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 刀下亡魂
傅紅雪點點頭。
可是他嘴裏絕不說出來。
葉開道：「他若連薛斌這種朋友都不信任，還能信任誰？」
薛斌仰面長嘆，道：「六十年，一眨眼間，就是六十年了，日子過得真快。」
傅紅雪道：「說話的人是誰？他怎麼知道一共有多少人要去？難道他也是主謀之一？」
一柄六十三斤的大鐵斧。
薛斌道：「我記得你到這裏來的那一年，我才只八歲。」
薛斌道：「玩過多少女人呢？」
他自己卻連夕陽無限好的時光都已過去，他的生命已到了深夜。
葉開道：「當然。」
丁靈琳道：「不錯。」
葉開也在看著地上的死人，臉上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
薛斌仰面長嘆，道：「六十年，一眨眼間，就是六十年了，日子過得真快。」
這難道是他們在向傅紅雪抗議？
薛斌道：「只有一句。」
傅紅雪也沒有說話。
傅紅雪的手還是緊緊地握著刀，但他的掌心已沁出冷汗。
老家人道：「總有二三十個。」
薛斌用自己的刀，砍斷了這段十九年的冤讎。
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家人，佝僂著身子，慢慢地走了進來。
用古玉是極特殊的例外。
只不過他懂的雖多，經驗卻太少。
傅紅雪道：「可是我來的時候，他還沒有死。」
還是應該饒恕了他們？
然後他就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傅紅雪又不說話了。
丁靈琳道：「只要他還沒有死，我們總有一天能找得出他來的，這根本不成問題。」
薛斌也微笑著，道：「我知道前年你還把剛來的那小丫頭開了，你別以為我不知道。」
丁靈琳道：「夫妻、父子、兄弟，這種關係就都比朋友親密得多。」
傅紅雪道：「為什麼？」
傅紅雪道：「十九年前，那……」
「以後說不定她還是會悄悄溜走的，因為她本就是個無情無義的人。」
薛斌點點頭，忽然長長嘆息，道：「那天晚上的雪很大。」
想起了她悄悄溜走的那一天，尤其令他忘不了的是，那趕車的小夥子摟著她走入客棧的情況。
傅紅雪道：「這種毒藥是不是一定要用古玉才能試探得出？」
傅紅雪道：「說話的人是馬空群？」
死人的臉，已漸漸僵硬，臉上那種揶揄的笑容，變得更奇特詭秘。
傅紅雪道：「為什麼？」
薛斌大笑道：「來，我們乾杯。」
傅紅雪驟然停下了腳步，道：「她是誰？」
少年時，他也是個精壯的小夥子，也舞得起三十斤重的鐵斧，也殺過些綠林好漢。但現在，他不但背已駝，腰已彎，身上的肌肉已鬆弛，而且還得了氣喘病，走幾步路都會喘起來。
他們的嘴角也在流血，七孔中都在流血，一種紫黑色的，閃動著慘綠碧光的血。
但仇恨卻可以斷的——剪不斷，卻砍得斷。
傅紅雪沒有開口。
傅紅雪道：「薛斌也這麼說。」
傅紅雪蒼白的臉突然血紅，眼睛也已血紅，嘶聲道：「你出來。」
老家人也不否認，微微笑道：「那小丫頭本就不是什麼好東西，但剛才還是偷偷地多給了她一百兩銀子。」
葉開道：「但馬空群那時一定還在梅花庵里賞雪喝酒。」
可是他自己知道，他已力不從心了。使到第七十八招式，他已氣喘如牛，這還只不過是他自己一個人在練，若是遇到強敵時，只怕連十招都很難。
