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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常剝皮

第四回 常剝皮

小馬笑道:「想不到你這條專剝人皮的蠢豬,還有被感動的時候。」
突聽身後一個人冷冷道:「三成歸他們自己,七成歸我。」
張聾子道:「躺在路上幹什麼?」
只聽「咯啦、咯啦」兩聲響,他的人已飛出門外,重重跌在路心。
年紀大的道:「可是你……」
小馬道:「所以他要這些東西,一定是為了另外一個人。」
年紀大的卻拉他,壓低聲音,道:「這次你交不了帳?」
小馬道:「常老刀也是個皮匠。」
藍蘭道:「章長腿也是狼人?」
走進了後面老婆婆住的屋子。
一個冷酷、冷漠、冷靜的人,忽然會這麼樣開罵,已經很令人吃驚。最令人吃驚的是他最後一句話。
所以這小鎮當然荒涼而破落,留在鎮上的人,不是不想走,而是走不了。
何況這把刀子的刀鋒又薄又利,而且又出了鞘——無論誰看見他這個人,都一定會有這種感覺。尤其是他的眼睛。
兩個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再同時看看小馬,就一起走了。
藍蘭也不再問,更不考慮,站起來走了出去。回來的時候,就帶回了十萬兩銀票和兩瓶最好的女兒紅。
老皮道:「章長腿。」
老皮道:「鬼雖然沒有見到,人倒看見了不少。」
大漢笑了,就在他開始笑的時候,刀已出鞘,刀光一閃,急砍長腿的左頸。這一刀招沉力猛,出手狠毒,這柄刀也不知砍過多少人的腦袋。
可是他遠比一個三百八十八斤的巨人更可怕,他就好象是把刀子——四兩重的刀子,也遠比三百八十八斤廢鐵更可怕。
秋天的陽光最艷麗。
別的男人的眼光,只不過是想剝她的衣服;這個男人的眼光,卻只不過是想剝她的皮。
老皮大馬金刀地走在前面,就象是大哥,三個小妹妹臉上矇著黑紗,騎著青驢,爸爸媽媽坐在轎子里,小馬和張聾子就象是他們的跟班。
面早就擺在桌上,酒也早就來了,可是誰也沒有舉杯,更沒有動筷子。
年紀大的嘆了口氣,道:「我也不夠,也差得多。」
棉布帘子里的人已經在問:「你們兩位為什麼不進來?」
沒有人答腔,也沒有人再回頭看他一眼,好象生怕再看他一眼,眼珠就會掉下來。
一個年紀比較小的,終於鼓起勇氣站起來。
年輕人道:「你說怎麼辦,我就怎麼辦。」
九月十二,午後。
大家的臉色都變了,卻還是不動。
長腿冷笑,道:「你們當然也知道我是誰,是幹什麼來的。」
年輕的勉強笑了笑,道:「我知道你還有老婆孩子,我反正還是光九九藏書棍一條,我沒有關係!」
小馬沒有回答,張聾子也沒有——因為他們都不知道。
張聾子道:「這就是他的條件。」
誰也不希望自己太倒霉,所以兩個皮匠就變成了三個臭皮匠:一個補鞋,一個賴皮,一個剝皮。
年輕的又驚又喜,道:「你呢?」
每個人他們都注意,就連藍蘭都不時要把帘子撒開一線縫,留意著過路的人。
小馬道:「有沒有我們認識的?」
門帘里的明知故問:「哪一點?」
不是走出去,是走進去。
藍蘭道:「要他上狼山,就得先送他十萬兩銀子、兩瓶好酒?」
七八個人每個人都要了一碗肉絲麵,半斤黃酒,因為除了這兩樣外,這地方根本沒有別的。
長腿沒有動,至少上半身絕沒有動,大漢的人卻突然飛了起來,從三個人頭頂飛過去,「砰」的撞在牆上,連屋子都幾乎撞倒。
轎子的帘子已撩起一條線,一雙美麗的眼睛正在看著他們道:「常老刀是什麼人?」
長腿冷冷的道:「這就是我的追風奪命無影腿,還有誰想嘗嘗它的滋味?」
