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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二十八

覺新覺得他不能夠再沉默了,馬上站起來望著國光正色地說:「伯雄,請坐下,我還有話跟你說。我們今天憑良心講,你也太對不起蕙表妹。她在世時的那些事我們都不說了。她死了,你應不該這樣對待她。你把她的靈柩放在庵里不下葬,究竟是什麼意思?你一財推託,一再拖延。你明明答應過我初四下葬。現在又說改到年底。到年底問你,你又會說明年。你的話哪個還信得過?今天請你來,要你給我們一個確定的日期,要你給我們一個憑據,」覺新愈說愈動氣,他的話愈說愈急,他把臉都掙紅了。
「大哥,還是你來說,快點把事情弄清楚,」覺民低聲催促覺新道。
三乘轎子把他們送到了周家。周家已經從袁成的口裡知道了這個消息。周老太太和陳氏興奮地等候著。周伯濤把自己關在書房裡,煩躁地翻看他時常翻讀的《禮記》。
「媽不要誤會姑少爺的意思,」周伯濤自作聰明地向她的母親解釋道:「親家公倒是一番好意。」
「姑少爺心腸太好了,這真是蕙兒哪世修得的福氣!」陳氏冷笑地說:「不過聽說她在蓮花裡頭,棺材上堆滿了灰塵,還結了蜘蛛網,也沒有看見一個人去照料。姑少爺現在已經這樣忙,將來續弦以後恐怕更沒有工夫來管蕙兒的事。不瞞姑少爺,我們實在不放心。我就只有這一個女兒,她在生我沒有給她一點好處。她死後我不能夠讓人家這樣待她。」她說到最後一句,禁不住一陣感情的襲擊,聲音有點嘶啞了,便閉了嘴。
「下個月裡頭有好日子,我翻過黃曆,」周老太太插嘴道。
覺新點點頭。他覺得自己還有勇氣,便也坐了下來,兩隻眼睛威逼地望著國光。接著他又說:「伯雄,你不能夠再抵賴。你今天應當給我們一個憑據。你要答應下個月裡頭把蕙表妹的靈柩下葬。」
「惠兒的靈柩,在蓮花庵停了大半年了。那個地方不大清靜,我不放心。上回姑少爺答應這https://read.99csw.com具月初四下葬,」周老太太原先希望周伯濤出來向國光提蕙的事情,但是她看見周伯濤來了以後去只顧同國光講些閑話,她對她這個頑固的兒子斷了念,忍耐不住,便開口向國光提出來,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國光打岔了。
「這點小事情表姐夫是可以作主的。表姐夫答應了,太親翁自然沒有話說。就是因為你一再抵賴,說話不算數,我們才要你寫字據。你不寫字據,我們便不能夠相信你,」覺民板起臉反駁道。他的憎惡的眼光彷彿要刺穿國光的心似的。
國光彷彿得救似地臉上現出了喜色。他不願意在這裏多留一分鐘,連忙告辭走了。覺新、覺民兩人把他送到大廳。他們一路上沒有說一句話。覺民看見國光縮著頸項,偏著頭,紅著臉的滑稽樣子,差一點要笑出聲來。
「我並沒有這種心思。我絕沒有這種心思。我怎麼能夠讓靈柩永久放在廟裡頭?岳母,你老人家沒有聽懂我的意思,」國光紅著臉惶惑地辯解道。他不住地搖擺他的方臉,好象她希望用姿勢來增加他這番真誠的表白。
「伯雄,你不能夠這樣欺負人,你應該有一點良心,」覺新帶著悲憤地說:「你如果再想抵賴,你不寫個字據,我們決不放鬆你。你要打官事,我們也願意奉陪。」
「這倒也不錯,那麼我們都放心了,」周伯濤滿意地說,他想拿這句話來結束這個問題。
「我身邊什麼東西都沒有。我哪兒有什麼憑據?」國光惶惑地說。他現在仍然想不出一個躲閃的辦法。
國光也變了臉色,他坐在凳子上身子不住地搖晃,顯出心神不寧的樣子。他勉強替自己辯護道:「婆不要誤會我的意思。我沒有一天忘記蕙的事情。這件事沒有辦好,我永不會放心。」
「明軒,你這話說得太重了,我看憑據倒是用不著的,」周伯濤不滿意的干涉覺新道。
覺新眼圈一紅,埋下頭來,聲音顫抖地說九-九-藏-書:「這是二弟想的主意。我怕伯雄還會反悔……」
「我也是這樣想。什麼事情都是他弄糟的。他害了蕙兒還不夠,枚娃子這一輩子又給他斷送了。唉,這隻怪我自己。我當初如果明白一點,又何至於弄出這些事情……」
房裡的空氣仍然是十分緊張。眾人都不作聲,沉默重重地壓著每個人的心。他們好象在等待一個痛快的爆發。
覺新和覺民交換了一瞥眼光,然後帶笑地對國光說,「現在沒有事情了。外婆還有什麼話嗎?」他望了望周老太太。
國光還要說拒絕的話,但是他急得結結巴巴地說不出一句清楚的話來。他終於跟著覺新弟兄走出了客廳。
覺新看見周伯濤失敗地走了,他感到一陣痛快。但是他又痛苦地、懊悔地想起了周老太太的話。他想:你要是早幾年就象這樣強硬,蕙表妹怎麼會死?
