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開忽然發覺自己被問得怔住了，他從未想到馬空群會問出這句話來。

公孫斷道：「那麼你最好走遠些。」

一匹馬沖了過來，馬上的人魁偉雄壯如山顫，但行動卻矯健如脫兔。

只有四個字，他說得很輕，輕得就像是呼吸。

葉開點點頭。

他忽又笑了笑，接著道：「但這次你們卻不必一直等下去，因為我一定很快就會回來的。」

葉開道：「我不能帶她走，但卻可以保證，無論這裏發生了什麼事，她都絕不會被牽連進去。」

葉開道：「現在你已能斷定？」

他的喝聲突然停頓。

他咬著牙，顫聲道：「我不懂，我……我真的實在不懂。」

馬空群看著他，眼睛里也發出了光，忽然拍了拍他的肩，道：「我請你喝杯酒去。」

只要有陽光的時候，他好像就永遠都一定是站在陽光下的。

大旗上五個鮮紅的大字。

葉開笑了笑，道：「有人認為該死的是我，也有人認為該死的是你，所以……」

在這裏，萬事萬物都是殘暴剛烈的，絕沒有絲毫柔情。

他慢慢地後退了兩步，看看公孫斷，蒼白的臉似已白得透明。

她帶著動人的微笑，凝視著他，沈三娘卻像是個陌生人般遠遠站著。

葉開點點頭，道：「我認得！」

他當然知道馬空群有個女兒。

公孫斷就跟著衝過去，一手摑向翠濃的臉，厲聲道：「閃開！」

這種時候，的確不是應該喝醉的時候。

葉開沉吟著，道：「你為何不問我，是誰要我來殺你？」

雲在天當然立刻就走過去。

一隻大蜥蜴，慢慢地從砂石爬出來，從他腳下爬過去。

傅紅雪道：「是我。」

只看見刀柄。

馬空群道：「我早已知道。」

他的手，還是以同樣的姿勢握著刀鞘。

汗卻永不凝結。

甚至連公孫斷自己都不知道這是什麼聲音。

他沒有說完這句話。

她只不過做了一件應該做的事，為了復讎，無論做什麼她都覺得應該的。

馬空群道：「現在你已懂了么？」

「關東萬馬堂」。

他至死還是沒有看見傅紅雪的刀。

馬空群沒有回答，也不必回答。

傅紅雪道：「今天我也不想殺你。」

傅紅雪還在看著翠濃，全心全意地看著翠濃，蒼白的臉上，也已起了紅暈。

馬空群道：「等一等。」

這句話也不是回答。

但現在一切事情都已變得不同了，她已沒有再做下去的必要。

什麼都是別人的。

他們不知不覺地同時轉過身，慢慢地走出了高大的拱門。

他的生命已結束，他的災難和不幸也已結束。