章長腿的追風奪命無影腳,他是知道的,能夠讓章長腿變成沒有腿的人,江湖中並不多。
坐在後門口的一個青年人立刻搶先走進去,道:「這半年來我做了十三票買賣,總共有三千五百兩,可是我自己吃喝嫖賭,已經花了一半。」
因為麵湯比洗鍋水還臟,酒比醋還酸,老婆婆又早巳人影不見,而且早就收了錢。
其實你要什麼都沒有,除了已經快窮病了的人之外,誰也不會來這裏吃飯。
他的刀雖快,長腿的腿更快,隨隨便便在桌子下一踢,就將一個百把斤的大漢踢得飛出好幾丈。
正午。
這裡是龍門。
小馬卻高興得跳起來,比剛從垃圾堆里找到個活寶貝還高興。
藍蘭的眼睛眨了眨,道:「是個什麼樣的皮匠?」
老皮搶著道:「你要找他來,我就走。」
小馬道:「遇見了我,你就得跟我走。」
無論誰看見常剝皮,都難免會有一種要被剝皮的恐懼。他實在是個很可怕的人。
張聾子知道,這條路他們都不只走過一次。
看見了他,老皮立刻走得遠遠的,不僅遠在一丈外,他好象很怕常剝皮會剝他的皮。
大漢還是沒有反應,一雙青筋結現的手卻已在桌下握住刀柄。
兩個人還不太相信。
年紀大的苦笑道:「快也是一刀,慢也是一刀,反正我也已是個老頭子了,我……沒關係。」
小馬道:「誰。」
現在藍蘭就有這種感覺,因為常剝皮的眼睛read.99csw.com正在瞥著她。
小馬道:「他一定肯。」
他又補充:「銀子一兩都不能少,酒也一定是最好的。常老刀開出來的條件,從來不打折扣。」
不是走,是逃。逃得比兩匹被人抽了三百六十下的快馬還要快十倍。
小馬道:「為什麼不動?」
老婆婆並不笨。
小馬道:「什麼人?」
常剝皮只看了她一眼,連一個字都沒有說,用一隻手接起了兩瓶酒,兩根手指拈起了銀票,站起來就走。
小馬大笑。
想剝皮的眼光,女人可就有點受不了,隨便哪種女人都受不了。
她早就看出來這些人絕不是特地到這裏來喝酒吃面的。
他的眼睛看著一個人的時候,這個人通常都會覺得好象有一把刀刺在自己身上——刺在自己身上最痛的地方。
誰知道他隨隨便便抬起腿一踢,屋頂就被他踢出了個大洞。
張聾子道:「不錯。」
可是剛才還在大門口說話的聲音,現在卻已到了這扇小門後面的小屋裡,道:「趙大鬍子多留兩成回家治傷,其餘的也改成三七分帳,先交帳的先走。」
小馬道:「現在還有些什麼人在老婆婆那破酒店裡?」
小馬道:「你能往哪裡走?」
藍蘭笑道:「長腿配大腳,倒真是天生的一對兒。」
兩個人直到現在才看見小馬,年紀大的吃吃地問:「他真的讓我們走?」
他忽然咬了咬牙,從身上拿出疊銀票,道:「加上我的,你一定夠了,這些你都拿去!」
屋頂掉下的灰土瓦礫,掉在他們頭頂、面碗里,他們也毫無反應。
年輕人走出來的時候,臉上鮮血淋淋,左臉上一塊皮已被削了下來。
小馬笑了。
小馬道:「他讓你們走,你們還不走?」
老馬道:「有一個。」
小馬道:「你見了鬼?」
奇怪的是,今天這裏卻來了七八位客人。看來非但不窮,而且都很有氣派。
他忽然抬腿一踢。他的腿雖然長,可是再長的腿也不會有五尺長。
小馬道:「常老刀不是羊,也不是老皮,他既然敢動章長腿,就一定已打定主意,要讓柳大腳也變成沒有腳。」
小馬道:「你說。」
老皮道:「就躺在前面的路上。」
兩個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好象都想讓對方先進去,好象明知一進去就得接宰。
路上的人卻沒有什麼值得特別留意的,因為這裏還未到狼山。
頭腦清楚、神智健全的人,絕不會想到狼山去,就連做惡夢的時候都不會夢到狼山去。
