一刻卻似同時捶在八人的心頭。嘩啦啦暴雨終於傾盆倒下，將呆立的八人淋個濕透，可那落下的雨水卻在少年身軀寸許之外如碰石壁般飛濺開去。
這一刻酸楚難當，這一刻悲喜交加。
離華聽得蕭雪空這飽帶怒意的喝聲倒是有些訝異，不由移眸看向他，卻正對上那雙如冰般明澈的眸子，心頭一震，轉頭避開，卻隱隱的不甘，又轉回頭，杏眸一眨，波光盈轉，嫵媚的，「這位公子以後多來這白華園走走，便慣了這氣味的。」
「是的。」東陶野垂首貼近懷中的人兒，淚水混著雨水一起流，「我是來帶你離開，我們……天高海闊……」
離華展開畫，看了兩眼，畫上一個舞著槍的銀袍將軍，那將軍年紀甚輕，英姿煥發，甚是符合少女心中那如意郎君的模樣，畫旁題著四字「穿雲銀槍」，除此外並無甚奇特。
蕭雪空急退三步如避猛獸，琅華不以為意，依步步逼近，鶯聲脆語:「妾身自問閱男人無數，可從未見過將軍這等人品的，妾身心慕將軍，還望將軍成全妾身，今夜便與了妾身。」說著縴手伸出就要撫上他的臉。
離華聞言瞅著韓朴半晌，忽然間哈哈笑起來，笑出了淚，笑彎了腰，止不了聲。
「道男兒至死心如鐵。
「他答應可不是我答應。」皇雨打斷她，依是很客氣的，「公主現在是要回離芳閣還是要隨我們回帝都都可以的，只要放開手走開就好了。」
「那為什麼不願意？」琅華移步走近他。
離大娘看離華離去，忙轉身招呼眾人，滿臉的笑若花開般燦爛，可惜是朵瘦黃花。
離華抱著酒罈一氣灌下半壇，玉面暈紅，已有幾分酒意，杏眼如絲，媚態可掬。
今夜離芳閣的客人是前所未有的多，可正對彩台的雅廂中依是半月前的那兩位客人。
韓朴看著她，連張幾次口卻無法出聲。
「大哥，你要琅華孤伶伶的死在離芳閣嗎？」平靜的輕淡的卻在瞬間擊垮堅盾。
琅華扶他小心躺回上，道:「現已是皇朝天下，我雖不忘身份，但這『公主』兩字還是省去。你比我年長多識，我喚你'東大哥'，你喚我'琅華『可好？」
君品玉張口，卻無法出聲，她斷人生死無數，可此刻心頭絞痛無法出口。
藍衣男子冰冷的面容頓時更冷一分，薄冰似的眸子出鋒利的冰劍。
「東陶野，本王在此候你久矣。」皇雨的聲音很輕鬆甚至帶著笑意，可黑夜中閃著光的眸子冷得令人膽顫。
房中兩人聞言倒是一怔，都不知離芳閣有這規矩，況兩人也沒這逛花樓的經驗，兩人又都是武將，聽過的歌也是士兵唱出的雄豪壯烈之曲，在這花樓總不能點《破陣子》吧。蕭雪空當下垂眸，不予理會，皇雨沒法，對著台下的美人頗是瀟洒的笑笑，可一時還真想不起來應該點什麼曲，只好道:「姑娘看什麼適合我們聽便唱一曲什麼罷。」把這難題丟了回去。
兩人一時皆不說話，只有彼此怒火過後略有些粗重的呼吸。
「唉喲，我的兒呀，你這是怎麼啦？」離芳閣管事的離大娘一聽得稟告慌忙趕來，卻只見台上氣喘吁吁的離華，台下碎裂的琵琶，一個長身玉立的白衣少年及滿堂安靜的賓客。
「總算追上了。」皇雨的呼吸也有一絲喘息。
他的傷好了，自然要離去了，他心心念念的是找尋他的陛下，他切切掛記的是他的弟兄安危，每一日他都恨不能插翅飛往他的陛邊，每一夜他都擔心著他逃亡在外的弟兄生死。那傷折了他的翅，這離芳閣阻隔了他與弟兄……他就要去了，他也該去了。外面無論天高海闊還是山險水惡，都不能阻他的腳步，那是他的世界，而她……而她……猛然扶住園門，心如絞痛，忍不住細碎的哀鳴。
「大哥……」琅華吃力的睜開眼，極力想看清面前的人，「我很開心……真的很開心……雖然我……沒有華純然的傾國美貌……沒有風惜雲的絕代才華……可我……可我有你……有你視我最重……就這……我就沒輸她們……我開心……大哥……」
離華拿著葯走近，燈光下的身子昨夜早已看過，可此刻卻依為那累累傷疤驚心。那麼多那麼深，常人受任何一處只怕早已沒命，可眼前這人卻……唉！
一顆心頓時如墜淵底，幽幽的杳無著落，失魂的挑起簾幔，卻見那人正立簾后。
東陶野不答，只是虎目中閃現刀鋒似的光芒。
「哈哈，有道是酒不醉人人自醉，離芳閣海棠盛開，大娘，快拿酒來……」
「我找她好久了。」韓朴放開酒罈，抬頭看著頂上的桂樹，眸中深深的愁郁瀰漫上俊秀的臉龐，「蒼穹大地到處都有她的影子，萬里山河到處都有她的聲音，可我就是見不到她。」清朗的聲音忽幽沉艱澀，「那麼多的人知道她，我就是見不到她……」本來清澈的眸子忽的蒙上濃霧，似要遮起那深深失望與哀傷。
「純然，我們去白湖吧。」皇朝金眸微閃，然後漸漸閉上，「我們去白湖……」
從離芳閣開門至今已兩個時辰過去了，彩台上依未有分毫動靜，堂中的客人大多是熟客，都知離芳閣的規矩，也都知離華姑娘萬般皆好，唯一脾氣不好，是以倒未有不滿，依是飲酒吃菜，偶與他人閑聊幾句，慢慢等候。
激動的急切的呼喊聲在山林中起迴響又很快淹滅在風聲雷聲中。
「你在說……說大話……呵呵……」韓朴傻笑。
「若以他那子，沒做些」除惡懲霸、劫富濟貧「的善事倒令人奇怪。」皇雨喃喃道。
「哦？」印捕頭看看園中那些空酒罈，看看滿桌殘羹，又看看離華疲倦的神色，聞著滿身的酒氣，知其所言不假，又獨自在園中四處走走，一雙眼睛不放過一草一木。
「陛下！」無數人驚呼奔走。
抬步回走，燭火在搖晃，長廊在搖晃，極目，是無垠的黑暗，就像她的這一生。可她只能走著，一步一步的走過……岌岌可危頃刻傾覆的一生！
「呵，為何？」離華挑釁的一勾唇，「我的東西我要怎麼樣你能奈何？」
「醉了罷。」喃喃嘀咕，抱起酒罈灌酒。
「她不是你的責任。」黑衣人淡淡的道。
「白風黑息可是叫了十多年了。」白衣人同樣挑起長眉並笑得甚是張狂。
跑了多久，跑了多遠，已全然不知道，有樹枝劃破衣裳劃破肌膚，雨水早已將全身淋了個濕透，可全然顧不得了，背上的傷似乎消失了，已感覺不到疼痛，意識漸漸模糊，可腳下不停，本能的緊跟著東陶野的腳步，只為那緊握著她手的手。
褐衣男子在曲城轉悠了個半天，至薄暮時分，差不多將整個街市都看了個遍，那街上的人便也漸是稀少，陸陸續續的都歸家去了，他轉了半天也有些餓了，打算尋個店填填肚子，左望右瞅的，終於在約莫二十步前的方向尋著了一看起來適於普通百姓的平常飯館，當下移步前去。
「陛下……」華純然不由有些急切。
撥劍四顧，唯影相隨。
蕭雪空搖首，心有些沉重，「只是覺得她不應該呆在這裏。」這位離華，儘管滿身風塵，卻有些刻意，一個人的眼睛是她內心最好的映照，那不經意間流轉的清華傲氣足昭示著她的出身，更而且……那樣灰暗絕望的眼神很熟悉，如同數年前的自己，只是……忍不住輕輕嘆息。
男子看著地上那些珍貴的珠寶半晌，心頭微微嘆息，然後才移開眼，轉首向右，想看看到底是什麼人竟如此的棄珍寶如糞土，只是這一眼，卻震得心魂一跳。
「杯酒失意何語狂，苦吟且稱展愁殤。
「你雖明白，卻依難掩委屈。」皇朝明了的看著她。
燈光將那人自沉思中拉回，轉身，明亮緊定的眸子移到她身上，溫暖的笑浮起:「琅華，你回來了。
「閉嘴！」離華厲聲叫道，冷冷的盯住他，「你也敢來譏我！」
離華待他們走遠了才推門進去，天色已暗，園內更顯幽沉，無一絲聲響動靜。
「大哥。」琅華對著黑沉沉的夜空，「你要如何離開？」
這世間，沒人珍惜你的眼淚便絕不要哭！
「陛下……」夫妻多年，這卻是他第一次喚她名字，卻是在此等況下，華純然心中酸甜苦辣皆有。
「你……」開口卻又不知要說什麼。
「琅華，不只現在，還有以後，一直一直到我死的那一刻，你都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人。」東陶野將琅華抱在懷裡，緊緊的抱住，心頭眼眶同時酸痛，虎目里終忍不住滾下滾燙的淚珠，一滴滴落在琅華的臉上，那熱度慢慢沁到她的心裏。
這一生，何曾有人如此看她。
一曲盡了，滿堂皆靜。
「你說我姐姐會不會來見我？」韓朴用衣袖擦擦臉問道。
也不知過去多時，當離華，哦，不，是琅華，白琅華放開撫臉的手，淚痕猶在，眸中猶存水澤，可她的神色已變。沒有怨恨凄苦，也非冷若冰霜，那臉白白的，那眸澄澄的，那笑純純的，那是美麗無倫的琅玕花。
天下第二？那天下第一定只有他的姐姐了。離華覺得好氣又好笑，轉念一想，道:「他不是……」
「大哥，你要找的人在風州，可他們也知道，你去了那也會……」琅華咬住唇。
離華才一啟喉，房中皇雨、蕭雪空頓時正容端坐，全神貫聽。
「死？」琅華偎近東陶野，目光迷濛，「什麼是死？什麼是生？」
離華又打開畫看看，畫上那銀袍將軍眉間英氣勃發，無論時光如何流逝，都不能磨滅，倒似要襯她今日的頹靡，心頭忽生惱恨，指下用力，畫紙嘶嘶作響。
千秋功業寂寞身
「印捕頭。」園外傳來一聲呼喚，緊接著是輕而勻稱的腳步聲，然後從門口又走進兩個人。
「呵呵……」離華傻傻一笑，「我么……因為我逃家了啊……我……我要做江湖女俠，然後……就到了這裏，他么……呵呵……」離華鬆開酒罈，直起了身子，抬首，透過桂枝，今夜的月半明半暗，「他死了呢。」輕輕柔柔的吐出，和著酒香與夜風，融入寂寂長空。有什麼從眼角溢出，順著鬢角隱入發中，留下一道冰涼的微痕。
猛然清醒了，翻身便起，卻牽動傷口，一聲悶哼，又倒回了上。
這一刻是天地最寧靜的一刻，他清晰的聽到琅華一遍一遍的在他耳邊訴說著，我們是英雄美人，我們是千古佳話……天地這一刻也是最明亮的一刻，他清楚的看到琅華美麗的面容，雪白的羅衣雪白的臉黛黑的眉嫣紅的唇，唇邊一朵甜美的笑，好像閃著光一般耀眼。
離華牙一咬垂首。
彩台上的簾幕層層拉起，一個紅衣佳人裊裊而現。
「琅華，你不要死，不要離開我，我以後一定會好好珍惜你，珍惜你勝過這世間一切！琅華……這世間只有你和我……只有你和我……」東陶野咽喉被什麼堵住了，呼吸間都是撒裂的痛。
