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竹道：「是誰下的？」

葉開慢慢的放下草帽，蓋住了墨九星的臉，苦笑著道：「你為什麼不也像別人一樣吃牛肉呢？至少牛肉總是毒不死人的。」

葉開眼睛又亮了，立刻追問道：「你也知道孤峰是誰？」

苦竹道：「可是除了他自己抓的那些毒蟲外，他並沒有吃別的。」

墨九星忽然翻了個身，從繩子上跳下來，大步走了出去。

這並不奇怪，奇怪的是這封信。

墨九星道：「絕對不假。」

苦竹臉色變得更難看，忽然道：「我的頭疼得很，我也要去睡了。」

葉開又笑了，道：「可是你也沒有趕我走。」

葉開鬆了口氣。

只見苦竹的舌頭越腫越大，呼吸越來越急促，突然用盡全身力氣一咬。一截舌頭被他自己咬了下來，血濺出。血也是黑的。

葉開忍不住又道：「你為什麼還是戴著這草帽？」

苦竹彷彿又吃了一驚，道：「為什麼？」

葉開道：「他的確是被那些毒蟲毒死的，只因為那些毒蟲身上，又被人下了種他受不了的毒。」

苦竹不懂。

葉開俯下身。

他更不懂。

苦竹變色道：「我……我小心什麼？」

苦竹搖頭。

五口嶄新的棺材，並排擺在大殿里。

葉開道：「下毒的人想看看他是不是已經被毒死，想不到他臨死之前，還能把他們殺了報仇。」

苦竹怔了怔，喃喃道：「看來這件事倒的確有點古怪。」

葉開道：「你認為這封信是真的。」

呼聲是從十方竹林寺那邊傳來的。

禪房裡連凳子都沒有，葉開只有站著，搭訕著道：「據說青城是道家的三十六洞天之一，洞天福地，風物美不勝收。」

葉開道：「現在他在什麼地方？那地方難道沒有筆墨？他為什麼要用血來寫信？」

青銅的面具，在星空下發著青光。

——別人若不知道他吃的是五毒，又怎麼會在那些毒蟲身上下毒？苦竹說不出話來了。

葉開道：「你怎麼能確定？」

現在已過了吃晚飯的時候，除了他之外，飯鋪里已沒有別的客人。

葉開道：「去找什麼？是不是找布達拉？你能找得到他？」

葉開道：「現在你只有一個人。」

墨九星在釘子上掛起了條長繩，竟真的躺在繩子上，而且還像是很舒服的樣子似的。

他們既然要回來，墨九星當然就不會讓他們再活著走出去。

墨九星道：「你不是人？」

墨九星道：「我不必。」

一個人若已能將自己的功力練得收放自如，別人要殺他，就很不容易。

葉開道：「你不能走。」

葉開卻又笑道：「其實這件事並不古怪。」

墨九星道：「因為外面有狗在叫。」

墨九星點點頭，喃喃道：「我一個人吃已夠了，兩個人吃就還少了些。」

寂寞，刀一樣的寂寞。

葉開道：「不必？」

苦竹道：「我是送東九-九-藏-書西來的。」

墨九星道：「我在做飯。」

在如此寒冷的冬夜裡，一個寂寞的浪子，又怎麼能心不酸？

葉開道：「那地方據說從來也沒有外人去過，你們也從來不跟外面的人來往，可是你一出山就找到了多爾甲，你的本事倒不小。」

葉開道：「有人親眼看見的。」

是誰殺了他？有誰能殺他？

墨九星不再說話。

苦竹舉了舉手裡的木盤，道：「屍身我已收殮，這是我從他們身上找到的東西，全都在這裏。」

葉開摘下這頂草帽，就看見了一張慘碧色的，已扭曲變形的臉。

葉開已越牆而出，連頭都不敢回。

「多爾甲」既然是呂迪，那麼「布達拉」孤峰天王是誰呢？

下面沒有具名，卻書了座山峰。

他至死也不能相信一件事。

墨九星淡淡道：「沒有別人了，我一向很少請客。」

葉開道：「哪兩種？」

當時他總是覺得這種生活太單調，太平靜，可是現在他已知道自己錯了。

墨九星就倒在院子里，整個人都已扭曲收縮，就像是個縮了水的布娃娃。

他嘴裏雖然在念著佛號，臉上卻連一點悲傷的樣子都沒有。

墨九星閉上眼睛，似已睡著。

「我只喝兩杯。」

他們常常坐在這種小店裡，喝兩杯酒，剝幾顆花生，過一個平靜的晚上。

然後他就站在旁邊，等著。

風很冷，很冷。

墨九星沒有回答，卻又反問道：「你一定認為呂迪是孤峰？」

這是用血寫的，只有十幾個字：

呂迪的臉也是鐵青的，卻已扭曲，一雙凸出的眼睛里，充滿了恐懼和不信。

葉開當然也在後面跟著，道：「你要到哪裡去？」

可是就在他第七次舉杯的時候，寒風中忽然傳來一聲慘呼。

「你要我用刀割下你的舌頭？」這句話說出，葉開也不禁機伶伶打了個寒噤。

無論誰聽見這種聲音，都一定會毛骨悚然，甚至會忍不住嘔吐。

葉開道：「有些人天生就能吃五毒，有毒的毒蛇也毒不死他。」

草帽還在墨九星頭上，可是現在他已不能再拒絕別人摘下來。

這句話問得很妙，葉開竟被問得怔了怔，苦笑道：「每個人到了晚上都要點燈的，點起燈來，才可以看清楚很多事。」

這頂草帽並沒有特別的地方。

這和尚正是苦竹。

葉開道：「你。」

現在不是傷心的時候，他就算要傷心，也得等到這件事過去以後。

這的確又是老實話。

葉開要了兩樣菜，一壺酒。

苦竹道：「別的和尚都已睡著，這裏雖然是個廟，可是到這裏來做法事的人並不多，到這裏來的施主們，大多數都是為了吃素齋，看風景的。」

他說的聲音很輕，因為他知道這些問題誰也不能答覆，他本是說給自己聽的。就在這時，苦竹忽然又從外面沖了進來，張大了嘴九九藏書，伸出了舌頭，彷彿想叫，卻叫不出聲音來。葉開忽然發現他不但臉色變了，舌頭的顏色也已變了，變成種可怕的死黑色。他指著自己的舌頭，好像要對葉開說什麼，卻又說不出。

