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紅雪道：「所以他更想得到大悲賦和孔雀翎。」

老人笑了。笑並不是否認，至少他這種笑決不是。

公子羽道：「聲名。」

她看來彷彿已近中年，身材適中，容貌端正，舉止規矩有禮，一張表情嚴肅的臉上，並沒有什麼特別吸引人的地方，更沒有足以令人吃驚之處，無論任何人眼中看來，她只不過是個修為嚴謹的中年尼姑，和佛門中其他千千萬萬個謹守清規的尼姑並沒有什麼不同。

公子羽又笑了。

但這些卻還都不是讓傅紅雪吃驚的原因，令他吃驚的，是如意大師這個人。

傅紅雪已轉過身，慢慢地走出去。

公子羽道：「所以他苦練拔劍。只可惜一年後他還是沒有把握能勝你。」

又是「叮」的一響，面具掉落在地上，劍也掉落在地上。

傅紅雪閉上了嘴。

他的心又亂了。他不能忘記昨夜的事，也不能將一個活生生的女人當作工具。

一張英俊清秀的臉，卻充滿了驚駭與恐懼。

如意大師著白袍，登芒鞋，赤足，摩頂，神情嚴肅，眸子有光，看來無疑是位修為極深的出家人，一位出家的女人。

卓夫人道：「你絕頂聰明，從如意大師替你擦油在手上，就猜出昨夜的女人不是她，是我。」

「為什麼？」

傅紅雪的刀已入鞘。

他自己的命運呢？

公子羽道：「可是我答應他，只要他能在這一年中擊敗你，他還是可以擁有一切！」

公子羽道：「所以他錯了。」

她提著籃衣服，走上小溪頭。她一定要洗完這籃衣服，才能休息。

傅紅雪忽然道：「你能不能再等一等？」

他說得很婉轉：「你若不是公子羽，你也就不再是傅紅雪。」

公子羽道：「你知道我有多大年紀？」

「一個人活著是為了什麼？」他的手也輕輕按在她的手上。「人活著，只不過為了自己心安快樂。若是連生趣都沒有，那麼就算他的聲名、財富和權力都能永遠保存，又有什麼用？」

他已知道他的明月在何處。

老人道：「為什麼我知道？」

她知道他為什麼要如此做，因為他要為她贖罪；他一心要求自己的心安和快樂。

他的手一直緊握著刀柄，卻沒有拔|出|來。

如意大師的臉上，彷彿起了種奇怪的變化。

唐李白游九子山，見其山峰並時，如蓮開九朵，改之為九華山。

卓夫人看著他們，眼睛里的表情狡黠而詭譎。

「就因為我想得太多，所以我老；就因為我老，所以我比你強。」

如意大師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端莊嚴肅的臉上，還是全無表情。

他一直沒有想到這一點，現在才發現他的眼力不知不覺中已受到損傷，那一定是他在見到鐵櫃中那老人以後的事。

如意大師沉吟著，居然點了點頭，道：「彷彿見過一次，只是那時天色昏黑，並沒有看清楚。」

卓夫人道：「你……你怎會知道的？」

傅紅雪道：「他捨棄尊榮，為的是什麼？」

《大乘佛經》上記載的是：「地藏受釋尊付囑，令救度六道眾生，決不成佛，常現身地獄中，以救眾生之苦難，世稱幽冥教主。」

公子羽道：「既然已經有更強的人可以代替他，我為什麼還要找他？」

鏡中還有人。傅紅雪正站在銅鏡前，他的人影就在銅鏡里。

瞳孔收縮，手又收緊。握刀的手。

一種很奇怪的笑，卻又帶著種說不出的譏誚和哀傷。

傅紅雪道：「因為你要的是最強的人。」

卓夫人道：「至少現在是的。」

他們的詩是這樣的：

九華山南望陵陽，西朝秋浦，北接五溪大通，東際雙峰龍口，昔名九子山。

他的背後是石台，平整光滑的石台忽然裂開，一面巨大的銅鏡正緩緩自台下升起。

傅紅雪道：「王子來自何方？」

——她是不是已知道他們的事？

夕陽西下。傅紅雪站在夕陽下，站在孔雀山莊的廢墟前。暮色凄迷，滿目瘡痍。