沈三娘忍不住道：「莫忘了我剛才所告訴你的那些話。」

這無情的酷日，對他竟像是全無影響。

他忽然明白馬空群今天早上對他的態度為什麼和以前不同了。

雲在天道：「我懂了。」

刀已完全刺入他肚子里，只剩下刀柄。

他血液里的酒，就像是火焰般在流動著。

這是他第一個女人，沈三娘遠遠地站著，看著，臉上完全沒有任何表情。

因為這孩子也很喜歡他——也許只有這孩子才是世上惟一真正喜歡他的人吧！

他腳步並沒有停下，左腳先邁出一步后，右腳再跟著慢慢地從地上拖過去。

雲在天垂著頭，道：「派出去巡邏的第一隊人，昨天晚上已經……」

公孫斷突然大笑起來，道：「難道你不知道她是個婊子？」

他沒有流淚，但面上的表情卻遠比流淚更悲慘。

他從來沒有盯著女人看的習慣，他根本從未見過沈三娘。

馬空群卻沒有笑，淡淡接著道：「你要騙別人雖很困難，要騙自己卻很容易。」

雲在天的臉已扭曲，冷汗如雨，咬著牙笑道：「可是陽光遲早總會照進來的。」

公孫斷額上青筋暴起，轉過頭，瞪著傅紅雪，厲聲道：「又是你。」

他沒有看見過沈三娘，但卻聽見過這聲音。

他慢慢地接著道：「其實無論你看不看得見，灰塵總是存在的。」

他恨不得抽出刀，將自己的胸膛劃破，讓血里的酒流出來。

突然間，一陣蹄聲打斷了她的話。

花滿天卻在問自己：葉開怎麼會突然來了？為什麼而來的？

孩子雖也是別人的，但他卻一直很喜歡。

他的血已凝結。

這意思每個人都明白。

但他的眼睛卻還是鷹隼般銳利，他盯著葉開，道：「有人要你九*九*藏*書來殺我？」

他想的實在太多，太亂，一定要慢慢咀嚼，才能消化。

這聲音在陽光下聽來，竟和在黑暗中同樣溫柔。

馬空群慢慢地伸出手，放在桌上，面上的皺紋在清晨的光線中顯得更多、更深，每一條皺紋都不知多少辛酸血淚刻畫出來的。

從這裏開始，又要往哪裡走呢？

馬空群忽然道：「這個人是我的兄弟，只有他是我的兄弟。」

傅紅雪沒有回答，也不知該如何回答。

傅紅雪道：「我喜歡站在這裏。」

傅紅雪道：「拔你的刀。」

雲在天只有聽著，只有嘆息。

馬空群打斷了他的話，道：「這些話等吃完了再說。」

他背倚著牆，臉上已全無血色，眼睛里充滿了驚訝和恐懼。

大地雖然是輝煌而燦爛的，但卻又帶著種殘暴霸道的殺機。

公孫斷緊握著他的金杯，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又要喝酒，現在根本不是應該喝酒的時候。