苦竹道：「哦？」

墨九星道：「你來幹什麼？」

葉開盯著他，緩緩道：「小心他忽然從棺材里跑出來，割下你的舌頭，讓你以後再也沒法子多話。」

葉開卻還不死心，又問道：「你怎麼會知道多爾甲就是呂迪，你怎麼找到他的？」

葉開倒抽了口涼氣，苦笑道：「這麼好的東西，還是留給你一個人享受吧，我不敢奉陪。」

葉開道：「你若走了，誰來超度他的亡魂？」

他忽然看見大大小小，也不知有多少條毒蛇，壁虎，蜈蚣，蠕動著，從竹林里爬了出來，爬入了墨九星用粉末圍成的圓圈。

這多嘴的和尚，無論死活都已不能多嘴。

夜也很冷。

這是他第一次聽見墨九星的笑聲，也是最後一次。

葉開道：「做飯？」

他是中毒而死的。

葉開道：「像他這種人，無論誰對他不起，他無論死活，都一定不會放過的。」

他實在想不到墨九星竟也已是個死人。

他並不是個沒有同情心的人，可是對這兩個人的死，他實在並不太同情。

他終於明白墨九星是怎麼死的了。

有時那甚至比刀鋒更尖銳，一下子就能刺入你的心底深處。

兩個死人，像麻袋般搭在禪院外的短牆上，繡花長袍，青銅面具，正是多爾甲的身外化身。

墨九星不理他。

苦竹喃喃道：「活著時是凶人，死了也一定是惡鬼。」

他站在冷風中，看著這五口嶄新的棺材，喃喃道：「這廟裡雖然很少做法事，準備的棺材倒不少，難道這裏的和尚都能未卜先知，早已知道今天晚上會死很多人？」

墨九星還是不理他。

葉開道：「我從不在死人面前開玩笑。」

這小店鋪就在竹林寺后。

孤峰。

苦竹道：「誰幸災樂禍？」

只可惜一個人越是想勉強控制著自己，不喝酒的時候，反而越是忍不住要去喝兩杯。

話還沒有說完，他已溜之大吉。

苦竹苦笑道：「出家人應該有好生之德，可是，他死了我的確不太難受。」

葉開道：「孤峰已受了傷，呂迪卻沒有。」

葉開動也不動的站著，刀鋒般的冷風，一陣陣刺在他臉上。

盤子里有五柄彎刀，一塊玉牌，七八顆珍珠，還有封開了口的信。

他這一生，從來也沒有被人駭得逃走過，可是現在卻逃得比一隻中了箭的兔子還快。

墨九星不再回答，卻又從身上拿出個木瓶，瓶子里裝的也是粉末，卻是暗黃色的。

墨九星道：「我找的東西，你若想要，我可以分一半給你。」

是誰下的毒？

葉開道：「那些毒蟲既然是他自己抓的，怎麼能毒https://read.99csw.com得死他？」

葉開道：「這裡有什麼好找的。」

他忽然發現這人看來雖沉默寡言，其實卻是個很會說話的人，說出來的話，往往能一下子就封住別人的嘴。令人非但無法辯論，也無法再問下去。

他知道牆頭上的兩個人是死在墨九星手裡的，但他卻想不出墨九星是怎麼會死的。

墨九星道：「不點燈我也一樣可以看得很清楚。」

葉開道：「我看不清楚。」

墨九星道：「魔教中人寫血書，通常都不是用自己的血。」