薛斌看著他，目中充滿了憐惜之色。也許他可憐的並不是這老家人，而是他自己。
丁靈琳忽然道：「等一等，我也有句話要問你。」
他忽然想衝出去，趕快離開這地方，越快越好。
葉開道：「下毒的人一定是怕他在你的面前說出某件秘密，所以想在你來之前，先毒死他。」
葉開道：「酒一端上來已下了毒，但薛斌卻過了很久之後才開始喝，所以酒里的毒已漸漸沉澱。」
葉開道：「這兩人不是你殺的。」
傅紅雪滿面悲憤，咬著牙，一字字道：「他逃不了的。」
傅紅雪站在梧桐下，手裡緊緊握著他的刀。
一柄鋒利的短刀。
薛斌也在看著他，看著那柄漆黑的刀，神情居然很平靜。
丁靈琳嫣然道：「你用不著賣弄，我一向知道你對酒很有研究——對所有的壞事都很有研究。」
枕上還殘留傅紅雪的氣息。可是他的人呢？
「為什麼會有那麼多在武林中極九*九*藏*書有身份地位的人，都不惜將自己的身家性命孤注一擲，不顧一切地要去殺他？」
傅紅雪道：「是誰？」
老家人沒有推辭，默默地走過來，先替他主人斟滿一杯，再替自己倒了一杯。
傅紅雪道：「所以他開始喝的那幾杯酒里，毒性並不重。」
傅紅雪也許不善用毒，也許沒有看過被毒死的人，可是對分辨毒性的方法，他當然一定知道得很多。
傅紅雪道：「薛大漢是你的兒子？」
這道理就說不通了。
傅紅雪的神色就好像這秋風中的梧桐一樣蕭索，緩緩道：「他說他就算知道，也絕不會告訴我。」
他舉杯一飲而盡，接著道：「那次我們做的事，雖然不夠光明磊落，但現在若回到十九年前，我還是會再同樣做的。」
葉開道：「我想來想去，只有一種可能。」
傅紅雪自己不能。
葉開點了點頭，走過去將壺中的殘酒嗅了嗅，道：「這是窖藏的陳年好酒，而且是剛開壇的。」
薛斌道：「那也用不著。」
「我不想走的，可是我不能不走！」
這仇恨若是根本不應該去報復，他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傅紅雪道：「為什麼？」
第三杯酒剛斟滿，他們已看見一個人慢慢地走入了院子。
傅紅雪道：「毒是別人下的？」
傅紅雪點點頭。
傅紅雪咬著牙，道：「是誰第一個動的手？」
薛斌抬起手掩住嘴，輕輕地咳嗽著，陽光照在他身上，雖然還只不過是剛升起來的陽光，但在他感覺中，卻好像是夕陽。
現在她終於明白傅紅雪這句話的意思。
老家人也不否認，微微笑道：「那小丫頭本就不是什麼好東西，但剛才還是偷偷地多給了她一百兩銀子。」
葉開沉吟道：「這種秘密的事，他能叫誰來替他做呢？」
但他已遲了。
葉開道：「絕不會。」
傅紅雪道：「你說。」
薛斌道：「我根本就沒有逃走的意思，我本就是在這裏等著你的！」
他發現自己連酒量都已大不如前了，以前他可以連盡十觥，現在只不過喝了三大杯，就已酒意上涌，連臉都紅了。
傅紅雪道：「不是？」
風吹進來，吹起了死人頭上的白髮。
葉開道：「他們也不是自殺的。」
蒼白的臉，漆黑的刀。
葉開道：「他用不著多此一舉。」
薛斌忽然道：「來，你也過來喝杯酒。」
傅紅雪道：「在我來的時候，他已經至少喝了四五杯。」
可是他剛轉過身，就看見了葉開。
傅紅雪不太同意，卻也不能否定。
因為他剛才見到葉開時，心裏的孤獨和恐懼就忽然減輕了很多。
他們胸膛上都已刺入了一柄刀。
薛斌忽然打斷了他的話，道：「你不必再問了，你要找的人，就是我。」
「歲月無情，歲月為什麼如此無情？」