可是……眨眼間，國破家亡，父死愛失！天上地下卻是那樣容易的一個轉變！國不成國，家不成家，親人死散，無處可安。想離了那個讓她痛徹心菲冷徹入骨的地方，想著擺脫一切的悲痛，天長海濶，重新再活，誰知……愚昧無知的她啊，何曾真正識過人間疾苦，何曾真正見過地獄……戰場啊她見過可還算不得了，戰場只有生與死，那生死不能的才是地獄！十七歲……她也渡過她一生最最痛苦的日子！
「自在一生……哈……你看我想得多麼美好多麼容易啊。」離華冷冷的笑著，一雙杏眸亮亮的卻是透骨的涼，「那年冬我帶著品琳離了白國，想著天高海闊江湖快意，自有我白琅華一番天地一番瀟洒，哈哈……可你知道我們遇著了什麼嗎？哈哈……山水哪裡又清幽乾淨了，不過才走到第一座山便遇著了一窩強盜，他們……他們……」
「哦？」離華似笑非笑的瞅著他，本想冷言諷刺一頓，可看著那樣明亮誠懇的眼睛心下一堵，咽回了，「既然你想要，我便送與你罷，反正沒要錢的。」離將畫遞給他。
一個匹敵的對手。
韓朴一生最敬之人便是風夕，是以一生行事也近風夕，但憑心憑而為。
「姑娘回來了。」床里的人倒是鎮定的開口。
「呵呵……藏著一個他永遠都只能仰望著的人……呵呵……他藏得再深再重又如何，他永遠都不可能得到那個人……哈哈……你說可笑不可笑？」
伸出的手定住了，嬌笑的臉瞬間慘白。
「醒了？」很脆的聲音。
「皇朝的王爺與將軍要抓的重犯便是你么……」彎唇勾一抹淡笑，「看來我這房裡的檀香倒是無意中幫你掩了這血氣。」眸子一掃那人濃黑的眉毛，站起身來，俯視著地上俳佪生死之間的人，半晌后不無諷刺的道，「既然他們要抓你，我便救你罷。反正我已是如此，再壞也實在想不出還能壞到哪裡了，呵呵……」
韓朴無意識的笑笑，舉壇猛灌幾口，頓時覺得頭有些暈了，眯起眼想要看清眼前，「他既沒變心，那他在哪？你為何又在這裏？」
而琅聞言卻是另一番思量:你說韓朴可憐，與我境遇相同，卻是錯矣。他雖遭家難，可他同時卻得到一個更勝親人的姐姐風夕，有她的庇護他又哪裡可憐了？習了一身的本事，可以傲笑江湖傲視天下，以後定也是名聲響噹噹的人物，又哪裡與她相同。可一抬頭，卻看到那雙褐色眸子，溫柔堅定的看著她，一瞬間，忽又覺得心暖了，那剛剛起的幾分不平與凄楚又消失無影了。
上的人看著她怡然自得的模樣有些疑惑，又打量了一番房中景象，華麗富貴，倒正襯了她離芳閣頭牌姑娘的地位。
「姑娘是誰？」
韓朴半晌無誤，獃獃的看著對面那淚傾如雨的女子，那麼的陌生卻異常的美麗，那麼的悲痛憤怨，可是卻不想去安慰勸解，只覺得哭得非常的好，似乎自己身體里有什麼藉著她的淚傾瀉而出。
「你……你們是要……」琅華驀地瞪大杏眸驚恐的看著面前的人。
她腳下一個踉蹌撲在東陶野背上。
華純然將昏迷的皇朝摟入懷中，撫著他瘦削的面容，溫柔的道:「好，我陪你去白湖。」
「去呀，快些找到你的姐姐，一定要記得告訴她。」離華笑得分外的明媚卻是惡毒扭曲，「我一直愁著見不到她呢，有你替我傳話真是太好了。」
「朕走後，朝政便交給皇雨他們，他們會好好輔佐太子的。」皇朝撫著妻子的發溫柔的道，「朕說過純然是個聰明的女子，他們會尊重你的，會聽取你的意見。太子是國家的支柱，純然一定要好好教導。」
「本王是昀王皇雨。」皇雨很客氣的答道。
一道閃電劃過夜空，清晰照見了韓朴的臉。
皇雨盯著他半晌，然後眨眨眼，道:「若他回帝都后和二皇兄說了我在這喝酒的事，二皇兄又跑到皇兄面前參我一本，皇兄到時將我足王府一年半載的怎麼辦？」
「你……你竟敢……你竟將……」離華將一腔的怨恨全灑在韓朴頭上，就如灑在那怨了恨了數年的風息雙王身上，正想要仇人痛苦內疚，卻不想反倒被韓朴指責一番，一時又羞又惱氣得說不出話來。
「離華姑娘。」蕭雪空再次喚道，冰眸一眼便看透了琅華的慌亂。
「這畫是我的，豈能你要便給的。」離華將畫一卷。
「嗯。」東陶野抓住掌中纖柔的手盡量托住她，再次前奔。這是他們唯一的機會，這黑夜，這深山，這樹林，這狂風驚雷都在掩護他們，只要逃脫了便能活下來。
罷了罷了……他死了，琅華也死了，她已是離華。
那人影在離他們三丈外停步，手輕輕搭上劍柄。
東陶野沉沉的眸子中閃過一絲動搖。
「我姐姐……」韓朴迷糊的腦子忽然一清，染著酒意的眸子一亮，「你們豈能與我姐姐相提並論！」
風拂過來，凜凜的帶著血腥之味。
依山一湖，月夜下波光粼粼，倒映著宮燈如火的行宮，仿如天庭瑤宮，那臨湖而立的白衣人便仿是天外來客，不沾塵埃。
「琅華原是瑤台品……哈哈……真是多謝你的詩！」離華看著眼前的白衣少年，看著他臉上的痛楚，心下一陣快意，「見到你姐姐時可一定要告訴她琅華現在活得好好的，而且一定會繼續活下去，因為她要看看這老天到底有沒有眼，看看這天下到底還有沒有公理，看看那『仁義無雙』的風息雙王是不是一生攜手天涯傲笑天家，看看這世間惡人是否無惡報好人淪地獄，看看白琅華這一生還會得些什麼，最後會有一個什麼下場！」
「你們都不許追！」韓朴一直抱在左手中的酒罈忽飛起，掌心內力一吐，那酒水便如密雨似的罩向那六名追出的屬下，那雨點打在身上竟如重石捶擊般的痛，「再走出一步，可別怪我！」五指一攏，那酒罈頓時四分五裂落下，掌心卻扣著六塊小瓷片。
握虎符挾玉龍，
「哼。」韓朴冷哼一聲，「他的呼吸雖儘力放輕放慢緩，常人或武功一般高的人當然聽不到，但在我這個天下第二的人面前可瞞不了，且吸氣間阻滯沉澀，足見他痛楚非常，這傷大概是不輕了。」
這是他的選擇，無論得到什麼，他不悔！
蕭雪空回頭，「姑娘還有何事？」
落魄北來歸蓬徑，憑軒南望月似霜。」
「忠君？」冰雪似的人難得的動了一絲怒容，「沒錯，他是忠臣，忠於他的君主，但他殺了我皇朝八名將官，他四次聚眾起事令我皇朝數千無辜士兵百姓喪命！于東朝他是忠臣，可於我皇朝他是兇手！」
「兒呀，你也累了，早些休息吧。」離大娘伸手想扶她進房。
山石下，東陶野慢慢抬頭。
「風夕。」脫口喚道，那離去的背影一頓，回首。
一旁的離華見到那樣的目光不由心驚，似乎只這一眼，這園子里裡外外便被那一雙冰似的眸子透視個清清楚楚，連房門牆壁都不能遮擋。此刻近了，可清楚的看清兩人容貌，紫衣人玉冠俊容一身華貴，望之便知是高位之上的人，而這藍衣人一頭雪似的長發十分奇特，面容之美連她這華州花魁都生自愧弗如之感，心頭一動，忽想起以前曾有人調侃著說過「掃雪將軍雪發雪容可謂男中純然，不愧雪空之名」之話，再看一眼兩人氣度，再加那印捕頭的態度，心裏當下十分的肯定了兩人的身份。
「哎喲，我的兒，你倒是想得明……」
「噗哧。」一旁的皇雨卻是忍不住笑了。
「姑娘，奴婢是嬋兒。大娘著奴婢來問問姑娘:曾務府壽宴，前些天早有派人來請過姑娘，但姑娘都回絕了，今日曾府的大管家又親自來請，大娘問姑娘要如何答覆？」嬋兒隔著門道。
昔澤八年八月。
「韓朴，這事你不要管。」蕭雪空道。
大堂最前有一高約丈許的彩台，此時簾幕低垂，堂中賓客皆翹首以待，只盼著那簾幕早早勾起，盼著那艷冠群芳的離華姑娘早早露面。
「喂，雪人，若他真犯了事你管不管？」皇雨斜眼瞅著蕭雪空。
夜更深了，回首，滿桌狼藉，滿園寂寥，唯有夜風不斷，拂過酒罈發出空曠的輕響。
「琅華，我不會不告而別的。」
「哼哼！我是你非！」韓朴再哼兩聲，也不給人家答話的餘地，長劍一揚，便又揮向皇雨，「你們快走！」這后一句話卻是對琅華他們說的。
那男子才走得幾步，忽從右面急速飛出一堆東西，稀拉拉的落了一地，正阻在他的腳前，令他踏出的腳步不由一頓。
男子沉吟，似在思考到底要不要說出實話。
「『如畫江山，狼煙失色。金戈鐵馬，爭主沉浮。』你今晚都唱著她的歌怎麼不知道她是誰呢。」韓朴笑呵呵的。
羽箭破、蒼茫山缺！」
「琅華。」他移步走到她面前，抬起右手輕柔的撫上她的臉，「琅華……」他輕輕的喚著。
「皇后與朕成親有多久了？」皇朝看著眼前依容色絕艷的妻子。
眾人一時退去，皇雨一扯蕭雪空道:「走罷。」
「誰說我是非不分了？」韓朴一翻眼斜視著皇雨，「首先，這位姑娘是我姐姐曾顧惜的人，就憑這一點我就絕不能讓你們傷她！第二，你們有八個人，而他們才兩個人，以多欺少，是你們錯！第三，他們一個是纖纖弱女，一個是重傷未愈的傷者，你們是八個身強力壯武藝高ｒeaｄ•９９csｗ•ｃｏm強的大男人，以強凌弱，是你們的錯！哼哼！我有說錯么？」
「那是皇朝之福。」蕭雪空想也不想便答道。
離華閉口，握畫的手卻抖起來。
東陶野拔出長劍，將琅華輕輕推向一邊，「等我。」
「也是。」皇雨點頭，再看一眼大堂正要抬步時卻是一愣，「咦？雪人，那不是二皇兄很是信任的律府總捕頭印樓嗎？他怎麼跑到曲城來了？」
他也失望了吧？他想不到曾為一國公主的人會說出那樣的話來。狹獈？呵呵……若是風惜雲在此會如何呢？呵……應該是大義凜然吧，又或根本不用蕭雪空出面，她就會親手殺了東大哥，只因……風王心為蒼生！呵呵……又或是蕭雪空低首向她祈求呢，她那樣的人又怎麼會如無能的她一樣卑微的向人祈命呢，她只需長劍在手便自可護得重視之人的周全，豈會如她……豈會如她……
「陶野昔日曾聞白國琅華公主有『琅玕之花』的美稱，今日方知名不虛傳。」跪在地上的人---東陶野---卻是朗朗道。
時空彷彿倒轉，依是荒山初遇的昔日。
「臣妾能嫁陛下那是前世修來的福氣。」華純然有些驚訝又有些驚喜的看著皇朝，這麼多年，他似乎從未說過這般溫柔的話，也從未曾有如此溫存的動作。
