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到了山海關，要進入「滿洲國」了。車停了下來，我們都下車辦理入「國」的手續。無非是填幾張表格，這對我們並無困難。但是每人必須交手續費3塊大洋。這3塊大洋是一個人半月的飯費，我們真有點捨不得。既要入境，就必須繳納，這個「買路錢」是省不得的。我們萬般無奈，掏出3塊大洋，遞了上去，臉上盡量不流露出任何不滿的表情，說話更是特別小心謹慎。前去是一個布滿了荊棘的火坑，這一點我們比誰都清楚。

當年想從中國到歐洲去，飛機沒有，海路太遙遠又麻煩九-九-藏-書，最簡便的路程就是蘇聯西伯利亞大鐵路。其中一段通過中國東三省。這幾乎是唯一的可行的路；但是有麻煩，有困難，有疑問，有危險。日本軍國主義分子在東三省建立了所謂「滿洲國」，這裡有危險。過了「滿洲國」，就是蘇聯，這裡有疑問。我們一心想出國，必須面對這些危險和疑問，義無反顧。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們彷彿成了那樣的英雄了。

第二天（9月2日）早晨到了哈爾濱，我們都下了車。那個年輕人也下了車，臨行時還對我點頭微ｒeａd•９9cｓｗ•cｏｍ笑。但是，等我們辦完了手續，要離開車站時，我抬頭瞥見他穿著筆挺的警服，從警察局裡走了出來，仍然是那一雙長筒馬靴。我不由得一下子出了一身冷汗。回憶夜裡車廂里的那一幕，我真不寒而慄，心頭充滿了后怕。如果我不夠警惕順嘴發表了什麼意見，其結果將會是怎樣？我不敢想下去了。

「你中國話說得蠻好，只能是中國人。」

「看不出來。」

「學生。」

「留學。」

我們睡下以後，車廂里寂靜下來，只聽到火車賓士的聲音。車外是滿洲大平原九_九_藏_書，我們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不想去看，一任「火車擒住軌，在黑夜裡直奔，過山，過水，過陳死人的墳」。我正朦朧欲睡，忽然上鋪發出了聲音：

我立刻警惕起來：

「我初來乍到，實在說不出來。」

「我不知道。」

「你看我是哪一國人？」

「德國。」

「聽不出來。」

幸而沒有出麻煩，我們順利過了「關」，又登上車。我們意識到自己所在的是一個什麼地方，個個謹慎小心，說話細聲細氣。到了夜裡，我們沒有注意，有一個年輕人進入我們每四個人一間的車廂，穿著長筒馬靴九*九*藏*書，英俊精神，給人一個頗為善良的印象，年紀約摸二十五六歲，比我們略大一點。他向我們點頭微笑，我們也報以微笑，以示友好。逢巧他就睡在我的上鋪上。我們並沒有對他有特別的警惕，覺得他不過是一個平平常常的旅客而已。

「你是幹什麼的？」

又是一陣沉默。只聽到車下輪聲震耳。我聽到頭頂上一陣窸窣聲，年輕的頭縮回去了，微微地嘆息了一聲，然後真正天下太平，我也真正進入了睡鄉。

「是否有點朝鮮味？」

「我的國籍在今天這個地方無法告訴。」

「你談談對滿洲國的印象九*九*藏*書，好嗎？」

又一陣沉默。

「你從什麼地方來的？」

「不知道。」

「北平。」

一陣沉默。我以為天下大定了。頭頂上忽然又響起了聲音，而且一個滿頭黑髮的年輕的頭從上鋪垂了下來。

「你沒聽出我說話中有什麼口音嗎？」

「那沒有關係。」

「你聽我說話像哪一國人？」

「去幹嘛？」

啊，「滿洲國」！這就是「滿洲國」！

「現在到哪裡去？」

「我初來乍到，說不出什麼意見。」

「你覺得滿洲國怎麼樣？」

「你大概已經知道我的國籍了，同時也就知道了我同日本人和滿洲國的關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