可是他心裏卻很振奮。他知道必將有一戰，這一戰必將https://read.99csw.com比剛才那一戰更兇險。

傅紅雪道：「你好像什麼都有。」

公子羽眼睛里露出譏誚之意，道：「我可以等，只不過無論再等多久，勝負也不會有所改變的。」

現在一天又已將過去，很平淡的一天。

傅紅雪道：「這也是他的錯？」

現在他的劍已在手。無論誰都看得出，他還比傅紅雪更有信心。

她的生活寂寞而艱苦，可是她並不怨天，因為她心安，她已能用自己的勞力去賺取自己的生活，已用不著去出賣自己。也許她並不快樂，可是她已學會忍受。

他還是沒有回頭，蒼白的臉上卻露出種無可奈何的悲傷。

傅紅雪道：「該知道的都已知道。」

「你認為他們一定會為了爭奪這些而死？」

九華山在安徽青陽西南四十里，即漢時涇縣、陵陽二地。

傅紅雪道：「你。」

卓夫人道：「所以現在你一定也能想得到，為什麼你就是公子羽。」

《地藏十輪》經：「安忍不動如大地，靜慮深密如盡藏。」取名地藏。

公子羽道：「可是你已擁有一切！」

傅紅雪道：「不久。」

這是公子羽的訃聞。傳遍天下的訃聞，無疑也震動了天下。

傅紅雪冷笑。

傅紅雪道：「王子普渡眾生，大師呢？」

相思能令人老，憂愁痛苦也可以。

三國時孫吳分置臨城縣境，至隋廢，唐置青陽縣，以在青山之陽為名，屬池州府。青山在縣北五里，逾梅家嶺，與貴池接壤。

公子雪道：「你還有一樣。」

一個人的心若死了，就算他的軀殼還存在也沒有用的。他知道她為什麼按住公子羽，因為她不想再過這樣的日子。

傅紅雪道：「所以他經不起你的誘惑，做了你的替身。」

他心裏忽然覺得說不出的平靜，因為他知道黑暗來臨的時候，明月就將升起。

傅紅雪道：「你若敢站起來與我一戰，若能勝我，我就將這一生賣給你，也無怨言。」

傅紅雪道：「我不必。」

她的心又幾乎立刻要停止跳動。她已久不再奢望自己這一生中還有幸福，可是現在幸福已忽然出現在她眼前。

傅紅雪道：「大師來自何處？」

她神情已漸漸寧靜，神情也更莊嚴，別人卻根本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

她笑了。笑得那麼甜蜜，那麼溫柔。

燕南飛道：「所以你已有了必勝的把握。」

傅紅雪道：「既然大師也未必如意，又怎知我是真的勝了？」

他彷彿聽見她在問：「這位就是名滿天下的傅紅雪施主？」

傅紅雪凝視著他，道：「現在你的心愿已了？」

傅紅雪打斷了她的話，道：「現在燕南飛已死，公子羽呢？」

公子羽道：「是！」

公子羽還在笑，笑容卻已僵硬。

卓夫人道：「燕南飛就是公子羽。」

他盯著公子羽。他的手裡有刀，眼睛有刀，話里也有刀。

傅紅雪依然沉默。

公子羽果然沒有站起來。是因為他真的站不起來？還是因為卓夫人的手？她的手已按住了他的肩。

雪白的紙，死黑的字。

有時沉默雖然也是種無聲的抗議，但通常都不是的。

卓夫人道：「直到江湖中又出現個比你更強的人，那時……」

雖然他對一切事都已能不聞不問，無動於衷，可是這規矩嚴肅的中年尼姑，卻使得他的方寸大亂，他已感覺到自己的嘴唇發乾，心跳加速，幾乎無法控制。

傅紅雪道：「我也沒有。」

傳說中的一切，永遠都比真實的更美好。傅紅雪明白這道理。

一間寂寞的小屋，一個寂寞的女人。

傅紅雪知道。要再找他這樣一個替身，決不是件容易事。

傅紅雪道：「既然捨身學佛，為何誓不成佛？」

如意大師沉默。

公子羽道：「你還可以再考慮考慮。」

這兩人之間，究竟有什麼樣的神秘關係？公子羽為什麼直到現在還不肯露出真面目？