等誰呢？

葉開果然跟去。

沒有人能形容這一刀的速度，也沒有人能想到他會突然向雲在天出手。

他已永遠沒有機會說出他想說的那句話。

他看著在陽光中浮動跳躍的塵土，忽然道：「為什麼只有在陽光照射到的地方，才有灰塵？」

雪有時也是熱的——被熱血染紅了的時候。

他突然衝過來。

馬空群道：「你想必也已看出，要殺我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斷手帶著鮮血落下。

馬空群道：「誰？」

但卻沒有人敢去看。

馬空群道：「不是。」

因為她心裏本就沒有他那種情感。

彎刀，銀柄。

一個孩子悄悄地溜了進來，鮮紅的衣裳，漆黑的辮子。

等公孫斷的笑聲一停，他就一字字地道：「拔你的刀！」

這些皺紋都是鞭子抽出來的，一條藏在他心裏的鞭子。

馬空群怎麼會知道他要來？

這一刀砍下去的，只要不是他的手，他就絕不會動心。

馬空群道：「我問你，只因我希望你能帶她走。」

花滿天居然也只是冷冷地站在一旁看著，臉上居然全無表情。

翠濃點點頭，忽然輕輕嘆息，道：「我現在讓你看，因為情況已變了。」

長桌在他面前筆直地伸展出去，就好像一條漫長的道路一樣。

葉開忽然長長嘆了口氣，道：「好一面大旗，不知道你們是不是天天都將它升上去？」

那溫柔而輕巧的手，那溫暖而潮濕的嘴唇，那種秘密而甜蜜的慾望……本來全都遙遠得有如虛幻的夢境。

他也不知是在喃喃自語，還是在對花滿天和雲在天說話。

難道又要走向泥沼和血泊中。

馬空群輕撫著碑上的裂痕，就像是在輕撫著自己身上的刀疤一樣。

大旗在遠方飛卷，風中不時傳來馬嘶聲。

公孫斷的臉沉了下去，心也沉了下去。

他心裏既羞慚，又憤怒——對他自己的憤怒。

這問題太愚蠢。

無論在多麼酷熱的天氣中，血一流出來，還是很快就會凝結。

馬空群道：「你過來，我跟你說。」

他衝出去的時候，看來就像是一隻負了傷的野獸。

在這一瞬間，他已將所有的情感，全都給了此刻站在他面前的這個女人。

他們和公孫斷之間，本就是有段距離的。

馬空群道：「因為一個人若能自己騙自己，他日子就會過得愉快些。」

葉開幾乎忍不住要笑了。

沙子是熱的。

酒並不能解決任何人的痛苦，但卻能使你自己騙自己。

孩子搖搖頭，忽然輕輕道：「你……你為什麼要打三姨？」

馬空群已走過來，站在他身旁，也仰起臉，去看那面大旗。

馬空群道：「你一定很奇怪，我為什麼要問你這句話？」

烈日上黃沙飛卷，草色如金。

大堂里的氣氛更沉重。

花滿天卻遠比他能忍耐。

這地方本已在天邊，這山坡更似在另一個天地里。

他站起來，走出去。

他低下頭，就看到了自己肚子上的刀柄。

馬空群沒有抬頭看他，也沒有說什麼。

就在這時，他們已聽到一陣急驟的馬蹄聲。

傅紅雪還是沒有抬頭。

圓弧般的刀光，急斬傅紅雪的左頸后的大血管。

人為什麼總是將自己用一道柵欄圈住呢？

馬空群點點頭，瞳孔似在收縮，緩緩道：「其實我本來早就該看出來的。」

葉開道：「你怎麼知道？」

他盯著傅紅雪，道：「你在說九_九_藏_書什麼？」

花滿天終於慢慢地坐下，卻又忍不住道：「他若不來呢？」

兩條全身被淋得濕透了的大漢，抬著公孫斷的屍身走進來，放在長桌上。

馬空群道：「所以怎麼樣？」

花滿天道：「堂主還有吩咐？」

葉開卻像是已從他這句話中聽出了一些特殊的意義，所以也不再問了。

健馬長嘶，人已躍下。

你本來若覺得一件事非常嚴重，但若能換個方向去看看，就會發現這件事原來也沒什麼了不起。

馬空群道：「你也認得她？」

公孫斷動容道：「誰說的？」

雲在天躬身道：「堂主就吩咐。」

傅紅雪沒有閃避，也沒招架。

他緊握著這把黃沙，沙粒都似已嵌入肉里。

大漢道：「只有他一個人。」

酒在桌上。

他放開了孩子，沉聲道：「三姨呢？」

傅紅雪彎下腰，抓起把黃沙。

葉開來過。

每個人心裏都有問題，只有一個人能解答的問題。

馬空群道：「他的確是個好人，沒有人比他更忠實，沒有人比他更勇敢，可是他自己這一生中，卻從未有過一天好日子。」

鮮美的小牛腿肉，到了他們嘴裏，卻似已變得又酸又苦。

馬空群道：「我不必問。」

公孫斷只有自己坐下，垂下了頭，他懂得馬空群的意思。

一柄刀突然從旁邊伸過來，格住了他的手腕，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葉開道：「不是他是誰？」