「唉喲我的兒啊，你這是怎麼啦？好好的一個人出去，怎麼……怎麼變成這樣啊？」聞訊而來的離大娘一看離華那滿身的血當場嚇傻了，趕忙上前察看，卻見離華一張臉蒼白如紙，轉頭卻見眾人圍成一團，不由罵道，「你們這些奴才還傻站著幹什麼，還不快去請大夫！若延誤了時辰，看老娘不剝你們的皮！」
「我的兒呀，你就不怕得罪了龐爺？再說你生氣也犯不著扔那些珠寶呀！我的兒，愛物兒呀，何苦全扔了呢？」
「雪空，你是否也覺得朕就如世人所講『好戰成』？」緋芒中紫甲的君王平靜的問道。
「既然醒了，那看來便死不了了。」清脆的聲音中夾著冷刺刺的諷意，很是耳熟。
放輕了腳步，輕輕走至床前，伸手，微微一縮，最後還是輕輕勾起帳簾，幽暗的帳內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正看著她，那一刻，心跳忽停止，可剎那間，卻又雷鳴般跳動，又急又快！
琳琅滿目的飾品后那年華正茂的少婦正晃著皓腕上一個雕工巧致的銀鐲，你能忍住不多瞧一眼？
走了，真的走了。
轟！空中一聲巨響，雷霆怒滾，暴雨更急更猛了，傾了一天一地，泥塵飛濺，雨霧迷濛，天地一片混沌中。
「離華姑娘。」
「朕娶到你那是幸事。」皇朝伸手握住沿邊那空無一飾的素手，「只是卻委屈了你。」
「這一生，朕君臨天下，你母儀天下，史冊將萬載留名。於你我可謂得償所願，也了無遺憾。」皇朝金眸中銳光渙散，漸漸迷離，「得償所願了無遺憾……卻終有些意難盡，不是嗎？」
韓朴眉頭不自覺的微微一皺，道:「我又不是你什麼人如何談一生不棄？你難道就不能自己過活。」
「離華，快開開門。」離大娘的聲音卻有些急。
這一日，離大娘將琅華請了去，那模樣那語氣不過是想問問琅華何時可接客，畢竟這老不露面的，斷了客人們的念想可不妙。琅華想了想，然後應承當晚跳一曲舞。離大娘聽得當下兩眼放光，趕忙去預備下。這邊琅華走回白華園，一路卻是又喜又悲。
曾謂為華國最富的曲城便作為一府划入了華州，憑著曲城人特有的精明能幹再加代代累積的財富資本，今日的曲城或不敢稱皇朝最富，但其繁華程度比之昔日卻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是聲名遠揚四海的貿易商城。熙熙攘攘的街道市集，行行色|色的旅人商家，琳琅滿目的貨物珍異，不絕於耳的吆喝叫賣……如此在他城難得一見的熱鬧景象在曲城卻是最為平常的。
「不敢？」皇朝笑，「卻實有之。」
夜更深了，風更急了，月早掩入黑雲，除偶爾響起驚雷，天地再無聲息。
正當兩人神搖意動時，門外忽傳來輕緩的吟哦之聲，令兩人同時一震。
為什麼……
十年歲月忽如走馬燈似的在腦中迴轉，那有限的朝夕相處、從未在意過的點點滴滴此刻卻鮮明起來。指下是美麗的容顏，難得的是這皮相下那顆聰慧玲瓏的心，這樣的好的女子，這些年來，某些地方他實有些虧欠了。而往後，悠悠歲月，她如此年輕美麗的生命卻註定了消耗于這重重深宮。
琅華疑惑的看著他，這一看忽發現這位將軍在燈光下更是美得不可思議，不由暗想，這樣美麗的人上了戰場如何號令千軍，那些士兵會聽他的？忽又想到另一張秀美卻殘缺的臉，心一痛，定了神思。只是奇異的忽不慌亂了，這個掃雪將軍不知為何並不令她害怕，心底里就是覺得他並不若外表冷漠，不會傷她。
「好。」東陶野爽快答應，轉而卻道，「皇朝天下我絕不承認，我只知道我的陛下才是天下之主，皇朝不過是竊國的叛臣！」
「不要！」華純然反的抓緊皇朝的手，「陛下萬壽之體，臣妾不要聽陛下說這樣的話。」
琅華聽得他這等大逆之言不由一怔，此時算是明白了他為何會被追捕。但自白國破滅父王逝去，無論是東朝還是皇朝，於她都無所謂忠誠。她的一方天地窄得很，只容得下她自身，所以東陶野的所言所行，於她來說無可厚非。
當她是平常人，當她是活生生的人，認她是可敬可愛……
「你聽懂了嗎？」那藍幽幽的鬼火慢慢靠近，那惡鬼森森露出一口白牙向他近，「數十個大男人呢，一窩強盜呢，他們了我和品琳，灌了我們葯，日日夜夜的蹂躪，你都知道了嗎？」
「你是……」東陶野視夜色中那道挺拔雙從容的身影，神經崩緊，手搭上了背上的長劍。
冰眸利利的看住那張若琅玕花般美麗的臉，「在那十九年裡，帝國日漸腐敗分裂，各國更多戰事禍亂，可作為一國之主，他卻未有過任何作為，他只是坐在寶座上看著，看著亂世成形，看著百姓離亡，請問這樣的君主於國於民有何利？請問這樣名存實亡的帝國存之有何意？」
「我洗了。」濯水的容顏更是清極。
「無敵天下？」輕輕嗤鼻，不以為意。
「嗯。」輕輕應一聲，溫柔的笑浮起。
《皇書？本紀？朝晞帝》記:昔澤八年，帝征蒙成，大勝。宿疾發，幸大將蕭澗妻善醫，隨軍，救帝于危。
「我不要你死。」東陶野抓緊畫軸。
的人回過神，但並沒因著是偷而動神色，只是平靜接過，「辛苦姑娘了。」
才轉過一個街角，夜色中走來一道人影，雪似的容發在黑夜中散著晶冰似的冷芒。
盈潤水浸的眸子楚楚含，長長的眼睫上還顫顫的沾著一滴淚珠，雪白小臉若初綻的白生生的花瓣嬌嫩柔軟，緋紅的唇是花中那一點丹蕊，是清的也是艷極的。
「十七歲啊，多麼好的年紀……那個時候正是我遇上他的時候。」離華茫然的看著夜空，淚又蒙上眼，黑漆漆的天幕，模糊的淡淡疏星，「正當韶華，天真爛漫，而不是如今，滿身瘡痍心老如嫗……」
身後有颯颯裂風之聲，隱約有一聲急呼「皇雨！」
可她白琅華不是風惜雲！蒼生在她眼中有若蟲蟻，她要護的只有東大哥！無論對錯無論成敗她只護他。為他，她也生死可拋！她這一生，只有東大哥……
聲音雖輕卻字字清晰，猶帶著淡淡的惋嘆，離華聽清了那聲音面上不由露出淺淺笑容，安下心，沖男子搖搖頭，然後啟門而出。
「嗯。」離華點頭，轉身點著燈，房中頓時明亮起來。
琅華顧不得了，一路奔一路高呼:「韓朴！韓朴！」
數月後，又有兩人登上了東查峰頂，已是寒冬臘月，卻正是琅玕結蕾之時，滿樹的團得緊緊的指頭大小似的白色花|蕾，如穹蓋似的籠護著那座無碑墳墓。
「琅華。」有些焦急的喚著。
他淡淡勾唇，玉盆脫手，似一朵白蓮飄于湖面。
蕭雪空眉輕輕的一皺。
「喔。」離華點頭，杏眸略帶的瞅著韓朴，「我是離華，請你喝酒，來嗎？」
「琅華……原是……瑤台品……」
從地獄轉過一圈，看過了惡鬼邪魔，無知幼稚終於離她而去，她終於成長，換得了滿身瘡痍。嘗盡人間苦痛，識盡了人間愛恨，她方才明白，昔日自以為是的美好姻緣竟是如此可笑，她一心愛戀的良人原來從不曾放心於她身上，那雙羞澀的眸子看她何曾有過波瀾何曾有過一絲柔，那最後相要的手鏈……那段姻緣的信物……他最後不是收了回去么……只可笑她卻不曾明白，還可悲的認為那是要作念想……哈哈……那是念想，卻不是她，而是……那個賜物的人！她……不過是他的王賜給他的，他是永遠也不會違背他的王的命令的！
「晚間不必勞煩大娘了，離華只是傷著胳膊，還能動呢，不用人服侍。」離華看一眼包紮好的左臂，然後從離大娘手中接過大夫留下的傷藥包，「讓嬋兒待會兒送飯和熱水過來就可以了，我想早些睡。」
「琅華不懂這些，只是既與大哥相遇必護住大哥。」琅華上前為他拉起被子，「夜了，大哥早些歇息，于傷有利。」
一聲「離大姐姐」喚得離大娘心眼也開了花，一雙眼都只見縫兒了。
「好美好絕望的舞！」清醒而冷冽的聲音在嘆息。
「我也是智勇堅義仁之人？我也是可敬可愛？我是獨一無二的琅玕花？」
東陶野落在身側的手慢慢抬起。
東陶野淡淡一笑，配合的閉上眼。
「別擔心，我可不好管閑事。」韓朴一撇嘴道，目光落在她受傷的臂上，「你這……就是為著他？」
湖，御旨賜名「白湖」。
「你說啊！」眾人齊聲催著。
「琅華我帶你走，那瑤台天池才是你的歸處。」
「不……」琅華手軟軟的推著他，「大哥……你走吧……你的陛下在淺碧山……不用擔心，他們……沒有害他……」
「好。」韓朴十分爽快的答應。
「我已死過很多回了。」東陶野卻淡然道，手緊緊一抓畫軸，「這條命本就是陛下的。」
知覺似乎漸離了身軀，唯一知道的是抓緊那雙手，腳下不停，眼前漸漸開闊，淡淡的光依稀可視。
風州……
空谷清音、桃花水
東陶野只是靜靜的跪著，靜靜的看著，沒有溫存的拭淚與撫慰，只是看著與等待。
韓朴的劍一下指向他，一下又指向蕭雪空，招招凌厲竟是毫不容，而他們倆人卻頗多顧忌不敢下重手，反而受制被困。
皇雨目光盯著東陶野，道:「東將軍當年一人盡敗華國三位公子，真是英雄了得，本王一直以未能與將軍一戰而遺憾。」他緩緩抽出長劍，「若本王今夜死了，你們便帶東將軍回帝都。」后一句卻是對那些屬下說的，獨戰東陶野是他對一代名將的尊重，也是他對自己本領的自信，但東陶野也非等閑之輩，想當年華國三位公子以數倍於他的兵力卻被其盡殲于馬下，是以若有萬一，他絕不能讓其生離再生戰事擾亂皇朝的安寧，那時屬下則無須再有顧忌，自可一同而上殺死東陶野。
「喔……你休息罷，我去找找，看能不能給你弄到衣裳和傷葯。」離華轉身離去，剛走至門邊，身後卻傳來男子的問話。
夢遊似的推門，關上。
「不！」很快很堅定的回答。
「哪裡來的臭小子，還不快給老子滾出去！」那守門的兩人此時一拐一拐的衝到台前，伸手就要將少年拖走。
驀然，一個清若風吟的聲音悠悠傳來，傳遍行宮內外。
寶劍寒光爍爍，離華酒忽然醒了，輕輕一笑，道:「你小子可真大胆，竟敢說風王是你的姐姐。」
「風州？」男子目光一凝，鎖起眉頭，陷入沉思。
「這都是偷的，你先將就著。」
哭有什麼用，不哭！絕不要哭！
韓朴看著夜風中那單薄嬌小的身影心頭沉重非常，緩了口氣道:「本來……我聽說你受傷了，所以想來看看你要不要我幫忙，只是……」本因她與姐姐的淵源想伸手相助一把，只是卻未曾想到會揭起她那麼深那麼痛的傷疤，非他所願，想來亦非她所願。