他拾起長劍，雙手捧過去，道：「請，請出手。」

卓夫人笑了，忽九*九*藏*書然伸手向背後一指，道：「你再看看那是什麼？」

傅紅雪道：「他認為我的刀法中，最可怕的一點就是拔刀。」

第一個迎上來的是如意大師，微笑道：「施主勝了。」

傅紅雪道：「只可惜你已老了，體力已衰退，你要想保持你所擁有的一切，只有找一個人代替你。」

傅紅雪道：「你不到六十？」

「一定。」

公子羽道：「今年我也三十七。」

這個人赫然竟是燕南飛。

詩仙李白改「九子山為九華山聯句」有序。

沒有人會去幻想一個修為嚴謹的中年尼姑，在僧袍下的胴體是什麼樣子的。

陳老闆的哀慟，倪寶峰怨毒的眼神，忽然也變得令他無法忍受。

他又在笑：「你若拒絕了我，我不但要你的命，還要毀了你的聲名。我很有法子！」

卓夫人笑道：「大師雖然看不清他，他卻一定看清了大師的。」

傅紅雪道：「我只不過是公子羽的替身而已。」

武林中有七大劍派，九華山並不在其內，因為九華山門下的弟子本就極少，行蹤更少出現在江湖。

傅紅雪道：「真的是？」

如意大師道：「仍在九華。」

公子羽道：「因為他不知道這兩樣東西早已在我手裡。」

她自己的衣襟上戴著串小小的茉莉花，這就是她惟一的奢侈享受。溪水清澈，她低頭看著，忽然看見清澈的溪水中倒映出一個人。

過了很久，公子羽忽然笑道：「你看得出我已是個老人。」

九華山不但是詩人吟詠之地，也是佛家的地藏王道場。

傅紅雪道：「知道是你。」

所以「九華劍派」不但劍術精絕，同時也有詩人的浪漫和佛家的玄秘。

公子羽道：「哦？」

老人道：「誰知道？」

這一點他是否能明白？要到幾時才明白？春蠶的絲為什麼一定要等到死時才能吐盡？

——生命中本就有許多不如意的事，無論誰都應該學會忍受。

她笑了笑，笑得嫵媚甜蜜：「可是我相信十年之內江湖中決不會再出現比你更強的人，所以現在這一切都已是你的，你可以盡情享受所有的聲名和財富，也可以盡情享受我。」

傅紅雪道：「我只有一條命。」

傅紅雪道：「所以這一戰你本就希望我勝。」

公子羽道：「是的。」

卓夫人道：「那麼你就看見了公子羽，因為現在你就是公子羽。」

卓夫人道：「知道什麼？」

傅紅雪道：「一個人對自己已經擁有的東西，一定很捨不得失去。」

「那就是我的財富和權力。」

傅紅雪道：「三十七。」

她永遠是公子羽的女人。在她心中，真正的公子羽只有一個，永遠沒有別人能代替，不管他老了也好，死了也好，都永遠沒有別人能代替。所以她願意為他做任何事。

傅紅雪道：「只可惜他敗了，在鳳凰集，敗在我的刀下。」

對他說來，這把刀遠比盲者的明杖更重要，他與刀之間，已經有了種奇異的感情，一種永遠沒有任何人能了解的感情，不但互相了解，而且互相信任。

公子羽道：「他本來一直做得很好。」

傅紅雪道：「公子羽所擁有的名聲權力和財富，決不是容易得來的。」

傅紅雪道：「一樣？」

「妙右分二氣，靈山開九華。」——李白

公子羽的劍就在他咽喉的方寸之間，卻沒有刺下去，他的整個人也似已突然凝結僵硬。然後他面上的青銅面具就慢慢地裂開，露出了他自己的臉。

卓夫人道：「不錯，那時你非但不是公子羽，也不再是傅紅雪。那時你就已是個死人。」

他知道，但是他並沒有說出來——既然已知道，又何必再說出來。

公子羽的瞳孔突然收縮，道：「這一切你都不願接受？」

「因為我已在他們心裏播下了毒種。」

她的容貌雖平凡端莊；但一雙玉手美如春蔥，柔若無骨。她赤足著芒鞋，不著鴉頭襪，露出一雙底平趾斂的如霜雪白玉足，更美得令人目眩。她的白布僧袍寬大柔軟，一塵不染，遮蓋著她絕大部分身體。