晴空如洗，長草如波浪般起伏，天地間卻彷彿帶著種濃烈的悲愴之意。

馬空群道：「當然要復讎，只不過……」

窗子很高。

無論他生前多麼顯赫，等他倒下去時，看來也和別人完全一樣。

傅紅雪難道從不流汗的？

公孫斷道：「今天我不想殺你。」

一塊透明的冰。

然後公孫斷才踉蹌走了進來，帶著一身令人作嘔的酒臭。

於是大家都垂下頭，默默地吃著。

冰涼的銀刀；現在也已變得烙鐵般灼|熱。

這遠比什麼都不明白糟糕得多。

馬空群並沒有追過去，還是靜靜地坐在那裡，凝視著自刀尖滴落的鮮血。

花滿天和雲在天已等在這裏，靜靜地坐著，也顯得心事重重。

馬空群道：「只有他一個人？」

傅紅雪點了點頭，喃喃地說道：「現在我總算看見你了。」

他握刀的手似也白得透明。

葉開笑了笑，也不知是承認，還是否認。

現在他正仰著臉，看著那面迎風招展的白綾大旗，好像根本沒有覺察到馬空群已走過來。

然後他就看見了沈三娘，事實上，他只不過看見了兩個陌生而美麗的女人。

孩子道：「出去了。」

刀光如銀虹掣電。

雲在天恨恨道：「一定是傅紅雪殺了他。」

馬空群的臉上掠過一層陰影，緩緩道：「這裏馬上就有很多事要發生了，我不願意她也被牽連到裏面去，因為她本來就跟這些事全無關係。」

馬空群突然縱身，掠上了一匹馬，向葉開招了招手，就打馬而出。

他左手的刀鞘，突然格住了彎刀。

葉開看著他面上的皺紋，目中似已露出一些同情傷感之色。

馬背上伏著一個人。

因為馬空群要他們留在這裏。

陽光燦爛。

馬空群目中又露出痛恨之色，慢慢的轉過身，望著山坡下的草原。

葉開道：「為什麼？」

但沒有表情卻往往是種很奇怪的表情。

鮮血也跟著飛出。

天是藍的，湛藍中帶著種神秘的銀灰色，就像是海洋。

奇怪的是，雲在天自己卻似乎早已在提防著他這一著。

傅紅雪道：「什麼情況變了？」

他沉下臉的時候，就表示有關這問題的談話已結束，已沒有爭辯的餘地。

花滿天和雲在天的臉色正和這天色同樣陰暗。

但別人的災難卻剛開始。

那面迎風招展的大旗，在這裏看來已渺小得很，旗幟上的字跡也已不能辨認。

雲在天苦笑道：「我低估了你。」

葉開道：「什麼事？」

陽光斜斜地照進來，照出了大堂中的塵土。

馬空群冷冷道：「因為我根本就從未將那些人看在眼裡。」

他好像只有在這裏才能將自己心裏圍著的欄柵撤開去。

過了很久，馬空群忽然說道：「你知道我有一個女兒吧？」

愚蠢的問題，聰明的答案。

公孫斷不安地喘息著，甚至連他自己都可以聽到自己的喘息聲。

傅紅雪整個人都似已僵九九藏書硬，灼|熱而僵硬。

馬空群變色道：「你不答應？」

自己騙自己本就有兩種形式，一種是自大；一種是自憐。

所以他們就留在這裏。

只可惜別人只能看見他憤怒剛烈的外表，卻看不到他的心。

傅紅雪冷冷地站在對面，卻像是一塊從不溶化的寒冰。

現在葉開終於也轉過頭，凝視著他，緩緩道：「要讓這面大旗天天升上去，想必不是件容易事。」

馬空群咬著牙，點了點頭，道：「我對不起他，我本該聽他的話，先將那些人殺了的。」

馬空群黯然道：「現在已太遲了，太遲了……」

葉開道：「你呢？你能不能自己騙自己？」

花滿天道：「等誰？」

但卻沒有人明白他為什麼要忽然說出這句話來，所以也沒有人開口。

然後雲在天就倒下。

一種魔鬼的呼吸。

葉開站在陽光下。