葉開道：「若不是你多話，別人怎麼會知道他吃的是五毒？」

葉開只不過嘆了口氣而已，等到他看見墨九星時，才真的吃了一驚。

死人已搬走，屋子裡卻還沒有燃燈。

墨九星道：「一種是臨危時的絕筆，一種是表示情況的危急嚴重。」

墨九星的屍身也已收殮。

何況，墨九星的沉著和冷靜，也是很少有人能比得上的。

他看見過墨九星的武功。

但他卻還是不明白，墨九星為什麼總是要將這頂草帽戴在頭上。

墨九星道：「當然會來，他並不知道多爾甲已是個死人。」

這也不值得吃驚。

對一個幸福的人說來，寂寞並不可怕，有時甚至反而是種享受。

葉開笑了。他覺得這和尚非但不俗，而且很有趣。

然後他就看見於兩個人。

葉開道：「看來一個人只要做了和尚，想不老實也不行了。」

墨九星道：「你能確定孤峰已受傷。」

一個很平凡的人，一頂很平凡的草帽，這其中難道還有什麼不平凡的秘密？

慘呼聲響起，他的人已箭一般竄了出去。

就在這時，竹林里忽然響起了一陣奇異的聲音。

墨九星道：「找到孤峰的時候。」

葉開笑了笑，道：「出家人不該幸災樂禍的。」

對墨九星的死，他顯然也並不太同情。

苦竹道：「他用不著別人超度，這種人反正一定要下地獄的。」

墨九星的臉上，也並沒有什麼地方是葉開看不得的。

這解釋的確合情合理。

葉開嘆道：「我也知道這是我的大毛病，只可惜我總是改不了。」

苦竹又開始在念經，超度墨九星的亡魂。

草帽雖然已破了，卻還是恰好能遮住他的臉，誰也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

苦竹嘆了口氣，道：「老實說，若不是因為我有多話的毛病，現在我早已當了大相國寺的住持。」

他本不想喝酒的。

葉開道：「我……我還有約會，我要到外面去吃飯，吃完了我就回來。」

葉開道：「你看得出？」

墨九星道：「血書通常只有兩種意思。」

苦竹雙掌合十，嘆息著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我佛慈悲，阿彌陀佛。」

葉開道：「你們隱居的那個地方，一定更是個世外桃源，卻不知我是不是有福氣去看一看。」

墨九星忽然九_九_藏_書大笑，道：「你若在外面吃不飽，不妨再回來吃點心，我可以留兩條最肥的蜈蚣給你。」

玉牌上刻著的果然是根權杖，魔教中的大天王，每個人身上好像都有塊這樣的玉牌的。

墨九星冷冷道：「你隨時都可以走，我並沒有留你。」

墨九星道：「去找樣東西。」

葉開衝過去，才發現他舌頭上有兩個牙印，竟顯然是毒蛇的牙印。

他忽然想起了丁靈琳。

葉開還想再問，忽然看見院子里出現了一點燈光，一個瘦瘦長長的和尚，左手提著一盞燈籠，右手端著個木盤，從前面走入了院子，臉上還帶著三分恐懼，二分猶疑，想過來，又不敢。