傅紅雪道：「六十？」

據說這位青蓮居士不但是詩仙，也是劍仙，read.９９csw•cｏｍ九華的劍法，就是他一脈相傳。直到千百年後，江湖中又出現位奇俠李慕白，也是九華派的嫡系。

傅紅雪淡淡道：「那麼你現在就已是個死人，又何必我再出手？」

——欄杆上的潔白僧袍，浴池中的豐美胴體，黑暗中的呻|吟呼吸，溫暖光滑的擁抱，還有那雙牽引他進入夢境的手。

公子羽微笑道：「他的確很強，而且還年輕。」

她又笑了。笑得更溫柔，更甜蜜。

現在別人雖然都認為他已死了，可是他卻還活著，真正地活著，因為他已懂得享受生命。

傅紅雪通：「決不是。」

傅紅雪道：「既然如此，但望大師賜福，使我心清寧安靜。」

傅紅雪道：「你要找的，當然是最強的人，所以你找上了燕南飛！」

銅鏡后是間精雅的屋子，角落裡有張華麗的短榻。

這雙眼睛此刻正在看著他。

傅紅雪又閉上了嘴。現在他終於已明了一切，所有不可解釋的事，在這一瞬間忽然都已變得很簡單。

這時明月已升起。

他們就這樣互相默默地凝視著，很久都沒有開口。幸福就像是鮮花般在他們的凝視中開放。

他走上石台，面對公子羽，不但靜如磐石，竟似真的已如大地般不可撼動。

他轉過身，再也不看燕南飛一眼。

公子羽道：「你什麼都沒有。」

她雙手合十，低喃佛號，慢慢地走了出去。

現在一切都已成過去。

他抽出一封素箋，擺在他朋友們的墳墓前。

傅紅雪坐了下來，坐在短榻對面的低几上。

明月何處有？

傅紅雪終於走上了石台，手裡緊緊握著他的刀，比平時握得更緊。在他悲傷煩惱，痛苦無助時，只有這把刀，才能給他安定的力量。

「我知道公孫屠他們一定活不長的。」

公子羽道：「所以我才會要卓子陪你。我不想你在決戰時太緊張。」

公子羽道：「你知不知道我是因為什麼老的？」

傅紅雪道：「就算公子羽的聲名能永遠長存，你也已是個死人。」

《地藏本願》經二卷，唐實義難陀譯，經中記載：「佛升忉利天為母說法，后召地藏大士永為幽冥教主，使世上有親者皆得報本薦親，咸登極樂。」

傅紅雪吃驚地看著他，看著他臉上的皺紋和蒼蒼白髮。

「直到我真正想開的時候。」

她正在看著他，等他轉過頭，才緩緩道：「我知道。」

傅紅雪道：「為什麼？」

公子羽握劍的手背上已暴出青筋。

傅紅雪道：「是的。」

他冷笑，接著道：「可是你不敢。」

卓夫人道：「難道不是？」

如意大師抬頭看著他，顯得驚訝而疑惑。

傅紅雪的刀已入鞘，刀鋒似已在眼裡，盯著他道：「世上只有一個人知道真正的公子羽是誰。」

公子羽瞳孔收縮，忽然大喝，劍已出鞘，鮮紅的劍光，如閃電飛虹。

傅紅雪道：「那時我就會像今日之燕南飛。」

傅紅雪幾乎忍不住要衝過去，撕開她的僧衣，看看她是不是昨夜那個女人。可是他還是勉強忍耐住。

公子羽凝視著他道：「所以你現在已是公子羽。」

公子羽默認。

「層標遏遲日，半壁明朝霞。」——高霽

如意大師以掌心輕拍他的頭頂，道：「好，你去。」

她知道他真的想開了。

傅紅雪曼聲而吟：「安忍不動如大地，靜慮深密如秘藏。」

公子羽道：「是的。」

公子羽把酒面對小窗，窗外有青山翠谷，小橋流水。

「積雪曜陲壑，飛流歆陽崖。」——韋權輿

只有眼力最利的人，才能看得出飛虹閃電中彷彿有淡淡的刀光一閃。

傅紅雪道：「你有財富，有權力，手下的高手如雲。」

傅紅雪道：「因為我的心中已不亂不動。」

傅紅雪道：「你什麼都有，只少了一樣。」