她凝視著葉開，慢慢地接著道：「問題是你為什麼要對這件事如此關懷，這跟你又有什麼關係？」
丁靈琳嘆了口氣，道：「但他卻看錯了薛斌，薛斌竟是個很夠義氣的朋友。」
秋意很深，秋色更濃。
老家人道：「當然。」
風吹著梧桐，風剪不斷，愁也剪不斷。
傅紅雪對自己做的事是否正確，忽然也起了懷疑。
薛斌點點頭。
忽然間，所有的愛全都變成了恨，他本來就是生長在仇恨中的。
薛斌淡淡道：「他逃不逃得了，都跟我完全沒有關係。」
他不讓傅紅雪開口，很快地接著又道：「何況這種毒藥本就是非常少有的，而且非常珍貴，因為它發作時雖可怕，但無論下在酒里水裡，都完全無色無味，甚至連銀器都試探不出。」
她並不是從來沒有看見死人，但卻實在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麼可怕的死人。
他的心情沉重，因為他又想起了薛斌說過的另一句話：「白天羽實在不是個東西。」
薛斌道：「我們在雪地里等了很久，冷得要命，忽然聽見有人說，人都到齊了。」
老家人道：「是。」
薛斌和他的老家人都已倒下去，大笑著倒了下去。
這問題有誰能回答？有誰能解釋？
刀柄握在他們自己的手裡。
其實他本不必問的，這老家人對他的忠心，他比誰都知道得更清楚。
「可是我親眼看見他們將刀刺入自己的胸膛。」
葉開緩慢地道：「因為他們自己並不知道自己ｈｔtｐｓ://ｒead•99ｃｓw.ｃｏｍ已經中了毒。」
「我走了，反而對她好。」
他知道連葉開都想不通的事，那麼能想通這事的人，就不會太多了。
傅紅雪道：「他們既已服毒，為什麼還要再加上一刀？」
「何況我本來就無法供養她，何況我要去做的事她本就不能跟著。」
「我也只有一句話要說，那白天羽實在不是個好東西！」
他在路上也遇見過被遣散了的好漢庄的壯丁。
傅紅雪忍不住道：「你身上為什麼要掛這些鈴？」
薛斌道：「當然記得，每件事都記得。」
他的手在抖。
老家人道：「太夠了。」
傅紅雪道：「你又來了。」
薛斌道：「你還記不記得你在這一生中，殺過多少人？」
丁靈琳道：「她呢？」
薛斌道：「你還記不記得你在這一生中，殺過多少人？」
傅紅雪聳然道：「酒里有毒？」
他的手在抖。
薛斌大笑，道：「我殺的人固然比你多，玩的女人也絕不比你少。」
「不錯，我記得你今年的確已六十八歲，我們是同年的。」
傅紅雪道：「所以我來的時候，他還活著。」
葉開笑了，他知道傅紅雪並不是吹牛。
他父親在他心目中，本來是個神，他一向認為別人也將他父親當做神。
「現在她可以去找別人了，去找比我更適合她的人，很快她就會將我忘記。」
其實這次他並不是不願意見到葉開。
現在他已知道他的朋友和兒子都已死在一個少年人的刀下，這少年人叫傅紅雪。
然後他的情感漸漸平靜。
他們為什麼要說這種話？
要試探毒藥，大多用銀器。
丁靈琳道：「薛家的人雖然已經走了，但卻還沒有死。」
白家的人用的刀，卻是漆黑的——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老家人道：「是時候了。」
傅紅雪道：「你還有什麼話說？」
傅紅雪同意，這道理本就是誰都想得通的。
傅紅雪道：「別人既然知道他已必死，也不必在酒里下毒。」
他挽起衣袖，緊握在斧柄，揮起。
葉開道：「最重要的是，薛斌絕不會有這一種毒藥的。」