可是等到他的幸福已失去時，他就會了解寂寞是件多麼可怕的事了。

墨九星冷冷道：「你不肯賞光？」

葉開看不懂：「你這是幹什麼？」

他已仔細看過，呂迪身上惟一的傷痕，就是墨九星留下的。

「初三正午入長安，會於延平門，請相信。」

苦竹道：「施主難道還看不出他是被毒死的？」

葉開道：「一個我絕對信任的人。」

葉開道：「有關係。」

苦竹道：「這裏的蛇大多數都有毒，何況還有蝎子、蜈蚣。」

苦竹忽然說出了一個字：「刀！」

他將瓶里粉末灑在地上，灑成個圓圈，卻又留下個缺口。

若不是外面突然傳來一聲慘呼，他一定會心酸的。

他的舌頭在嘴裏。毒蛇怎麼會咬到他舌頭上去的，莫非這裏真有惡鬼要封住他的嘴。

——酒人愁腸，化做相思淚。

所以他又喝了兩杯。

葉開只覺得胃在收縮，勉強忍耐住，道：「這就是你的晚飯？」

葉開道：「明天他真的會來？」

他已無法控制自己。

葉開道：「你這和尚雖然多話，說的倒好像都是老實話。」

墨九星冷笑，道：「你信任的人也好像不少。」

墨九星道：「送什麼？」

院子里還是沒有燃燈。

墨九星反問道：「為什麼要點燈？」

葉開看到他走出去，眼睛里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出家人本不該怕鬼的，除非他做了些見不得人的虧心事。他做了什麼虧心事？他是真的怕鬼，還是怕別的？

苦竹苦笑道：「和尚有時雖然也貪財，卻還不至於吞沒死人身上的東西。」

這飯鋪很小，卻很乾凈。

葉開道：「你想到哪裡去找？」

除了臉上的寒星外，他也是個很平凡的人，只不過比葉開想像中蒼老些。

墨九星冷冷道：「就因為他不信，所以他才會死。」

葉開不能否認，苦笑道：「因為他的確是個孤高驕傲的人。」

星光閃爍。大殿里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陰森詭秘之意。黑暗中彷彿真的有些含冤而死的惡鬼，在等著割人的舌頭。苦竹簡直連片刻也呆不下去了，連手裡敲木魚的棒槌都來不及放下，掉頭就走，走過門檻時幾乎被read.99csw.com絆了個跟斗。

——人們為什麼總是要等到幸福已失去了時，才能真正明白幸福是什麼？

也許他臉上根本就沒有表情。

他在心裏警告自己，絕不能多喝，夜還很長，明天一定是非常艱苦的一天。

葉開又笑了笑，忽然問道：「你知不知道他是怎麼會死的？」

葉開道：「晚上你自己從不點燈？」

苦竹終於發出了聲慘呼。叫聲戛然停頓時，他的人也已倒下，臨死之前，竟還是割下了自己的舌頭。

葉開忍不住又打斷了他的經文，道：「這裏做法事的只有你一個人？」

墨九星道：「該走的時候，你總是要走的。」

墨九星道：「就在這裏。」

可是兩杯酒喝下去后，他就覺得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沒有他剛才想的那麼嚴重了。

現在他才知道，平靜就是幸福。

葉開道：「什麼時候才是該走的時候。」

葉開嘆道：「他好像至死也不相信你能殺了他。」

葉開卻偏偏還有些話要問，而且非問不可。

他嘆息著又道：「老實說，這個廟簡直就跟飯館客棧差不多。」

墨九星道：「所以你也應該去做和尚的，做了和尚，你至少可以活得久些。」

墨九星道：「每個人都要吃飯的，我也是人。」

葉開長長吐出口氣，道：「這一定是孤峰寫給多爾甲的，要多爾甲在延平門等他。」

他走過來，放下木盤，立刻就溜了。

墨九星道：「現在你已能確定他不是孤峰？」

墨九星冷冷道：「我戴不戴草帽，跟你又有什麼關係？」

墨九星又閉上了嘴。

葉開忽然笑了笑，道：「也許這隻不過因為他已受了傷，本就有血要流出來。」

苦竹臉色變了變，勉強笑道：「施主一定是在開玩笑。」

葉開看見的事，卻比這聲音更可怕。

丁靈琳若是在這裏，一定也會陪他喝兩杯的。

葉開怔了怔，道：「外面有狗叫，跟你戴草帽又有什麼關係？」

葉開道：「就是因為你太多話，所以他才會死。」

葉開還沒有走。他不怕鬼，他沒有做過虧心事。

葉開道：「死在牆頭上的那兩個人。」

墨九星道：「初三就是明天。」

葉開怔住。

墨九星道：「是什麼人親眼看見的。」

葉開嘆息著，徐徐道：「有些事的確是一個人至死也不會明白的……」

葉開也有件事還不明白。

葉開道：「所以你千萬要小心些。」

和尚總是怕麻煩的，更不想多管閑事。

墨九星冷冷道：「你這和尚倒還老實。」

一種無法形容，不可思議的聲音。

他睡覺的時候還是戴著那頂草帽。

葉開的心在刺痛。

葉開駭然道：「兩個人吃？還有誰要來？」

葉開笑了。

他們既然已走了，為什麼還要回來送死？

苦竹鬆了口氣，道：「這跟我多話又有什麼關係？」

也許只要一杯酒，就能勾起他的傷心事。

一件什麼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