離芳閣後園佔地極大，又分成了好幾個小園，那都是給閣里有地位的姑娘們住的。白華園便是離華的住處。
「陛下！」遠處守候的臣將驚叫奔走。
「大哥……我腳歪了一下。」黑暗中琅華喘息著。
已走出門的蕭雪空聞言不由回跨一步，順著皇雨的目光看去，正見幾人走入大堂，雖皆是常人裝扮，可眉眼間的氣宇卻與眾不同。
榻中昏迷不醒的人一動，忽然奇迹般的睜開雙目。
「媽媽你急什麼，明兒個他還不捧著更多更貴重的來……」
「正是本王，這位想來就是琅華公主了。」皇雨轉向琅華，「公主的舞真是美呢。」
離華獃獃站在院中，看著手中猶留體溫的瓷瓶怔怔出神。今夜大悲大痛，全不似這隱忍數年的自己，可是……能將滿腹怨恨傾吐而出卻是全身一松。
蕭雪空再一聲稱呼卻又讓琅華心頭巨跳，可轉瞬一想，以他們之能要查出她的真實身份又有何難。
挑簾，點燈，那人正摩沙著手中畫軸望著窗外出神。
可是他……他卻是這樣看她。
「你答應的。」琅華前踏一步。
韓朴看她良久最後只是淡淡一句:「隨你。」
「雪空。」悠悠吟嘆，「無敵並不是幸事。」
歌至最後，萬千氣勢裊裊淡去，餘下的是千古悵然。
韓朴只是輕輕一躍無聲的落在台上，跟在她身後，轉入後台不見影兒。
那人忽然不氣也不跳了，很冷的道:「在我眼中皇兄第一，皇兄的天下第二，九霜第三，二哥三哥和你們第四，其他的人誰死我也不傷心！」
「呵呵……」離華笑得意味不明，「像我。」
「呵呵……」離華搖搖有些暈眩的腦袋，「姐姐便姐姐罷，她是誰呀？說來看我識不識得。」
手終於穩穩的落在琅華的背上，合攏雙臂圈起一片溫牆，「琅華，我帶你離開，一生護你寵你不離不棄。」平靜的輕淡的承諾。
拔劍相對的兩人卻一動也不動，劍尖靜靜的垂下，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住對手。皇雨的那些屬下都很鎮定的站在遠處觀望，而琅華此刻也很平靜的站在風中默默注視。
「臣妾真的明白。陛下實出於愛護之心，不想臣妾也不想華氏一族有絲毫機會鑄成大錯。」華純然明眸直視皇朝，「臣妾決無絲毫怨怪之心，臣妾謹記陛下之恩。」
「這事應該印捕頭才最清楚，還是你喚他來問問。」蕭雪空卻道。
昔澤八年八月二十五日戌時，一代雄主朝晞帝崩于南州行宮。
「我背你。」
男子聽著這些話不由有些好笑又有些好氣。這天下就是有這些個男人視家中賢妻如糟糠，拼著那舉案齊眉不要，巴巴的奉上所有去討那勾欄里姐兒的歡心，可人家全當了糞土不說，心底里還不知道怎麼罵的。
至高至尊之處，無人可與比肩。
韓朴猛退一步，一臉慘白的看著一步之遙的人，那張扭曲猙獰的面孔如地獄惡鬼，哪裡是昨夜艷冠群芳的美人。
那六人一時皆頓在那了。
白州敦城地處極北，荒涼蕪絕之地。
「我不會跟你離開，也不要你的幫忙。」離華一咬唇道，抬眸看他，已沒了那入骨的怨恨，可那眸中的凄涼悲愴卻更深更重，「我離了這還不一樣無法活，你無法護我一生，我也不是你那絕代非凡的姐姐，我是無知無能的白琅華，我……我……」有幾分賭氣又有幾分認真，「這一生就要一個護我寵我對我不離不棄的人！若沒有，我寧肯在這爛掉死掉我就不要外面的自在乾淨！」
尾聲
這樣狂妄的話語彷彿曾有前人說過，只是他卻已想不起來也不願再想當年是誰告訴他的。
當那長長的嘆息還在草原回時，朝晞帝卻從馬背上一頭栽倒。
提起離華，皆不離此語:人如榴花勝朝顏，歌盡曲城舞華州。
「哦。」藍衣男子很不以為然的應一聲。
一盞一盞明燈下是一個一個的小攤。
「當年我是尊貴的公主，美麗、純潔，那麼的好……那麼的喜歡他，為什麼……為什麼他竟然不喜歡我？」
「是的。」華純然嫣然一笑。扶他起身，為他著裝。
朝日又升了。
想著便要離去，可不知怎的又忍不住轉頭看一眼門內，那火紅的榴花早沒了影兒，倒是一眼看到了正對門口的一幅畫，光線不大亮，只模糊的覺著畫的是一個舞著槍的小將，旁邊還提著幾個字，看不大清。男子眉頭一動，再抬頭看看這臨街的大房，樓頂的牌匾上三個金粉大字「離芳閣」，略一沉吟，轉身離去。
「皇……韓朴住手！」
劍光散去，那人回首，白衣朗凈，卻不是那銀甲英秀。
將手中黑色的布衣往一拋，再從廣袖中掏出幾個饅頭遞過去。
黑暗中，那雙黯淡了的杏眸又閃現了微弱的亮光，眼前的人看不清五官，可她卻清楚的看到他的眼神，那麼明亮那麼堅定那麼專註的看著她。
如此半月過去，東陶野的傷痊癒了，琅華的傷更是早好了，而且拜「紫府散」的功效連個疤也沒留。
琅華猛然抬頭，驚怒羞憤一一從心頭掠過，最後卻在那雙冰澈冰冷的眸中化為烏有。
那潑辣的聲音再次響起，並帶著一種明刺刺的嘲弄與蔑視。
一個可激起他鬥志的對手。
一滴淚卻落下，滴在皇朝閉合的眼眸。
萬籟俱靜，萬物俱眠。
「嘻……」紫衣男子卻毫不畏懼，一臉與其氣度不符的嬉笑，「若她有……」慢吞吞的說著，長指卻是迅速的一挑藍衣男子下頷，「你這等姿色，便是再等幾個時辰我也不介意。」
可是他……他卻說，她不必與人相較，無論是尊是卑，她就是她，她是白王的女兒白國的公主，她也是可敬可愛，她是世間獨一無二！
「這五十年的女兒紅酒勁可大著呢，離大姐姐，咱若都醉了那如何？」有人調笑著。
她，貴為公主時，雖享盡榮華與寵愛，偏生她心底卻是好勝的，她不憤華純然比她美貌，她不平風惜雲比她有才，她總想著有一天超越她們，可最風光之時也是在她們的影之下，而今，一個貴為當朝皇后，母儀天下，一個已為傳奇，萬世傳誦，她……她卻淪為下歷盡苦難，與她們更是天遙地隔！
喜的是東陶野傷愈，悲的卻是……卻是那麼的多。
韓朴斂起眉頭，「你既是琅華公主想來淪落此處必有苦處，所以我助你離開。」
這些都在他的腳下。
「砰！」皇雨直愣愣的摔倒在地上，可他卻渾不覺，牙關死咬，仇人般的恨盯著她。
「為什麼啊……呵呵……」離華笑得詭異又冷刺，靠近韓朴的耳朵輕輕的涼涼的道，「因為他心中藏著一個人！」
韓朴留下的葯果然靈效非常，上了葯的第二日，傷口便愈合了，第三日已可下慢慢走動，到了第六日，除腿上透骨出的箭傷外，其餘皆好了八成。
房中靜靜的，只有東陶野因傷痛而有些粗重的喘息。
「東陶野之忠心我感同身受，是以我不趁他之危也不以計相害，但是……」蕭雪空鄭重道，「請姑娘轉告，他是東朝的撫宇將軍，我是皇朝的掃雪將軍，今夜……就如兩軍陣前交鋒，我與他離芳閣外一決生死！」
「嗯。」離華點頭。
深深吸一口氣，才開口道:「請問姑娘，祺帝二十六歲即位，在位十九年，請問他有何作為？」
「什麼……你……」離華一驚，臉色頓白。
少年靜靜站在那兒，單手揚劍，神情淡定，只一雙眸子閃著奪目的銳氣。
韓朴一看他手中的弓，眼睛頓時冒起了火花，咬牙切齒的:「我姐姐顧惜的人你們竟敢傷！」當下拔劍而起，奪目的劍光剎時劃破夜的黑紗，凌厲雪芒無阻的刺向皇雨。
「像什麼？」韓朴問她。
白日的曲城是繁華熱鬧的，夜晚的曲城卻是另有風味。
藍衣男子沒有理他，只是指尖敲著腰間劍柄。
偶爾響起戰馬的哀鳴。
倒了一盆水給男子擦洗了一番，然後放下帳簾，又移過屏風，將剩下的熱水倒了浴桶里。
「那畫……請姑娘給我。」上男子一見畫軸臉上頓見緊張。
男了側卧于里，閉著眼想睡下，可頭腦卻是清醒異常，無一絲睡意。聽著帳外的聲響，聞著縈繞于鼻的幽香，這一刻，心頭的磁味半生未嘗。
「為什麼要我喚？」皇雨不解，「你喚還不一樣。」
魚逢淺岸難知命，雁落他鄉易斷腸。
皇朝偏首想要避開，可看一眼華純然，終含勺吞了，然後伸手自己端過葯碗一口氣喝光。
離華看著這往自己碗里拔飯的人，眉宇平靜神色坦然，似是一件再自然簡單不過的事，可她……這一生卻從未曾有人將碗中的飯分一些給她。無論是前生富貴還是而今卑，這樣平常里透著親密的事她從未曾體會過，看著燈下那張寫滿滄桑卻又充滿堅毅的臉，離華恍惚了。
「都回去。」印捕頭吩咐屬下，又轉身向離華抱拳，「打擾姑娘了。」
精悍的大爺手一翻一轉一張香味四溢的煎餅便落在碟中，你能忍住不咽口水？
「鳳棲梧！」離華眸中閃著奇異的光芒，「你認識鳳棲梧？」
「幸福……哈哈……」離華忽然大笑，指著韓朴，杏眸中水光淩淩，「你這傻小子年紀小小怎麼能知道！哈哈……他沒變心，那是因為……是因為他的心從未在我身上！」脫口而出，剎時只覺所有的偽裝所有的堅持都在這一刻崩潰了，那些碎片四處散落，有些落在心頭，劃出數道深痕，血淋淋的痛疼非常，眼眶裡陣陣熱浪，怎麼也止不住淚珠的傾瀉。
行宮，御筆親題「白湖天宮」。
那個雪發雪容的將軍深思了一會兒，然後才道:「陛下為的是千秋功業。」
幽靜的夜裡，只有嗦嗦羅衣落地之地，然後是嘩嘩水響聲，一縷有別於檀香的清香淡淡繞在房裡。
九*九*藏*書「妾身是離華，將軍喚錯名了。」琅華綻顏笑笑，風情艷冶。
「姑娘請見諒。」那男子抱拳施禮，倒是大方得體，「因事緊急，多有得罪。」
白衣迎展，黑髮飄搖，彷彿是從夜空走下。
這麼多年來，這是他第一次對她如此憐惜。
離華獃獃目送他離去，那個背影單薄卻倔強。
「這離華姑娘到底美到何種程度呢？竟敢令人如此等候！」紫衣男子略有些不滿道。
「蒙成草原以後便是皇朝的馬場！」
「各位客人，我們離芳閣的姑娘們特為各位準備了一曲《醉海棠》，還有奴家珍藏的五十年的女兒紅，各位盡可開懷。」
起身，抱起琅華，蹣跚前行，任那狂風暴雨。
「你都可以是白國的公主，我為何不能是風王的弟弟？」韓朴手按著胸口，那兒有半塊翡翠珏。當年年少無知，可這麼多年，他已長大，看清了很多事，想明了很多迷。