傅紅雪沉思著，緩緩道：「他告訴我，他們在梅花庵外等了很久，忽然有人說，人都到齊了。」
葉開點點頭，沉聲道：「一種很厲害，而且很奇特的毒。」
現在他已無話可說。
薛斌道：「因為白天羽實在不是個東西。」
「……那已是過去的事，我們為什麼不能將過去的事一起忘記？」
丁靈琳身上的鈴鐺又在「叮鈴鈴」地響，在這種時候，這種地方，這鈴聲聽來非但毫不悅耳，而且實在很令人心煩。
老家人垂著手，道：「庄丁、馬夫，連後院的丫頭和老媽子，一共是三十五個人，現在全都已打發走了，每個人都發了五百兩銀子，已足夠他們做個小生意，過一輩子了。」
薛斌忽然道：「來，你也過來喝杯酒。」
傅紅雪在聽著。
傅紅雪冷笑。
葉開道：「那麼他若自己到這裏來了，薛斌就不會不知道。」
葉開道：「不錯。」
薛斌道：「我記得你到這裏來的那一年，我才只八歲。」
他們只喝了兩杯。
「我為什麼要說謊？你難道從未聽說過你父親是個怎麼樣的人，那麼我可以告訴你，他是個……」
他站在那裡，看著地上的屍身，身子又開始不停地發抖。
老家人道：「是。」
可是他的痛苦並不深，因為這次並不是翠濃離開了他，而是他主動離開了翠濃。
薛斌大笑道：「來，我們乾杯。」
她還記得昨夜傅紅雪說的話：「有些事你雖然不想做，但卻非做不可。」
她的兒子怎麼可能被人毒死？
傅紅雪道：「你認得出這種毒藥？」
那時他不禁又想起她一掌將那小夥子摑倒在地上的情況。
葉開也在沉思著，道：「在酒中下毒的人，莫非就是那天在梅花庵外說『人都到齊了』的那個人？」
大廳中很寬闊，他揮舞鐵斧，移身錯步，剎那間，只見斧影滿廳，風聲呼呼，看來的確還有幾分昔年橫掃太行山的雄風威力。
老家人眼角的皺紋里，露出一絲笑意，道：「那就記不清了。」
葉開道：「他一向自命為好漢，生平從不用暗器，對使毒的人更深痛惡絕，像他這種人，怎麼肯用毒藥毒死自己？」
葉開道read.99csw.com：「不錯。」
薛斌道：「為什麼？」
傅紅雪拒絕相信。
這段仇恨是不是真的應該報復？
他喘息，放下鐵斧。
現在已沒有人能再向他報復。
傅紅雪道：「都是些什麼人？」
「那次我們做的事，雖然不夠光明磊落，但現在若回到十九年前，我還是會同樣再做一次！」
葉開嘆息著，道：「只可惜現在薛家連一個人都沒有了，我們連一點線索都問不出來。」
梧桐並沒有鎖住濃秋。
薛斌道：「玩過多少女人呢？」
傅紅雪搖搖頭。
老家人垂首道：「是。」
傅紅雪還是繼續往前走，走得很慢。
葉開道：「你再想想。」
葉開點點頭，道：「我又來了。」
他們說的話為什麼全都一樣？
他們流的不是淚，是血！
風真冷。
傅紅雪道：「所以他還跟我說了很多話。」
葉開道：「就因薛斌是他很熟的朋友，所以他雖然矇著臉，薛斌還是聽出了他的口音。」
傅紅雪道：「拿你的鐵斧。」
所以他走了出去。
傅紅雪道：「你為什麼總是要跟著我？」
是不是應該再去追殺別的人？
薛斌道：「很好，你全都帶走吧。」
但現在他卻已不知該怎麼辦了。
薛斌道：「先動手的，是幾個善使暗器的人，但他們並沒有得手。」
現在他身上還有一條刀疤，從喉頭直穿臍下，若不是他特別僥倖，若不是對方力已將竭，這一刀已將他劈成兩半。直到十幾年後，他想起那時刀光劈下時的情況，手心還是會忍不住淌出冷汗。有時他在睡夢間都會被驚醒，夢見有人又拿著同樣一柄漆黑的刀來找他，將他一刀劈成兩半。