國光的那顆犯了罪似的心經不起這些話的圍攻,他快要屈服了。但是仍然努力作最後的掙扎,他還想到一個主意,又逃遁地說:「這是家嚴的意思,我作不了主,等我回去稟過家嚴,再來回話。」
國光聽見周老太太的話,又看見周伯濤走了出去,他的臉上現出的懼怕和沮喪的表情,他不敢作聲了。他一時想不到應付的辦法,只得無精打采地坐下去。
「我並沒有誤會!我又沒有跟你說話!」周老太太厲聲罵道。周伯濤想不到他的母親會當著國光的面罵他。他又羞慚,又害怕,便埋下頭不敢作聲了。
「大舅說你是當代奇才。哪兒有一張字據也不會寫的道理!」覺民冷笑道。「表姐夫,你不要欺負周家人肖,大舅又糊塗,我們高家還有人。」
周老太太氣沖沖地望著周伯濤罵道:「我還沒有死!這些事沒有你管的!你給我馬上滾開!」她停了一下,看見周伯濤還沒有走,又罵道:「我不要你在我屋裡。我給你說,從今天起,蕙兒的事情,不准你開一句腔!你再出什麼主張,不管你的兒子有那麼九*九*藏*書大了,我也要打爛你的嘴巴!這好多年我也受夠你的氣了。你不要以為我還會讓你再這樣胡鬧下去。不是你,蕙兒哪兒會死得那樣慘!」
「岳父的話有道理,到底是岳父見識高,」國光順著周伯濤的語氣稱讚道。這一來不僅氣壞了覺新和覺民,而且把周老太太和陳氏也氣得臉色又變青了。
「放心?」周老太太突然變了臉色說,「我只求蕙兒的棺木早點入土,也不必麻煩親家公預備什麼,蕙兒沒有這個福氣!」
「我這兩天很忙。不過令表妹的事情這回一定辦妥。地已經買定了。請大表哥放心,」國光口吃地道歉說。
覺民從外面走進客廳來。他向國光打了一個招呼,便對覺新說:「大哥,轎子已經預備好了,現在動身嗎?」
「我沒有話說了。姑少爺既然答應,我們也就滿意了。不過今天把姑少爺請來耽擱了這麼久,我心裏很不安,」周老太太換了溫和的、客氣的調子。
覺新抬起頭驚訝地看了覺民一眼。但是周老太太老意外地回答道:
覺新兄弟回到周老太太的房裡,那個老婦人含著眼淚感謝覺新道:「大少爺,真虧得你。不然蕙兒的屍骨真會爛在破廟裡頭了。」
「這個要得嗎?」國光把字條遞給覺新。覺新接過來低聲念了一遍,輕蔑地看了國光一眼,心裏想:「這就是大舅眼中的奇才!」他把字條遞給周老太太,一面說:「外婆,你看要得要不得?」
「廟裡頭無主的靈柩多得很!不過,姑少爺,你放明白點,我不能讓你們這樣待蕙兒!」陳氏嗚咽地責備國光道。她又指著國光說下去:「姑少爺,做人要有點良心。我問你,蕙兒嫁到你們府上做媳婦,哪些地方得罪了你們?你們就這樣待她!這些狠心事情你們都做得出來!」
「姑少爺,我問你,你們把蕙兒的靈柩丟在蓮花庵不葬,究竟存著什麼心思?蕙兒在你們府上又沒有失禮的地方,你們為什麼這樣恨她?」陳氏帶怒地質問道。
九*九*藏*書初九日上午袁成居然把鄭國光請到高家來了。
「這倒不緊,我也曉得辦這件事情要費很多時間。不過家舅還有點小事情要請表妹夫過去談談,」覺新溫和地說。
「大哥,你說話。你不說我就要說了,」覺民在旁邊低聲慫恿覺新道。
周老太太又把字條遞給陳氏看,陳氏看了以後,又遞給覺民。覺民的臉上浮出了得意的微笑。他看完了字條,便對覺新說:「大哥,就這樣辦罷。這個字條就交給外婆收起來,」他把字條交還到周老太太的手裡。
