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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春到人間

第二十七回 春到人間

「你若要殺人,得準備過一生緊張痛苦的日子。」
那又小心、又周到、又溫柔、又能忍受的青衣婦人,居然就是紅娘子。
郭大路凝視著他,良久良久,道:「你對女人好像了解得很多。」
他已能了解,幸與不幸,也不是絕對的。
融化的積雪中,已流動著春天的清新芬芳。
輸了七顆子。
燕七道:「假如我們要對付一個人,你在這裏守著他,我在山下,你有了他的消息時,用什麼法子來通知我?」
郭大路道:「你怎麼知道?」
你只要問你自己。
郭大路的聲音也很溫柔,輕輕道:「不錯,它的確就在這裏。」
「她」自然就是紅娘子。
她身子立刻要往下沉。
郭大路道:「這樣子就算吵?王老大怎麼沒有怪我吵他?」
郭大路道:「難道現在你還看不出這樣做是為了什麼?」
他那一刀還是很快,很狠。
燕七道:「這次你能不能不要跟著我,讓我一個人去……」
燕七也同時在問:「人呢?」
郭大路笑道:「我雖然不懂下棋,但卻懂得輸了棋的人,毛病總是特別多些的。」
這一刀砍下去,任何人都不可能再有疼的感覺——不可能再有任何感覺。
王動看看郭大路,又看看燕七,忽然長長嘆了口氣,道:「你們很好,都很好……」
紅娘子道:「就因為他以前對我太好、太真,所以才會覺得被我傷害得很重——所以現在他才會這麼樣恨我。」
王動瞪著他們,忽然用力坐下去,道:「好,你們要說,大家就說個清楚,我心裏有什麼虧心的地方?」
趙老大道:「好,很好。」
郭大路道:「若不怕死,為什麼要逃?」
紅娘子以前雖然傷害過他們,暗算過他們,但現在他們早巳忘了,只記得紅娘子是個一心想回頭的可憐的女人,他們心裏只有同情,絕沒有仇恨。
燕七道:「再下十局,你還是要輸。」
郭大路目送著她走入屋子后,才長長嘆了口氣,道:「這個人變得真快。」
以他的血肉之軀,擋住了殺人的刀,擋住了紅娘子的身前。
紅娘子凝注著遠方,緩緩地道:「世上最難得的,既不是名聲,也不是財富,而是人與人之間的真情,你若得到了,就千萬要珍惜,千萬莫要辜負了別人,辜負了自己……」她聲音越說越低,低低的接著道:「因為只有一個曾經失去過真情的人,才懂得它是多麼值得珍惜,才會了解失去它之後是多麼寂寞,多麼痛苦。」
紅娘子道:「連利息都不要?」
燕七道:「因為我還要跟你商量一件事。」
這句話也許沒有人能答覆。
因為她已是三十多歲的女人。
那種要命的笑。
她笑得更凄涼,道:「任何兩個人都可能成為朋友,但他們以前若是相愛過,就永遠也無法成為朋友了,你說是不是?」郭大路只有承認。
他顯然是這十三刀的第一把刀,叱聲出口,刀立刻在半空中停住。
郭大路道:「為什麼?」
郭大路道:「什麼事?」
燕七皺了皺眉,道:「這種時候,怎麼會有人放煙火?」
王動道:「非來不可,一局棋怎麼能定輸贏?」
從那裡的樹上看過來,可以看到這裏的一舉一動,但這裏的人卻看不見他。
說到這裏,她眼淚似已忍不住要流下。
王動就好像根本沒有感覺到她這人存在。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他就站起來走了。
九個剽悍、矯健、目光惡毒的黑衣人——一個已倒卧在血泊中。
金黃色的陽光穿破雲層,照上窗戶。
郭大路道:「誰說的?」
郭大路和燕七從未看見過他的樣子,忽然覺得自己的心情也沉重了起來。
燕七幽幽道:「走了也好,不走,彼此間反而更痛苦。」
燕七來的時候,他身上已有了七八處刀傷,每一道創口都在流著血。
燕七道:「催命符他們死在這裏的消息,江湖中已有很多人知道。」
可是她的手,卻已托起了趙老大的肘,另一隻手就按住他肋下的穴道上。
天空碧藍,陽光燦爛。
趙才大想了想,道:「好。」
暗赤色中帶著乳白色的血漿飛濺出來,雨點般濺在紅娘子臉上。
燕七似在沉思著,喃喃道:「是不是就好像隨時隨地都可以放風箏一樣?」
郭大路笑了。
他搖著頭,笑著道:「女人為什麼總是這樣喜歡多心?」
她立刻聽到一片野獸落入陷阱時的驚怒吼聲。
王動道:「好,那麼廢話少說,快下棋。」
任何人的勇氣,往往都隨著血流出來。
燕七道:「為什麼?」
她水淋淋的一雙眼睛瞟著趙老大,又道:「因為我不信任別人,只信任你。」
趙老大道:「至少第二刀就不會疼了。」
但燕七卻攔住了他,黯然道:「讓她走吧。」
他嘆了口氣,閉上眼睛。
燕七臉上卻連一絲笑意也沒有,沉聲道:「你以為那煙火真是放著玩的?」
郭大路道:「那倒也不必,只不過,……只不過……」
風中瀰漫著令人嘔吐的血腥氣,春天本已到了這暗林中,現在卻似又已去遠。
燕七道:「她當然是贖罪。但最重要的,還是因為她想感動你,讓你回心轉意。」
但你也用不著咒詛夜的黑暗,若沒有黑暗的醜陋,又怎能顯得出光明的可愛?