「千秋功業么？」淡淡的似有些不置可否的語氣。
今夜正是月中，皓月如玉，清輝映射。
「既然不認識，那幹麼一定要得到此畫？當初我之所以留下此畫不過是因畫上之人曾經相識，可除此外這畫還有何稀奇的地方能讓你視之重過命？」離華再仔細看一遍畫，實看不出有能出色到重過命的地方。
「要比嗎？」黑衣人長眉高高揚起。
「我不會讓你們去追的，那是我姐姐曾經保護過的人！」韓朴的聲音很冷靜。
「那好。」離大娘點頭，離華不願人進白華園那是眾所周知的事，「你先去歇息著，娥兒快去準備熱水。」
「你既如此聰明，當能真正明白朕之心意。」皇朝面容一整，聲音已帶肅嚴。
冷不叮蕭雪空一聲喝令斷了離大娘滔滔不絕的口河，聲音不大卻震懾全場，離大娘更是大氣也不敢出了，懦懦的看著他，不知道是哪說錯話了惹怒了這個美得像個雪菩薩的人。
「鳳姐姐？」離華全身一震，杏眸盯緊白衣少年。
特意加重腳步，又一把推門，檀香濃郁的香味撲面而來，穿過外廂，繞過屏風，珠簾一勾，那羅帳就如她離開時一般低垂，心裏不由有些緊張，不知那人是否有聽她之言，還是……已經離去……
男子看一眼離華，然後笑笑，不再客氣，又慢慢將一盅湯喝完。
很久后，久得琅華都要窒息時才重重落下一個字，「好」。
「哐啷啷……」
「陛下……臣妾知道……陛下……臣妾會的……」華純然哽咽著。
「待紅樓碧水重入畫，喚纖纖月，
「嗯，為如此美人乾等兩個時辰倒也不虧。」皇雨當下贊道，「雖還稍遜皇嫂幾分，但已是世間難得。」
無需多言，他們只是握緊手飛奔，奔過長街，奔向城門，門竟是開的，無暇多想，只是前去……時間不多，他們要走的路還長還遠。
「姐姐與那……人是滅你白國沒錯，可你若說姐姐做錯，若敢怨恨姐姐，你休怪我對你不客氣！」韓朴一張俊臉氣紅，朗朗的眸子化若鋒利的寶劍緊緊釘著離華。
夜色漸濃，燈火漸明。
九天之上，除了雲和落日，可還有它物？
「呵呵……」離華輕笑，一推韓朴，「比你姐姐如何？」
「琅華！你……中箭了！」東陶野的聲音有些抖，觸目驚心的是琅華背上的長箭和那濕透衣裳的鮮血。
滿身的滄桑風，卻是公主的高傲無塵。
「胡說！她是姐姐！」韓朴瞪眼怒視。
「多謝你的酒，我要去找她了。」韓朴轉身離去，長劍在地上劃下一個孤寂的影，「天涯海角總有盡頭。」白衣一展，眨眼便消失於夜空。
蕭雪空看向那少年，眉頭一動，心頭卻是嘆息，「萬水千山，不見不絕。」
「是我救了你，誰叫你摸進我房裡了。」離華在前坐下，手中一碗稀飯，「這粥給你喝，再餓也沒有，還是我省下來留給你的。」將碗往邊小凳上一放，便起身轉至妝台前梳發理妝。
「在下未曾見過畫上人。」男子搖頭。
莫要說永遠視她如天真小兒的父兄，他們的眼中只有寵溺;那些臣子宮人眼中她只是個任無知的公主;便是昔日對她愛護有加的風惜雲，她看她，不也與那息王一樣，憐惜中帶著一絲笑謔。
離華開門，瞅著門邊的小丫頭，「曾務府的壽宴是今日？那大總管可有說什麼？」
蕭雪空一窘，平生未有女子敢對他，實不擅應對。
「你……」
「沒事。」琅華打斷他，拉起他就跑，「傷不重。」
「韓朴救我！」琅華臉色煞白可一雙眼卻閃著喜悅的亮光。
昔澤五年八月末，華州曲城。
「牽朕的馬來。」他忽然道。
她是白國尊貴的琅華公主，她是美麗純潔的琅玕之花，她深得父兄寵愛，她……在火海劍光中遇到他！她與他，公主將軍，英雄美人，風王親自賜予的姻緣……那真是最最快樂最最幸福的事！
「你不叫，他也看到我們了。」蕭雪空忽指向那正驚鄂抬頭看著他們兩人的印春樓諸人。
那一夜的舞，很多年後，曲城的人都還津津樂道，那是從未見過的無與倫比的舞。
看著他，離華心頭驀然一跳，「真像啊！」話一脫口自己也嚇一跳。
男子點頭，慢慢的坐起身子，將背轉身離華。
「唉，還真是個死心眼的小子。」皇雨惋嘆。
這一句寂寥而惆悵的話令皇朝大將蕭雪空記念一生，也恐懼一生。
「大哥。」很久后，琅華抬頭，「你要去哪裡？」
誰曾想，自東旦之後，竟再無對手了！
「蕭夫人，陛下病況如何？」
女子眼角帶譏的看著，然後冷冷一笑便轉身回屋，隱約聽到裡頭傳來的三兩輕語。
「回姑娘，那大總管帶了許多的禮物，還備了四抬大轎，說他家二少爺就愛聽姑娘唱的曲，今日壽宴也不做大了，只約了些同好親友，想一品姑娘佳音。奴婢瞅他們態度倒是十二分的誠懇。」
二、前塵如夢
「臣妾知道是陛下愛惜臣妾。」華純然抬首，笑得略帶苦澀。天家的憐憫愛惜也是如此的防憊、冷漠。
「如畫江山，狼煙失色。
若說言之過譽，離芳閣滿滿一堂賓客便為證明。
「我的兒，你小聲點。」離大娘趕忙一扯離華，小心翼翼的瞅那男子笑笑，然後挨近離華輕聲道，「兒你這後園離得遠沒聽到啊，今夜前閣可鬧翻天了。這位是律府總捕頭印大人，他們在抓一位逃竄的重犯，這犯人不知怎的潛到咱閣里來了，可生厲害著，印大人他們早作好準備了，可還是給那人逃了，大人擔心犯人還躲在閣里，所以各園都查看一番。兒你莫生氣，這也是為著咱閣裡頭的安全嘛，否則你想想，有這麼個重犯呆在咱閣里，你叫咱們怎麼安心過日子，那往後可怎麼……」
哈哈……琅華無聲的笑，臉上是狂肆的卻又凄涼的笑。
這麼多年，在這廣闊的天地奔走，從東至西從南至北，他只是……想找一個對手，一個勢均力敵、一個能暢快而戰的對手！
琅華臉色煞白煞白的看著前方的人，似無法承受那樣無情的冰語她踉蹌後退幾步，「不要殺他……你們不能殺了他，他……他……」不能殺他的理由有千百個在腦中滾動，可出口的卻是，「他是好人，不要殺他。」
「純然，你還這麼年輕，這麼美……」皇朝睜眼，憐惜的撫著這張曾令天下群英傾慕的絕美容顏，「朕卻要丟下你走了，真是對不住啊。」
踏出門外，長街空曠，夜風急掠。
半晌后，韓朴移眸看向那閉合的房門，道，「你房裡藏的那個人就是那個重犯？」
可二樓正對彩台的雅房裡的客人卻是等得有些不耐煩了。從敞開的窗口可將整個彩台整個大堂盡收眼底，乃是離芳閣位置最好也價錢最貴的雅房。此時房中坐著兩名客人，自入閣中便令堂中賓客注目不已，皆是約二十七、八的年紀，儀容出眾。一個著淺紫錦袍，玉冠束髮五官俊挺，一身的高華貴氣。一個雪發雪膚雪容，絕頂的俊俏也絕頂的冰冷，偏一身淡藍的長衣卻融化了幾分冷峻，淩漓若湖上初雪。
蕭雪空瞪目看著她，似不敢相信這樣的話是從她口中說出來的，這個號為「琅玕之花」的公主，昔日也曾是才貌可與純然、惜雲公主齊名的人物，竟然……竟然……是這等的……
「大哥，你帶我離開好不好？」極輕的問著，風吹過，便散了。
離華反射性的握住手臂，沉默了片刻，才道:「你怎麼知道？」
「多謝公主。」東陶野就著她的挽扶起身。
「唉喲，看我糊塗了吧。」離大娘一拍巴掌，「姑娘定也餓了吧，嬋兒，快去廚房讓做些可口的給姑娘送來，記得還要煲一鍋好湯給姑娘補血。」
這話一出，白衣人腳下一頓，迴轉身，清亮的眸子亮得有些過分，「要做也是我做女皇你做皇夫！」
「他身旁的好象是曲城的守將唐良、捕頭冼信宇，身後的那幾個大約是他們的屬下。」
堂中眾客皆屏息靜氣的看著這一幕。曲城人哪個不知，離華姑娘生氣時須得順著，否則必是堂塌樓倒方可罷休。
「陛下，歇一會兒吧。」華純然見他神色倦怠，起身想扶他躺下，臉上溫熱的觸感卻令她一怔。
離華獃獃的看著眼前的白衣少年，明明比她小，明明一張臉還透著稚氣，可偏偏卻對她講了一堆的道理，這堆道理還讓她啞口無言。可是……這些年來她就是憑著這股怨這股恨活著，她的信念就是要看他們有個什麼下場，而她……最終得個什麼果，可此刻，這少年卻說錯了，全部都錯了……怎麼會，怎麼可能！腦子中一團混亂，怨痛恨悲酸甜苦辣全在心頭絞著……
離華看著心頭一動，遞畫的手不由一緊。
呵，覺得這裏太髒了太噁心了要離開了嗎？自嘲的笑笑，卻是滿不在乎的走進房裡。
「搜！」為首的男子一揮手，數人已沖往屋內。
「哈哈……」兩人又大笑起來。
琅華看向窗外，輕輕的道:「要變天了。」
身形一動，長劍划起，園中剎時劍光若雪。
「『落日樓中棲梧鳳，啟喉歌傾九天凰』，你身為歌者難道竟不知嗎？」白衣少年忽有些不滿。
剛挑起簾便見應躺在上的人衣冠整齊的立於房中。
「琅華，你是這世間最美最好的姑娘，不論是華純然還是風惜雲都比不上你。」東陶野緩緩垂首，冰冷的唇印在那雪白雪冷的額頭，「琅華，你是天上最純潔最高貴的琅玕花，這污濁的塵世怎配留你。」
「胡說！」離華一拍桌子，卻整個身子都軟了，伏在桌上咕嚕著，「我白琅華貌壓華純然才逼風惜雲，你怎麼可以說我難看？！」
「看什麼看！沒看過珠寶！」
「呵呵……你這模樣真像以前的我。」離華抱起酒罈又灌下一口，「憂愁抑鬱煩悶苦惱……我都嘗過……呵呵……像……真像呢……那時我也如你這般全身心的思慕著一個人，痴痴的等著……傻傻的等著……等啊等啊……哈哈……一直等到……哈哈……」笑聲漸響，卻是苦澀萬分。
「嗯，我也想問姐姐，她為什麼這麼久了都不來見我。」韓朴也抱起酒罈搖晃著，「五年早就過去了，我也藝成下山了，可她為什麼還不來接我？」
白華園前離華拒絕了眼前一眾要扶送她回房的人。
「純然。」迷離中，微微睜開眼，「如重來，一切當如是。我不悔！」
擁緊的臂又緊了幾分，緊得發疼。可琅華卻恨不能再緊些，再緊些，可緊入骨血，可以連體，可以生死與共……生死與共！
絲竹再起，台上美人魚貫而出，再加那醇香的美酒，頓時歡聲笑語滿堂。
「味道好重。」蕭雪空忽皺皺眉頭。
金戈鐵馬，爭主沉浮。
「姑娘不必多禮。」蕭雪空抬手一道掌風托起琅華，「在下來……」冰眸盯住離華，一時卻不知要如何啟口了。