周伯濤象一個被解除了武裝的敗兵似地,一聲不響黑著臉垂頭喪氣地走了出去。他瞥見枚少爺夫婦站在窗下偷聽裏面談話,更不好意思,連忙躲進自己的房裡去了。
覺新、覺民兩人陪著國光去見周老太太。陳氏也在周老太太的房裡。國光只得裝出虛偽的笑容向她們請了安,而且敷衍地進了幾句閑話。周伯濤仍舊躲著不肯出來。周老太太差翠鳳去把他喚來了。
「不過一點小事,花不了多少工夫,表妹夫現在去一趟也好,省得家舅久等,」覺新堅持地邀請道,就站了起來。
「我拿不出什麼憑據!」國光厚著臉皮抵賴地說。他也裝出生氣的樣子。其實他心裏很空虛。
悔恨的表情突然飄上了她的衰老的面顏。
這對於覺新的確是意外的事情,他本來並沒有存多大的希望。他看見國光,自然先說幾句普通的應酬話,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國光一見覺新,那張方臉馬上變成了粉紅色,而且短短的頸項似乎也變硬了,說話也顯得很吃力。
「家嚴說初四日期太近,恐怕預備不周到,所以改期在年底,」國光很有禮貌地說。
「存什麼心思?大舅母,你還不知道?他們分明是看不起周家。不然,又不是沒有錢,哪兒有媳婦死了不葬的道理?」覺民憤憤不平地介面說。
「寫字據?我不會寫!」國光吃驚地說。他看看覺民,覺民的堅定的眼光更攪亂了他的心,他張惶地推辭道。
九_九_藏_書「我想改天再到岳父那邊去。今天來不及了。家嚴要我出來辦一件要緊事,」國光連忙推辭道,他不願意到周家去。
「太太!」周伯濤不耐煩地帶怒插嘴道。
「岳母怎麼能說這種話?我不明白你這是什麼意思!」鄭國光惱羞成怒地站起來說,他打算趁這個機會走開。
「這兒有紙有筆,你寫個字據,」覺民忽然命令似地插嘴說;他側頭吩咐那個丫頭:「翠鳳,你去把筆墨硯台拿來。」
「那麼我可以走了?」國光站起來膽怯地望著覺新說。
「表姐夫去去也不要緊,我也陪你去,」覺民帶笑地說。他看見國光受窘的樣子,心中暗暗高興。
「翠鳳,你快出去招呼提姑少爺的轎子,」覺新也站起來,吩咐翠鳳道。
「外婆,你放心,他一定不會反悔,」覺民保證似地介面說:「伯雄跟周家並沒有仇恨,蕙表姐在時也沒有得罪過他。他為什麼一定不肯把蕙表姐下葬呢?我看全是大舅自己弄出來的事。大舅過於巴結鄭家了。今天若是依著大舅的意思,又會得不到結果。」覺民說出最後兩句話,感到一陣痛快。他並不憎恨那個人,卻痛恨那個人所做出的種種事情。
周伯濤把眼光射在陳氏的臉上,不高興地咳了一聲嗽。但是這一次他並沒有說話。
國光沒有辦法逃避了。他的心亂起來,他不能夠保護自己,便屈服地說:「我寫,我寫。」這時翠鳳已經把紙、筆、觀台拿來了。他只得攤開紙,提起筆。但是他的腦子裡有的只是一些雜亂的思想,它們很快地來,又很快地去,去了又來。他不能夠清楚地抓住其中的任何一個。然而四周那些敵視的眼睛又不肯把他放鬆。他不得不勉強在紙上寫出一些字。他本來就不能夠駕馭文字,這時他連斟酌字句的餘裕也沒有了。雖然他寫了一兩句便停筆思索,但是結果寫出來的還是些似通非通的文句。不過意思卻是很明白:他答應在下一個月以內一定把蕙的靈柩下葬,而且日期決定后還要通知周家。