紅娘子還是在笑。
郭大路終於點了點頭,道:「我懂。」
郭大路道:「哦?」
「在正確的時間里,找個正確的地方。」這就是「躲藏」這兩個字全部意義的精粹。
燕七冷冷道:「聰明聰明,你真聰明極了。」
燕七道:「你說。」
郭大路道:「就這樣讓她走?」
郭大路笑道:「除了稻草和木頭之外,還有一腦子想逗你生氣的念頭,我總read.99csw.com覺得你生起氣來的樣子,像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
紅娘子道:「朋友?……」
王動道:「嗯!」
春天只適於人們來聽音樂般的啁啾鳥語,多情叮嚀,絕不適於聽到慘呼。
紅娘子嬌笑道:「你們看,我就知道你們的趙老大也捨不得殺我的,他雖然不是個憐香惜玉的人,但一個女人的好壞,他至少還懂得。」
燕七嘆了口氣,道:「江湖中的勾當,看來你真的連一點也不懂。」
世上有些地方的春天,到得總好像特別遲些。
就躺在這裏,他已躺了很久。
郭大路道:「你!所以輸棋的人一定是你。」
王動當然可能死,這點他知道。
院子里的地上,擺著三張藤椅,一局閑棋。
王動道:「誰說的?」
在這一瞬間,他忽然也忘了自己的死活。
但就在這裏,他聽到一聲慘呼。
郭大路道:「你認得他們?」
郭大路道:「所以就算是獃子,也應該明白她的意思,也應該對她好些。」
「第二刀絕不會疼的。」
郭大路沉默了半晌,忽又問道:「他們怎麼知道紅娘子在這裏?」
這種勇氣不但值得尊敬,而且可怕,非常的可怕。
老江湖若已托住了一個人的手時,當然已算準了他手裡的刀已無法傷人。
王動扭過了頭,不去看她。
林太平似乎已睡著。
九個人,九柄刀!
紅娘子輕輕地接著又道:「他對我若是很好,很客氣,我心裏反而更難受。」
王動還是沒聽見。
燕七道:「也是有名的硬漢。」
紅娘子道:「第一刀一定要你來砍。」
郭大路搶著道:「我說的,因為你不但有毛病,而且毛病還不小。」
過了很久,紅娘子才慢慢地接著道:「可是我跟他之間的事,你們還不太了解。」
紅娘子就坐了下來,端起她剛才倒給王動的茶,喝了一口,又慢慢地放下,忽然道:「你們剛才說的,我全都聽見了。」
燕七也立刻搖頭道:「不能。」
有的刀躺在血泊中,有的刀嵌在樹上,有的刀鋒已卷,有的刀已斬斷。
郭大路看看燕七,燕七在發怔。
王動道:「這局棋你認輸了沒有?」
紅娘子搬著手指,道:「第一個死的好像是老六,然後是老二、老九、老十,再加上老八——唉,十三把大刀,如今已只剩下八把刀了。」
王動的臉色還是鐵青著的。
燕七道:「他們都走了。」
只可惜他來的時候,血戰已結束。
任何人都看得出紅娘子已被感動了——被他們那種偉大的友誼感動了。
紅娘子道:「我只知道他離開后,我總是會想起他,我……找過很多人,可是卻沒有一個人能代替他。」
燕七道:「現在打劫還沒有打完,誰輸誰贏還是不一定哩。」
郭大路在地上拾起把刀,掂了掂,帶著笑道:「難怪他們要將刀留下了。這麼重的刀拿在手裡,的確跑不快。」
燕七道:「女人為了一個她所喜歡的男人,是可以完全將自己改變的,男人為了喜歡的女人,就算能改變一段時候,改變的也是表面。」
趙老大道:「不疼。」
趙老大道:「我保證。」
一個人要做老大,話就不能太多。
郭大路拉住了他,大聲道:「為什麼我們一提起這件事,你就要落荒而逃?」
燕七道:「她當然沒有瘋,何況就算是瘋子,也不會做這種事的。」
她想的是王動,想起了王動那張冷冰冰的臉,也想起了王動那顆火熱的心。