傅紅雪抬起頭時，大廳中忽然已只剩下卓夫人一個人。

「毒種？」

傅紅雪道：「對你呢？」

公子羽道：「可惜我已沒有選擇的餘地。」

傅紅雪道：「是，我去。」

她又嘆了口氣，道：「現在燕南飛已死，你當然已……」

公子羽道：「他也不知道，這兩樣東西根本沒有九_九_藏_書傳說中那樣可怕，他縱然能得到，還是未必能有取勝把握。」

經中又說地藏菩薩救渡眾生，不空誓，不成佛之弘願，故名「地藏本願」。

傅紅雪道：「沒有生趣，就沒有鬥志。所以你若與我交手，必敗無疑。」

世上本沒有不勞而獲的事，尤其是名聲、財富和權力。

卓夫人笑得更神秘，道：「因為這位傅大俠是夜眼，在黑暗中視物，也可以明察秋毫。」

傅紅雪承認。

如意大師道：「貧僧雖然身在方外，對江湖中的事，卻並不十分生疏。」

公子羽也不否認。

傅紅雪不能否認。

傅紅雪道：「我是個死人？」

公子羽道：「我早已看出你比他強，因為你有種奇怪的韌力。」

這些傳說使得九華派在江湖人心目中變得更神秘。九華門下的弟子，行蹤也更詭秘，近年來幾乎已絕跡于江湖。

酒在杯中，杯在手中。

「青熒玉樹色，縹渺羽人家。」——李白

公子羽也沒有再解釋。他知道傅紅雪一定已明白他的意思。

「想開了什麼？」

任何人都如此。

傅紅雪又問道：「王子於今何在？」

如意大師輕輕嘆了口氣，道：「不錯，是勝是負，是如意，是不如意，又有誰知道？」

傅紅雪沉默。她說他就是公子羽，他居然沉默。

傅紅雪道：「大師真的如意？」

多年前江湖中就已盛傳九華派已與幽冥教合敖，同時供奉的兩位祖師，一位是地藏王菩薩，另一位就是詩酒風流。高絕千古的李白。

他再強調：「我是要他擊敗你，並不是要他殺了你。」

書記上有記載：「舊名九子山，唐李白以九峰如蓮花削成，改之為九華山。」

只聽身後一聲嘆息，一滴鮮血濺過來，濺在他的腳下。

燕南飛終於開口，道：「你幾時知道的？」

他走路的姿態，還是那麼奇特，那麼笨拙，可是別人看著的時候，眼中卻只有崇敬。

此時此刻，世上還有什麼言語能表達出他們的幸福和快樂？

難道那老人的眼睛里，竟有種可以令人感覺變得遲鈍的魔力？他為什麼不讓傅紅雪看見黑暗中那個女人？她為什麼要在黑暗中等待？

如意大師道：「捨身學佛。」

一個人要能真正懂得享受生命，那麼就算他只能活一天，也已足夠。

她的心開始跳。她抬起頭就看見一張蒼白的臉。

——我不殺你，只因為你已是個死人。

傅紅雪道：「看見了我自己。」

傅紅雪道：「因為你才是真正的公子羽。」

如意大師雙掌合十，道：「是。」

他抬起頭，蒼白憔悴的臉上已發出了光；不是油的光，是一種安詳寧靜的寶光。

他忽然拔刀。刀光一閃，銅鏡分裂，就像燕南飛臉上的青銅面具般裂成兩半。銅鏡倒下時，就露出了一個人，一個老人。

卓夫人道：「勝就是勝。勝者擁有一切，負者死，這卻是半點也假不得的。」

傅紅雪的刀已握緊，道：「你永遠是公子羽的女人？」

公子羽在笑。

他知道這結果。有些事的結果，本就是誰都無法改變的，有些人的命運也一樣。

公子羽道：「所以……」

如意大師道：「貧尼亦有此願。」

原來唐時高宗曾發兵助新羅平亂，新羅王子金喬覺舍曾榮，來華學佛，獨上九華駐錫修道，一生事迹與地藏顯現者無異，唐德宗貞元十一年金氏圓寂，臨終時形顯如地藏王菩薩本像，世傳以肉身得道，于峰頭建肉身殿塔。殿塔四面玲瓏，金碧璀璨，四隅有銅缸，多作硃砂翡翠色，中儲神燈聖油，可賜人清寧安靜，九華弟子多隨身而帶。