他流血，流汗，奮鬥了一生，到頭來換到的是什麼呢？

馬空群停下腳步，看著他，面上並沒有露出驚奇的表情。

葉開苦笑道：「我的確有點奇怪。」

但在這一瞬間，這所有的一切，忽然全都變得真實了。

他似已算準葉開會跟去。

葉開目光閃動，道：「她喜歡我，我們難道就不能留在這裏？」

他眼睛里發出了光，慢慢地接著道：「因為那些事本來就跟她毫無關係。」

他慢慢地接著道：「要殺我的人很多，但值得重視的卻只有一個人。」

烈日。

傅紅雪就在等。

葉開笑了。

幾匹失群的馬，也不知從哪裡跑了過來。

馬空群又沉默了很久，忽又轉身盯著葉開，道：「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歡她？」

一柄閃亮的彎刀，斜插在他腰帶上，烈日照著他滿頭亂髮。

他絕不會站到陰影中去。

他終於抬起頭，終於看見了那溫柔的眼波，動人的微笑。

孩子道：「三姨自己說的，她好像還在爹爹面前告了你一狀，你最好小心些。」

馬空群目光慢慢地在他們面上掃過，忽然笑了笑，道：「因為只有在陽光照射到的地方，你才能看得見灰塵，因為你們若看不見那樣東西，往往就會認為它根本不存在。」

石碑上仍有公孫斷那一刀砍出的痕迹。

突然間，一聲響雷擊下，暴雨傾盆而落。

那其中有他自己的血，也有別人的！

花滿天忍不住道：「堂主等的就是他？」

然後他們就悄悄地退了下去。

他已不再流汗。

他看見的是翠濃。

葉開道：「她很好。」

今天馬空群竟始終沒有看過他一眼，這為的是什麼呢？

雲在天和花滿天還是坐著沒有動。

站在他面前的人是翠濃。

這一刀竟將他右手齊腕砍了下來。

世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

公孫斷倒卧在血泊。

在風塵中混過的女人，對男人說話總有一種特別的方式。

公孫斷眼珠凸起，眼睛里彷彿還帶著臨死前的痛苦和恐懼。

握刀的手卻是蒼白的。

但他的確是一直都想看看她的。

每個人遲早總會倒下。

馬空群冷冷道：「你應該懂的。」

沈三娘的臉色變了，很快地躲到翠濃身後。

馬空群沉下了臉，一字字道：「我們就一直等下去好了。」

花滿天垂首看著面前剩下的半碗粥，既沒有開口，也沒有表情。

良久良久，他才轉過身。

所以馬空群自己又接著道：「世上還有許多別的事也一樣，和灰塵一樣，它雖然早在你身旁，你卻一直看不見它，所以就一直以為它根本不存在。」

實在太熱。

他也說得很慢，慢得就像是來自地獄的詛咒。

馬空群道：「等一個人來。」

「拔你的刀！」

然後他就覺得全身力量突然奇迹般消失，再也無法支持下去。

這根本不能算是個問題。

他沒有感覺到痛苦，只覺得胃部突然收縮，似將嘔吐。

葉開又一怔，道：「帶她走？到哪裡去？」

馬空群道：「你認為她是個怎麼樣的人？」

馬空群聲音已哽咽，道：「他本不該死的，但現在卻已死了。」

他一直都在凝視葉開，觀察著葉開面上的表情，觀察得很仔細。

他們不敢看馬空群的臉。

黃沙，碧血。

他伸手攬住了孩子的肩，帶著笑道：「小鬼，是不是又想來偷口酒喝了？」

翠濃柔聲道：「現在你總算看見我了。」

馬空群面上忽然露出一種很奇特的微笑，喃喃道：https://read.99csw.com「他果然來了，來得好快。」

傅紅雪道：「是。」