一個人卧在血泊中,呼吸已停止,垂死前的慘呼也已斷絕。
尤其不會殺一個不但沒有反抗之力,更有悔罪之心的女人。
燕七道:「江湖人的耳朵本來就很靈,何況仇恨往往能使一個人的耳朵更靈。」
燕七靜靜地看著他們,目光中也不知是欣喜,還是悲傷。
郭大路道:「這意思就是說,像這種情況根本就不會有。」
青衣婦人看了他的背影,發了半天怔,彷彿帶著滿懷委屈,滿腔幽怨。
只不過他一刀砍下時,竟忘了刀下的空門——在一個已閉上眼等死的女人面前,誰都難免會變得粗心大意些的。
郭大路道:「我只怕她會……會……」
郭大路道:「難道現在你還不相信她?」
過了很久,他才抬起頭,道:「你們說完了嗎?」
春天不是殺人的季節。
林太平正躺在窗下,窗子是開著的,有風吹過的時候,就可以聞到風自遠山帶來的芬芳。
風吹過來,紫色的煙火隨風而散。
郭大路道:「別人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看這句話並不太正確,她這個人豈非就徹徹底底的完全變了。」
愛和仇恨的力量,往往比什麼都大。
郭大路道:「可是……你們至少還可以做個朋友。」
紅娘子忽然站起來,道:「但無論如何,你們都是我的朋友,我永遠都不會忘了你們。」
王動道:「你們要我怎麼樣做?跪下來,求她嫁給我?」
她黯然接著道:「心上的刀痕也一樣,所以我知道我們是永遠無法恢復到以前那樣子了,就算還能勉強相聚在一起,心裏也必定會有層隔膜。」
趙老大手衛的刀雖沒法子砍著她,卻還是可以彎回手砍自己。
刀雖鋒利而沉重,但他絕不退後。
郭大路說道:「當然不是你,也不是我,更不是燕七。」
青衣婦人第——盞茶就送到他面前,柔聲道:「這是你最喜歡喝的香片,剛泡好的。」
郭大路道:「我問的是那些拿刀的人。」
燕七也嘆了口氣,道:「但女人到底還跟男人不同。」
他手裡拿著卷書,眼睛卻在凝視著窗外枝頭上的綠芽。
她輕罕地走進來,將木盤放下,像是生怕驚醒了林太平,立刻輕輕https://read.99csw.com地退了出去。
這三人臉色都變了,突然揮刀撲過來。
郭大路道:「你問的是誰?」
無論這勇氣是怎麼來的,都同樣值得尊敬,都同樣可貴。
燕七道:「你想聽什麼?」
郭大路道:「你認為他們是來對付紅娘子的?」
燕七立刻幫腔道:「是呀,現在看見她的人,有誰能想得到她就是那救苦救難的紅娘子?」
紅娘子銀鈴般的笑道:「美人還是活色生香的才好,像我這樣個活色生香的美人,剁成肉泥豈非可惜?」
紅娘子的人也已沉下。
郭大路道:「一定。」
燕七恨恨道:「你不停的在這裏吵,吵得人心煩意亂,怎麼能下棋?」
紅娘子凄然道:「我若勉強留下來,不但他心裏難受,我也難受,我想來想去,才決定還不如走了好。」
她頭髮已被削去了一大片。
誰也沒有分辨出那是什麼穴,但誰都知道那必定是個致命的穴道。
※※※
但郭大路他們不是這種人。
王動道:「嗯。」
躲藏不但要有技巧,也是種藝術。
郭大路道:「我連話都沒說一句,幾時吵過你?」
他的手寬大而瘦削,手背上一根根青筋凸起。
郭大路道:「譬如說,春天的消息。」
燕七轉頭去看王動和紅娘子,柔聲道:「你應該看見的,因為它就在這裏。」
可是郭大路已可到街上買酒的時候,他卻還只能在床上躺著。
早上永遠是可愛的,永遠充滿了希望。
她目中也已淚珠滿眶,輕輕接著道:「一個女人一生中,只要有一個男人的確是真心對她的,她這一生就沒有白活。」
趙老大的手並沒有軟。
那青衣婦人正穿著碎石小路走來,手托的木盤上,有三碗熱茶。