睜開眼，是緋紅的羅帳。
血洗山河，草掩白骸，
「大娘回去休息罷。」離華手一轉不著痕迹的避開，然後引著離大娘出門。
手緊緊握在一起的人穿過長廊穿過花園穿過大堂，彷彿是御風歸去的仙侶，雪白的衣裙在風中飛掠，緊纏著一片黑色的袍角。
「對，受傷了要忌口，嬋兒記得吩咐廚房做些葯膳。」離大娘趕忙接道。
「是呀，大人。」離大娘趕忙上前，「離華一向睡眠不好，本來點著檀香是為安神助眠的，但後來離華說喜歡這味兒，白天也點著，自她住這園子以來，這檀香便從沒斷過，都是從漱香齋特別制的，一枝可粗長著呢，早上點一枝可以一直燃到第二日早上，這香都是離華自己點的，從不假手他人，這在我們離芳閣可是上上下下都知道的，便是曲城，只要來過白華園的也都知道呀。我們離華有名的可人兒，這曲城誰人不愛呀，白華園的客人也像這檀香一樣從沒斷過，而且來的可都是些貴客呀，像城西龐府的龐大爺，邱朗郡家的大公子，劉家綢庄的劉大爺，百瓷坊的百坊主，曾務府的二少爺，還有李參將呀，黃文薄呀……」
倚天萬里須長劍，中宵舞，誓補天！」
「嗯。」華純然接過。這些日子來，日夜侍于皇朝榻邊，從不假手他人，絕艷的容顏已有些凋萎。
他說要請琅華喝酒是因為她唱了姐姐的歌並且唱得好，他願幫琅華離開不過是因姐姐曾惜她，他留葯倒真是看在琅華的份上，卻非同病相憐，而是不想她再為傷葯而傷己，只因他看出琅華今日釵傷乃是故意為之，究其原因是這離芳閣沒有傷葯可治東陶野。
「我背你。」東陶野一矮身抱起她就走。
那樣悲切而帶痛意的目光當不是看他。
「嗯。」皇雨也起身，卻是有些猶疑，「那小子還這麼小就和那離華去……嗯……若是做錯了事怎麼辦？咱們真不要理嗎？怎麼說他也和風王有些淵源。」
話音落地之時他已轉身離去。
擺著精緻小綉件的攤后側身立著的一位豆蔻少女，略帶羞澀抬首，你能不心頭一動？
一個仿若古琴幽鳴的聲音輕輕響起，剎時驚醒眾人。
南州行宮可說是朝晞帝———這位被後世極其褒讚、論功業千古帝王中唯與始帝比肩的英主———這一生唯一一件令人費解置疑的奢侈之事。但不論當年朝臣如何反對，朝晞帝依下旨，在南州西境的這座平平無奇的荒山耗巨資挖湖建宮。
「你……王爺，蕭將軍答應……」琅華急切的道。
握在一起的手彼此握得更緊了些。
東陶野抬首，目光炯炯的看住離華，那褐黑的眸子坦然清澈。
「罵便罵罷了，可不要氣著自己了，我的兒可比那些奴才要金貴百倍啊。」離大娘滿臉堆笑。
「那樣啊……我開心……死也是開心的……」琅華歡心的笑了，終於有一個這樣的人了。
離華微微抬一下左臂淡淡道:「遇著個醋罈子，給金釵劃了一下，血雖流得多，但傷口不深，沒什麼要緊的。」
一個月後，白州東查峰頂。
男子聞言不語，似有難言之隱。
神魂一點點回體，站起身，卻差點摔倒，抬手扶住桌，只覺得頭暈目眩，四肢酥麻。
「喲，雪人竟也會心生憐惜？」皇雨聞言不由取笑。
叱吒風雲臣民敬仰令敵國聞風喪膽的一代雄主，即算此刻病入膏肓，可一雙金眸依銳利如昔，光芒閃爍間依是傲然霸氣。
「比命更重？」離華重複一句，垂眸再看一眼畫，不解中更添怒意，「這畫重在何處？這畫上的人？墨羽騎的將軍就這麼的了不起嗎？」
「哼哼。」韓朴又哼了兩聲，「這事我管定了！」
「琅華……琅華……是我……若不是我，你就不會……」東陶野只覺有一千把刀在絞著五臟六肺，痛不欲生，卻只能無助的緊抱住懷中的人。這一刻，他但盼蒼天開眼，這一刻，他願和魔鬼交易！不要奪走他這一生唯一得到的一份溫情，不要奪走他懷中珍愛的性命！她是如此的美好，蒼天你怎忍心！
可是那個人……那樣乾淨的眼睛那樣憐憫的眼神……他憑什麼憐憫她憑什麼同她！她是公主！他不過是個將軍！他憑什麼那樣看著她，他憑什麼說那樣的話……她是公主！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憑什麼要讓那個人高高在上的可憐她！憑什麼！
「喔。」離華回神，看看碗中堆得滿滿的飯，自己平常便是這一小碗也吃不完的，唇動了動卻終沒說什麼，只是安靜的一口一口的吃完整碗飯，又喝完那碗湯。
「那我走了。」韓朴轉身，剛抬足又頓住，回頭看一眼離華，思索了一小會，然後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瓷瓶拋給她，「既然你要救他，那這東西便送給你罷。我也不會再來找你，以後是生是死是悲是樂全看你自己罷。」話音未落，足下一點，人已飛躍而起，眨眼即消失於茫茫夜色中。
那些都似曾相識。
朝晞帝舊疾複發，皇后陪其往南州行宮休養，大將蕭澗攜夫人隨駕，暉王監國。
「你也別走。」韓朴的劍從皇雨面前轉了一個彎，拐向了蕭雪空。
秋九霜獃獃的看著她，似乎不明白她說了什麼。
「陛下有話要說嗎？」華純然在沿坐下，看著她的夫君，當朝的皇帝陛下。
「想不到一去經年，歸來時卻是如斯情景。」白衣人幽幽嘆息。
「這……」男子想起被下寸縷未著的身子。
「你們都下去。」皇朝吩咐道。
「我說……他為何不喜歡我？」離華抬頭，抱著酒罈搖晃著，「我那麼好，他為什麼不喜歡我……為什麼……」
離芳閣是曲城的銷金窟。
「不，我怎麼可以忘了……」離華猛然清醒了，掙開韓朴，眸子中又燃起了鬼火，「我怎麼可以忘了品琳！我怎麼可以忘了她像一堆垃圾一樣攤在大街上的樣子！我絕不會忘記！當初無論他們如何鞭打折磨我都不肯接客，可是那一天我求著他們讓我接客，因為我要賺到銀子，因為我要求他們安葬品琳！」
「難道皇兄……」昀王皇雨一看君品玉神不由惶急，「你……你……你不是活菩薩嗎？你要……你快給我治好皇兄！」皇雨手一伸便緊扣住君品玉的手腕，那模樣似乎她不把兄長醫好他便絕不罷休！
兩人隔著酒罈相望，然後都傻呵呵的笑起來，笑著笑著忽又大聲哭起來，一時園中夜鳥驚飛，花木同悲，直哭了半個時辰兩人才止了淚，哭了這麼久，酒意似輕了幾分。
離華臉色一變，但很快又復笑容，「我這低的女又怎能與仁義無雙才華絕代的風王相比！」
「那麼……」蕭雪空的聲音驀然一沉，目光緊緊盯住那張蒼白的花容上，「今夜請公主……請離華姑娘早些安歇，無論發生什麼事……請好好保重自己！」
夜黑，山林中更黑，基本上眼睛無法視物，其中不知隱藏了多少危機，可琅華這一刻卻一點也不害怕，甚至是高興的。她知道，緊緊抓住她手的人本是一個戰士，是那種對等的戰鬥中便是戰死也不後退的勇士，可是他現在為著她，放棄戰鬥！是為她！是為她白琅華！黑暗中琅華幸福的笑了，閉上眼，握緊東陶野的手，不停的往前奔，前方便是萬丈深淵她也心甘願。
台上的歌者眸光空濛的望著前方，似遙落萬里長街外，似沉入白骸青冥中。
拼盡一身靡爛，拼盡一身骯髒，她就是要活著，她就是要看看，要看她到底會有如何一個結果，她最後會得一個什麼結果！
一雙略帶涼意的手從人群中伸過握住了她的手，令她渾身崩緊的精神一緩。
「嗯，也對。」皇雨點頭同意，「那你喚唐良上來問問。」
「噝……」君品玉倒吸一口冷氣。
到後來，東陶野不再吱聲，任琅華埋首懷中無聲的哭泣。
「韓朴！我是琅華！韓朴！」
此言一出，不說離大娘那臉上的笑容更深了幾分，便是堂中眾客也面露雀躍。離華的歌當是冠絕，可離華的舞才真正的惑動華州，只是離華願每日一歌也百日難得一舞。
這一生並不長，可生死成敗悲傷哀樂卻已歷盡太多，她不解的事很多，她要問的因太多，問出時，又盼望得到哪一個答案？
曲城是皇朝的積金城。
男子一聽不由驚奇，「姑娘識得這畫中的人？」
走過去，蹲子，細細打量，這男子不正是白日里街上被她罵的人么？
那是她最幸福也最痛苦的一年！
「姑娘還有何事？」蕭雪空站住不回頭的問道。
落日仿若血輪斜斜掛著，暈紅的光芒灑下，天與地都在一片緋紅中，分不清究竟是夕輝染紅草原，還是鮮血映染了天空。
清眸含笑，唇畔含譏。
他沒有親眼見過琅玕花，可是眼前的人便是那傳說中天庭落下的仙花，是一朵純白不染纖塵承著天庭瓊露的無瑕琅華！
「純然。」皇朝輕輕喚一句。
白衣少年平靜的回答:「我是韓朴。」
「他……」東陶野還有些擔心韓朴，「而且你的傷……」
雖已是秋日，但處南的曲城氣溫依高，正午的日頭依毒得很，明晃晃的刺目，只是再如何毒辣的日頭也不能阻這曲城的熱鬧與繁華。
男子思索了一會兒，決定暫時留下。一來左腿上的箭傷透骨而出，令他整條腿都無法動彈，左肩的那一劍雖未傷筋骨卻入肉甚深，一動便綻開血口鮮血直流，再加身上那些雖淺卻痛楚非常的傷口，別說走出離芳閣，只怕連這房門都出不了，便是出去了，那大約也是出了離芳閣門口便給那些四處嚴密監守的捕快抓起來了，那時可能還會連累這救自己的離華姑娘。
「那小子……」琅華想起韓朴俊俏又傲氣的臉不由笑笑，「他心眼裡除了他的姐姐，這世間便是至寶之物至尊之位於他大概也是不屑一顧的，又何在乎區區一瓶傷葯。」思及他聰慧卻憂鬱的眸子，心頭卻忍不住沉沉嘆息。
少年眼一眨也不眨的看著台上的歌者，那神竟似痴了，卻不知是為台上的人還是為著歌。
東陶野不出聲，只是目光穿越她落在窗外的夜空，雷聲隱隱，風急塵揚，要下大雨了。
「嗯。」華純然凝眸看他。九-九-藏-書
離華聽得他的提問倒也是一怔，揚揚手中的畫問道:「你不識得畫上的人？」
「你……你是……我……」看清了眼前的人卻叫他吃驚不小。這不正是昨日那扔珠寶的女子嗎？虧得她那一通反讓他尋著一直在尋找的東西。
頓時有人馬上跑去請大夫。