藍蘭問小馬為什麼不肯換套新衣,小馬回答很乾脆:「我不高興換。」
九-九-藏-書腿道:「從今天開始,你有麻煩,我照顧你,你做的買賣,我們三七分帳。」
老皮吞下口水,臉上的表情就好象剛吞下五斤黃連。
小馬道:「有。」
晴。
他不喜歡說話,他說的話一向很少人聽得懂。
晴。
這一行人走在路上當然難免引起人注意,他們也在注意別人。
一個小跟班,一個老跟班,穿得比轎夫還要破爛。
兩頂小轎、三匹青驢,從西門出城。就好象一家人快快樂樂的要去郊外玩玩一樣。
龍門是個小鎮,也是到狼山去的必經之路。
那聲音道:「不夠的呢?」
老皮道:「還有七八個。」
所以經過這個小鎮的人,不是瘋子也是有點毛病,不是窮神,也是惡鬼。
張聾子道:「他在哪裡?」
常老刀通常就叫常剝皮。他的確常常會剝人的皮。
小馬道:「所以現在長腿變成了沒有腿,柳大腳一定生氣得很,就算常老刀不上狼山,柳大腳也一定會下山來找他的。」
她猜不出,她也不想管,她雖然又窮又老,可是她還想多活幾天。
他矮、瘦、乾枯,全身的肉加起來也許還沒有四兩重。
他又解釋:「跟我走雖然倒霉,不願我走你就更倒霉。」
天高氣爽,萬里無雲。
這屋子雖然矮,可是最矮的屋子至少也有二三丈高。
張聾子道:「狼人有公也有母,柳大腳就是母狼中最兇狠的一個!」
所以藍蘭在看著小馬,問道:「常先生是不是也肯跟我們一起過狼山?」
老皮道:「我走到那裡的時候,他正從老婆婆的店裡飛出來,一下子跌在路上,躺了下去。」
張聾子道:「他要錢,卻一向喜歡用自己的法子。」
年輕的看著他,顯得又感動、又感激,忽然也從身上拿出疊銀票,道:「加上我的,你也一定夠了,你拿去。」
老皮道:「然後就再也不動了。」
藍蘭道:「你有把握?」
老皮道:「因為他現在已沒有腿。」
小馬笑了。門帘里沒有聲音。
七八個人坐在一間東倒西歪的破屋子裡、幾張東倒西歪的破凳子上,你瞪著我,我瞪著你,身上都佩著刀劍,眼睛里都帶著敵意。
後面門上的棉布帘子彷彿被風吹起,還在不停地波動,誰也沒看清有什麼人走過去。
忽然間,馬啼聲響,響得很急,七八個人都伸長脖子往外看。
小馬道:「可是這些東西絕不是他自己要的,他並不喜歡喝酒。」
「你們兩個龜孫子快給我滾吧,滾得越遠越好,滾得越快越好!」
小馬道:「然後呢?」
小馬正在門口看著他們,好象也快被感動九*九*藏*書得掉下眼淚來,還沒有開口,帘子里的人已在破口大罵:「王八蛋,媽那個巴子,操那娘,日死你先人奶奶,操你媽,丟你老母,干你娘!」這一罵,已經包括了九省大罵,甚至包括了還在海隅的罵人方式。
門帘里的人又道:「你比我還瘦,比我還象豬。」
小馬道:「為什麼?」
這個人一拍馬頭,馬就停下來。
門帘里的人終於忍不住開腔:「瘦豬是你,不是我。」
艷麗的陽光從正面的窗子里照進來,使得老婆婆的破酒鋪看來更破舊,也使得會剝人皮的常老刀看來更可怕。
張聾子道:「常老刀一向乾淨利落,要斬草就得除根,絕不能留下後患。」
可是她已經發現這個男人的眼光不同。
長腿臉色變了,身子一縮,一雙長腿已急風般連環踢出。
小馬道:「你們不用怕他罵人,只有他在覺得自己很夠義氣的時候,他才會罵人。」
張聾子道:「他只不過是柳大腳的老情人。」
看見了這個人,只看了一眼,大家就全都掉過了頭。他們顯然是在等人,等的卻不是這個人。
老皮道:「叫他離得我遠遠的,越遠越好,只要他走近我一丈之內,我就算逃不了,至少我總可以一頭撞死。」
大漢終於看了他眼一道:「你只要三成?」
小馬道:「你們能夠義氣,他為什麼不能夠義氣?」
藍蘭道:「為了誰?」