他們當然不能將林太平一個人留在這裏。
那最瘦最高的黑衣人忽然一聲低叱:「住手!」
刀光一閃,帶著尖銳的風聲砍下來。
燕七眼睛里露出了溫柔之色,但臉卻板了起來,道:「我們現在說的是正經事,你能不能好好地說幾句正經話?」
燕七忽然點點頭,道:「我了解。」
風吹過柔枝,枝頭上已抽出了幾芽新綠。
紅娘子沉默了很久,才輕輕道:「我本來連自己也分不清。」
燕七道:「你帶他來了?」
紅娘子突然白刀光下鑽過,閃動的刀光中飛起一片烏絲。
積雪融盡,大地已在陽光下漸漸變得溫暖乾燥。
王動笑道:「答對了。」
郭大路道:「我先問你,是誰要她留下來的?」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們又聽見一陣很輕的腳步聲,抬起頭,就看到紅娘子已站在他們面前。
人生本就是這樣子的,有幸與不幸。
門輕輕地被推開了,一個人輕輕地走了進來。
郭大路道:「我當然不會留下小林一個人在屋裡的。」
她不讓別人說話,很快接著又道:「但你們可以放心,像我這樣的人,有很多地方都可以去的,所以你們為了他,為了我,都最好不要攔住我。」
青衣婦人道:「你若想喝龍井,我還可以再去泡一壺。」
郭大路道:「該說的都已說完了。」
突然間,一個人帶著長嘯自林梢衝下,沖入刀光。
紅娘子垂下頭,道:「我們以前本來……本來非常要好……非常好……」
燕七瞪眼道:「你笑什麼?你不承認?」
郭大路道:「能。」
太陽漸漸升高,將他的影子長長的拖在地上。
紅娘子笑道:「這簡單得很,我若死了,你也休想活著。」
燕七道:「不會的?這是什麼意思?」
紅娘子看著他們,目中彷彿充滿了羡慕之意,柔聲道:「你們若真的將我當做朋友,就希望能記住一句話。」
紅娘子並不是沒有走出這屋子過。
他捧起那張擺棋盤的小桌子,喃喃道:「你快去吧,我去找小林下盤棋,他的狗屎棋剛好跟我差不多。」
郭大路道:「人家好心送茶來給你,你能不能對她好一點?」
郭大路道:「不能。」
紅娘子居然閉上了眼睛,臉上還有帶著那種令人銷魂的微笑,道:「來吧,快來。」
郭大路忽然打斷了他的話,道:「這種狗咬狗的事,我懶得聽了。」
他受的傷並不比郭大路重,中的毒也並不比郭大路深。
王動板著臉,冷冷道:「你們若要滿地亂爬,那是你們的事,我管不著。」
早上。
他們絕不肯殺一個已沒有反抗之力的人,更不願殺一個女人。
郭大路想過去攔阻。
※※※
郭大路和燕七誰也沒有表示意見。
她就這樣沉了下來,倒在地上,甚至連眼睛都懶得張開,幸好她眼睛沒有張開。
趙老大嘆了口氣,道:「你想怎麼樣?」
燕七道:「不來了。」
郭大路忍不住道:「包餃子好極了,只怕太麻煩了些。」
她出去過五六天。
還有些地方甚至好像永無春天。
她銀鈴般笑道:「你現在總該明白我為什麼一定要你先動手了吧,因為我早就知道你的手會軟的,我早巳知道你已看上了我。」
他就這樣沖入刀光。
王動道:「哼?」
他慢慢地走過來,腳步很重,幾乎已可聽到腳底踩碎沙石的聲音。
郭大路道:「我本來就不是個老江湖。」
血泊中也沒有。
燕七道:「甚至連不該說的都說了,現在只看你怎麼做。」
因為越不說話,說出來的話就越有價值。
郭大路道:「足夠?」
春天。
紅娘子眨眨眼,道:「只砍五刀?」
郭大路眨眨眼,笑道:「已經來了么?在哪裡?我怎麼看不見?」
「鷹中王還沒有死。」
這時王動才走回來,坐下,還是臉色鐵青。