丁靈琳道：「當然是他最信任的人。」
薛斌又點點頭。
老家人道：「這點我是跟老爺你學的。」
葉開道：「不可能。」
葉開嘆了一口氣，說道：「這也正是我最想不通的事。」
薛斌道：「你還有什麼話說？」
那也絕不像人類流出的血。
翠濃醒了，她醒得很早，可是她醒來的時候，已看不見她枕邊的人。
葉開笑了笑，道：「我並不想管這件事，只不過覺得有點好奇而已。」
他忽然笑了笑，笑得很奇特，微笑著看了看他的老家人，道：「是時候了。」
傅紅雪霍然回頭，瞪著葉開，道：「這件事跟你全無關係，我早就告訴過你，莫要多管我的閑事。」
葉開道：「因為他們早已中了毒。」
薛斌背負著雙手，站在陽光下，凝視著這柄鐵斧。
凌晨，秋寒滿衾。
他們只喝了兩杯。
好漢庄就像它的主人一樣，已在垂垂老矣。
老家人滿是皺紋的臉上，並沒有什麼表情，只是深深道：「今年我已六十八了，我還能走到什麼地方去？」
葉開道：「能在薛斌酒里下毒的人，當然對這裏的情況很熟悉。」
葉開道：「下毒的人既然對這裏的情況很熟悉，當然知道薛斌是非死不可的。」
丁靈琳道：「也許他叫別人來替他下毒的。」
葉開道：「薛斌已經知道你要來找他，他已經抱了必死之心，所以才會先將家人全部遣散。」
那十三天，他們在做什麼？是不是也在……
風中的梧桐已老了。
他忽然也笑了笑，一字字道：「那白天羽實在不是個東西！」
薛斌也微笑著，道：「我知道前年你還把剛來的那小丫頭開了，你別以為我不知道。」
老家人眼角的皺紋里，露出一絲笑意，道：「那就記不清了。」
老家人道：「現在庫里的現銀還剩下一千五百三十兩。」
他擁抱著她光滑柔軟的胴體時，忽然覺得一陣說不出的噁心。
薛斌很了解那是柄什麼樣的刀。他曾親眼看到過同樣的一柄刀，在眨眼間連殺三位武林中的一流高手。
葉開的眼睛立刻發出了光，道：「他怎麼知道人都到齊了？他怎麼知道一共有多少人要來？這件事本來只有馬空群知道。」
為了復讎？
遠山是枯黃色的，秋林也是枯黃色，在青灰色的蒼穹下，看來有種神秘而凄艷的美。
風吹著院子里的梧桐，天地間彷彿充滿了剪不斷的哀愁。
薛斌道：「不是！馬空群正在梅花庵里喝酒。」
風吹著窗紙，蒼白得就像是她的臉。
棗木桌上，有一捲紙，那正是他在城裡的舊部，用飛鴿傳來的書信。
這句話說完，傅九_九_藏_書紅雪已燕子般掠進來。
他決心還要再試一試。
他不要朋友，更不要別人的同情和憐憫。
丁靈琳道：「你身上也一樣可以掛這麼多鈴的，我絕不管你。」
薛斌道：「我看不出，我們每個人都是矇著臉的，彼此間誰也沒有說話。」
乳白色的晨霧剛剛從秋草間升起，草上還帶著昨夜的露珠，一條黃泥小徑蜿蜒從田陌間穿出去。傅紅雪走在小徑上，手裡緊緊握著他的刀，左腿先邁出一步，右腿再跟著慢慢地拖過去。
傅紅雪覺得很驚異，因為他知道葉開並不是個會隨便說話的人。
當然她也承認，無論誰在這一生中，至少都做過一兩件他本不願做的事。
傅紅雪冷冷道：「你也休想逃。」
薛斌大笑，道：「我殺的人固然比你多，玩的女人也絕不比你少。」
那時本是他最軟弱的時候。一個人空虛軟弱時，往往就會說出些連他自己也想不到自己會說出來的話。
傅紅雪不說話了。
丁靈琳遠遠地站在後面，連看都不敢往這裏看。
一種說不出的孤獨和恐懼，忽然湧上翠濃的心，她的心沉了下去。
薛斌道：「我為什麼要出來？」