是不是因為這墓碑總要令他憶起昔日那些慘痛的往事？

他的輕功雖高，應變雖快，卻還是比不上馬空群的刀快。

漆黑的刀柄。

只有馬空群卻還是吃得津津有味。

他的手並沒有摑上翠濃的臉。

馬空群道：「沒有。」

雨已小了些，但天色卻更陰暗。

她忽然覺得自己很嘔心。

一種從不溶化的冰雪。

他忽然抬起頭，厲聲道：「只不過，復讎之前，我還有件事要做。」

早膳已經搬上來，有新鮮的蔬菜和剛烤好的小牛腿肉。

一條蜥蜴，正在舐著他的血。

這件事好像本就在他意料之中。

公孫斷的人似也僵硬，但眸子里卻突然有火焰燃燒起來。

公孫斷緊握雙拳，眼睛里滿布血絲。

翠濃嫣然一笑，道：「你還沒有看夠？」

花滿天點點頭，雲在天也點點頭。

他慢慢地坐下來，坐在長桌前，用力握住了公孫斷的手。

公孫斷看著自己杯中的酒，忽然覺得一種說不出的寂寞孤獨。

他接著又道：「若沒有他的話，我也絕不能活到現在。」

每一根筋絡和血管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馬空群道：「騙自己。」

馬空群道：「因為你若想殺我，就不會來告訴我了。」

然後就有條白衣大漢快步而入，躬身道：「外面有人求見。」

但這杯酒卻已是他今天早上的第五杯。

葉開道：「不知道世上有沒有容易事？」

傅紅雪的人突又僵硬。

他忽然聽到這女人在說：「你不是一直都想看看我的嗎？」

他鬢邊白髮已被吹亂，看來彷彿又蒼老了些。

花滿天和雲在天看著他，既沒有勸他不要喝，也沒有陪他喝。

馬空群還沒有放下筷子的時候，無論誰都最好也莫要放下筷子。

馬空群看著他，忽然也長嘆了一聲，道：「你本不該出賣我的，你本該很了解我這個人。」

兩匹馬卻已忽然在他面前停下。

誰知馬上的女人卻已跳了下來，攔住了他的去路。

手粗糙、冰冷、僵硬。

雲在天道：「是。」

風吹到這裏，似也變得更凄涼蕭索。

汗珠流過他的眼角，流入他鋼針般的虯髯里，濕透了的衣衫緊貼背脊。

翠濃道：「萬馬堂已經……」

柵欄里的院子並不太大，外面的大草原卻遼闊得無邊無際。

馬空群霍然回頭，目光灼灼，盯著他道：「該死的是誰？」

所有的事，都已到了必需解決的時候。

馬空群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卻沉聲道：「你們最好就留在這裏等我回來。」

他也沒有回答馬空群的話，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說過，這裏就是我的家，我既已回來，就不願再走了。」

刀光揮出，雲在天的人也已掠起，一個「推窗望月飛雲式」，身子凌空翻出。

從泥沼和血泊中走到這裏，他的確已走了段長路，長得可怕。

馬空群若說你們最好留在這裏，那意思就是你們非留在這裏不可。

馬空群道：「隨便你帶她到哪裡去，只要是你願意去的地方，你都可以帶她去，這裏的東西，無論什麼你們都可以帶走。」

雲在天不停地擦汗，一面擦汗，一面喝水，他顯然是個不慣吃苦的人。

馬空群縱目四顧，又長長嘆息，黯然道：「這地方死的人已太多了。」

沒有人回答，沒有人能回答。

她也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她和傅紅雪之間的那一段秘密，更不能讓傅紅雪自己知道。