紅娘子眼波流動,笑得更媚,柔聲道:「你要我什麼時候死,我就什麼時候死九*九*藏*書,你知道什麼事我都情願為你做的。」
燕七看到他的時候,心雖沒有碎,腸雖沒有斷,但鮮血已沖頭頂,衝上咽喉。
王動道:「不能。」
沒有人要紅娘子留下來,是她自己願意留下來的。
王動道:「我為什麼要逃?」
趙老大也不是一個喜歡多話的人,他說話簡短而有效:「你殺了我們五個兄弟,我們砍你五刀,這筆賬就從此抵銷。」
紅娘子嘆了口氣:「這倒也不能算不公平,我也很願意答應,何況現在你們八個對付我一個,我想不答應也不行。」
人們互相傷害得越深,往往只因他們相愛得更深。
他已使出了十分力。
郭大路這才看見她手裡提著個小小的包袱,動容道:「你想走?」
燕七皺皺眉道:「我們若全走了,誰留在這裏陪小林?」
燕七道:「不錯,因為他們本就不是常常會逃走的人。」
嘯聲清亮,如鷹唳九霄,盤旋而下。
郭大路攤開雙手,苦笑道:「誰說我不服氣,我服氣得要命。」
她忽然覺得以前所做的那些事,所得的惟一代價就是孤獨和寂寞。
郭大路笑了,又想了想,才說道:「我可以叫別人去通知你。」
這局棋果然是王動輸了。
燕七道:「我也爬。」
她忽然有了种放松的感覺,覺得已可以放鬆一切,因為這時一切事都已無關緊要。
凄厲的刀風,四面八方向她砍了下來。
閃亮的刀光交織,砍向紅娘子。
燕七瞪著他,板著臉道:「你腦袋裡裝的究竟是什麼?稻草?木頭?」
紅娘子道:「有你保證,我當然放心得很,但我也有個條件。」
紅娘子輕輕道:「你們對我的好意,我很感激,可是……」
她看著他們手裡的刀,臉上露出可憐兮兮的表情,說道:「這麼大的刀,砍在人身上,一定很疼的。」
燕七道:「我不知道,但王老大必定是這麼想法,所以他才會趕過去。」
郭大路道:「你也說過,無論誰有了那筆財富,都可以像皇帝般享受一輩子。」
郭大路道:「女人也是人,這句話豈非是你常常說的。」
王動道:「哼。」
郭大路道:「有誰能夠想得到,我情願在地上爬一圈。」
紅娘子的眼瞼已被血光掩住——只看到趙老大的一雙充滿了憤怒和仇限的眼睛,忽然死魚般凸了出來,然後就被血光掩住。
一個人在臨死前的一剎那,心裏在想著什麼?
趙老大道:「什麼事?」
大得絕非她所能想像。
九個人手裡緊握著刀,將紅娘子圍住。
燕七柔聲道:「我了解。」
但想了想之後,她又走進來,托起木盤,只因她生怕粥涼了對病人不宜。
燕七道:「小林。」
若換了別人,在那種情況下,一定會逼著她說出那批藏寶的下落,然後很可能就殺了她。
她居然已將那筆冒了生命危險得來的財富,全都捐給了黃河沿岸,正在鬧水災的幾省善堂。
紅娘子道:「我雖然很明白,只可惜一樣事。」
紅娘子點點頭,黯然道:「可是現在我才知道,過去的事就已過去,就像是一個人的青春一樣,去了就永遠不會再回頭。」
她已能了解孤獨和寂寞是多麼可怕的事。
郭大路沒有聽清楚,正準備問他說什麼。
地上只有九柄刀。
總之他就是坐不住。
郭大路道:「難道你真的一看見她就生氣?」
紅娘子甜甜的笑道:「你若死了,我當然也活不下去,但我怎麼捨得讓你死呢?」
紅娘子凄然一笑,道:「他恨我,我反而高興,因為,他以前若不是真的對我好,現在又怎麼會恨我?」
郭大路道:「她已經走了,因為她覺得你……」
王動突然站起來,遠遠地走開了。
趙老大道:「什麼生意?」
她只顧著保全自己的命,就忘了保全別人的命。
誰也沒聽懂這「好」字是什麼意思,只看見他手裡的刀突又砍下。
燕七瞪了他一眼,忍不住道:「你能不能坐下來安靜一下子?」
這婦人是誰?