老家人沒有推辭，默默地走過來，先替他主人斟滿一杯，再替自己倒了一杯。
傅紅雪道：「說下去。」
薛斌也笑道：「你對女人一向不小氣，這點我也知道。」
老家人道：「總有二三十個。」
傅紅雪道：「也許他怕沒有拔刀的機會！」
在他說來，這已不僅是柄斧頭而已，而是曾經陪他出生入死，身經百戰的夥計。三十年前，這柄鐵斧陪他入過龍潭，闖過虎穴，橫掃過太行山。現在這柄鐵斧還是和三十年前一樣，看來還是那麼剛健，還是在閃閃地發著光。
現在這人果然來了！
薛斌也不再說。他知道他們都一樣已無路可走。
「……我只知道離開了你十二天之後，再也不想離開你片刻。」
傅紅雪蒼白的臉突然抽緊。
傅紅雪道：「那麼這毒是哪裡來的呢？」
一個人要原諒自己更容易。
這句話他本不願再想的，可是人類最大的痛苦，就是心裏總是會想起一些不該想、也不願去想的事。
傅紅雪平時也許不會停下來，但這次卻停了下來，而且回過了身。
他們的眼睛本是凸出來的，現在眼睛里竟突然流下淚來。死人絕不會流淚。
他幼時本是薛斌的書僮，在薛家已近六十年。
他可以不讓薛斌有拔刀自盡的機會，但是他絕不會想到這一著。
老家人道：「也只有一句。」
葉開道：「這兩柄刀就算沒有刺下去，他們也一樣非死不可。」
老家人道：「是。」
白鳳公主既然是魔教教主的女兒，當然是下毒的大行家。
薛斌看著他，目中充滿了憐惜之色。也許他可憐的並不是這老家人，而是他自己。
薛斌點點頭，道：「很好。」
葉開苦笑道：「只可惜我卻不知道薛家酒窖的管事是誰。」
他本是為了復讎而生，為了復讎而活著的。
丁靈琳道：「就是那個總是低著頭，跟在你後面的女孩子。」
葉開道：「那也許因為你來得太快，也許因為他死得太慢。」
薛斌看見他，就好像看見自己一樣。
蒼白的臉，漆黑的刀。
老家人道：「這點我是跟老爺你學的。」
「不錯，我記得你今年的確已六十八歲，我們是同年的。」
葉開道：「要殺你，他當然沒有拔刀的機會，可是一個人若要殺自己，那機會總是隨時都有的。」
可是鐵斧的主人呢？
鐵斧還在閃著光。
薛斌在心裏嘆了口氣，道：「我吩咐你的事，已辦妥了嗎？」
他已完全原諒了自己。翠濃若是永遠不再回來，他也許會思念一生，痛苦一生，可是她現在已回來。
一個人若要為自己找借口，那實在是件非常容易的事。
薛斌道：「然後大家就一起衝過去，馬空群是第一個上來迎戰的，但忽然間，他卻反手給了白天羽一刀。」
葉開道：「那麼說這話的人是誰呢？」
葉開道：「不錯。」
薛斌道：「所以我們可以算是都已經活夠了。」
老家人垂下頭，道：「我……我不走。」
老家人道：「太夠了。」
葉開點點頭。
牆上已現出魚紋，連油漆都很難掩飾得住，風吹著窗欞時，不停地「格格」發響。
陽光從窗外照進九_九_藏_書來，正照在架上的鐵斧上。
老家人道：「當然。」
傅紅雪忽然道：「你姓薛？」
然後他就想起了各種事，想起了她的過去，她的職業，她的虛榮。
傅紅雪道：「然後呢？」
對這句話，他並不覺得歉疚，因為當時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確是真心的。
葉開道：「薛斌沒有告訴你？」
他再也不看葉開一眼，冷笑著走出去。
也許他一直都不是真的不願意見到葉開的，也許他每次見到葉開時，心裏的孤獨和恐懼都會減輕些。
傅紅雪道：「為什麼？」