走不了的人不是因為太窮,就是因為太老。
藍蘭是個很漂亮的女人。
很漂亮的女人不一定很有吸引力。
藍蘭眼珠子轉了轉,道:「他上了狼山,豈不是送羊入虎口,自投羅網?」
長腿道:「你收三成,我佔七成。」
那聲音帶著笑道:「你這小子倒還真會花錢。」
小馬大笑道:「我至少還有一點比你強。」
午時已過去,七八個人臉上都露出焦急之色,卻還是動也不動地坐著。
她是個女人,可是她做事比無數男人痛快得多。
馬一停下,這個人已到了老婆婆的破飯鋪里,誰也沒有看見他是怎樣下馬的。
小馬又皺起了眉。
兩個本來很有威風的江湖好漢,現在卻好象待宰的小羊般坐在那裡,愁眉苦臉,唉聲嘆氣。
他不高興做的事,你就算砍下他的腦袋,他也絕不肯做的。
藍蘭不但漂亮,而且很有吸引力,足以將任何一個看過一眼而遠在三百裡外的男人,吸引到她面前一寸近的地方來。
一個已老掉了牙的老婆婆,開了家破得連鍋底都快破穿洞的小飯鋪,牆上寫著各式各樣的菜名和酒名,糖醋排骨溜蛋子,陳年紹興竹葉青,什麼都有。
九_九_藏_書子里的聲音更冷,道:「你們是不是要我親自出去請?」
小馬道:「不是。」
小馬的眼睛卻亮了,道:「是不是常老刀?」
那聲音道:「好,有理。看你還算老實,我只要你這點東西抵數。」
他最喜歡用的法子,就是黑吃黑。
老皮點點頭,臉上的表情好象又吞下了個發了霉的臭雞蛋。
藍蘭聽不懂,可是她看得出小馬和張聾子都懂。
常剝皮一直在聽著,臉上連一點表情都沒有,忽然道:「十萬兩銀子,兩瓶好酒。」
這些人為什麼要到這裏來?
長腿已坐下來,坐在一個滿面鬍子的彪形大漢對面,冷冷道:「這半年來,你在河東做了幾票大買賣,收入想必不錯。」
者皮道:「要我留下,你就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年輕人道:「剩下的我已全部帶來,可以全部交給你老人家。」
藍蘭道:「柳大腳是誰?」
他的腿不但長,而且長得特別。他不但腿長,臉也長,長臉上卻長著雙三角眼,三角眼裡精光閃閃,從這些人臉上一個個看來,忽然道:「我知道你們是誰,也知道你們幹什麼來的。」
兩個人眼睛里都已有熱淚盈盈,都沒有發現大門外已多了一個人。
年紀大的和年輕的兩個人都怔住,不是害伯得怔住,是高興得怔住。
小馬道:「因為他讓章長腿變成了沒有腿。」
想剝衣服的眼光,女人可以忍受,隨便任何女人都可以忍受一隻要並不是真的剝,就可以忍受。
年紀大的道:「還差多少?」
長腿道:「那麼從今天起,你們做的買賣,都歸我來分帳……」
七八個人都好象是約了的一樣。一到中午,就從四面八方趕來了,趕路卻很急,可是彼此間卻又偏偏全不認得。
小馬道:「這個人並不比鬼可愛多少。」
他要他們滾,簡直比一個人平空送他們兩棟房子還值得高興,簡直比天上忽然掉下兩個大餅來還要高興。這種高興的程度,簡直已經讓他們不敢相信。
小馬相信。小馬相信這個人。
轎子忽然在前面停下,老皮忽然從前面大步奔過來,他平時走路通常是四平八穩、很有氣派,很少人看見他走得這麼急。
一匹快馬急馳而來,馬上人肩寬、腰細、手大、腳長,穿著寶藍色的緊身衣,腰上凸起一條,衣服下面藏著的也不知是什麼軟兵器。
店裡七個人已剩下兩個。
小馬道:「是個剝皮的皮匠。」
老皮道:「你知不知道那個老太婆開的破酒店?」
九月十二日。
年輕的點點頭。
沒有人答腔,甚至連喘氣的聲音都沒有。
年輕的道:「還差得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