風吹過窗戶,流動著自遠山帶來的清新芬芳。
王動淡淡道:「因為這盤棋我已快贏了。」
郭大路天不怕,地不怕,但一見到燕七,他就沒法子了。
要他靜靜地坐在那裡下棋,除非砍斷他的一條腿,要他靜靜地坐在旁邊看別人下棋,簡直要他的命。
燕七眼圈兒真的紅了,忽然道:「你呢?你以前是不是以真情在對待他?」
奇怪的是,她心裏並沒有感到恐懼,只覺得有種奇異的悲哀。
紅娘子好像還聽不懂的樣子,道:「你保證?」
趙老大道:「你說。」
郭大路心裏忽然也覺得一陣酸楚,想說話,卻不知該說什麼。他看著燕七,燕七的眼圈兒似也有些發紅。
郭大路道:「但硬漢這次卻逃了。」
郭大路道:「哦?」
他慢慢地接著道:「也許他們根本不是害怕,而是感動……他們也是人,每個人都可能有被別人感動的時候。」
燕七道:「而且還不止一個。」
郭大路笑了,道:「原來他對她還是很好,她根本不必走的。」
燕七的聲音更溫柔,道:「你已用不著再問春天的消息。」
所以紅娘子沒有走。
王動正在看著紅娘子腿上的刀傷,已渾然忘了自己身上的刀傷。
他本來明明已將燕七的棋封死,但不知怎麼一來,他竟莫名其妙的輸了。
這次他走得很慢,但郭大路反而沒有拉他,因為王動一向很少嘆氣。
燕七道:「誰的毛病多?」
郭大路道:「但她卻寧可放棄那種帝王般的生活,寧可到這裏來服侍你,她瘋了嗎?」
趙老大道:「怎麼換?」
他似已忘了自己是個有血有肉的人,也忘了刀是用以殺人的。
郭大路悄悄走過去,悄悄道:read.99csw.com「人呢?」
鮮血飛濺。
燕七道:「因為春天已經來了。」
郭大路道:「誰一個人偷偷喝酒?難道我沒有帶酒回來……」
春天永遠是可愛的,永遠充滿了希望。
郭大路忍不住道:「你對以前那段日子,真的還很懷念?」
有人在怒罵:「現在就要他死。」
他不讓燕七開口,搶著又道:「其實我當然明白你的意思,你認為那煙火也跟風箏一樣,是江湖中人傳遞消息的訊號。」
燕七沉著臉,道:「不管怎麼樣,你現在還不能跟別人交手。」
那就是她剩下的所有財產了。
金黃色的陽光穿破雲層,照上枝頭。
郭大路道:「我承認,無論你說什麼,我都沒有不同意的。」
郭大路道:「不會的。」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她忽然以手掩面,狂奔而出。
趙老大道:「嗯。」
燕七扭過頭,目光移向遠方。
春天的早上。
王動沉默著,一直沒有說話。
燕七道:「我們甚至已特地去為你打聽過,難道我們也會幫著她騙你?」
除了這個「哦」字外,他實在想不出應該說什麼。
其他的呢?
她也已了解世上所有的財富,也填不滿一個人心裏的空虛。
郭大路道:「剛走……」
刀還被緊緊握在他的手中。
郭大路想了想,道:「這話聽來好像也有道理。」
因為真正的春天既不在綠枝上,也不在暖水中。
毒已侵入了他的內臟,侵蝕了他的體力。
郭大路嘆了口氣,喃喃道:「看來這人的毛病比燕七還大,這盤棋他不輸才是怪事。」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郭大路已用力搖著頭,道:「不能。」
郭大路的神色也變得正經起來了,道:「依你看,是不是有江湖人到了我們這裏?」
燕七道:「因為她是個女人。」
無論為了什麼,無論在任何情況下,他都不會讓朋友拚命,自己卻留在屋裡下棋的。
她躍起,閃避,勉強想張開眼睛。