薛斌笑了笑，笑得很神秘，道：「我就算知道，也絕不會告訴你。」
他也並沒有流淚，只不過心頭有點酸酸的，又酸又苦又澀。
薛斌的話，柳東來的話，老家人的話，就像是洶湧的浪濤，一陣陣向他卷過來。
傅紅雪道：「你的判斷是薛斌絕不會自己在酒里下毒。」
他很快地接著道：「又過了一陣子，白家的人就從梅花庵里走出來，一個個喝得醉醺醺的，看樣子樂得很。」
老家人垂首道：「是。」
「過兩年，她說不定真能將銀子一車車運回去。」
傅紅雪沒有回答，丁靈琳卻忍不住道：「當然一定就是他。」
漆黑的刀，蒼白的臉。
葉開道：「他知道薛斌已發現了他的秘密，生怕薛斌告訴傅紅雪，所以就想先殺了薛斌滅口。」
這陰魂不散的葉開。
傅紅雪慢慢地走出去，面對著滿院凄涼的秋風。
昔年他也曾用這柄鐵斧，劈殺太行大盜達三十人之多，但現在這柄鐵斧卻似已重得多了，有時他甚至已不能將它使完那一百零八招。
傅紅雪慢慢地走過去。他走得雖慢，卻絕不留下來，因為他知道秋林后就是好漢庄。
葉開笑了笑，道：「只要是世上有的毒藥，我認不出的還很少。」
「潔如本來是我的，但是白天羽卻用他的權威和錢財，強佔了她。」
傅紅雪凝視著他，一字字道：「就是你？」
「既然她遲早要走，我為什麼不先走呢？」
桌上有酒。他喘息著坐下來，為自己斟了滿滿一杯，仰起脖子喝下去。
就連地獄中的惡鬼，流出的血都未必有如此詭秘，如此可怕。
葉開道：「這地方難道只有你一個人能來？」
現在他才知道，有些事是永遠忘不了的，你越想忘記它，它越要闖到你的心底來。
傅紅雪同意。
第三杯酒剛斟滿，他們已看見一個人慢慢地走入了院子。
薛斌道：「那天晚上我到了梅花庵時，已經有很多人在那裡了。」
傅紅雪冷冷道：「對毒藥我知道得雖不多，但世上能毒死我的毒藥卻不多。」
薛斌道：「所以我們可以算是都已經活夠了。」
葉開道：「絕不是！」
薛斌當然知道這並不是他的真名實姓。他當然姓白。
他說話，只因為他覺得太孤獨，平時他本就不會說這句話。
老家人道：「是。」
他只有看著，看著地上的兩個死人，死人的臉上，彷彿還帶著揶揄的微笑，彷彿還在對他說：「我們已活夠了，你呢？你知不知道自己是為什麼而活的？」
就連傅紅雪也不能！
薛斌也笑道：「你對女人一向不小氣，這點我也知道。」
葉開道：「你居然也知道這法子？」
傅紅雪同意。
風吹著院子里的梧桐，天地間彷彿充滿了剪不斷的哀愁。
「我不想走的，但是我不能不走。」
她痴痴地聽著窗外的風聲，她並沒有流淚，可是她全身卻已冰冷。
當時他的確想她，感激她，需要她。因為她令他恢復了尊嚴和自信，令他覺得自己並不是個被遺棄了的人。
傅紅雪介面道：「可是他並沒有說出任何人的秘密來。」
但現在，他心裏忽然有了種說不出的恐懼，因為現在就連他自己也開始懷疑。
他情感的創傷，很快就收起了口，結起了疤，傷疤是硬的，硬而麻木。
他們都已是垂暮的老人，他們做的事就算真的不可寬恕，也未必一定要殺了他們。
葉開忽然道：「等一等。」
叫開道：「薛斌既已必死，他為什麼還要在酒里下毒呢？」
傅紅雪的瞳孔在收縮，道：「你……你還記得那天晚上的事？」
傅紅雪道：「也許是薛斌自己下的毒。」
薛斌道：「我相信他們也認不出我是誰，因為那時我帶的兵器也不是這柄鐵斧，而是柄鬼頭大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