昏黃的燈下，可看到房中倒卧著一個人，一身黑衣，雖身軀倦縮著但依可看出是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閉著眼，面色蒼白，似已昏迷，可手中依緊抓住一個畫軸，背上一柄長劍。
「深更半夜破門而入，姑娘我殺人越貨了嗎？」離華冷冷的看著他道。
「嗯。」琅華偎近他，忽然一陣瑟縮，「冷……大哥……我很冷……抱緊我……」眼皮卻漸漸合上。
「好。」皇雨目光落回彩台，「雪人，這位離華姑娘我可放過，但東陶野我必殺！」大大的眼中流溢的是冰冷的劍芒，「凡是敢壞皇兄千秋大業的人我一個不饒！」
劍氣！八人心頭同時閃過這個念頭，他年紀這麼輕竟已練成劍氣！
「那當然。」這位皇朝所有捕快的總頭兒對於離華的態度倒沒生不滿，依有禮的道，「印某還想請問姑娘，夜裡可有聽到什麼異響或見到什麼異常？」
鬼火般的目光盯在了韓朴身上，那聲音低啞的如從地獄傳來，帶著森森鬼氣與寒意，綿綿不絕的在耳邊響起，聲聲回。
華純然含笑目送。或在他心中，那人永遠是攬蓮湖畔那踏花而歌臨水而舞的蓮華天人。
東陶野幾經生死危難鍛鍊出的沉穩這一刻發揮作用，他抓住皇雨剎那間的閃神機會行動了，但不是撲向他的對手皇雨，而是急速後退，長臂一伸，抱起琅華便沒入黑暗的山林中。
回想起蕭雪空剛才那驚訝的目光緊皺的眉頭，不由恍惚的笑了。
「多謝姑娘。」上的男子抱拳道謝，臉上坦，倒沒有扭捏。
「琅華公主。」蕭雪空清晰的再次喚到，「請隨我們去帝都可好？陛下聖明皇后寬仁必不委屈公主。」
寂表的夜裡忽起的喚聲令琅華一驚，抬眸，不知何時前方站著一人，淡藍的長衣，雪似的容顏，是他！琅華心頭一跳，掃雪將軍蕭雪空！他為何在此？他想幹什麼？難道……難道是來抓大哥的？一想到此，頓時亂了神思。
君品玉抓緊丈夫的手，深吸一口氣，抬首，看著西邊那一輪紅日，緩緩道:「日……要落了……」
一個與他對等的靈魂。
精簡卻鋒利，頓時將紫衣男子刺得跳腳，「死雪人，本王哪裡吵了！」雖氣卻還是壓低著聲音。
可是……南丹臣服了，蕪已從歷史中消失了，采蜚也傾國拜倒了……再到而今這以彪悍著稱的蒙成王國，也敗於足下了。
「嗯？」離華杏眸微睜，有些迷糊。
「陛下……」華純然心一酸，無語以繼。
終有些「意難盡」嗎？
「姑娘再看看而今的皇朝，四海歸服百姓安樂，域土之廣國力之強可比東朝帝國最盛之時，你去問問百姓，他們是要做東朝國民還是要做皇朝國民？你去問問他們是要祺帝陛下還是要皇朝陛下？公主出生王家，竟是如此狹獈，只是以個人視天下而不知以百姓視天下！」蕭雪空的冰眸中已現冷淡，「再且，我主英仁，惜才如寶，不以國偏論，但凡有才知之士皆量力而用，這東陶野陛下愛其才憐其忠骨多次願不計前嫌招之入朝，但其冥頑不靈，不知悔改，屢殺朝官屢率眾生事，害無辜性命擾國之安寧亂天下民心，此等人，便是陛下要饒我也不留！」
離華看著園中舞劍的白衣少年，恍惚間似回到那個十七歲，回到那鐵甲如霜的風雲騎營，仿看到那個容易害羞的年青將軍，在同僚的起鬨下有些無奈的、紅著臉起身，拔劍起舞，劍光如匹，人矯如龍，劍氣縱橫中是一張俊秀而令人心痛的容顏……
「琅華！」東陶野急忙一把扶住她。
「等我見過那位離華姑娘后。」蕭雪空淡淡道，目光落在彩台上那纖弱的素白身影，然後轉個方向，那裡的人影已消失。
琅華抬首看他，東陶野卻在那一剎痴了。
「陛下取笑臣妾了。」華純然美眸流盼嫵媚依然。
「姑娘不是這種地方的人。」
韓朴卻不為所動，眉一揚，道:「沒錯，你是受盡苦難應予同情，可你有今日難道不也是因你自己的無知無能所造成？」一言刺中要害毫不留情，「姐姐他們當年對東朝祺帝都未有加害何況是你，你若肯呆在白國王宮你會遇到強盜？姐姐他們離去時無論是對國對臣對民都有一個妥善安排，難道他們會獨棄你于不顧？天下人本就有善有惡，你天真的以為外面的世界一片乾淨自在卻從未想過以自身之能能否存活於世這又怪誰？」
更有那樓前檐下那一盞盞緋紅的花燈，裊娜的在輕風中舞擺著，那才是曲城最美最艷的風。
紫衣男子還待再說，卻見藍衣男子手一擺，「你等的美人出來了。」
韓朴無語，只是等待她繼續說下去。
「這些難道全是他的錯？」琅華憶起前塵心頭猛起怒火，憤然反問，「若非你們野心勃勃，東朝帝國依好好存在，我白國不會滅亡，我父王不會死，祺帝陛下不會生死不知，東大哥不會這些年來風雨奔走的辛苦尋找，他殺的那些不過是叛臣，他起事為的是復國，他哪裡有錯了？臣奪君位無錯，臣護君主反有錯了？」
男子看離華片刻，道:「多謝。」簡單卻鄭重。伸出雙手，垂首額貼被面接過畫軸，態度甚是恭敬。
「怎麼啦？」東陶野眉頭一斂，抬手想要扶傻傻站在簾下的人，卻有什麼涼涼的落在掌心，一看，那臉上淚珠似斷線的珍珠，全落在他伸出的掌心，涼涼的令他一顆心頓時酸痛起來。
「姑……姑娘，這小子他……」
「雪空，無敵並非幸事。」輕輕的、長長的道出。
又返身從櫃里取了雙銀筷自己用。
兩旁的宮女挑起杏黃的帳，華純然舀一勺試了試溫度，然後遞至皇朝唇邊。
見她一再的諷刺他敬若天人的姐姐，本就是傲氣性子的韓朴差點當場發作，可一看那慘厲悲痛的眸子想起她剛才所說，終止了一腔怒意。可他自小就跟隨了風夕，一生追著風夕的腳步，在他眼中，人無論男女都應如他姐姐那樣強可傲視天下縱橫四海，堅可一手撐起家國掌握命運前途，而非遇事即怨天尤人凄苦自憐，是以雖知了離華凄慘遭遇，雖有同情也不因她的遭遇與現在的身份而抱異感，可他心底里卻對她實有幾分憤慨與輕視。
「罵了兩個奴才。」離華挽挽袖淡淡的道。
藍衣男子此刻終於正眼看他，字字清晰的道:「因為你太吵了。」
「為什麼……為什麼……一定要抓他？為什麼就不能放過他？」琅華緊緊抓住衣袖問道。
「好人？」冰雪似的容有一絲恍惚，半晌后才沉沉嘆出，「這世間，好人也有必死的理由！」
「豈只算是良藥。」東陶野掙起身來，琅華趕忙扶起他，「我本擔心我這傷沒個一月時日是好不了的，可有了這葯，大約五六天便能好了，這東西千金難買，想不到他竟肯給你，倒實是義氣。」
長廊空寂燈火昏暗，杏眸失去光採的盯著頭頂的那盞宮燈，夜風拂過，籠中的燭火便無助的搖擺著，就如此刻的她，隨時都有湮滅之危。
「不。」琅華想也不想的答道，轉頭看著東陶野，黑夜裡看不清臉，可是看得到他那雙閃亮的眸子，「我和東大哥在一起。」
「臣妾不敢。」華純然眼眸一垂。
印捕頭聞言皺眉，然後轉頭看看皇雨，皇雨點點頭。
離華收住笑，眸光凌凌，「你因看在風王的面上所以要『救』我？」
「我就要怨就要恨你又如何？怎麼？要殺了我嗎？」離華走下台階，一步一步近韓朴，眸中是又毒又利的恨意，「憑什麼她滅了國殺了人還要成彪柄史書的千古功業？憑什麼我國破親亡卻不能怨恨？憑什麼我千金之軀卻被那些強人糟踏？憑什麼我堂堂公主卻要淪落青樓？憑什麼你敢站在這裏指責教訓我？」一連串的詰問脫開顧衝口而出，埋了那麼深藏了那麼久的凄苦怨恨全部沖向眼前這個揭起她傷疤的人。
「如此……也算是英雄美人……真是可嘉又可惜啊。」皇雨很是遺憾的搖頭。
離芳閣是曲城最大最有名的花樓，離芳閣的離華姑娘不但是曲城的花魁，乃至在整個華州那也是首屈一指的。
琅華嘆息的閉上雙眸，唇際微彎，那是一朵比琅玕花還要純潔還要幸福的笑容。
離華與韓朴相對而坐，兩人似是酒逢知己，酒興正濃。
「哈哈……你小子真沒救了！」離華指著韓朴大笑，「只是……你姐姐到底是誰呀？可令你如此模樣？」
女子清音，唱來卻是鏗然有力氣勢萬均，堂中眾客只覺朔風撲面，金粉碧欄的離芳閣頓時黃沙滾滾，刀劍鳴耳萬軍奔涌，仿身臨那碧血濤天的戰場。
「公主不願離開是為了東陶野？」蕭將軍縱橫沙場豈是挨打的料。
雙臂緊緊抱住，咬牙止住沖喉而來的悲泣。
還不待他想清，一個含著萬分心痛的聲音便響起:「離姑娘，你不高興也犯不著拿這些東西出氣啊，要知道這每一件都是價值連城啊！你不喜歡也犯不著扔掉啊，要知道這每一件都是我精心挑選的啊！離姑娘……」
轉頭，逆光里一個窈窕的身影，面貌模糊，仿如夢裡仙女般縹緲。
琅華唇一張，卻又無話可說。
那兩人白衣如雪黑衣如墨，寒風揚起衣袂，飄然似天外來客。
很久后，離華喃喃念著，似笑似泣的看著東陶野。
先在這躲幾天罷，等能動了再想法離去，況且……他終於找到了線索，怎能不留著性命！
「喲，我的大爺，咱離芳閣別的說不上，可就不缺這舒軟的鋪、體貼解意的美人呀！您便是醉上一輩子，離芳閣也包侍候得您周周到到。」
砰！一聲悶響似有什麼重物落在地上，驚醒了沉入悲痛深淵的人。
皇朝擺手，燦亮的金眸洞若燭火，「朕並不怪你。」看著她鬆一口氣不由有些嘆息，「純然，你若是一個平庸女子，朕便也不必如此，華氏一族便也不必受此一番苦，偏你如此聰明……」
活下來了便活著，她要好好看著，她要看看這老天到底有沒有眼，她一生無惡，便要得如此結果？
「我來了。」
「琅華，你不必做什麼名將名俠，你有我保護，你就做你自己，一朵最美最潔的琅玕花。」東陶野咬住牙，小心的擁住她，不敢碰她背上的那枝長箭，可他整個人都在發著抖，仿不勝這雨水的冰涼。
「喔。」男子放下心來。
桂花樹下，白衣少年舞劍如龍，團團劍華比那天上的月還要耀眼，銀芒裹著那點點星黃瀉了滿園，清朗吟哦仿若古琴沉鳴，每一字每一音都撩動心弦。
「我知道。」她燦然一笑，飄然而去。
抬首，晚霞如錦。
她不悔當年落華宮中的一見鍾情，不悔金華宮中點那個狂傲男子為駙馬，也不悔這十年夫妻數載寂寞。
等離華再回房，看到的正是的人出神看著畫軸，指尖摩挲著畫上的字，神情敬畏中猶存思念。
眾人聞言嗅嗅，園中除桂花香外還有一股濃郁的香味，是從那開啟的房門中傳出。