過了很久，雲在天才能開口說話。

花滿天道：「那等什麼？」

雲在天道：「但我們卻更不能放過傅紅雪，我們一定要為他復讎。」

公孫斷的手已握著刀柄。

雲在天沉默了很久，忽然長嘆了一聲，道：「原來你已全都知道。」

葉開道：「所以你日子過得並不愉快。」

她們都騎著馬，馬走得很急，她們的神色看來很匆忙。

菜的確不錯，但又有誰能吃得下？天氣也的確不錯，但清風中卻彷彿還帶著種血腥氣。

「拔你的刀！」

馬空群道：「但你卻不想殺我？」

他雖然在笑，但那表情卻比哭還痛苦。

傅紅雪垂下頭。

葉開道：「死的全是不該死的人。」

馬空群道：「我本來也不能斷定這人究竟是你，還是傅紅雪。」

馬空群道：「只有一樣。」

有些事絕不是只靠武力就能解決的，read.99csw.com一定還得要用思想。

陽光照在他臉上，他的臉卻像是遠山上的冰雪雕成的。

遠山上的冰雪似乎也已溶化。

他凝視著雲在天和花滿天，又道：「幸好陽光總是會照進來的，遲早總是會照進來的……」

公孫斷還在笑，好像這一生中從未遇見過如此可笑的事。

大漢道：「葉開。」

雲在天仰面看著窗外照進來的陽光，眼目中帶著深思的表情，彷彿還在體味著馬空群那幾句話中的意思。

馬空群要說機密話的時候，總喜歡將人帶來這裏。

雲在天目光閃動，試探著問道：「什麼事？」

翠濃笑道：「好，我就讓你看個夠吧。」

刀光是圓的。

他沒有回答葉開的話，過了很久，才沉聲道：「我說過，這地方是我用血汗換來的，絕沒有任何人能從我手上搶去。」

雲在天臉上突然露出一絲奇特的笑意，道：「我雖然出賣了你，可是……」

他可以不去看別人，但卻沒法子不去聽別人說話的聲音。

萬馬堂中已陰暗了下來，檐前的雨絲密如珠簾。

他的確認為她很好。

熱得令人無法忍受。

雲在天道：「現在……」

馬空群慢慢地坐了下來。

馬空群道：「是。」

他無論站在哪裡，都像是站在遠山之巔的冰雪中。

葉開目光閃動，道：「你認為那些人全是被傅紅雪殺了的？」

葉開微笑著，道：「但一個人究竟為什麼要騙他自己呢？」

現在他終於已放下筷子。

他抬起頭，凝視著壁上奔騰的馬群，緩緩接著道：「這地方本來是我的，無論誰想從我手上奪走，他都得死！」

他咀嚼的也許並不是食物，而是他的思想。

他的手一翻，已抄起了公孫斷的彎刀，刀光已閃電般向雲在天削過去。

葉開道：「誰？」

馬空群沉默了很久，也長長嘆息了一聲，道：「的確不容易。」

在這裏，生命雖然不停地滋長，卻又隨時都可能被毀滅。

當然不是真的明白，只不過是他自己覺得已明白了而已。

雲在天終於忍不住長長嘆息一聲，黯然道：「我們都知道他是個好人。」

花滿天慢慢地拔出了劍。

風吹長草，萬馬堂的大旗在遠處迎風招展。

他靜靜地站在屏風后的陰影里，只有在閃電亮起時，才能看到他的臉。

葉開忍不住問道：「你為什麼要我帶她走？」

他掌心在流著汗，額上也在流著汗，他整個人都似已將在烈日下燃燒。

現在這距離好像更遠了。

一個身經百戰的武林高手，絕不是很容易就會倒下去的。

馬空群道：「我要你死！」

所以大家就坐著，等。

馬空群道：「不能。」

葉開目中忽然露出一種很奇怪的表情，他慢慢地轉過身，去眺望山坡下的草原。

他忽然站起來，道：「派出去巡邏的第一隊人，大半是我屬下，我得去替他們料理後事。」

公孫斷突然大吼一聲，拔刀！揮刀！

公孫斷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翠濃，好像很驚奇，道：「難道他是你的女人？」

葉開凝視著他，忽然長長嘆了口氣，道：「你的確是個很好的父親。」

傅紅雪緊握著雙手，全身都已因緊張興奮而顫抖，幾乎連頭都不敢抬起。

馬空群道：「因為……因為我知道她很喜歡你。」

他冷漠的眼睛里，忽然充滿了火一樣的熱情。

雲在天的人居然還沒有倒下。

「拔你的刀！」

馬空群道：「一個遲早總會來的人。」

這個人當然不是他們自己。

公孫斷一句話都沒有再問，他已經跳了起來，沖了出去。

他這一生，幾乎永遠都是在痛苦和恐懼中活著的，所以他永遠暴躁不安。

正午，酷熱。

他的刀也已拔出。

一匹馬在烈日下慢慢地踱入馬場。

葉開一字字道：「所以有人要我來殺你！」

馬空群道：「我要你替我做件事。」

馬空群道：「我早就說過，世上有很多事都和灰塵一樣，雖然早已在你身旁，你卻一直看不見它——我也一直沒有看清你。」

馬空群忽然微笑，道：「今天的菜還不錯。」

有時她雖然像是個被寵壞了的孩子，但內心卻還是溫柔而善良的。

「噗」的一聲，沒有人能形容出這是什麼聲音。

馬空群道：「你答不答應？」

他目光剛轉向花滿天，花滿天的劍已刺入他胸膛，將他整個人釘在牆上。

他看著這刀柄，慢慢地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