她手裡托著個木盤,盤上有一碗熱騰騰的粥,兩碟清淡的小菜。
他喉間發出野獸般的低吼,厲聲道:「但八把刀還是兄弟足夠將你剁成肉泥。」
燕七道:「嗯。」
王動大聲打斷了他的話道:「她什麼時候走的?」
沒有人能比郭大路他們更容易忘記對別人的仇恨。
燕七的聲音忽然變得溫柔起來,道:「你的傷本來就沒有完全好,再加上你又死不要命,不等傷好之後,就一個人偷偷溜下去喝酒……」
她臉上忽然露出一絲微笑,就好像覺得,只要能聽到這笑聲,死活都無關緊要。
這兩個字剛說完,王動的人已橫空掠起,只一閃,就掠出牆外。
她已明白世上最痛苦的事並不是沒有錢,而是沒有朋友。
紅娘子算得很准,只不過忘了一件事。
一個布衣釵裙,不施脂粉,顯得很乾凈、很樸素的婦人。
燕七道:「因為她現在已知道王老大對她確是真心的,這已足夠。」
他並不埋怨。
這就叫,一物降一物,青菜配豆腐。
又過了很久,紅娘子才總算勉強將眼淚忍住,輕輕道:「但你們若以為他真是個鐵石心腸的人,你們就錯了,他越這樣對我,就越表示他沒有忘記我們以前的情感。」
她以為別人也跟她一樣,總是將自己的命看得比較重些。
因為每個人在這種時候,想起的事都絕不會相同。
燕七看著他走過去,目光又變得說不出的溫柔,溫柔得就像是剛吹融大地上冰雪的春風一樣。
郭大路道:「他怎麼會恨你?」
王動沒聽見。
真正的春天就在你的心裏。
黑衣人道:「不錯,十三把刀已有五兄弟死在你們手裡。」
一刀砍在他自己的頭上。
燕七看著王動,道:「他們怕的並不是死,而是有些人那種令人不能不害怕的勇氣。」
燕七道:「當然不認輸。」
她做事實在太周到,太小心。
她再躍起,只覺得腿上一涼,好像並不太疼,但這條腿上的力量卻突然消失。
郭大路一直在他旁邊晃來晃去。
燕七道:「你以為他們怕死?」
有時是為了榮譽,有時是為了仇恨,有時是為了愛情,有時是為了朋友。
郭大路點點頭,回答道:「他就坐在那邊的大樹上面。」
這種事簡直令人無法相信。
回來時,帶回來個小小的包袱,包袱里有幾件青布衣服,幾樣零星的東西。
郭大路道:「假如有人這樣對我,無論她以前做過什麼事,我都會原諒她的。」
人生本有很多種樂趣,但是一定要你放開胸襟,放開眼界后才能領略到的。
她眼波流動,從倒退的三個人臉上瞟過,媚笑道:「你們總該知道我有些什麼好處的,為什麼不告訴你的兄弟們?你們真自私……死人已不會說活,你們難道也不會?」
他的背好像有點彎,背上好像壓著很重的擔子。
紅:娘子道:「真的不疼?」
燕七道:「不認得,但卻知道,十三把大刀在關內關外都很有名。」
郭大路嘆了口氣,道:「江湖中的消息,傳得倒真快。」
燕七道:「若沒有別的人呢?」
趙老大沉著臉,緩緩道:「你很好,我的確捨不得殺你,因我捨不得讓你死得太快。」
現在王動的白子已將黑棋封死,燕七手裡拈著枚黑子,正在大傷腦筋,正不知該怎麼樣做兩個眼,將這盤棋救活。
但你也用不著咒詛冬的嚴酷,若沒有嚴酷的寒冷,又怎能顯得出春天的溫暖?
青衣婦人垂下頭,終於走了。雖然顯得很難受,卻一點也沒有埋怨責怪之意。
但他也知道,只要他活著,就沒有人能在他面前要紅娘子死。
紅娘子道:「你若在一個人臉上刺了一刀,刺得很深,那麼他臉上必定會留下一條很深的刀疤,永遠也不會平復。」
九九藏書刀還是垂著的。
她知道這一沉下去,就將沉入無邊的黑暗,萬劫不復。
燕七還在瞪著他,過了很久,才長長嘆了口氣,道:「我總有一天非被你活活氣死不可。」
勇氣是從哪裡來的呢?