公子羽的手也握緊。

可是在傅紅雪眼中看來，就完全不同了。

傅紅雪道：「沒有人能真的擁有這一切，這一切永遠是你的。」

燕南飛長長嘆息，黯然道：「你當然應該有把握，因為我本就應該死在你手裡。」

公子羽道：「今年你已有三十五六？」

傅紅雪道：「你知道？」

傅紅雪盯著她，手握得更緊，握著他的刀。

卓夫人臉色驟然變了，道：「你還知道什麼？」

傅紅雪道：「還九九藏書有什麼？」

如意大師道：「來自九華。」

公子羽看著他走出去。

傅紅雪道：「所以我現在還是傅紅雪。」

火炬高燃，石台上亮如白晝。

這本書多說地獄諸相及追薦功德，為佛門的孝經。

「你幾時才下定決心，肯這麼做的？」

燕南飛道：「你拔刀時就已知道是我？」

傅紅雪忽然道：「現在我真的就是公子羽？」

傅紅雪的心也在往下沉。昨夜在黑暗中，他並沒有看清她，只不過隱約看出了她的胴體的輪廓。

如意大師道：「只因普渡眾生。」

公子羽凝視著他，一字字緩緩道：「現在你已隨時可以拔刀。」

青陽縣誌上也有記載：「山近縣西四十里，峰之得名者四十八，岩十四，洞五，嶺十一，泉十八，源二，其餘台石池澗溪潭之屬以奇勝名者不一。」

他長長吐出口氣，抬頭望天。暮色已漸深，黑暗已將臨。

他解釋道：「你能忍受別人無法忍受的痛苦，也能承受別人無法承受的打擊。」

傅紅雪知道。一個人的慾望若是太多，太大，就一定會老得很快。慾望就是人類最大的痛苦。

「……太史公南遊，略而不書，事絕故老之口，復缺名賢之紀，雖靈仙往複而賦詠筆間，予乃削其舊號，加以九華之目，時訪逅江漢，憩于夏侯回之堂，開檐岸幘，坐眺松雪，因與二三子聯句，傳之將來。」

他不能相信。可是他知道，一個人的衰老，有時並非因為歲月的消磨；有很多事都可以令人老。

卓夫人道：「現在你看見了什麼？」

如意大師道：「哦？」

塵歸於塵，土歸於土，人總是要死的。

最後的兩位見證也被公子羽請了進來，傅紅雪竟沒有注意這兩人是誰。

他把酒對青天，卻沒有再問明月何處有。

燕南飛道：「是的。」

她果然從懷中取出個檀木小瓶，傾出幾滴聖油，在傅紅雪面頰和手背上輕輕摩擦，口中喃喃低誦佛號，又問道：「你有何願？」

他再次走上石台，走過卓夫人面前時，忽然道：「現在我已知道了。」

只要你的心還未死，明月就在你的心裏。

傅紅雪道：「是銅鏡。」

這老人就斜卧在榻上。他已是個很老很老的人，可是他的一雙眼睛卻像是已受過天地間諸魔群鬼的祝福，仍然保持著年輕。這雙眼睛，就是傅紅雪在鐵櫃里看到過的那雙眼睛。

「叮」的一響，所有動作突然凝結，大地間的萬事萬物，在這一瞬間似已全部停頓。

傅紅雪卻不能不想。

她忽然笑道：「大師駐錫九華，想不到居然也知道傅大俠的名聲。」

「知行合一」的王陽明曾讀書於此山中，與李白書堂併名千古。

他彷彿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回答：「是的，我就是傅紅雪。」

火光仍然閃動不息，大殿中卻死寂如墳墓。

公子羽道：「你沒有財富，沒有權力，沒有朋友，沒有親人。」

卓夫人道：「永遠是。」

如意大師道：「來自新羅。」

他竟不能不將眼前這個道貌岸然的出家人，和昨夜那個成熟而充滿渴望的女子聯想在一起。雖然他一直禁止自己去想，但卻偏偏不能不想。

一個孤獨的人，一柄孤獨的刀。

卓夫人又問道：「大師以前是不是見過他？」

卓夫人道：「鏡中還有什麼？」

傅紅雪道：「要到什麼時候才不是？」

傅紅雪沒有聽他說完這句話，忽然轉身走下石台，走到如意大師面前。

他很疲倦。經過了剛才那一戰，只要是個人，就會覺得很疲倦。

她輕輕地問：

傅紅雪道：「靜慮深密如秘藏。」

無論誰看著他時都一樣。

公子羽道：「我要殺你，也許並不需要他們。」

傅紅雪看著他，忽然道：「你已敗過一次，何必再來求敗？」

傅紅雪道：「是的。」

公子羽道：「對他說來，實在很可惜。」

一雙手按在他肩上，如此美麗，如此溫柔。

還有那柄鮮紅的劍。這柄劍怎麼會到了公子羽手裡？劍在他手裡，燕南飛人呢？

公子羽道：「對我一樣。」

傅紅雪道：「你已沒有生趣。」

公子羽在嘆息，道：「你一定知道我很不願讓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