那燈雖暗，卻已夠三人看清彼此。
「你明白便好了。」皇朝閉上眼，「等皇兒長大了，自會召回他們，那時……一切自然就好了……」
「將就下，省得碗多了懷疑。」
「朴兒么？」白衣人轉頭，黑髮在風中划起一道長弧，「好些年沒見他了，都不知他現在長什麼樣了。」
「我走了。」她看他一眼，轉身離去。
「韓朴，你不要是非不分就亂幫忙。」皇雨被韓朴這幾聲哼哼哼得火氣更旺了些。
「不必跟我說什麼。」韓朴卻一擺手阻止她，「我只是提醒你，若只是那什麼印捕頭那倒沒什麼，但不巧得很，昀王和蕭雪空都在這裏，他們可是十個印捕頭都比不上的，你小心些。」
握緊手中瓷瓶，推門進屋，無論面對的是什麼！
「千年之後，又有誰能知我皇朝？」似是疑問又似是自問。
「等回朝了一定要奏明皇兄好好治你。」紫衣男子依不忘哼一聲。
蕭雪空跟隨其後離去，走至門邊忍不住回頭，正碰上離華轉來的目光，離華慌忙垂首再次避開，蕭雪空輕輕一嘆，離去。
「若是……若是他以後不再……若是他以後銷聲匿跡不再出現你還定要與他生死作決嗎？」
「姑娘……」
叮！劍在半空相交，發現銳利刺耳的響聲，驚醒了眾人，也令橫劍相交的人一驚。一個心驚當年只會叫著「姐姐救命」的孩子此刻已可與他橫劍相對了，而另一則驚異於天下第二的自己竟無法一招制敵。
他，前路茫茫迷霧重重，可他認定了要走到底。
奔過了寬敝的大道又奔過崎嶇的小路，也不知多久，終於到了一處山下。兩人停步稍作喘息，抬首望向那黑幽幽的山林，只要翻過這座山便離了華州進入地形複雜的雲州，他們要追來便不是那麼容易了。
「你說什麼？」韓朴趴在桌上，努力抬頭想要聽清楚。
「原來這麼久了。」皇朝眼眸微眯，似在回想著什麼，淡淡勾起一抹笑紋，「皇后容顏依舊，令朕覺得似乎是昨天才娶到了天下第一的美人。」
琅華掙抱下地，東陶野將她扶在懷中靠著牆壁躬身掩著她，盡量讓她少淋些雨。
蕭雪空回首看他，這樣冷煞無的皇雨他不陌生，戰場上那一劍斬下敵首的皇雨便是此刻模樣。
輕紗廣袖如煙般縹緲，紗羅長裙若雲般飄逸，袖飛裙舞在那高台，煙飄雲行在那高空，那人是瑤台天女，那舞是九天仙品，那樣不染纖塵的人，那樣純法無垢的舞，那一夜傾倒離芳閣所有的賓客，那一夜迷惑了玄天冰月寒星，離芳閣是從未有過的靜謐，天地是從未有過的恬和，所有的人都沉浸在那絕倫的舞姿中，所有的人都痴迷於那絕麗的花容中。
華純然訝然卻依喚侍衛牽來了御騎。
而她……路已絕。
瞭望廣漠的原野，俯視足下征服的土地，卻已不再有熱血沸騰的興奮。
「風王天姿鳳儀已為神話，可公主歷悲喜憂患有愛恨仇乃是活生生的真實人生。所以公主勿須與風王相較，也勿須與任何人相比，琅華公主就是琅華公主，不是惜雲公主，不是純然公主，是這世間獨一無二的琅玕花！」東陶野一氣說完已是面色發白，跪在地上身軀已有些抖，可他的神卻依是那樣的坦。
此時正是桂香飄飄時節，園中桂樹下擺有一張小桌，桌上幾樣小菜，兩個酒罈，菜沒怎麼動，地上倒是有幾個空壇。
推開園門，靜寂無息，疾步走過，推門，依是靜寂。
「公主可願隨我們去帝都？」蕭雪空猶豫了一下終於開口，「陛下與皇後娘娘定歡喜公主的到來。」
「你認為你今日皆是因為風息雙王滅你家國所造成的，可你為何從沒想過自己的責任？」沉吟了半晌韓朴終於開口，猶帶稚氣的俊臉上卻有一雙沉鬱而智慧的眸子，「姐姐與你同生王家，可她卻是名揚四海才冠天下的惜雲公主，你卻不過是有著『琅玕之花』美譽的琅華公主;亂世臨頭，她不但守護了自己的家國還可揮萬軍奪半璧天下，而你只能眼看家國破滅再躲避逃離所有的痛苦與責任;她可為天下蒼生棄位讓鼎，你卻一朝淪陷便再也無法站起;無論是天高海闊還是山險水惡她自可縱橫瀟洒，而你卻只會將自身凄苦全怪責他人只會日夜怨恨而從未想過如何自救重生。你這樣的人又怎配我姐姐視你如妹，又怎配視我姐姐如仇！」
「走著瞧。」
另一個不知是被他這話氣得還是逗得唇角終於一動，「我要把他們埋在這裏。」說完轉身看向那株高大的琅玕樹下緊緊相依的兩個人。
昔澤八年秋，皇朝大軍征蒙成凱旋而歸，皇朝百姓欣喜之餘卻更憂心於皇帝陛下的病。這位陛下雖有些好戰，但不損百姓對其的愛戴，他們不會忘了是誰終亂世之苦締而今這太平強大的新天下。
暉王、昕王兩腿一軟倒靠在牆上，卻還是止不住瑟瑟發抖。
最後一語冷厲無情，瞬間刺傷了琅華的一顆心。
「姑娘！」男子低聲喝道，目光炯炯的看著離華，「請姑娘莫要損壞畫！」
「死雪人，本王那是兄弟友愛！你竟敢指責本王，本王要治你以下犯上之罪！」這麼多年過去了，他念念不忘的仍然是這地位高下。
撥劍而起，他的對面站立一人。
「墮入凡塵……暗飄零！」半空花飛，似倦似憐，劍光斂去，終落塵埃。
「嗯。」韓朴聞言直起身，隔著桌俯近她的臉，審視片刻后道，「還沒老，論姿色，我看過的人中除了純然公主和鳳姐姐外，你是最好看的。這麼美的你當有那長著慧眼的人來喜歡你，那時你自會開懷。」
「呵呵……說得也是。」離華起身，腳步有些晃，扶著桌，抬手指向天邊月，「老天的眼看得清楚，我是白國琅華，風國風雲大將修久容的妻子，你是韓朴，風國風王惜雲的弟弟，呵呵……我們實有緣分……今夜相遇桂下醉酒……呵呵……」
「朕已時日無多，再不說以後便沒有機會了。」皇朝淡淡道。
四、同是天涯
「是。」嬋兒領了令往廚房去。
交待完了也不理會人家是否答應了，轉鏡前再察看一番容妝，便啟門去了。
「琅華不哭……琅華不哭……」曾經是號令千軍的將軍、刀光劍影走來九死一生的勇士此刻卻只是笨拙的安撫孩子一般的安撫懷中的佳人。
「雪人，你不會動心了吧？」園外皇雨打趣著蕭雪空。
「品玉。」蕭雪空觸及妻子冰涼入骨的手，頓時心頭一片沉寂，冰眸剎時淀藍，再也無法啟口。
夜再次沉寂，風拂過長廊，燈在瑟瑟搖曳，影凌亂的晃舞。
男子聞言抬目看向離華，目光清亮，神態坦誠，「多謝姑娘告之。非在下不願與姑娘說實話，在下乃罪人，不想累及姑娘。」
皇朝擺擺手，示意她不要再講。
男子定定的看著離華，片刻后輕聲道:「姑娘若不順心可將氣發在在上，但求姑娘莫要損畫，那畫于在下……于在下來說比命更重。」
「昀王皇雨？」琅華不由自主的抓緊了東陶野。
「姑娘，姑娘你識得這人，可知他是誰？他現在何處？」男子不顧身上傷口猛然起身急切的問道。
離華柳眉一挑，看一眼房中的兩人，這等儀容風範的在這種地方倒是第一次見，心頭一動，勾唇淡笑，目光掃過台下眾客，隱隱的嘲意帶出。
那麼他們……憑什麼他們便是神仙眷侶？憑什麼！
華純然接過葯碗遞上清水給他嗽口，一旁的宮女捧了盆接著。
「大哥，你帶我離開好不好？」琅華迴轉身定定的看著他。
兩人同時一驚，轉身，黑暗的樹林中緩緩走出數條人影。
「你們不能走。」蕭雪空急追。
「這樣的舞此生初見大概也是此生唯見。」皇雨唇邊的笑似讚歎那絕麗的舞，可一雙眸子卻是前所未有的冷冽，「雪人，這些日子我聽你的沒有動他們，但現在小鬼已盡當除首惡！」冷冽的目光盯在閣中某個隱秘的地方。
「皇后可有疑慮？」皇朝看著垂首的人道。
「藏著誰啊？」韓朴繼續問道。
也不知過得多久，東陶野才聽得低低的一聲輕喚:「大哥。」
可這一刻卻是無邊無際的空虛與……寂寞。
「好吵！」隨著一個懶懶的聲音一道人影在樹梢上飛行而來，一手抱著一壇酒，一手提著一盞燈，無論風如何狂卷，它不搖不息。
六將臉色慘白。
無邊無垠中，一騎矗立若山。
從額頭到鬢角，從臉頰到青絲，終忍不住將她緊緊攬入懷中。
離華獃獃的看著他，似乎不明白他都說了些什麼，屏息痴立。
「好。」琅華點頭。
將蒙成王國五萬里遼闊的草原納為自家的馬場。
這個懷抱多溫暖堅實啊！琅華閉上眼，她盼了半生，她爭了半生，其實白琅華永在風惜雲、華純然之下又如何，她只要有這樣一個懷抱就可以滿足，在這個懷抱里，她永遠是天地唯一的琅華！
這麼多年來，這是他們夫妻第一次如此的靠近。
「呀！那小子怎麼在這裏？」皇雨此時方看到那白衣少年不由驚道。
「難道我說的都沒有道理？難道只有你所說所想才是正確的？」韓朴沉鬱的眸子中有雪亮的鋒芒，「人貴自知，可你連半分也不知。可憐你白活了這麼多年卻從未曾長大從未曾看清人生。人生那麼長，悲歡喜樂苦痛憂愁何其的多，有幾人一生快樂幸福？便是姐姐那樣的人便沒有承受過凄苦憂痛嗎？活著，不要盯住昔日，正看的是今日，前望的是明日。」
說來也是稀奇，那白湖挖成后竟是一處活泉，僅僅數日便湧出滿滿一湖清水，工匠再挖掘暗溝將多餘的湖水排出，卻又潤澤了山下農田，本是任性之為，到最後卻又成一善舉。
這麼多年來，這是她第一次伏在他的肩頭痛哭。
行宮內外的侍衛雖被那突如其來的聲音驚起，但並未慌亂，依各就各位，只因宮門前的掃雪將軍鎮定的揮手令他們退下。
印捕頭一聽到呼喚便趕忙轉身，一見那兩人馬上躬身行禮，態度極為恭敬。
「嗯。」依輕輕應，溫柔的笑。
「去帝都幹麼？」琅華驚奇的問道，「難道將軍要為妾身在帝都築一座離芳閣來個金屋藏嬌？」說罷眼一眨，嫵媚而的看著他。
「是檀香。」印捕頭道，轉頭問向離華，「姑娘未曾入房，這檀香是何人所點？」
菜果都是些清淡的小菜，份量很足，兩人吃了足夠，只那飯……原只給離華一個那可吃兩頓了，但一個大男人吃怕是需要三份才行，湯倒是有一大盅。離華移過一個小几置於上，將菜碟擺好，用帶來的兩個小碗，分別盛了一碗湯一碗飯，餘下的連盒一起全遞給上的人。
園中很靜，門邊的人靜靜的站著，樹下的人靜靜的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