春天本就是屬於多情兒女們的季節。
燕七回過頭,就看見王動也正站在屋檐下,看著這道煙火。
趙老大道:「嗯。」
因為他的解藥來得太遲了。
青衣婦人這才回過頭來,慢慢地走回去,走了兩步,又忍不住回過頭看了王動一眼。
紅娘子是個老江湖。
燕七道:「當然有道理——我說的話,句句都有道理。」
郭大路道:「我就自己跑下山去。」
其實你若要知道春天是否來了,用不著去看枝頭的新綠,也用不著去問春江的野鴨。
他真的了解,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往往很微妙。
他雖然在病著,卻也因此能享受到病中那一份淡淡的,閑閑的,帶著幾分清愁的幽趣。
那絕不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子所能了解的。
有人在驚呼:「鷹中王。」
燕七道:「十三把刀和催命符本來也可算是同夥,但紅娘子卻出賣了他們。有一次他們被人圍攻的時候,紅娘子居然……」
王動無論怎麼樣對她,她都可以逆來順受。
的確沒有人能想到。
燕七瞪著眼道:「我說的,你不服氣?」
郭大路道:「為什麼?」
八個人中有三個忽然不由自主,向後退了半步。
就在這時,山下忽然也有一道紫色的旗花煙火衝天而起。
郭大路動容道:「既然如此,我們還等在這裏幹什麼?」
郭大路沉吟著,道:「這次你能不能讓我走,你留在這裏?」
燕七替他接了下去,道:「只不過要你對她稍微好一點就行了。」
燕七道:「你放心,她絕不會做出什麼事來的。」
郭大路道:「那就得問你自己了。」
七個人緊咬著牙,只有一個最瘦的黑衣人從牙縫裡吐出兩個字:「老八。」
趙老大道:「好。」
郭大路道:「為什麼?」
燕七的眼睛。
他忽然發現,春天就在燕七的眼睛里。
郭大路看著王動和紅娘子,目中漸漸露出一種柔和的光輝,緩緩道:「現在我只想聽一聽可以令人心裏快樂的事,令人快樂的消息,譬如說……」
一個人垂死的慘呼。
郭大路也來了。
燕七看著他,目光也漸漸溫柔,柔聲道:「譬如說什麼?」
每個人的臉上看來,都像是被人重重在小腹子上踢了一腳。
燕七道:「至少這已足夠使一個女人活下去。」
郭大路道:「就算紅娘子以前不太好,但現在她已經不是紅娘子了,你難道看不出她已完全變了個人?」
紅娘子笑,笑聲如銀鈴。
他想了想,才接著道:「山上和山下的距離不近,我就算大喊大叫,你也未必聽得到。」
她聲音似已有些哽咽,長長吐出口氣,才接著道:「這次我留下來,正如你們所說,是希望能使他回心轉意,重新過像以前那樣的日子。」
她忽然又想起了王動。
王動和燕七正在下棋。
這又是為了什麼?
郭大路道:「你說過,你們那幾年收穫不少。」
她本來可以走。
刀光中又濺起了血光。
郭大路道:「可是你……你有沒有打算,準備到哪裡去呢?」
何況還有朋友們照顧和關心呢。
郭大路眨眨眼,道:「因為你若在山下守著,我——定也在山下。」
燕七道:「你這樣還不算吵?」
王動站起來就要走。
他笑容剛露出來,突又僵住。
郭大路和燕七在等著她說下去。
燕七道:「你若不服氣。先跟我打一架怎麼樣?」
紅娘子看著他們,臉上又露出了那種「救苦救難」的媚笑,纖纖的手指向血泊中指了一指,媚笑道:「這位是老幾?」
經過了上次的教訓后,現在無論什麼事,他們都格外小心。
碧藍的天空下,忽然有一道淺紫色的煙火,衝天而起。
趙老大道:「你明白最好。」
王動道:「不管是誰反正不是我。」
郭大路道:「難道不是?」
鋼刀下是永遠沒有春天的。
郭大路道:「只要人家高興,隨時隨地都可以放煙火,這一點也不稀奇。」
卻忘了有些人為了愛或仇恨,是往往會連自己性命都不要的。
她若看到現在的情況,心也許會碎,腸也許會斷,膽也許會裂。
一柄雪亮的鬼頭刀!醜惡,沉重!
燕七瞪眼道:「你懂得什麼?」
他沒有。
這當然不是個愉快的事。
紅娘子道:「用你的一條命,來換我的一條命。」
忽然間,王動已衝到他們面前,道:「她呢?」
燕七悠然道:「是呀,一個人心裏若沒有虧心的地方,別人無論說什麼,他都用不著逃的。」
郭大路道:「我……我……」
紅娘子笑道:「也不想怎麼樣,只不過想跟你談筆生意。」
燕七道:「可是你……」
但她還是連刀光都看不見,只能看得到一片血光。
王動看著棋盤,發了半天怔,忽然道:「來,再下一局。」
他們當然不能說自己對別人的事很了解——誰也不能這麼說。
他看著的卻是燕七。
趙老大道:「我若死了呢?」
燕七道:「現在呢?」
紅娘子道:「我怕疼。」
現在正是春天。
紅娘子道:「沒有打算。」
他又得到個教訓:「你若要殺人,得隨時隨刻防備著別人來殺你。」
青衣婦人將一盞茶輕輕放到他面前,道:「今天中午你想吃點什麼?包餃子好不好?」
郭大路道:「有名的強盜?」
郭大路勉強笑了笑,道:「坐,請坐。」
郭大路道:「他們的仇結得這麼深?」
郭大路在旁邊看著,忽而弄弄椅上的散藤,忽而站起來走幾步,忽而伸長脖子去眺望牆外的遠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